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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霓虹紫的惠長上池來,取過毛巾擦著她那頭惊人長而鬈的頭發,看見堂妹意長,只用眼角一瞄,含笑問:“丑小鴨還沒有變天鵝來行下水禮嗎?”
  猛然見堂妹身后有個陌生女孩,高挑、秀麗、白暫,与眾不同,她忍不住向鈱鈱行注目禮。
  這時候小邱也過來了,看見鈱鈱手上打著石膏,倒是覺得新奇,因問道:“發生什么事?”
  意長代答:“意外。”
  鈱鈱不出聲。
  小邱接著問:“我可否簽名留念?”一邊走過來看,“上頭已經有三四五六七……十多個簽名了,這幅漫畫是誰畫的,待我把電話號碼也寫下來。”
  意長連忙遞筆給他,她笑吟吟看著堂姐惠長。
  惠長臉色難看,不耐煩地叫:“邱進益,你有完沒完?”
  小邱放下筆,笑著向鈱鈱揮手而去。
  意長大樂,“气死她。”
  鈱鈱很羡慕,“你們真熱鬧!”
  “鈱鈱,多謝你幫我出這口气,你真是我好友。”
  游覽過四處,鈱鈱問:“誰付帳負擔你們豪華优悠生活?”
  “祖父。”
  鈱鈱明白了。
  正說得高興,意長忽然停住腳步。
  鈱鈱轉過身子,看見她們前面站著一位蓄白須穿唐裝的老先生。
  意長即時垂手站住,屏息低頭。
  鈱鈱馬上知道這是誰,這是一家之主莫老先生,意長的爺爺。
  只听得莫老先生問:“這位小姐是誰?”
  意長連忙說:“我同學吳鈱鈱。”
  他目光炯炯上下打量鈱鈱,訝异地神情畢露。
  鈱鈱靜靜地避開他的目光。
  過半晌老人揮一揮手,“去玩吧,意長,好好招待吳小姐。”
  意長大聲應“是”,拉起鈱鈱的手便走。
  走到一半,鈱鈱忍不住轉過頭去,沒想到莫老先生也正轉過頭來看她,一老一少的目光終于接触到,鈱鈱微微一笑,老先生遲疑一下,緩緩走開。
  鈱鈱說:“你爺爺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
  意長笑,“被你猜中了。”
  “老人家精神那么好,一定很懂得養生之道。”
  “別講他了,”意長說,“讓我們去找小邱。”
  “不。”
  “鈱鈱,幫幫忙,我受惠長的气不止三五天甚至三五年了,我們想個辦法叫她下不了台。”
  鈱鈱低聲說:“我不敢在你家淘气。”
  意長一怔。
  “你爺爺知道我是什么人。”
  意長反問:“你是什么人?你是我好同學。”
  鈱鈱看著意長,眨眨眼,笑了。意長只覺她眸子里晶光閃閃。
  意長忍不住問一聲:“你是誰?”
  鈱鈱答:“我是你最忠誠的朋友吳鈱鈱。”
  黃昏聚餐,鈱鈱自然与意長一起坐,那位小邱老實不客气過來占了另一邊空位置,惠長十分不悅,一個人跑到老遠去坐。
  小邱斗膽,并沒有央求她坐回來,眾弟兄姐妹已經感覺到好戲即將上場,皆笑眯眯靜候劇情發展。
  鈱鈱不動聲色。
  她只得右手有活動能力,小邱更加名正言順地為她服務。
  作為一個客人,鈱鈱覺得她有點儿失禮,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又感覺到三分歡喜。
  美麗驕做的惠長輸了一局,气憤得臉色發白。
  飯后邱進益問鈱鈱:“你想不想听音樂?”
  鈱鈱微笑,“聰明人要懂得适可而止。”
  小邱一怔,訝异地看著鈱鈱,“你比你年齡成熟。”
  鈱鈱回報:“恐怕是有人比他們的年齡幼稚之故。”
  小邱后退一步,他小覷了這個女孩子,她不止是一張漂亮的面孔。
  他轉身走開。
  鈱鈱一個人在大屋漫步,她手持香檳果汁,走兩步飲一口,其味無窮,十分逍遙。
  她听到歌聲,古老留聲机播放一首舊歌,女高音顫抖無奈惆悵地唱:“有一日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一個美麗的五月早晨……”
  鈱鈱站在走廊,知道歌聲自圖畫室內傳出,但是不想冒昧進去。
  正在猶疑,她听得房中有人說:“吳小姐請進來。”
  鈱鈱于是輕輕推開門。
  她看見莫家老爺坐在安樂椅上听音樂。
  “請坐,吳小姐。”
  鈱鈱依言坐下,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莫老也把留聲机關掉,兩個人都決定好好談一談的樣子。
  圖畫室內一片靜寂,听得到園子里年輕人的歡笑聲。
  過一會儿,莫老先生輕輕問鈱鈱:“吳小姐,你可知道寶貴的時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鈱鈱搖搖頭,“不,我不知道。”
  老先生苦笑,“我也不知道。”
  鈱鈱笑了。
  “你跟意長是好朋友?”
