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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二十八

  仿佛有陰影,如悄悄來臨的鬼魂,隱匿在門邊進退不得。我百忙之間偷空看一眼,手便萎了。
  深黑西裝,几乎与暮色渾然一色,但沈明石的眼眸,仍猛獸一樣晶亮。
  坐下是虎踞,站起是龍抬頭,行走間是豹的矯健与輕靈。
  他黑衣之下,竟藏了那么多獸的本質。
  “听說你病了。”如此開場。
  我低頭:“是。熱傷風,沒留意,轉成肺炎了。”
  “現在怎么樣?”他走近几步,把怀里的花放在小几上。明黃康乃馨、素白馬蹄蓮、粉碎滿天星,是送病人的經典組合。
  “好多了。謝謝你的花。”我中規中矩答。
  仿佛只是尋常探病与被探。
  吞吐半晌,他終于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我答:“法律上有一种罪,應該知道應該注意卻疏忽了的,叫過失殺人。沈明石,你真的不知道?”
  他十分不安,“錦顏,我知道你們的關系,否則我不會讓你做這個。沒有母親會讓自己女儿參与違法的事。”
  我咄咄逼人:“那么,關于危險呢?死亡的可能性?你也不知道?”
  他沉默許久,方道:“對不起。”
  “我知道我說什么都是廢話,可是錦顏,我絕對不會存害你之心。”他一字一字說著。
  門外有喧嘩響起,誰吱啞推開門,高聲:“沈主任,我剛才在樓下就看到你,我那個事……”
  他止住他:“我來看一個病人。回頭再說吧。”坦然之至。
  我震動一下。
  他升了?他還是升了?十分嘲弄。原來他并不需要我為他出生入死。我不過是他賭局中最小的那一枚籌碼。
  我脫口而出:“是我活該,沈大主任官運亨通,我卻跑去攪扰。誤了人家大事,千刀万剮都贖不回……”
  甚至唱起來,笑灩了一臉:“都是我的錯,是我愛上你,讓你嘗到被愛的滋味……”
  他始終不發一言,任我泄憤。
  我卻說不下去,只是左右轉頭,屋里除了灰暗,再無其他。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搜尋什么,靈魂深處卻有非常清晰的疼痛。
  “錦顏,”他喚我,隔一會儿又喚,“錦顏,”像那闋叫做“聲聲慢”的詞,聲聲喚著,“你會不會———”
  他頓凝。仿佛百般不可出口。
  我只微笑:“不。”
  他怔一下:“你還不知道我要問什么?”
  我一直看向他眼睛里去。他的眼睛,是我永生不會再遇的海。“無論你問的是我會不會恨你,或者會不會原諒你。我的回答都是不。”
  卡門說:“我愛過你,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愛你了,而且我為我愛過你而恨我自己。”
  我也同樣說:“我愛過你,我為我曾經愛過你而恨我自己,但是我現在仍然愛你。”
  甚至笑著。我的笑是蓮子心,青翠而馨香,緩緩浮蕩,像在水上飄,染得一室皆春。
  他悸動。大概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樣一口一口啜飲,任那苦進入他的口腔,直到他心頭,終身在他体內循環。
  世事可以苦到什么程度呢?我自此懂了。
  “我以后,可能也不會愛什么人了。”
  他仿佛還有千言万語待要出口,卻只低聲說:“你要好好養病,如果有事還是來找我,”亦說不下去,“那,我先走了。”
  等他走到門口,我突然喊住他,輕輕地、無比絕望地問:“明石,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他不轉身,卻緩緩解開外套,褪下襯衣袖子,讓我看見一條十几厘米長的傷疤,斜斜穿過他的背,如刀鋒銳利筆直。
  他喚“錦顏”,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喚我的名吧。
