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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三十三

  龍文低頭,如伏罪,“我本想,得不到她,得到她的翻版也是好的。但……”說不下去。
  我自嘲:“她是曹雪芹增刪三次、脂硯齋洒淚點評的《紅樓夢》手稿,我是后來几十家出版社群雄并起印制的几百万套普及本中的一套。”噓一口气,十分真心,“方萱,是不世出的。”
  但龍文只怔怔的,良久,小聲:“你也是呀,你是百分之百的庄錦顏,如果我不曾愛上她,我一定會愛上你,如果,”他忽然苦笑,“如果當初遇上的是你,今生該有多么簡單幸福。”
  他的渴望,像塵世對伊甸的渴望。
  “你心地好、脾气好、俏皮明快、体諒人的弱點而且尊重感情,珍惜人家的和自己的心。這些优點,她全都沒有。她用情到最深的時候也摻夾了冷酷。”几乎把我說到天上人間。
  “但是,”龍文緩緩笑,一個笑容要牽動二十七塊肌肉,必須竭盡全力,“我愛她。”如此磊落自若。
  我愿意單槍匹馬,与全世界作戰。
  龍文的眼神這樣說。
  良久,龍文低聲道:“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或使离愛者,無憂亦無怖。”
  “龍文。”
  我忽然渴望,与龍文像兄弟姊妹般擁抱,痛哭,互訴心事。我們竟以同樣的姿態,愛上同樣不可能的人。
  相愛之初,我又何嘗不知最后的結局?
  他只微笑,“金庸說,無愛不是孽。”
  我迷惘地、不知所措地問:“龍文,你到底有多愛她?”
  猛一抬頭間,窗外天已全黑。
  我只說:“我累了。我想先回去了。”
  很想很想,倒頭就睡,把時間睡成一片黑,翌晨醒來,仍是明麗的日子,秋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搖著鈴,空气里微濕的塵气。所有灼痛的記憶,只沉在昨夜的黑河里。
  這樣疲倦,見到客人,臉上還得挂一個笑,辯認一會才認出是母親的股友,“周伯伯,你來了。”
  他倉倉促促地應,忙忙站起,仿佛想告辭,母親看他一眼,他又猶猶疑疑坐下。
  過一歇,周先生咳嗽一聲,与喉嚨不适無關的一种咳,母親但低頭不語。空气僵著,電視里只管鼓樂喧天,屋中那難耐的寂靜,卻听得更分明。
  怎么,股市又狂泄了?
  草草洗把臉出來,母親早把給我留的飯端出來。我一看,歡呼一聲。
  我最愛吃餛飩了,香菜、蝦仁、瘦肉、雞蛋……千般滋味,統統碎尸万段,纏絞著,難分彼此,末了用一張面皮收拾起。水沸了,餛飩爭先恐后地浮起來,都胖了,面皮薄透如春衫,此刻半融,透出內里肉色隱約,每一個都是小小的秀色可餐。
  我急不可待,先喝一口湯,燙得噓噓連聲。心便定了。
  他們說:這是一個瞬息万變的時代,但永恒是有的,像一碗香濃的餛飩,傳說發源于宋代,世界各地的每家唐人街館子都有售,真正的地老天荒。
  母親說:“錦顏,我有話跟你說。”
  哪里嘎嘎,是椅子的焦躁扭動。
  我頭也不抬:“說嘛。”
  再喝第二口,母親突然哭了起來。
  她像一個小女孩般,雙手掩面啜泣。
  “當啷”一聲,湯匙直墜,濺我一臉湯,滿天星似的燙痛。我扑上去,“媽媽媽媽,怎么了?”手忙腳亂,“別哭別哭,有事好好說,大家商量。”
  各种噩耗在我心里大起大落,翻云轉浪,我手腳冰涼,卻還強作鎮靜,“媽,你冷靜一點。”遞來一張毛巾,我胡亂為她揩臉,扭頭是周先生,垂手,尷尬無語。
  我十分心疑,又無暇多思。
三十四

  母親只嗚咽,“錦顏,是上次体檢……”
  我腦子里“轟”一聲,“什么病?”
