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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總會往回想。
  思潮一直飛回去,飛回去,去到老遠老早的悲歡离合,甚至去到年輕時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回憶通常苦樂參半,對一般人來說,最遠的追思不過是去到童年,六七歲模樣,不甚懂事,卻擁有無限寵愛,時常為很小的事情,像一顆水果糖或一枝鉛筆,磨在祖父母或姑媽舅舅之類的身邊大半天,最后,總能得到他所要的東西,這是童年的精華:不勞而獲。
  吳鈱鈱的記憶与眾不同。
  她的記憶始于三歲,甚或更早。
  她記得坐在嬰儿車里,由保姆推到公園去,那是北國的冬季,天空灰藍色,樹枝枯干,她示意想走,保姆總是哄她:“乖乖坐著,別動。”
  即使還是幼嬰,鈱鈱心里很清楚,她与保姆每天离家出來公園小憩,是父親的意思。
  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母親醒來,一定要摔東西罵人。
  鈱鈱記得一切。
  她記得淚流滿面的母親一會儿把她抱到身邊,絮絮地訴若,一會儿又用力推開她,使她摔交,她若坐著,母親會叫她站,她若站在母親身前,又嫌她擋著視線赶走她。
  鈱鈱總是呆呆的,不知怎么樣才能叫大人開心,她希望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偶爾稱贊她一句半句,但是從來沒有。
  其余的時間,她坐在房間里,与保姆作伴。
  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書桌与相配的椅子,鈱鈱常常坐著用鉛筆學寫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邊。
  鈱鈱看到牆壁上火紅色影子亂竄,背脊有炙燙感覺,她轉過頭來,向房門口看去。
  保姆這個時候沖進來,用一條濕毯子蒙住她的頭,把她搶出去。
  她記得曾經把這宗慘事告訴好同學莫意長,意長想了想說:“你并沒有記憶,事后大人把事情經過同你說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實連結在一起,編成回憶。”
  不,事后完全沒有人再同她提及這宗可怕的意外,他們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憶。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親葬身這場火災。
  消防員与警察同時赶到,立刻展開救亡工作,看熱鬧的鄰居大叫:“有個孩子在里邊,有個孩子在里邊!”
  保姆已經惊呆,待眾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著的毯包里有一個孩子,解開來,露出鈱鈱的面孔,大家松一口气。
  鈱鈱沒有哭泣,她看向災場,木制平房已經燒得通了天,灰藍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紅。
  太遲了,母親在里邊。
  鈱鈱用雙臂扣緊保姆的脖子。
  她听得保姆對警察說:“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動地答,“她好像想毀滅一切:她自己,這個家,与家里每一個人。”
  听到這里,意長緊緊皺著眉頭,“不可能,保姆怎么會這樣形容你的母親,她只負責帶孩子,還有,三歲的小童,不會明白毀滅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來,你不應自尋煩惱,失火是一項意外。”
  為了證明她所說不誤,意長找來三歲的小侄儿,把一個乒乓球交他手中,對他說:“毀滅它。”
  小孩把球往嘴里塞去,意長大叫一聲,怕他吞下窒息,連忙把球搶回來,那孩子惊天動地般哭起來。
  意長問:“看到嗎?三歲孩儿能做的不過是這些。”
  鈱鈱不再意圖說服意長。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間里,獨自沉緬在回憶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她清楚地記得發生過什么。
  當她父親自大學里赶回來,火已救熄,災場只余一堆瓦爍。
  鈱鈱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數日后,她參加了母親的葬禮,手中執著一束花,預備獻給母親。
  她轉過身,抬起頭輕輕對保姆說:“她從來沒有笑過。”
  保姆甚為震惊:“什么,你說什么?”三歲孩童怎可能有此慨歎?