  “這是我20年前,在戰場上受的傷。20年來,它一直在慢慢痊愈,可是永遠不能完全愈合,也不可能消失。而我常常做夢,夢到受傷,轟一聲炸彈,夢里一樣滿身血,一身的疼。”
  “錦顏,你是我的傷疤。”
  他背上肌肉輕輕顫動,但他只是穿回襯衣,將外套系好,傷疤重又沒在那堅挺冷淡的黑西服里。一只鳥急促地叫著,從我的窗前經過,隱在黑暗里。
  天徹底徹底地黑下來。我只躺回床上,緩緩提起毯子蓋住臉。知道自此終生,我不會再見到他。
二十九

  久也就出院了。
  仍為著去不去廣州的事与母親糾纏不休。
  我時時往外跑,坐著龍文的小牛犢。
  那一日,等我上了車,龍文才說:有一份禮物要送給我,慶祝我的康复。我笑,“什么芝麻綠豆,也值得一慶。”墨綠小牛犢緩緩停下,他說:“到了。”為我打開車門。
  我抬頭,整個人凝在一腳踏出車門的姿態。
  一家小店立在街的轉角,橫街豎街兩列店舖紛亂的交匯處,它卻是透明羽翼的白孔雀,陽光自由進出它的落地長窗。巧克力色的門,巧克力色的長窗窗帘高高挽著,巧克力色的招牌:“錦顏之夢———巧克力專賣店”,沉褐而嫵媚的字体,像東方女子顧盼的眼眸,含著笑。
  有小小歪扭稚气的字跡,寫在明淨的窗上:“錦顏說,她一生唯一的夢想,便是在一個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陽光里,咬一塊香濃的巧克力,喝一杯釅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電影或者叫做《金閣寺》的小說,而人生并沒有更苦的事了。”
  很沒有情調地,我以為我又一次中暑。
  而在死亡之前,會通過白光的隧道,平生所有不曾實現的夢想,都會一一重現,仿佛壁畫在兩側舖陳,宛如生命般不可挽回。
  我目瞪口呆:“龍文,這店……是怎么回事?”
  龍文只說:“不想進去看看嗎?”
  推開門,一地零亂,工具丟得到處都是,有工人跪在地上細細打磨著木質地板,笑著抬頭与龍文打個招呼,但夕陽直射進來,牆上一片虹霓。
  那上面挂滿巧克力盒子:桃紅的一顆心,鐫著唯一的“真愛”;扁平的大方盒,一絲不苟地畫著一排排衛兵似的巧克力;黑錦囊,金絲銀絲地繞著,是圣誕節情人之間互送的瑰寶吧?……
  我禁不住撫過它們,恍惚而迷亂,只极輕极輕,仿佛触著銀河的邊緣。盒子們被晒得如許溫熱,仿佛吃掉了的巧克力的舊魂魄,還在記憶里香濃。
  什么東西交到我手里,我下意識一握。龍文說:“是你的了。”一串鑰匙,“下星期開業。”
  大滴大滴的汗,落下來,“為什么?她其實沒有必要……”悲涼意如此無中生有,“你不要對我說,她覺得對不起我,因而想要補償。太連續劇了。”
  龍文淡淡道:“我還以為,她只是想幫你實現夢想。做父母的,為孩子設想,是分內的事。”
  “我哪是做生意的料。”
  “誰要你做生意。”龍文笑了,“有時間過來坐坐,喝杯茶,吃塊巧克力,看什么不順眼就管一管,沒時間就算了。”輕描淡寫,“錦顏,不要去廣州了。我們都不放心。”
  “然后年底分紅?”我挑明了問。
  “你要愿意,按月拿也可以。”龍文亦挑明了答。
  我口里發干,“大致是多少?”心里砰砰跳。
  “只要是正常開支———”龍文語音拖長,賣著關子,驀地一錘定音,“任何數目。”
  我靜默片刻:“為什么要用這种方式?”
  龍文忽然諷刺我:“開一張支票出來當然最方便,只怕你突然高尚起來,撕個粉碎,還口口聲聲:‘我要我的气節。’”
  ——可以不上班了。不必在清晨的公共汽車上跟人吵架。也許會有私家車。一幢湖畔的小木屋,后園种滿黃水仙。呵還有我的气節:我自此可以做一個率性清高的女子,隨時隨地驕傲地說:“不為五斗米折腰。”因為已經有了十斗。
  眾人都是為名為利扰來攘往的工蟻工蜂,獨我是穿著紅繡鞋一塵不染的公主。
  不能抵擋的,究竟是誘惑,還是心底起落的欲望?