  “先怀疑是肺癌,”我情不自禁擁緊她,像擁住生命唯一的保證,“今天确診了,是原來得過肺結核的鈣化點。”她的頭終不肯抬起來。
  我聲音抖顫,“肺結核?怎么,怎么都不知道呢?”心中何等愧疚難過。她對我,傾全心盡全力,卻是枉費的,我竟不曾守護她照顧她。
  周先生小心翼翼答腔,“醫生說,是有這种情況,得了肺結核,過一段時間自己就痊愈了,都不知道得過病,也沒有后遺症。”
  母親還抽泣,我撫著她拍著她哄著她:“沒有后遺症就好,我們以后慢慢養。媽媽,你要定期去檢查,還要多吃養肺的東西……”
  母親戛然而止,抬頭异樣看我,半晌,“唉呀,不是我,是老周啊。”
  周先生?他的病關我們什么事?
  母親聲音低徊不已:“本來,只想做個朋友,聊聊天,喝喝茶,一起炒炒股,但是經過這一場……我真是嚇得不輕。我們想……”她眼皮羞怯一垂,如蝶之閉翅,剎那間周身溢滿少女般的柔香。
  周先生只管坐立不安,眼睛躲躲閃閃,千咳万咳,嗓子要破掉也似,“在一起,互相是個照應……”
  我瞠目結舌,几乎冒出那句電影電視里常見的那句:“我不是在做夢吧?”
  屋中輕微沉靜,蘊了他們期待的眼光。
  如孩子乞求糖果般的,兩張皆已老去的臉。心中的愿望,是黧黑大樹春日生出的新葉,鵝黃柔嫩。
  我打破了寂靜:“太好了。”這世界畢竟有所可戀,“你們要結婚?”縱然是這樣小小的,略略荒謬的輕喜劇,“恭喜恭喜。”即使金童的發已灰得憂郁,而玉女年老記性不好,時常記不起的鑰匙放在哪里。
  但愛的喜悅,遠遠超越時間的不朽,比生命中所有的失望更加強壯。
  只忽然疑心起來,“媽媽,我剛才到底是在哭,還是笑?”
  母親滿臉緋紅,女中學生般,打我一下。
  傳真至寶儿處:“老房子著了火,我正在幫忙讓生米煮成熟飯。所有事務順延兩周。”
  她的回電熱情万丈:“絕佳創意。下期選題即為:老房子著火后,誰來讓生米煮成熟飯?請借著公私兩便,准備一組采訪稿、兩篇言論稿(最好針尖對麥芒,大打出手)、資料一輯、照片多張……”
  嘮叨半晌,最后說:“我愛你,錦顏。你是我的福星。”
  這個庸俗、濫情而又可愛的工作狂。
  結婚……,不過是樁事務吧?