  鈱鈱點點頭。
  “十一個孫儿當中,惠長排第三,意長排第八。”他停一停,“將來,你會与她倆有頗大的糾葛。”
  鈱鈱忍不住訝异地阿:“你可以看到將來?”
  “我不用眼睛,我用心思,憑我的經驗,我可以猜到將來會發生些什么事。”
  鈱鈱覺得老先生有趣极了,“靈驗嗎?”她大膽地問。
  老先生回答得很幽默,“過得去。”
  鈱鈱松弛下來。
  老先生取起身邊放著的一本書,“吳小姐,容許我讀一段書給你听。”
  鈱鈱欠一欠身,作洗耳恭听狀。
  老先生緩緩說:“佛經中,有天龍八部,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羅迦,是八种神道怪物。”
  鈱鈱沒想到莫老先生會向她說起童話故事來,深覺好奇。
  “阿修羅這种神道非常特別,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麗。”阿修羅嗜斗,每有惡戰,總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們稱大戰場為修羅場。阿修羅性子執拗、善妒、剛烈,能力很大。”
  鈱鈱側著頭,看住老先生。
  莫老合上書,“吳小姐,每個人的血液中,都仿佛藏著阿修羅呢!”
  鈱鈱微微一笑,不出聲。
  莫老先生歎口气。
  鈱鈱笑說:“只有神話故事人物,才見那樣的力里。
  老先生卻說:“在真實的世界里,也有這樣的人。”
  鈱鈱問:“什么樣的人?”
  “与他接触,倘若不蒙他喜悅,就必然遭殃。”
  鈱鈱睜大眼睛,“真的?”
  老先生凝視鈱鈱。
  室內靜寂一片,正在這時候,圖畫室外傳來意長的聲音,“鈱鈱,鈱鈱、你在哪里?”
  老先生站起來,輕輕說:“吳小姐,請你高抬貴手。”
  鈱鈱沒有回答,退后一步,拉開房門,走出去。
  意長迎上來,十分訝异,“你在圖書室?”她悄悄把鈱鈱拉到一角,“我爺爺在里邊。”
  鈱鈱微笑說:“他說故事給我听呢。”
  意長也笑,“年紀大了就是這樣,來,我們走吧。該送你回家了。”
  莫宅門口排著一列車子,其中一輛銀灰色鷂子型跑車滑到鈱鈱面前,司机高聲說:“吳鈱鈱,我送你一程。”
  鈱鈱停睛一看,來人正是邱進益。
  鈱鈱還沒來得及搖頭,一旁已經傳來一聲嬌叱,“吳鈱鈱,你敢!”
  這是莫惠長,她已經更衣,穿鮮紅色白圓點大洒裙,兩只手叉在細細的纖腰上,瞪著吳鈱鈱,意欲動武。
  眾青年圍上來。
  連意長都屏息看著鈱鈱如何回答。
  只見鈱鈱好整以暇地笑一笑,然后平靜地說:“你說得對,我不敢。”
  大家忍不住异口同聲叫出來,“什么?”
  鈱鈱綻開笑臉,露出雪白貝殼似整齊的牙齒,悠然跳上莫家的大車。
  意長擠到她車邊,關上車門,抱怨:“你真是!”
  鈱鈱拍拍意長手背。
  才十五六七八歲就開始比武,挨不到成年,就累死了。過些時候她的好同學會原諒及了解她今日的選擇。
  銀灰跑車的主人卻為吳鈱鈱臨別那個“不在乎讓你贏誰同你爭這等事”的瀟洒笑容迷惑,他坐在車子里長久不能自己,十分震蕩。
  他所認識的百來兩百個女孩子里邊就數她最特別。
  暑假過后,鈱鈱与意長仍然共處一室。
  意長的功課一塌胡涂,老是交不足,她喜歡戴耳机听音樂,一邊把時裝雜志放在膝上翻閱。
  邱進益公然把車子開到校門口等。
  女校雖然有這种事,但鈱鈱到底不是高班生,怕校方干涉,因而緊板著小面孔,只是裝看不見。
  邱進益問:“吳鈱鈱,你對我有偏見,一個机會都不給我。”
  鈱鈱皺上眉頭,“這部車子既難看又囂張。”
  意長說:“我不介意。”她上了車。
  周未,在阿姨家,鈱鈱接受姨丈的訪問。
  “請問吳鈱鈱小姐中學几時畢業?”
  “還有兩年多。”
  “讀書期間就有銀色跑車在門口等,請問應不應該?”
  鈱鈱笑,“姨丈真會轉彎抹角,原來又是听教訓,那車不是等我,是等莫意長,那司机本來接載意長的姐姐惠長,現在意長坐了上去。”
  姨丈直搖頭:“小小年紀就搞三角關系,怎么讀書呢?”
  鈱鈱拍手,聳聳肩:“誰說不是!”