  她父親伸手過來,“我來抱你。”他以為她想看得清楚點儿。
  保姆退后一步,像是害怕的樣子,隨后就辭職。
  吳家父女繼續在朋友家寄住。
  蘇伯伯是父親的同事,蘇太太沒有孩子,看到鈱鈱,蹲下來笑問:“這位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鈱鈱立刻就喜歡她,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讓她抱住她。
  蘇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扑鼻的气味,鈱鈱覺得安全极了。
  他們寄居在蘇家頗長一段日子。
  在這三五個月期間,鈱鈱記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鮮食物与干淨衣服。
  蘇伯母也把她當親生孩子似的。
  鈱鈱記得她的樣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几顆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齊齊。
  她替鈱鈱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個金發洋娃娃,穿大紅色紗裙,最為鈱鈱喜愛。
  蘇伯母跟鈱鈱說:“它叫桃樂妃。”另外有個玩具狗,“它是吐吐。”什么都有名字,蘇伯母也像個孩子。
  她同鈱鈱的父親說:“吳豫生,本來我已經決定不要生育,直至見到你女儿,”又同丈夫說:“蘇立山,我也要一個那般可愛的孩子。”接著咭咭地笑起來。
  鈱鈱听到她父親說:“過了年我們也該回家了。”
  蘇氏夫婦甚為意外,“回香港?”
  鈱鈱看見她父親點點頭。
  “哎呀,”伯母說,“我不舍得鈱鈱。”
  “她阿姨愿意照顧她,我考慮很久,覺得可以接受這個建議。”
  蘇伯母現出寂寞与無奈的神色來,鈱鈱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蘇伯母感動地問鈱鈱:“你也不舍得我?”她一直把鈱鈱當小動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過一會儿,蘇伯母又說:“也好,香港天气暖和點,你也可以乘机离開這塊傷心地。還有,多倫多這樣的地方,也實在不能夠把它當一個家。”
  蘇立山在這個時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鈱鈱沒有看見她父親笑。
  后來她才知道,一個人如果傷透了心,就很難笑得出來。
  他們就要走了,鈱鈱十分留戀蘇家的面包白脫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這樣的好廚藝。
  就在他們要乘飛机离去的前一個星期六下午,蘇立山要去看球賽,他妻子說:“把鈱鈱也帶去吸吸新鮮空气。”
  “球賽三小時那么長呢。”
  “一個鐘頭可以回來了。”
  蘇立山無奈,“專制呵,”他同老同事說,“我是標准的老婆奴。”
  他抱起鈱鈱,先把她父親送到大學去收拾東西,然后開動車子,把鈱鈱載往球場。
  車子在半途停站。
  鈱鈱剛警惕地抬起頭來,已經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笑著過來拉開車門,她是誰?
  少女看到鈱鈱也問:“噫,這是哪一位?”
  蘇山立說:“敏玲,把小孩抱著坐。”
  少女把鈱鈱抱在膝上,“你叫什么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儿。”她笑。
  蘇立山忙著把車子調頭,百忙中,少女探過身子去吻他的臉頰。
  蘇立山說:“給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悅,“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立山說:“再給我一點儿時間。”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轉嗔為喜,在鈱鈱耳畔輕輕說:“听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鈱鈱記得她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少女變色,“立山,你看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听得懂我們講話嗎?”
  “除非鈱鈱是天才,”蘇立山說,“鈱鈱對不對?”
  然而少女已經受了震蕩,一路上她沒有再說什么。
  球賽中蘇立山買了爆谷大家吃,這個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鈱鈱舉止。
  她問鈱鈱:“你看得懂這場球賽是不是?”
  鈱鈱還沒有回答,蘇立山已經說:“胡敏玲你怎么了?”
  “立山,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异。”
  “我不准你那么說,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
  “英國歷史系吳豫生教授的女儿。”
  “吳教授?吳太太她——”敏玲臉上變色。
  “別再提了,來,走吧。”蘇立山抱起鈱鈱。
  “立山,大家都知道吳太太是怎么一回事。”
  “敏玲,過去的事不必再提。”蘇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這個題目上做文章。
  風來了,蘇立山解下圍巾,輕輕蒙住鈱鈱的頭擋風,抱著她急急向停車場走去。
  鈱鈱的視線受阻,耳邊像是听到有人吆喝:“二樓左邊第一間房間里有人!”