  只非常繁亂。
  寫申請。開介紹信,因是再婚,還需要計生部門的證明,我愕然,“有必要嗎?”但形勢比人強。
  新房尚遙遙,現有的房子略作裝修,到處覆滿舊報紙,涂料辛辣地綠著,攤了一地的瓶瓶罐罐,每個人都咳嗽、打噴嚏、流眼淚……像吸毒上癮。
  母親在織金織銀一牆的長帷幔前忽爾掉過頭去,低聲說:“錦顏,今年結婚的,本來應該是你。”
  心如宋詞哀戚怨嗔,我卻只淡淡,“當是模擬考試,真刀真槍的時候就比較不慌張。”
  母親仍然沉吟,“在廣州,遇到好男孩子……”
  我截住她,“我不會放過他的。拿刀逼在他脖子上也搶他回來,”雙手屈個鷹爪,“如獅搏兔,全力以赴。噢嗚……”龍嘯獅吟。
  母親微微不悅,“我跟你說正經。”又悄悄道,“這里的事,你放心,將來新房就直接寫錦世的名字。還有,我跟老周說過了,他的錢我不沾,我的錢都給你們。他也同意。這种事,先說清楚比較好。”
  她最愛的,永遠是我与錦世。
三十五

  寶儿那邊催得急,我百忙之中,清理自家細軟。
  忽然日記中掉出一張信紙來,碳素墨水,永志不忘地深濃著。我卻只是鎮靜地,放因原處。
  我卻想念,早已离開我的愛人。
  在文件、案件、眾人的酬酢之間,他還記得那個被他抱了千里万里的黑猩猩嗎?咧著大嘴的狂喜表情,与他一般的黝黑膚色。
  人生路上,他再不會遇到另一個女子,曾如我愛他那么多,那么好。
  門鈴響了好几聲,我才听見,跳起來。
  是個帥气的男孩子,狐疑打量我,“請問,是姓姚嗎?我姓周。”
  我靈光一現,“你是周先生的……?”他答:“孫子。”
  我連忙開門,“快請進。我媽媽不在家,進來坐。我姓庄,叫我小庄吧。”
  他只不理會,一開口即咄咄逼人:“我爺爺要結婚,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我笑,“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老年人做事比較慎重,不有八九分,不會輕易宣布。”
  周小生連珠炮發,“只是宣布,完全不跟我們商量一下?這么大的事,我們一點准備都沒有,怎么接受?”
  濃眉大眼,非常稚气地緊皺著。連連質問,像天塌地陷,來不及地過度反應。
  居然上門興師問罪,我大樂,“你是令祖父什么人?”他一呆。
  “法定監護人?他做事必須要向你請示匯報,等你恩准?你多大?18?20?”
  他抗議:“25。”
  我悠然道,“他68了。鹽和米,橋和路,你也知道這個等于關系。他要做的事,何用跟你商量?听周先生說,你也讀過大學的。”
  他警惕地看我,不響。
  教訓他如教訓幼弟,“我就不懂了。舊道德講一個孝,孝即無違。新思想說要寬容,容許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奇了”問他,“你這般怒火万丈,是從何說起?”
  像熊熊火焰瞬間黯了,卻不肯輕易服輸,半晌他掙出一句,“也要給我時間接受啊。”
  我只道,“各人的命運各人自己接受。”說得极慢,像一個字一個字加了著重號,“与你不相干。”
  該小生嗒然若失,忽然轉身就走。我好气兼好笑,喝道:“回來。”
  問:“你要去哪里?你就這樣走?不說一句祝福的話?”他低頭不語,我放柔口气,“坐吧,茶還是飲料?屋里亂。起碼你得告訴我,你叫什么吧?”
  周靖,靖為升平盛世之意,爺爺起的名字。小時候,是爺爺帶大的。
  我溫聲:“就是因為生活無憂,儿孫成才,你爺爺才有閒心覓一下清福。我母親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跟你爺爺又是老朋友,他們會過得好。”但他有更好的命運。
  他頭一仰,又一仰,問得率直:“他們是否相愛?”甚至胜過母子、爺孫之情?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你知道結婚申請怎么寫嗎?‘男,某某某,年齡;女,某某某,年齡,符合婚姻法所規定的各項條件,到達晚婚年齡……’”
  愛情与否,不必提起。
  無可慶祝,只舉家大吃一頓。
  每道菜周先生都先嘗一口,輕輕提醒母親:“有點辣。”或者,“這個清淡。”母親便拈個一筷半筷,細細咀嚼。
  合家皆歡。
  母親嫁了,我走了,錦世仍是無所挂牽的新新人類。再回將是多久,半年,一年?母親會否憔悴,錦世再闖禍誰替他收場……
  酒闌人散,天已將晚,雨早已止歇,澄藍,三兩點星天外,四五個人,嘩一下便散盡了。送二老回家,對他們:“我今天到她那邊住。”———總得留他們一個二人世界。指揮若定,送錦世回學校,送周靖回周先生住處。
  周靖有些不舍:“你去哪里?”
