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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了。
  曉非呆呆地坐在窗前,多年來系鈴、解鈴,都是她自己,不曉得有多累。
  反正負擔得起,要不要墮落一次?
  電話鈴響,曉非連忙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鈱鈱比家務女佣更早拿到听筒。
  她清晰地說:“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鈱鈱,是你?我是施叔叔找你阿姨。”
  鈱鈱重复一次:“無論誰找,我不在家。”
  “鈱鈱,別開玩笑,叫阿姨來說話,我是施松輝。”
  鈱鈱已經挂上電話。
  她阿姨披上外套,“我出去兜風散心,你要不要一起來?”
  鈱鈱搖頭。
  “對,你有功課要做。”她取過鎖匙外出。
  她走了不到十分鐘,門鈴就響起來。
  鈱鈱知道這是誰。
  女佣在后邊說:“鈱鈱且別開門”,她已經開門讓施松輝進屋。
  女佣只得說:“小姐剛剛出去,施先生你等一等她。”
  鈱鈱靜靜看著他。
  施松輝忍不住,問她:“你一直不喜歡我,為什么,怕我搶走你阿姨?”
  像外國人一樣,施松輝黃昏已經喝過几杯,口气有酒精味。
  他無故對鈱鈱認真起來,“可以想象你不喜歡很多人,但是讓我告訴你,阿姨要与我結婚,無論你喜歡与否。”
  鈱鈱不去理他。
  “來,讓我們做朋友。”
  鈱鈱忽然自身后取出一件東西,伸手給施松輝看。
  他開頭不知道是什么,待看清楚了,臉色突變,“這本冊子你從何來?”
  鈱鈱冷冷直視他面孔。
  “不要告訴我你是拾來的,這本冊子我一直藏在外套里袋——”他有點儿急,“你阿姨見到它沒有?”
  鈱鈱點點頭。
  施松輝十笑,“所以她生气了,不怕,我會跟她解釋,過去的事既往不咎。”
  鈱鈱在這個時候忽然笑了。
  施松輝愕然,這小孩的表情、机心、反應,都似一個工心計的成年人。
  “你,你這個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這本冊子是不是?還給我,馬上還給我。”
  他伸手去搶。
  鈱鈱把手一縮。
  施松輝趨前一步,不信這小女孩躲得過去,但是他的腳扣住茶几,發出聲響,況且他講話時聲音太高,已經吸引到女佣進來查探。
  說時遲那時快,鈱鈱忽然把小冊子向他頭臉摔去,那本皮面銅角小冊在空中的溜溜打兩個轉,不偏不倚,剛巧打中施松輝的眼睛。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格擋,用力過巨,手臂偏偏拂到走過來的女佣。
  那瘦小的中年婦女向后倒去,額頭撞中柜角,頓時流血不止。
  施松輝惊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婦人怕他進一步加害,在地上掙扎不已。
  陳曉非卻在這個時候開門進來,看到小小的鈱鈱縮在牆角,施松輝正毆打女佣,且一地都是血,惊怖之余,馬上報告派出所。
  施松輝慌亂中舉手表示無辜,已經太遲了。
  女佣半昏迷中不住重复:“他要打鈱鈱,他要打鈱鈱。”
  陳曉非把鈱鈱摟在怀中,渾身顫抖,她問:“是為著什么緣故,說呀,為什么?”