  我遲疑著,“但是……”不知如何繼續。
三十

  龍文輕輕喚我:“錦顏。”
  我只伏著,許久許久,感動、震撼、愛与被愛,滿心里掙扎廝殺。原來求而不得或者不勞而獲同樣令人心中忐忑,“如果我不要,可不可以?”
  龍文怔住:“為什么?她這樣用心良苦,要么———”責我以大義,“錦顏,你還是怪她?現在時代多么開放,你也是大學畢業,你自己還是女人,連你都不能体諒她?她,實在是不得已。”語气很苦澀。
  我只低頭:“不是為這個。”
  半晌,他有點賭气地說:“隨你便。反正我只是個听喝的人,拿人家錢替人辦事,好不容易辦成了,大小姐又不滿意,算我活該。”他自嘲,“我不過是方萱門下一走狗。”
  我有些不安:“龍文———”
  但他是真的被得罪了,沉臉重聲,發語如槍:“也許像你父親那樣最好,因為不在了,永遠沒有机會做錯什么。死亡令一切完美。反正對方萱來說,活著是她的狗,死了才是她的神。”
  一句辱及我父母兩人,龍文太過分了,但我的詫异多于惱怒,因他只扶著牆,臉容一如素日俊秀,暮色卻突襲而來,在他臉上打上灰暗的烙印,像一道痛楚的傷痕,隱隱溢血。
  這不是素日的他。
  風吹上來漸漸有點涼了。
  龍文并不看我:“走吧,我送你回去。”止住我一切的話,“想想再答复我吧。”
  綠豆湯新從冰箱里取出來,冰甜,含在口里,是暗綠將溶的雪。湯匙刮在瓷碗上,一聲一聲嘎嘎著,我只心煩气躁,難以下咽。
  母親坐在對桌默默看我,我以為她會一如往日問:“怎么喝不下?太甜還是不夠甜?太冰還是不夠冰?不舒服?要不要吃藥?”……
  但她只是說:“如果她———”遲疑著,界定了方萱的身份,“———你媽媽,要給你什么,你就收下吧。”
  是一把鋼針密密刺我,我道:“媽媽,你才是我媽媽。”
  像說給自己听,极其落寞地堅定著。
  母親卻很通達:“生恩養恩一邊大,爭不來讓不去,誰計較這個?我是為你考慮,她有錢嘛,不花在女儿身上還給誰?你也就不用去廣州了。再,也是一份嫁妝。”字字句句都是實在的。
  又加一句:“你有空也常過去陪陪她,想她也寂寞,反正錦世在學校。”
  “那你呢?”
  母親遲疑一會:“我,我自有安排。”
  我有點寬慰:“是啊,拿點錢貼補一下家用也是好的。”
  母親竟立時正色:“錦顏,我同你說,她給你多少錢都是你的,跟我和錦世不相干。各有各体,各有各家,我怎么會用人家的錢?”
  “但是,”我不知所措,“我們是一家人啊。”
  “她不是。”母親斷然。
  “她”來“她”去。是龍文的她,母親的她,我的她。她永遠是她,第一者与第二者之外的第三者。沒名沒分,沒有稱呼。
  “媽媽,”我很小心,很小心地問:“你還在恨她,因為她搶了爸爸?”
  歲月偷換人間,一切一切都在變遷,有些傷害卻琱[而新,像個永琲滬L記?
  母親的沉默,像沼澤一樣黑,深不見底。我突然強烈知覺她的老,因她笑起來疲憊的細紋:“我昨天啊,看電視上京劇音配像,《四郎探母》,蕭太后有句話:‘世間哪有長生不老的人?’,真說得好。什么搶不搶,到頭來不都一樣。”遙控器上一按,新聞聯播的聲音填滿整間房間。
  母親在電視前,微蹙眉,十分專注,仿佛也在思索國家大事———是為了不給自己空間思索其他吧?
