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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二十四

  沈明石又約我,我竟然不加思索地答應了他。
  在青青的湖畔,他問:“你愿意幫助我了嗎?”
  我緊緊地与他擁著。難擋心底的騷動,如火柴難擋燃燒的誘惑,如落葉在腐朽里怀著重生的渴望。
  身体深處,玻璃一樣透明脆弱的痛著,充滿愉悅的撕裂感。
  漸漸沉入那黑暗的深淵,眩暈的漩渦。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低低地道:“錦顏,我想我是老了,我從不知道我可以這樣清靜地愛一個人,只是愛,沒有欲望。錦顏,忘憂草的事……”
  我一閉眼:“我答應。”
  沈明石放了個小錄音机在我衣內。
  明石說:是120分鐘的磁帶,足夠了。
  接下來,我找到龍文,對于我的要求,龍文有點吃惊。“你又不懂,帶你去你也看不出名堂。”
  我很執拗,“就是不懂才要看,增長見識啊。”
  “交貨有什么好見識的,開箱,驗貨,簽收,然后就付賬。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不算一個好理由。”他气了。
  我笑,“第一,我只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第二,‘我要’呢?這算不算一個好理由。”
  扰嚷半日,他很勉強地去請示方萱。
  不知為什么,我明确知道方萱一定會答應,而龍文也知道她會同意,方萱便更知道我們的知道。但仿佛有默契,眾人齊心協力,一定要將其過程延長,并且极之艱難。
  到最后,龍文還頻頻叮囑我,“多看,少說話。———你天生是個言多必失的人。”
  此去將遇到什么?透不過气來的緊張,卻只像恐怖片里女主角去拉開門的一刻,關注著門后藏著什么。我几乎不記得本來目的,如一場艾麗斯漫游記般奇趣。
  略略失望,并非港片里荒野似的碼頭:到處莫名其妙懸著吊鉤,堆滿集裝箱———在隨后的武打鏡頭里,它們將大派用場。就是一個普通的貨運港。
  頭卻有點疼,喉嚨發干。
  自有專業人員去辦手續,龍文只与對方寒暄著。是個大胖子,揮汗如雨,一身白肉如北极熊一般,流出來的都是油。
  比較像殺豬的,但不像黑社會成員,連搞笑片里的都不像。
  不知為什么,只覺頭暈目眩,是太陽的直射吧。還強撐著要看人家辦手續,寸步不离,盡忠職守。龍文也不理會我,“去呀。”
  有大蓋帽在場,我先一惊,才看出是海關工作人員在現場辦公。說是藥品,一盒一盒地拿下來,開包,檢查,填單。
  极其無趣。
  方萱也在場,絲巾密實包著,反有阿拉伯女人的風味,正午時分,仍散著淡淡花草香气。一看到我,立刻溫聲催促,“過來干什么,到樹蔭下去。”
  太陽暴烈,我反而打几個寒顫。心不在焉,又退回龍文身邊。
  先以為是隱語,以飲食男女埋伏刀槍劍戟,但大胖子嗓門巨大,還不時岔開來喝吼眾人:“放輕點放輕點,那是藥。”轉頭接著跟龍文:“在外頭玩,也要講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三個不動搖,四項基本原則。一個中心,以健康為中心;兩個基本點,對老婆基本公平點,對情人基本溫柔點;三個不動搖,老婆地位不動搖,家庭結构不動搖,經濟大權不動搖……”
  眾人哈哈大笑,我亦笑。口干得緊,去買了一瓶水,只喝了一口,只覺滿口發苦,完全不對勁,估計是自來水灌的。一陣陣,只想作嘔。