  施松輝瞪著鈱鈱,別人也許會以為這孩子已經惊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貫的冷靜,他且看到她雙眼里露出一絲惋惜的神色。
  她不費吹灰之力,已經對付了他。
  施松輝一敗涂地,只得垂頭喪气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佣被送到醫院縫了七針,施松輝慷慨地付出補償,她應允不起訴,庭外和解。
  陳曉非已不愿意再見到施松輝這個人。
  她同姐夫說:“怎么可以用暴力對付婦孺,怎么會認識這樣一個人!”掩著臉羞愧。
  吳豫生說:“鈱鈱給你太多麻煩,我把她領回去吧,下學期她快升小學了。”
  “不,經過這么多事,她更應伴我久一點儿,你埋頭苦干,又周游列國,什么時候陪她。”
  這一段日子特別宁靜。
  施松輝也沒有再上來解釋,他同陳曉非一樣,只想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記,愈快愈好,沒發生過更好。
  鈱鈱的鋼琴有顯著進步,功課按部就班,比別的同齡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紀,不知恁地,舉手投足,已有少女風范。
  鈱鈱記得阿姨說她:“艱難中長大的孩子往往早熟,雖然未遇戰難,鈱鈱日子并不好過。”
  阿姨事務漸漸繁重,很多時候,她要學習獨自打發時間,那只叫桃樂妃的洋娃娃,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現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曉非見她如此寂寥,因為內疚,更加縱容這孩子。
  現在她同异性約會,事先都征求鈱鈱同意,漸漸變得十分認真,人家來接她的時候,她老是悄悄地問鈱鈱:“你看這一位仁兄怎么樣?”
  鈱鈱如果搖頭,她便推說頭痛,三言兩語諸多借口打發人家走,整個晚上獨自玩紙牌,解嘲地說:“不出去也不是損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來,又揮之即去,名聲就不大好,門庭頗為冷落。
  陳曉非也知道,只是對鈱鈱笑說:“你与你父親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并沒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責任推在他們父女身上,她覺得相當愉快。
  鈱鈱順利升到小學四年級,与阿姨形影不离。
  一個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艷陽高照,阿姨回來,把鈱鈱叫到身邊。
  她取出一張照片,“你來看,這個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鈱鈱笑,她知道姨丈是什么身份,阿姨又找到對象了,她連忙接過小照細看。
  鈱鈱惊奇地說:“他長得有點儿像爸爸。”
  阿姨低聲下气与她商量:“你不反對吧,我叫他請你喝下午茶。”
  鈱鈱輕輕問:“可是你要离開我了?”
  阿姨答:“你現在已經可以照顧自己獨立生活,阿姨也想找個伴。”
  鈱鈱點頭。
  她阿姨松口气。
  吳豫生來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這孩子寵坏后又甩手不顧,”其實是開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陳曉非雙臂抱在胸前,不出聲。
  吳豫生問:“你是不是怀疑什么?”
  過一會儿曉非才答:“沒有,很多女子在最后關頭發覺未婚夫行為不檢而解除婚約。”
  “可是日后你這樣遷就鈱鈱。”
  “不應該嗎?她既然住在我這里,我有義務使她生活愉快。”
  “我卻有种感覺,鈱鈱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歡的人,注定失敗。”
  吳豫生原是說笑,陳曉非听在耳中,深深震蕩,連忙轉頭頭掩飾。
  吳接著問:“鈱鈱在學校有沒有人緣?”
  陳曉非說:“沒有問題,她對一般人很寬容,她不大關心他們。”
  吳豫生笑笑,“我們都犯了這個毛病!越是愛一個人,對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對洪俊德先生,就寬容點儿吧。”
  陳曉非笑了。
  鈱鈱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較穩重,不大愛說話,側面某一個角度,看上去像她父親,年齡也相仿,鈱鈱對他印象不錯。
  鈱鈱對莫意長說:“后來他們就結婚了,我搬去与父親住。”
  “現在還結著婚?”
  鈱鈱說是,“很恩愛,但是沒有孩子。”
  “他們愛孩子嗎?”
  鈱鈱惋惜地說:“絕對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這樣的,”鈱鈱說,“要孩子的人沒有生養,不愛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長笑:“對你說只有好,你仍然獨霸他們的愛。”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樣的,他們的占有欲才強勁呢,鈱鈱沒有把這個意見講出來。
  意長早不介意她說一半話停下來的習慣,只要吳鈱鈱繼續把筆記借給她,緊急關頭幫她抄算術題,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么嚴,意長還是有辦法帶了微形手提電視机回來,用耳筒,看到深夜,時間都不夠用。
  鈱鈱有時到莫家作客,意長也常去吳家。
  意長朋友知己比較多,是以鈱鈱老笑她濫交。
  鈱鈱只与意長談得來,她對這位同房同學小心翼翼,從來沒有得罪過她。
  搬到父親家開始覺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經旅行結婚,他們并沒有机會觀禮,只看到照片。
  吳豫生問女儿:“你有沒發覺阿姨擺脫我們松一口气?”