  她母親困在里邊。
  鈱鈱鼻端嗅到一陣木焦味,她雙臂緊緊抱住蘇伯伯的脖子,終于圍巾被輕輕掀開,鈱鈱發覺她已坐在車子里,停車場另一頭有人在大鐵桶里生火取暖,焦味就從那里傳來。
  她听得懂每一句話,記得每一個細節。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說:“立山,你已為這個孩子著迷。”
  蘇立山笑答:“被你看出來了,我一直不曉得嬰儿原來是這么可愛的小動物。”
  胡敏玲說:“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
  蘇立山不出聲。
  胡敏玲說下去:“我可以。”
  蘇立山說:“得了,敏玲,今天你太過分。”
  “她已經遍訪名醫,她已經打算放棄,對不對?”
  蘇立山把車停下來,“即使我离開她,亦斷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他讓她下車,載著鈱鈱回家。
  蘇太太出來迎接他們。
  她問鈱鈱:“球賽好看嗎?”
  鈱鈱點點頭。
  蘇太太微笑說:“你長大之后,一定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子,
  蘇立山在一邊听到了轉過頭笑道:“追死人。”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只剩蘇太太与鈱鈱。
  電話玲響,蘇太太過去听,她与對方說:“蘇博士在實驗室。”
  她回座繼續剝橘子給鈱鈱吃。
  鈱鈱忽然說:“胡敏玲。”
  蘇伯母一怔,“你怎么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蘇伯伯得意弟子。”
  鈱鈱看著蘇伯母,驀然清晰地說出來:“遲早會叫人知道,明夏畢業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擇。”
  蘇太太一听,臉色猛變,她站起來,撞翻了茶几。
  鈱鈱猶如一只學語的鸚鵡,她記憶好,把大人所說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复出來,聲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嬌時做作的腔調。
  蘇太太渾身寒毛豎起來,這情況太詭异,她惊怖莫名,“鈱鈱,你從哪里听來?”
  鈱鈱繼續學下去:“听見沒有,他選我呢,他不要你。”
  蘇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雙手簌簌地抖,輕輕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語:“他們一直瞞著我,她常常來這里找蘇立山,就在我家里,當著我的臉侮辱我,難怪她嘴角常帶輕蔑笑意,原以為她看不起家庭婦女,現在我明白了。”
  鈱鈱靜靜看著她。
  “告訴我,鈱鈱,這是几時的事,昨天?”
  鈱鈱點點頭。
  “胡敏玲与你們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賽?”
  鈱鈱點點頭。
  “呵,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個人瞞在悶葫蘆中。”
  鈱鈱還不罷休,她學下去:“你的妻子不能給你孩子,我可以。”
  蘇太太如墜冰窖,兩頰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動,過了一會儿,她伸出雙手,按住面孔。因為她發覺眼淚不受控制,濺得到處都是,她怕嚇著鈱鈱。
  蘇太太像一切人一樣,低估了三歲半的鈱鈱。
  這孩子与別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來,便看慣了成年人的眼淚。
  蘇太太喃喃道:“鈱鈱,你不會對我說謊,孩子不會說謊。”她把她緊緊抱在怀中。
  她失聲痛哭,一如鈱鈱的母親。
  鈱鈱擁抱著蘇伯母。
  下午,蘇太太把鈱鈱抱到小床上,強顏歡笑,“你該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
  鈱鈱醒來的時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沒有人注意,她看到蘇伯伯与她父親憔悴地無語相對。
  救護人員把蘇伯母抬起,放在擔架上。
  鈱鈱走過去看到她雙目緊閉,抬起頭問護士,“她還醒不醒來?”
  護士大吃一惊:“這小孩自什么地方走出來?”
  她父親連忙過來抱起來。
  她問:“伯母還醒不醒來?”