  我与他握一下,“改天見。”
三十六

  酒蒸在臉上,如夏日向日葵,金脹的紅。漸漸華燈初上,人流稀少,人行道上一帶寂寞的彩磚,全是水跡,映著燈的流麗。
  身后,“哞哞”的汽車喇叭聲。
  墨綠色小牛犢靜靜停著。
  我看見方萱笑吟吟站在車旁,著藍長衫,孔雀一樣明艷的藍,脈脈垂到腳面,沒什么樣子,胸口卻睡一朵白蓮。衣裳有三分皺,花瓣便像無風自動。
  她花精樹魅般的容顏。
  龍文只背著手,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遙。
  与她,隔著光陰,不能相近。
  我說:“你既然來了,剛才怎么不進去?結婚是喜事。就家里几個人聚一聚。”
  她有點賭气,“我沒有結過婚,我不知道。”
  我笑,“你隨時想結婚,只怕都有兩三個候選人。”
  “我答應過你父親,永遠不結婚。”
  酒意沖臉,我大笑起來,“你有什么必要結婚呢?我們結婚,要么為房子,要么為性生活,要么怕失去對方。你哪有這些問題?結婚是兩個人,不結婚好几個人,何去何從?”
  她囁嚅,“都是龍文亂說。”聲音細如蟻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臉漲得通紅。如此愧怍。
  我安慰她:“誰會看不起自己的母親?”
  她一震,良久道:“錦顏,我以為你不會認我的。”
  我詫异:“不認自己的母親?你的私生活,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歡都不重要。但你,永遠是我母親。”我溫言喚,“媽媽,不要想那么多。”
  漸漸有淚盈于她睫,“但你還是要去廣州?”
  “是,我也想嘗嘗創業的滋味,頭破血流蒙個創可貼就是了。龍文,‘錦顏之夢’找人幫我看一下吧?春節我還要回來,在里面喝茶吃巧克力呢。”
  龍文不作聲,只點個頭。
  我說:“我要回家了。媽媽……再見。”
  這邊以為我在那邊,那邊以為我在這邊,但我只尋了個清淨賓館,殺殺价便住下來。
  手机響了:“喂,我是周靖。”
  我有點詫异,“忘了什么嗎?”太疲倦的一天,我用力梳著雕塑般僵住的頭發。
  “是,”他答,“我忘了問你,你指的改天是哪一天。”
  剎時間,我以為自己淪為濫俗港產喜劇愛情片的女主角,愕住半晌,然后縱聲大笑。雨過天晴,窗外星子閃爍,夜空藍不可測。
  生命中到底埋藏著多少意外呢?
  半晌我才止住笑:“你希望是哪一天?”
  他毫不猶豫答:“明天。”
  我有三分正色:“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將來結婚,我們的孩子,將怎么稱呼你的祖父,我的母親?”
  他答:“地球人口已經突破五十億,生態壓力越來越大,我不欲給它再加。”
  我几乎想要喝彩,多么精彩的對話。
  我只道:“明天我很忙。”
  他不屈不撓。“后天呢?”
  “后天我要去廣州。”
  “咦,真巧,我剛剛跳槽到寶洁公司,可以一起去?”
  我呵呵笑:“再說吧。”
  “好,那我明天打電話來。再見。”
  周靖。
  他明天也許還會打電話來,也許不。
  我也許會答應,也許不。
  也許是一段美好感情,也許不。
  也許有所未來,也許不。
  但無論如何,离開紅玫瑰,還有白玫瑰是床前的明月光;离開白玫瑰,紅玫瑰仍然是心頭上的那顆朱砂痣。生命原是一輪可選擇、可重要、可以一次次重演的游戲。
  紅白玫瑰都失去了,不要緊,還有黃玫瑰、藍牡丹、白蓮花……在人生行路的兩側緩緩盛放。
  不是每一場舞都會心碎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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