  鈱鈱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帶在身邊這些年。”
  鈱鈱點頭。
  “同時,這位洪老大要是對她不好,我們父女倆找上門去對付他。”
  鈱鈱覺得父親最近的心情大有進步。
  吳豫生教文科,女學生多,每個學期總有一兩個放了學特別愛惜故來找他問功課,不一定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少年人多數寂寞而敏感,有机會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触,當然不會放棄。
  但是找到宿舍來的,只有張麗堂。
  連姨丈都知道有這個濃眉大眼身段丰碩的女孩子。
  他說:“現在年輕女子多大膽。”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碩士班的學生,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很會得打算。”
  吳豫生欠欠身,“她選的題目比較困難,怕她不能畢業,只得多幫她一點儿。”
  曉非好似沒听進去,“她一點儿也不适合你。”
  洪俊德不語,這一點點含蓄的妒意他還可以忍受。
  吳豫生歎口气,“女性不講理要到几時呢?”
  鈱鈱笑了,她愛听大人講話,她從來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陳曉非問鈱鈱:“你覺得這女生怎么樣?”
  洪俊德說:“豫生的一個女學生不值得我們花這么多時間來討論。”
  豫生說:“講得再正确沒有。”
  “鈱鈱才不會喜歡她,是不是鈱鈱?”
  洪俊德溫和地對妻子說:“夠了。”
  張麗堂使鈱鈱想起一個人。
  這左右大概沒有人記得她了,但是鈱鈱對她印象深刻,這人令她敬愛的蘇伯母早逝。
  其實張麗堂跟胡敏玲是兩個類型。
  張比較粗曠爽朗,臉容艷麗,烏發梳一條馬尾巴,長長鬢腳,不,她同胡敏玲不一樣。
  第一次來按鈴,她看見鈱鈱,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吳鈱鈱。”
  鈱鈱并不喜歡陌生人与她太親密,警惕地退后一步,幸虧張麗堂立刻識趣地問:“我能進來等吳教授嗎?”
  鈱鈱讓客人坐在客廳等。
  父親回來了,沒有如常般找鈱鈱問她一整天過得可愉快,他与客人站在露台上談功課。
  那位張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陽光通過簾子,射在她臉上,一絲絲的橫印似老虎斑紋,鈱鈱覺得她雙目中有野心。
  過一會儿,她的問題似獲解決,鈱鈱听得她說:“那我先走。”
  英文大學里的老師對學生都客气地稱什么小姐与什么先生,吳豫生說:“明天見,張小姐。”
  鈱鈱客气地替她開門,她道謝,自手中一疊書內翻了翻,找出一張書簽,“送給你。”
  那是一張美麗別致的象牙書簽,鈱鈱接過,輪到她向客人道謝。
  出了門她又回過頭來說:“你有一雙貓儿眼。”
  鈱鈱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鈱鈱沒有回答。
  吳豫生向女儿解釋,“那是我班上优秀學生之一。”講完了才發覺他同曉非一樣,太過怕鈱鈱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補上一句,“我對所有學生都一樣。”
  鈱鈱把象牙書簽擱一旁。
  接著一段日子,張麗堂有時一個人來,有時与男同學來,那男生把她送到門口便下樓一直在晒台上等,等得悶便扔石子出气。
  參考書多,一條問題便花上几十分鐘,鈱鈱從來不去打扰他們,但是每次她都知道張小姐逗留了多久。
  鈱鈱一直不出聲,直到一次她父親失約。
  她到凌教授家參加他們女儿生日茶會,茶會在下午五時結束,鈱鈱到六點尚在人家客廳呆等家長來接,她撥過電話回家,沒人听。
  天漸漸暗下來,黃昏更加帶來恐懼,她一聲不響,忐忑不安,暗自著急。
  凌太太笑說:“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沒有門匙?”