  吳豫生沒有回答,与蘇立山一起跟車到醫院。他們在急教室外等候。
  蘇立山面色死灰,“她不知道如何發現的……她与胡敏玲通過話,敏玲承認一切……沒想到……”
  吳豫生責備她:“你做得這樣明顯,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并無忌諱。”
  蘇立山掩面哭泣。
  鈱鈱听得她父親深深歎息。
  蘇立山說:“我錯了,我一手毀了這個家。”
  鈱鈱看著他,只希望蘇伯母會醒來。
  醫生出來了。
  鈱鈱第一個迎上去抬起頭等消息。
  醫生說:“她蘇醒了。”
  鈱鈱松一口气。
  蘇立山忙問:“我們可以進去看她嗎?”
  醫生瞪他一眼說:“她不想見你,對,誰叫吳鈱鈱?”
  鈱鈱站前一步。
  “你嗎?”醫生意外,“請跟我來。”
  鈱鈱握著醫生的手進入治療室。
  蘇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鈱鈱過去,把臉伏在她胸膛上,感覺那一起一伏。
  她听到蘇伯母低聲說:“謝謝你,鈱鈱。”
  鈱鈱點點頭。
  “你放心,我已經醒來,決定做一個新人,凡事從頭開始。”她開始喘息。
  鈱鈱握住她的手。
  “你听得懂我說的話,對不對?”
  忽然之間,她痙攣起來,鈱鈱听見床邊一部机器發出“嘟”一聲長鳴,醫生緊張地說:“把孩子先抱出去,別讓這事對她有不良影響。”
  護士急急拉開鈱鈱,鈱鈱感覺到蘇伯母胸口起伏已經停止,她松開手。
  鈱鈱沒有哭,她由看護領出病房。
  十分鐘后,醫生出來說:“病人已故世。”
  鈱鈱看到蘇立山踉蹌地退后,撞在牆上。
  她真心為他難過。
  吳豫生一聲不響,抱起女儿便走。
  第二天,他們就离開多倫多回香港。
  莫意長打完球回宿舍,順手開亮燈,起初不知道鈱鈱獨自坐在黑暗里,嚇一跳,后來習慣了,就勸她:“想什么?認識你那么久就想那么久,有什么益處?”
  鈱鈱但笑不語。
  意長說:“我講十句話你還講不到一句。”
  鈱鈱翻開功課,仍然不說話。
  意長伏在書桌上看她,“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些故事是否寫在你的眼睛里,所以你的眼神那么深邃?”
  鈱鈱搖搖頭。
  “好好好,我不騷扰你溫習功課,我去淋浴。”
  鈱鈱躺在床上,筆記本子覆蓋在胸前。
  到今天她還可以感覺到蘇伯母冰冷的手。
  可怜的女子,大伙甚至不知道她的閨名叫什么,每個人都叫她蘇太太,可想她已經嫁了蘇立山良久。
  一年前鈱鈱問過父親:“蘇伯伯后來有沒有娶胡敏玲?”
  吳豫生一呆,“你還記得他們?”
  “是,我記得。”
  做父親的不置信,“那時你只有三四歲。”
  鈱鈱微笑。
  吳豫生低頭回憶,“沒有,后來胡敏玲嫁給一位外國講師,蘇立山一直很潦倒,他似受了詛咒。”
  鈱鈱惻然。
  “蘇氏夫婦十分痛惜你。”
  “我也記得。”
  “結局太叫人難過了。”
  鈱鈱沒有回答。
  回來的時候阿姨在飛机場接他們,她穿一身黑衣,鈱鈱還是第一次見她,小孩子特別喜歡漂亮的人,看到丑人馬上會勢利地露出厭惡的害怕神色,异常令人難堪。
  鈱鈱叫一聲“阿姨”,握住她的手。
  這阿姨异常漂亮,鈱鈱与她一見如故。
  她對鈱鈱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跟你母親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車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机駕駛。
  鈱鈱坐在父親与阿姨當中,听到阿姨說:“豫生,不如你也搬來与我們同住。”
  “我姓吳,怎么可以搬到陳家住。”
  “你始終狷介。”
  “學堂里有宿舍配給,我住那里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許多許多話要說,太多了,全擠塞在心頭一處樽頸,卡住一個字都出不來。
  到了陳宅,吳豫生喝了一杯熱茶,輕輕吩咐女儿數句,便走了。
  陳宅地方寬敞,布置清雅,阿姨是個极理性的人,她讓外甥坐在她對面,清晰地說:“我是你母親的妹妹,我叫陳曉非,你母親故世,現在由我照顧你,我們是至親,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訴我。”
  鈱鈱點點頭。
  一直到小學畢業,鈱鈱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气都是那時候養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師來補習幼稚園功課,下午有音樂教師試著啟發鈱鈱的興趣,她都不甚積极。
  吳豫生說:“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愿天才儿童被浪費。”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問鈱鈱:“你最擅長什么?”