  也不知捱了多久,終于大功告成。我昏昏沉沉過去,剛与大胖子握一個手,只听“卡”一聲,清晰明确地來自我腰間。
  下意識地,我抬手去護,不知按了什么鍵,忽然間,它開始發聲了,尖扭的怪音,吱吱嘎嘎地重复著,“老婆地位不動搖……”
  我只昏眩得來不及觀察眾人的反應。
  大胖子已經跳起來,聲音恐懼得變了調,“你是誰?你帶錄音机干嘛?你要干嘛?”把我當胸衣服一揪,我整個人被拎起來,龍文扑過來,“何先生,”被他一掌推得轟跌于地。
  我半死不活挂在半空,尖叫起來,只听方萱一聲大喝:“放下她,她是我的女儿。”
  ……
二十五

  我覺得我不存在了,我是一鍋煮沸了的湯,气泡翻滾,四處流溢,這樣滾燙灼人,燒痛了我。我不要這個身体了。
  一時又非常冷,寒冰冷雪,陡然閃過他的臉,曾如寒冰冷雪,甚至不肯看我一眼。很認真地想,我要去空調的出气口躺著,那里一定比較暖和,有熱風吹。
  再醒來,只是十分虛弱。電影里白血病女主角一般躺在雪洞似病房里,打吊針,簡直周身透出嬌弱唯美之气來。
  床前,靜靜坐著方萱。她瘦了。月白衫裙靜靜四散,仿佛一小泓淡藍的眼淚,凝成薄冰,隨著風起,微綻裂痕。
  有微脆的碎裂聲。
  而她周身的花草香气,仍如春日。
  我微弱笑一下:“你瘦了。”
  她眼圈當即紅透,泣不成聲。
  “錦顏,對不起。”
  我有气無力,“我的肺炎是你傳染的?”
  她簡直不知該如何開口,“我說的是……”
  我已經知道,“与我父親?孽緣?”
  總是這樣的。起初都是緣,原來無非孽,所有互相傷害的戀情。
  她焦灼地解釋,“錦顏,那塊玉……”
  我說:“我餓了。”
  方萱又回來,龍文隨在后面,捧了一個鍋,對我笑道:“越發像才女了,隨時可以由兩個丫環扶著,在白海棠前邊吐半口血。”
  我嘿嘿數聲,我的力气只夠皮笑肉不笑。不然就傷筋骨了。
  是皮蛋瘦肉粥,燙,嘗了兩口且擱下。
  方萱只說:“我一直在找你。”
  一定非常困難。
  听母親說過,我們本籍湖南長沙,兩歲便搬遷至遼宁丹東,父親去世后母親又拖著大的帶著小的來到武漢。万里迢迢,鄉關何處。
  我答:“我想,是因為造化弄人,不是為了躲你。”
  她只哀哀,“錦顏,我不是拋下你……”
  我很累,還不得不世故接口,“自然,但你單身女子帶孩子不便;還有,你經濟狀況不允許;另外,為我好,在一個正常的家庭長大對孩子有利。我明白。”
  她臉上露出微微寬慰,复又沉默,許久:“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不知道為什么,聰明的人多半都不夠勇敢。”
  她所譴責的,該是我父親吧?
  她也曾經如我,是個勇敢的小女子,當愛如潮涌,便身隨愛去,不計后果,但他贍前顧后,猶豫不定。
  畢竟,她只是他的心上人,并不是枕上人,衾上人,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而他的心,也愈來愈中年、愈來愈冷硬了。
  仿佛又听見二胡了,幽幽地,凄婉地。
  《二泉映月》,是他生命中兩條不可舍棄、不可并存的泉水吧?
  母親有時半帶怨半追思地說起父親:他的聰慧英俊,他的多才多藝,喜歡女人,又喜歡自己被女人喜歡……
  我接不了口,索性埋頭喝粥。表面冷了,里面仍燙喉刺嗓。
  “錦顏,”她吞吞吐吐,“你想不想跟我住?”
  我猶豫了很久,仿佛是給她以希望,但其實只思索如何開口較為委婉。
  “并沒有區別。我二十七了,很快會遇到男朋友,結婚,自己有自己一個家,現在動來動去,有什么意思?”