  鈱鈱搖搖頭。
  “不用急,大不了在這里吃晚飯。”
  鈱鈱不出聲。
  父親從來沒有失過約,她明明約好他五點。
  “來,”凌太太很隨和,“我帶你參觀我們家,這是凌伯伯書房,他是你父親的副教授你知道嗎?你看,這些是今年的試卷草稿,大學生同小學生一般要參加考試呢。”
  門鈴在這時候響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親來接你了。”
  她匆匆去開門。
  “果然是吳博士,”她說,“鈱鈱等急了。”
  吳豫生說:“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時間。”不要緊。”
  鈱鈱這時由凌教授書房轉出來,靜靜看著父親。
  “這下子我們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儿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沒穿足衣服。
  在車上他向鈱鈱再三道歉,鈱鈱直視面前,表情堅定,不露聲色,裝作一個字听不到,當然也不打算原諒誰。
  吳豫生忽然覺得一個小女孩變得這樣尷尬,他是罪魁禍首,有什么理由她身邊的大人都要追住她來認錯?
  他輕輕說:“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開的話,只有浪費更多時間,鈱鈱,我知道你听得懂。”
  她仍然維持那個姿勢那個表情一直到家。
  進了門回到家進臥室,鈱鈱并沒有大力關門。
  吳豫生以為她的脾气已經平息。
  第二天早上,鈱鈱沒事似挽起書包跟他上學,吳豫生莞爾,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還是孩子。
  放學,鈱鈱乘校車到家門,在晒台一角看到張麗堂那個男生坐在石階上等。
  鈱鈱向他招呼,“好嗎?”
  小生認得她,沒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遠,擊中對面的圍牆,輕而遠“啪”的一聲。
  鈱鈱問:“你為什么不上我們家坐?”
  小子答:“麗堂問教授功課,我不方便在一邊打扰。”
  “不,”鈱鈱哈地一聲,“我家气氛最輕松,張小姐每次都在我們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歡薄荷加蜜糖,不是嗎?”
  那小子臉色已經大變。
  年輕小伙子有什么涵養,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樓下等,等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已經不曉得多委屈多不耐煩,但他迷戀她那盈盈眼波,無可奈何,只得開四十分鐘車來,再開四十分鐘的車去,滿以為她在樓上赶功課是正經事,沒想到她叫他日晒雨淋,自己卻与那教授享用茶點,把他當什么,傻瓜、小廝、司机?
  那天下午陽光猛烈,鈱鈱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著眼,欣賞小伙子的表情。
  “上來呀,”鈱鈱說,“我邀請你。”
  小伙子見有人同情他,益發生起气來,“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訴張麗堂,她在五分鐘之內不下來,我就把車子開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車。”
  他的車子泊在一旁,是部紅色開篷小跑車。
  鈱鈱笑說:“好的,我代你告訴她。”
  她咚咚咚走上樓梯,撳鈴。
  門一打開,鈱鈱就听見一陣爽朗的嬌笑聲。
  有什么事值得那么好笑,奇怪,鈱鈱一直到了后來,都不明白張麗堂為何笑得那么起勁。
  鈱鈱慢慢走進去,放下書包。
  張麗堂看見她,轉過身來,“噫,小妹,放學了。”
  吳豫生笑問:“今天怎么樣,愉快嗎?”
  鈱鈱平靜地說:“張小姐,送你來的那位先生說,要是你在五分鐘之內不下去,他就把車開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車。”
  張麗堂几乎即刻收斂了笑容,又惊又怒。
  吳豫生并不知道一直有個司机在樓下等這個女學生,也十分錯愕。
  張麗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個輕重,她此刻還需要這個人來回接她,于是她站起來強笑道:“那我先告辭了。”
  鈱鈱把茶几上的一疊書交還給張麗堂。
  她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鈱鈱走到樓台,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們的對話。
  張麗堂:“你搞什么鬼?”
  男生:“我受夠了。”
  張麗堂的聲音充滿嘲諷:“你打算怎么樣?”