  吳豫生說:“孩子應專長吃冰淇淋撒嬌哭泣,鈱鈱是不是?”
  鈱鈱笑笑,她心里有數,知道將來擅長做什么。
  “她是個小大人。”阿姨說。
  稍后,鈱鈱便會听電話,趁佣人不在,她清晰地在電話中應道:“這是陳公館,陳曉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頭的客人都以為是個頗懂事的小朋友,有時留言相當复雜,卻難不倒鈱鈱的記憶。
  阿姨只說:“我記得你母親小時候也是這樣精靈。”
  詫异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輝認識陳曉非已經有段日子,最近才獲准用陳宅的電話,他追求她,知道她獨身。
  他听到鈱鈱的聲音,不禁大奇,“我叫施松輝,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
  “我叫吳鈱鈱,陳曉非是我的阿姨。”
  施松輝很想再攀談几句,但他無意得罪陳曉非,怕她誤會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只得作罷。
  沒想到第二次打過去,小朋友已經記得他的聲音,清脆地問:“你是施松輝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還沒有回來?”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課?”
  “不。”她不愿透露在做什么。
  “我約了你阿姨明天見面,屆時我請你吃糖。”
  “謝謝你。”
  施松輝不明小女孩聲音里怎么會有冷峻之意,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式奶油蛋糕提上陳家。
  他人還沒有到,鈱鈱已看得出施松輝是一位比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紅在手,“什么顏色好,鈱鈱,你來幫我挑一支。”
  鈱鈱過去,挑一支紅得發紫的口紅,交在阿姨另一只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這個整張臉只剩一張嘴豈不過份。”
  考慮一會儿,還是用它,顯得膚色更加自晰,鬢角烏青。
  “吳鈱鈱,你真是小小藝術家,”阿姨心情相當愉快,這些日子來,能登堂入室的男客并不多,她希望与施松輝有适當的發展。
  屋子里有笑聲真是好,鈱鈱坐在自己的房間里都覺得開心。
  阿姨在門口出現,“來,我同你介紹,這是我外甥吳鈱鈱。”
  鈱鈱轉過頭去,施松輝看清楚她,惊訝地說:“你!”
  陳曉非見他這种反應,笑問:“你倆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沒想到鈱鈱才這么一點點大。”
  鈱鈱朝他笑一笑。
  施松輝忽然覺得背脊一絲涼意,他躊躇地看著鈱鈱,過半晌覺得自己太過多疑,才伸手說:“我們做個朋友。”
  鈱鈱与他握手。
  施松輝略為放心。
  他沒料到陳家會有這個孩子,有點儿困惑,陳曉非有什么打算,婚后也把她帶著?他繼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結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輝。
  偶爾抬起頭來,施松輝總發覺鈱鈱看著他,嘴角孕著笑意,細細留意他,他覺得不自在,又說不出什么緣故。
  趁陳曉非去添咖啡的時候他輕輕說:“我來此地不是為搶走你阿姨,你不但不會失去阿姨,你還會添多一個朋友。”
  等他轉過頭來看鈱鈱反應的時候,才發覺她根本不在房里。
  她到廚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輝失笑,這番真的表錯情。
  下午,他与她們去兜風。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處,坐在后座靜靜的,不發一聲,不吵著去洗手間,也不索討糖果餅于。
  施松輝每隔一會儿要在倒后鏡內看她一眼,才會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輝肯定吳鈱鈱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七個月后,他与曉非已經談到婚事。
  他說:“鈱鈱仍然可以与我們一起住。”
  “還得征求他們父女的同意才行。’”她有父親?”施松輝又一個意外。
  “我姐夫是華南大學的教授,你別小覷我家人。”
  施松輝乘机說:“你從來沒有提過他們。”
  “你是打算与我生活,不是与我家人結合。”曉非溫和地答。
  施松輝凝視她,“我想認識你多一點儿。”
  “將來會有很多的机會。”
  “你保護家人很厲害。”
  “我与鈱鈱,她是我唯一的血親,我照顧她,將來她照顧我。”
  施松輝抗議:“我呢?”