  忽然她便老了。她的雍容美艷分洪般流泄一空,皺紋乍然加深,繁密,像無形之中綻開的死亡之花。
  她仰起臉:“錦顏,你二十七了,而我,是二十三歲生了你。十一月,我就五十了。”
  仍如一朵芙蓉開在云霓下,但她掩住臉的手臂在陣陣顫抖,也許因為流淚,也許是病房里的空調太冰涼,她也已經如大部分中年人,有會咯吱咯吱響的關節。
  五十歲。
  西諺說: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而她是雪夜里嬌媚的銀狐,無聲行走,纏綿痴醉,踏雪無痕。但她,竟然也老了。
  我心酸地掉下淚來。
  太虛弱,撐不住,軟軟倒下,又睡著了。
二十六

  所有人都圍著我,連錦世都特地從學校回來好几趟,母親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三四天,才覺得精神濟一點。
  趁母親偶爾出去一會儿,我問龍文:“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儿?”
  他笑,“不然怎么會出現。”
  我歎气,“多么大的打擊,我本還以為我魅力超群,來者難逃電网呢。”做個很灰心的樣子。
  他大笑,“錦顏,有力气開玩笑,我看你死不了了。”
  “這些日子,是她讓你來照顧我?”
  他稍許躇躊,“差不多。”
  龍文臨出門,忽地放下一張報紙在我床頭。我心知有异,翻一翻,卻都是些國家大事,頭版頭條,看不出什么名堂,剛欲草草放下,忽然掠過一個“萱”字。
  報上寫道:在最近增強納稅意識的一系列行動中,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主動將几年來所漏稅款一一補交。這家名叫‘忘憂草’中港合資公司,一直錯誤地認為,合法避稅是可以的,因而漏交國家大量稅款。經過學習与教育,一次性交清所有款項。省國稅局當即表示,免除其罰金……
  如果我眼圈發紅,久久不肯把臉自報紙上抬起,那是為了她的心,如此誠惶誠恐,一意取悅我:她的女儿。
  我該怎樣告訴她,不必要的。
  母親輕聲問:“怎么了?”端了一鍋排骨湯。
  “她,跟你說什么了?”早已在她身上不見了三十年的机警,又躍躍欲試。她坐下來。
  我一愕,“誰?哦,她沒說什么。”
  母親臉一沉,“你一直瞞著我。”
  我大惊:“哪有的事?”
  “那塊玉呢?你回來提都不提,往抽屜里藏,當我看不到。”母親竟悻悻然。
  我啞然半晌。只是不在意,又沒有好衣服配它,故而隨手一擱,誰料便是欺君大罪。只好悶聲听。
  “沒想到,她這么多年,還帶著它。”母親眼圈不自禁泛紅。
  我問,“媽媽,是爸爸送給她的嗎?”
  母親嘴唇良久顫動,“當初,你爸爸刻這塊玉的時候,我就奇怪,這么好的材料,怎么刻這樣一行字。私章不像私章,閒章不像閒章。然后就不見了,問他,跟我支吾吾。我心里一直是個結,原來是送了她。”事過境遷,笑里卻仍有苦澀滋味,像炒得爛軟的苦瓜,淡淡苦著。
  我實是小覷了母親。她老早便知,竟能一直行止如常,毫無异色。或者,只因我的心事繁亂,忽略了母親的一切异常,她所有的悲傷?
  “媽媽,雖然以前,是爸爸對不起你,但他已經過世那么多年了,看開吧。”非常肉麻的說詞,但誰來告訴我,此刻我能說什么做什么?
  母親匆匆拭淚,哽咽,“其實我也對不起她,要不是我,他不會死得那么早。”
  她只頻頻拭淚,我心焦如焚,又不敢催促。
  啜泣著,“她跟你爸,我一直睜一眼閉一眼,可是你爸回來說,她有了,求我成全他們。”母親嗚咽出聲,“不是我不通情達理,我成全了他們,誰來成全我?我后半輩子怎么過?你外公外婆還要臉哪。”雙淚簌簌而下。
  我叫一聲,“媽媽。”害怕起來。
  “后來就生了你。你爸把你抱回來,你只有這么一點大,他說,要叫你‘金燕’……”
  十足大紅大綠小保姆的名字。
  但且慢:“金”,萱草也就是金針菜吧?