  男生:“以后要來你自己來。”
  “神經病,人家來做功課——”
  “上車!做什么功課,以為我不知道,你來販賣生藕。”
  張麗堂惱羞成怒,把手上的書摔向男朋友。
  成疊書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張麗堂有點儿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終于她男朋友彎下腰去,拾起一疊筆記。
  她松一口气,揩一揩眼角的淚印。
  “這是什么?”小伙子大吃一惊。
  “什么是什么?”
  “張麗堂,難怪你天天到這里來磨,原來有這樣的好處。”小伙子搧著手中文件,“你太有辦法了!這是本年度英國文學碩士班的試卷!”
  “你說什么?”
  鈱鈱一直站近欄杆在看這場好戲,忽爾听得父親叫她。
  “鈱鈱,你在干什么?”
  “沒什么,”她連忙轉過頭來,走進客廳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親斟茶給她。“張小姐走了沒有?”
  她答:“走了。”
  吳教授訝异,“她為什么不把男朋友也叫上來呢?”
  鈱鈱坐下來,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誰知道呢?”
  吳豫生一邊吸煙斗一邊埋頭讀起報紙來。
  鈱鈱看著天邊黃昏彩霞,隔一會儿,放下杯子,回房里做功課。
  過了兩天,鈱鈱放學回家,看見張麗堂坐在客廳里,對著她父親哭。
  只听得吳教授對他學生說:“你根本不應該上這里來,今天早上在教務室對著凌教授已經講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學。”
  張麗堂掩住臉邊哭邊說:“吳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張小姐,但是試卷怎么會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將它夾在我的書里,有人栽贓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經濟系的同學發現,并且轉呈校方。”
  張麗堂泣不成聲,“他怀疑我移情別戀,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吳豫生万分尷尬,“你且別哭,喝杯冰水,冷靜一下。”
  “教授,我差三個星期就可以畢業,我一直是你的优异生,你難道不相信我?”
  “張小姐,幸虧試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則大家都知道你常來我處,連我都脫不了于系。”
  “教授——”
  吳豫生歎口气,“張小姐,你請回吧。”他站起來,走進書房,關上門,不再理會客人。
  鈱鈱緩緩走到張麗堂身邊,看著她。
  張麗堂強忍悲痛,抹干眼淚。
  鈱鈱淡淡地問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張麗堂忽然听到聲音,嚇一跳,彷徨地抬起頭來,過一會儿她說:“不,我要走了。”
  鈱鈱問:“有沒有人開車送你走?”
  張麗堂這才發覺這小孩在調侃她,她不置信地看著鈱鈱。
  鈱鈱將手自身后拿出來,拇指与食指間夾著張麗堂稍早時送給她的那頁象牙書簽。
  鈱鈱用另外一只手打開張麗堂的書,把書簽夾進書里,輕輕說:“還給你。”
  張麗堂當場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這臉容清麗的小孩,過很久很久,用极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語气問:“是你?”
  鈱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雙手捧著書交給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張麗堂夢囈般聲音。
  吳豫生的聲音傳過來,“鈱鈱還不讓張小姐走?”
  鈱鈱走到走廊盡頭,拉開大門。
  張麗堂身子如夢游似游出吳家,一直喃喃說:“不,不,小孩子不會這樣害人。”
  鈱鈱在她身后關上門。
  吳豫生問女儿:“她同你說什么?”
  鈱鈱答:“她一直哭。”
  “很可怜哪,一次作弊,永不抬頭,我們一直不明白她怎么會得到試卷的草稿。”
  鈱鈱不出聲。
  吳豫生惋惜地說:“而且結交一個那樣的男朋友。”
  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隨著時間,逐漸淡出。
  鈱鈱生日,阿姨請她喝茶。
  鈱鈱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詫异,“誰教會你喝這個?”
  鈱鈱不出聲。
  阿姨想起來,“你父親有個女學生,賭,有一陣老來串門那個,好像就是喝這种异香异气的茶。”
  鈱鈱笑一笑。
  “她沒有事吧,好像不大來了,開頭很有一點儿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人的樣子,奇怪,忽然銷聲匿跡了。”
  鈱鈱沒有置評。
  阿姨笑了,“鈱鈱,你把她怎么了?”