  陳曉非忽然說:“男人,可以來,也可以去。”
  施松輝以為女朋友說笑話,一味搖頭,鈱鈱剛剛走過書房門口,無意听到阿姨的一番話,她知道阿姨所說,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問她:“將來你愿意同我們住?”
  鈱鈱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你不喜歡施松輝?”
  曉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過得去,此刻總是個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陳家扮演重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時間太少,但她愿意給他机會。
  “周未約你父親出來,我們再詳談這個問題。”
  鈱鈱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冊子,“他掉了這個,我剛才在沙發縫找到。”
  “這是什么,呵這是施松輝的地址電話記錄本。”陳曉非順手把它擱在一邊。
  鋼琴老師來了,鈱鈱到書房練琴。
  又是一個頭痛的下午,鈱鈱的錯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陳曉非站起來,小冊子不知恁地,經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開,剛巧是當中一頁。
  她蹲下拾起,本無意偷窺,但小本子中間一面密密麻麻填著名字電話,依字母序,統統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約有四五十個之多。
  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何嘗不是一樣。
  陳曉非牽牽嘴角,把小本子放進抽屜里,她沒想到施松輝交友范圍如此廣闊。
  來往足有半年,她并不覺得他是喜歡冶游的人。
  曉非十分納悶。
  吳豫生來看女儿時,問她:“煩惱?”
  曉非倔強地答:“你別管我的事。”
  “我听說某君品行很不端庄。”
  曉非看他一眼,“我以為大學教授非禮勿听。”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听。”吳豫生有他的理由。
  曉非說:“我認識你,還在姐姐之前。”
  這時鈱鈱剛剛進來,站在阿姨身邊。
  吳豫生笑說:“對,那時你才像鈱鈱這么大。”
  “是,姐姐已經是初中生。”
  鈱鈱問父親:“你几歲,在做什么?”
  “我是高中生,應聘替你小阿姨補習。”
  曉非說:“鈱鈱,成疊功課要做,還不快去。”
  鈱鈱去后,她看著窗外,嘴角孕育著一絲笑意,輕輕說:“后來,你娶了我姐姐。”意味著當中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情。
  “我与鈱鈱都不喜歡施松輝,你不必遷就我倆,你若決定同他在一起,鈱鈱可以搬出來与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許就沒有人了。”
  “沒有人就沒有人。”
  “說起來容易,有時寂寞得難堪。”曉非尚能心平气和。
  “像你這樣能干的女子,何患無伴。”
  “喏,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誤盡我一生。”她抬起頭來提高聲音,“鈱鈱,我知道你在偷听。”
  鈱鈱靦腆地自門角轉出來,坐到阿姨身邊。
  “听壁腳,哎,有什么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鈱鈱輕輕說。
  吳豫生說:“我也注意到這一點,曉非,記住,沒有任何人會為任何人改變任何習慣。”
  曉非點點頭,“我知道,我從不以為我有那樣的魔力。”
  “你考慮清楚吧。”
  “你不協助我作出任何選擇?”
  “不,”吳豫生有點儿憔悴,“曉非,我此生再也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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