  “燕”,舊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唯一的、小小的不离不棄。
  不曾實現。
  “俗气得很。而且我的女儿,我要自己起名字,我就叫你‘錦顏’。后來去了東北,又有了錦世,我想,過些日子,你爸也就忘了她。可是他從此沒有開心過,如果不是我……”
  夜色深黑不見底的夜里,父親的二胡如此凄迷熱烈,是他難言的心事。
  我屏住呼吸,“如果我肯成全他們,你爸爸也許不會得肝癌,不會死得那么早……”母親痛哭流涕。
  她們兩人中,始終是母親愛父親更多。
二十七

  誠然,我是由方萱所生,但我摯愛的母親,就應該是這樣:
  中年發胖,早早穿起老式阿婆衫,零打碎敲地炒股,永遠跟人家屁股,永遠套牢。
  5元買進,在4元被套,好不容易千難万難捱了兩年,哇,漲到6塊,媽媽极其振奮地拋出,殺雞殺鴨地慶祝。然后股市繼續高開高走,直到8塊,所有的股評家都說還會漲,媽媽動心了。
  ———又一次被套,而且价位更高。
  整天听她打電話与股友周先生同去股市看股,或者交流心得,偶爾還說說小燕子,說時臉紅緋緋的。
  又与周先生去蓮花山旅游一趟。拍若干合影,被我和錦世痛笑一頓,她不大高興地藏起來,不給我們看了。
  而那方溫潤玉石上,到底鏤刻了什么心情,令痴男怨女們皆不能忘怀?
  錦世到底聰明一回。自抽屜里悄悄找出后,一刻,趁眾人不備,塞進我手里,來勢凶猛,我吃一惊,龍文側臉莞爾,只裝不覺。
  過一會,龍文端了朱紅印泥与我。
  用盡全力蘸得飽飽,深深印下。
  “有一女妖嬈如玉”。
  靜靜凝在紙面上,筆跡纖細,卻是艷紅的、血滴滴的七個字,仿佛一刀一刀割在紙的肌膚上。
  這是全心全意地,歎賞不止的贊譽,在一個妖嬈完全不被允准,甚至目為邪惡的年代。一個男人勇敢地,對他心愛的女子說出。
  但愛与媚惑,都只是一剎那的事。
  在這變幻大城里,談什么天長地久,說什么恩愛永遠。
  我哭了又哭。
  簡直像要脫水干涸而死。
  躺在床上十分無聊,盼望人們看顧,但直到銀行的人事處長來訪,我才恍然想起:我原來是有單位的。雖已遭棄,在理論上,我仍然是它的人。
  他攜旺旺雪餅一大袋及一個消息:
  單位即將送我們進行崗前培訓,考核上崗,入儲蓄所,從基層工作做起。
  為我送來党和人民的春風,他對自己很滿意:“小庄,這是好消息啊,你赶快做點准備。”
  但我只心中茫然。
  雖然沒在儲蓄所干過,但我知道的。
  數錢?每一次出入都得手工三次,机器兩次,客人老是搞不清利率或是比率,耐心解釋直至煩躁之极,“不知道。”賬每天結,一個月軋一次,年終一次大軋。只要不少錢也不多錢,就万事大吉。
  這樣看來,做編輯有何不好:搶作者,搶稿子,大打出手都不在話下,成与敗都十分刺激。天天遇到种种奇人异事,神鬼怪談,生命的絢爛多姿我全盤領教。
  兩份職業,是我的新歡舊愛,難比高低,只糾結于心,一思一想,便气血翻騰。只迷惘地,跟自己掙扎。
  是否,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已自百合女子開成仙人掌花的強悍。
  母親卻高興得不得了,“好好,又可以上班了。”不停念叨,團團轉,不知該如何發泄心頭喜悅,最后只好給周先生打電話。
  方萱眉頭一皺,“去儲蓄所?”思量半晌,“你先去培訓,我自會安排。”語气平穩,卻不容置疑。
  仿佛木已成舟,只待我跳上船去,它便開動,一往無前向著康庄大道。
  但還有條賊船,等著我。
  寶儿多日前就与我說過,廣州有家刊物,叫《姐妹花》的,長年虧損,此刻妝奩求嫁,她已托良媒上門說項。單人獨馬打不了天下,怎么也得七八個人,三五條槍,對我,她承諾:擔任編輯部主任,起薪3000,年底分紅。
  白手興家,獨立擎起一片天,多么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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