  她与方萱……
  我的兩位母親……
三十一

  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子夜的電話鈴聲比流星索還奪人魂魄,是寶儿:“錦顏。”
  我松口气:“大小姐,几點了,怎么這會儿打電話呀?”
  “咦,反正我知道你沒睡。”那么遠,她聲音里的喜气卻是近在手邊的香花。“錦顏,房子找好了。”
  我不自覺:“這么快?”馬上明了,這不是一個應當的反應。
  寶儿緘默片刻,笑問:“怎么,有別的打算?”言語軟而俏媚,但她前一刻的宁靜里有更多東西。
  “不不,”我支吾,“我想,我想……你看,去那么遠,人生地不熟,我又沒做過編務,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我恨起自己的欠缺誠意,連借口都虛飄,“而且我一走,只剩下我媽媽和我弟弟……”
  寶儿大笑:“我還以為只有舞女,才為了老母与弟弟,揮淚如何如何呢。伯母才五十歲,不勞你照顧吧?沒你這么個女儿在面前礙手礙腳,說不定第二春都找到了。”
  我呸她:“去你的。”
  她极懇切,“你當初剛進雜志社,何嘗不是兩眼一抹黑,還不是第一個月就拿最高獎。不是猛龍不過江,不過江怎么知道是不是猛龍?妹妹,出來闖闖吧。”
  明月家家有,何處無黃金?我心又有些微搖曳,如一幅在窗里窗外間徘徊的帘。但還說:“讓我想想。”十分敷衍。
  寶儿突發奇問:“你那儿現在是几點?”
  我失笑:“難道我們還會是兩個時間?”
  “當然是。”几個字擲地有聲,全不像她,“你往窗外看看,還有几盞燈,几個人?你那里已經睡著了。但這里,燈正紅,酒正綠,馬路上還在堵車。這城是不夜的,不怕輸,也不怕老,是永琲滷葵鷒],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寶儿簡直慷慨激昂,五四青年似的。
  寶儿忽地婉轉一笑,“擲個硬幣來決定好不好?等一下,”她聲音含糊,“我來找個25美分的,比較重,也比較貴……”
  ———如契約沉重。如承諾昂貴。
  一片{{zz,“好,來投。正面是來廣州,反面是不來,你要哪一面?一二三,”大叫一聲,“快。”
  我不假深思,脫口而出:“正面。”
  是早就決定了吧?
  希望用自己的雙手,活出生命的丰饒和尊嚴。然后才可以淡然謙卑地說:“運气好而已。”除了運气,不依賴、不等待任何人。
  只是,拒絕要怎樣說出口?
  我又何嘗不是負心人?負了方萱的好意。
  第二日,我去找龍文,站在龍文樓下,唇焦口燥,雙拳握得緊緊,像要去打仗,可是周身都不得力,第一寸肌肉都躑躅不安,掌握不住方向。
  而又是黃昏了,樓房与樓房都沉在彼此深沉的陰影里,梧桐在風里,揚起,零星落下,漸漸舖了一地。有些事,是否也如季節的流轉,是不可回顧的路。
  隔著鐵門,龍文的聲音帶笑帶惊,“咦,又忘了什么?忘憂忘憂,遲早把自己也忘光,”忙忙開門,看見是我,呆住,“錦顏,是你?”
  突然向前沖了一步,仿佛想超越音速,赶在那几句話擴散之前把它們再吞回去,咽下肚,生生世世不見天日。
  我已經變色:“你以為是誰?方萱?”
  他窘迫,悲戚,無所遁形地閃縮著。
  “你們,住在一起?她人呢?”我尖叫起來,“她人呢?”
  龍文抬起頭,淡淡:“她今天在那邊。”
  她今天在那邊?
  多么普通的六個字,卻像晴好天气里無端端,一記九天惊雷。
  沒來由地,我呼吸急促:“哪一邊?她另外還有住的地方?除了你……”不敢再問。
  以沉默互為刀劍,我們對峙。片刻的光陰竟如此難耐,空气仿佛不流動,汗水緩緩,流經我的面頰,澀目笨拙。
  他忽然笑了,頭深深一點,承認一切也承擔一切:“是,我們一直在同居。錦顏,你現在明白我有多沒出息吧?”