  鈱鈱到這個時候才抬起眼來,雪亮的目光“刷”一聲看到她阿姨心里去。
  阿姨靜下來。
  很明顯,鈱鈱不愿意有人提這件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阿姨識趣地顧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鈱鈱有种威嚴,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勢來表達心中的意思,不消說一言半語,旁人已經知道她高興抑或不悅,接受抑或拒絕一個意見。
  許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嘰哩喳啦不停他講話,鈱鈱卻天生有這個本事。
  這個時候,她伸出手來握住阿姨的手。
  陳曉非很是安慰,知道鈱鈱仍然把她當朋友。
  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這么忌憚鈱鈱?不复回憶了。
  吳教授的宿舍又靜下來。
  不再听到一連串鈴似的笑聲,鈱鈱也笑,但最多是露齒微笑,她從未試過仰起頭哈哈哈,或是低著頭咭咭咭地笑過,她懂得笑,但是不曉得怎么笑出聲來。
  有時候鈱鈱對著鏡子練,結果變成嘿嘿嘿,有點儿可怕,她不再嘗試。
  夏天總有蟬鳴,鈱鈱坐在露台的大藤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貫注地胡思亂想。
  那時她還不認識莫意長,否則可以拉著意長一起,墮入思流中,隨波蕩漾,亂發奇想。
  她是個非常非常靜的孩子,靜得不常覺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儿小學畢業那年,吳豫生打算應聘到英國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鈱鈱說:“你想跟我去,還是留在本市?”
  鈱鈱已經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個月后就回來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暫住什么地方,阿姨家?”
  鈱鈱笑,“阿姨早已受夠我倆,不不!我念寄宿學校好了。”
  她父親沉吟一下,“你應付得來?”
  “沒問題。”
  “那么假期到阿姨家過。”
  鈱鈱點點頭。
  她就是那樣認識意長的。
  稍后她知道莫氏是個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眾多,且不和睦,叔伯間一共十一個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過十五歲者統統往英美念書,意長在這等复雜的環境底下長大,自然也是個早熟的孩子,与鈱鈱一見如故。
  她倆被安排在一間房間,鈱鈱推門進去,看見已經有一個女孩子坐在書桌前翻畫報,行李擱一角,尚未打開。
  一見鈱鈱她便自我介紹,很客气但開門見山地問:“你喜歡哪張床,近窗還是靠牆?”
  鈱鈱自莫意長的表情知道她喜歡近窗的床,于是把行李靠牆一放,“這張。”
  意長也自鈱鈱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讓,連忙說:“謝謝。”
  兩個人都那么聰明,當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陳曉非以阿姨的身分陪著鈱鈱搬進宿舍,叮囑道:“不習慣立刻告我知,要命,洗手間在走廊未端,你不怕麻煩?平日嬌生慣養,看你怎生适應。”咕噥著出房視察其他設施。
  莫意長笑間吳鈱鈱,“你母親?”
  鈱鈱搖頭,“不,我阿姨。”
  意長詫异問:“你媽媽呢?”
  鈱鈱來不及回答,阿姨已經返來,“干淨倒是很干淨。衛生問十點气味都沒有,像醫院似的。”
  鈱鈱只是笑。
  陳曉非說:“幸虧你爹九個月后就回來,生活可望恢复正常。”
  鈱鈱忽然收斂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緊張地問:“你有什么預感?”
  鈱鈱低聲說:“一看見這間房間,我有种感覺,好像要在這里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強笑,“這是什么意思?”她想到不祥兆頭上去,臉色驟變,“你父親會得如期返來。”
  鈱鈱說:“那當然。”
  她阿姨吁出一口气。
  “但不是一個人。”
  “你是說——”
  “阿姨,不必理我,我亂講。”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樓。
  鈱鈱与阿姨道別,看著她的車子駛遠,向她揮乎。
  鈱鈱回房把行李打開,將衣物分放好。
  莫意長輕輕拾起剛才的話題,“你母親已經故世?”
  鈱鈱點點頭。
  “哎喲對不起,近世什么病都不難醫好,必定是癌症吧?”意長語气十分惋惜。
  鈱鈱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場火災中去世,”
  意長惻然,不再加問,遞上一盒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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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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