三十二

  是我的耳朵欺騙了自己?還是這大城,原本就充滿种种錯覺、不可思議和人工的荒謬?
  陽台上,沉默与微昏,但有花香,晶瑩晶瑩地在黝藍的暗中搖擺。
  我看見一盆小小的白花,琉璃一般影影的半透明,纖長的花瓣失神地攤開,仿佛一滴滴恍愁的、長長的淚。風來,它顫栗地起舞,是女子小小的白裙裾。而忽然,那圍繞不肯去的花香,漲滿于整個空間。
  我喃喃:“是她。”那是我已聞慣的方萱的味道。她以香气述說的靈魂。
  龍文的聲音靜靜,響自身后:“后來,我在巴黎找到了它。在异國他鄉,陌生的花店里,抬頭門外卻站著方萱。當時是深秋,巴黎的風是淡灰色,人人身上都像覆了塵埃。我卻看見她,海上大火般灼紅的大披風,發飛揚,是黑的,臉卻像桃花。她隔著玻璃門,默默看我。因為……太清楚是幻覺,所以就哭了。”
  我低了頭:“這是她最喜歡的香气。”
  “可是在花譜上,他們叫它Dancing Lili's Tear———跳舞女子的淚。”
  我突然問得急切而不容情:“為什么?”轉過身去,“怎么發生的?”聲嘶力竭,像是哀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龍文只輕輕哼歌,“最深愛的人,卻傷我最深,你為什么背著我愛別人……”如此笑起來,“但她,卻從來都當著我的面,愛別人。起初,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一生一世。”
  龍文不再說話,“龍文,”我輕輕喚,竭力笑,“我上中學時,也喜歡過比我大很多的人。”
  地理老師,無可緊要的課,他本也上得馬虎。二十几歲大男孩子,下課后,与學生一起在籃球場上,生龍活虎,操場上滾著金色的塵……
  天天,隔著万頭攢動,貪慕地看一眼。芳心可可,無計可消除。
  然后我長大,英俊的地理老師結了婚,不打球,發胖,傍晚趿著拖鞋拎著毛巾去洗澡,還養了一群雞。有時抱著孩子散步。
  自迷戀始,至幻滅終。太陽底下原無新事,擺脫少年情怀像拋掉一件過時的衣服。此刻我突然惊覺,那原只是段蒼白陳舊的劇情。
  而龍文,我看見他的臉,沉靜不語,唯下頦倔強揚起,是這樣的一個异數。
  如果今生不曾遇見她,是否所有的錯誤都不會發生?
  許久許久,龍文才回答我:“但我遇見了她。”
  ——就好像,我也遇見了我的他。
  天靜靜地黑,龍文在暗里說:“但我還是愛她,真下賤,比在乞儿碗底挖殘羹更下賤。”回身突然按開了燈,一室眩惑的光。
  而他在黑与光的交錯間,低低道:“一直都無恥。但因為有愛,所以不羞愧。”我握住龍文的手:“龍文,离開她。”
  他仍不響。我便替他說:“她讓你接近我,并不是為了照顧我?”
  极其難以啟齒,龍文表情變幻,吃力地喚一聲:“錦顏。”
  我只想著這事。
  或者我應該暴跳如雷。把用過的男人交給我,我失笑,是廢物利用,還是大甩賣?她轉移情愛之漫不經心像搬移物件。
  她行事只如此大气純摯,不思其余。偏偏笑起來,雙眼微微一眯,流离如狐。
  不見得不是好姻緣。龍文有一切好丈夫條件,我終身有靠;龍文可以与家人和解,修補父母的傷心;方萱既方便照顧我,亦將所有她愛的人留在身邊……
  多年來,她是缺席的母親。反而更像個天真的孩子,不知該怎么示給人家自己的愛与慷慨,于是搬出所有的玩具:都給你,好嗎?我的拒絕明确肯定,但她的好意……像怯怯的触摸,我動容了。
  龍文垂頭:“對不起。”
  我不知如何應對,只拍拍他的手,歎一口气,“伊龍文,你對不起你自己。你現在怎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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