  “阿姨說你幫莫意長抄功課直至深夜,可有這种事?”
  “誰向阿姨打小報告?”
  “你別管。”
  “是我父親嗎?”鈱鈱微笑,“他現在都不同我說話了。”
  “專門找我做丑人,”洪俊德抱怨,“做傳聲筒。”
  鈱鈱看著老實的姨丈笑。
  洪俊德說:“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那個沉默的小女孩,我不怕你多心,有話直說。”
  “姨丈一向對我最好。”
  君子可以欺其方。
  過兩日,小邱又來了。
  這次他沒有開跑車。
  他騎著的是一輛古老腳踏車,前輪大后輪小,扶手前還有一雙鐵絲籃,籃里裝著一大束紫色鴦尾蘭。
  看到鈱鈱,他問:“你可喜歡這輛車?”
  鈱鈱走開。
  小邱跟在她身后。
  整條街的高低班同學都向他們行注目禮。
  意長剛自圖書館出來,看到那輛可愛的腳踏車,忍不住,把書包扔給鈱鈱,跳上后座,跟邱進益一直下山坡去了。
  鈱鈱搖搖頭,背著兩只書包回宿舍。
  她習慣低頭走。
  有人擋住她路,鈱鈱看到,一雙玫瑰紅的高跟鞋。
  她緩緩抬起頭來,再看到一雙睜得滾圓的大眼。
  是莫惠長。
  鈱鈱低下頭,佯裝不認得她,繞向左邊,避開她。哎,但是鈱鈱往左,莫惠長亦往左,鈱鈱只得往右,莫意長又往右,總而言之,她立定心思要擋在她面前。
  鈱鈱只得站定。
  莫惠長沉聲問:“吳鈱鈱,邱進益在什么地方?”
  鈱鈱答:“你可以看見,他不是与我在一起。”
  “你把他收在哪里?”
  鈱鈱忍不住反問:“以你無比的聰明來推理,我能把一個一米八高的男孩子收在什么地方?”
  惠長气結,細想一下,又覺得有理,聲音不由得放軟,“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鈱鈱點點頭,“肯定是一個他不想你知道的地方。”
  惠長一听,用手掩著臉。
  鈱鈱發覺她手里捏著一把童軍尖刀。
  鈱鈱輕輕退后一步。
  惠長果然專程來爭風喝醋。
  她放下手,瞪著鈱鈱說:“如果讓我知道這件事与你有關,我決不放過你。”
  鈱鈱到底還是小孩子,忍不住說一句:“你瘋了!”
  “瘋?”惠長冷笑一聲,“你母親才是瘋子,放火燒全家,自焚而死。”
  鈱鈱耳畔“嗡”地一聲,她再也听不到惠長接著說些什么,只看見她嘴唇蠕動。
  過很久很久,鈱鈱才回過神來。她停睛一看,惠長已經离去,她玫瑰紅的裙子在樹叢中一閃而過。
  鈱鈱回到宿合,扔下兩只書包,往床上一躺。
  她把惠長所說的話翻來复去思想,越想越亂,腦袋中似有一行列車駛過。轟轟轟轟轟,然后經過黑漆的山洞,忽然爆炸,炸為齏粉,鈱鈱受到极大震蕩,本能用雙手抱住頭顱,縮成一團。
  她因惊怖与痛苦呻吟。
  “鈱鈱,鈱鈱,你怎么了?”
  是意長回來了,伸手推她。
  “鈱鈱,你不舒服?”
  鈱鈱睜開眼睛,看到意長紅粉緋緋的面孔。
  她冷靜下來,微弱地說:“我做噩夢了。”
  “又是那場火災?”意長問,“你又看到房間中熊熊烈火?”
  鈱鈱點點頭。
  意長把她自床上拉起來。她忽然看見床角下兩只書包,“哎呀”一聲,“你還沒有做功課,那我問誰抄?”
  鈱鈱靠在牆角,“交白卷好了。”
  意長咭咭笑起來。
  “我們在山頂兜風。”意長告訴鈱鈱。
  鈱鈱不出聲。
  “小邱明明針對你而來,鈱鈱,此刻讓給你還來得及,遲些時就不准討還了。”意長笑。
  鈱鈱說:“那是惠長的朋友。”
  意長跌在床上,不在乎地說:“管她呢!”
  “太危險了。”鈱鈱沖口而出。
  意長說:“我一直喜歡他,我不覺有什么不對,大家有選擇朋友的自由。”
  “也許惠長跟他另有默契。”
  “你指婚約?不會的。”
  鈱鈱不再置評,她雖然還小,也知道多說無益,徒然令意長生厭。
  鈱鈱不能忘記惠長手中那把童軍刀。
  那么年輕那么偏激沖動,也只有他們莫家的孩子。
  頂著台燈做功課,一夜睡不好,第二天鈱鈱喉嚨痛,含著消炎糖,鈱鈱更加不想說話。
  下午她約了阿姨在飯堂等。
  陳曉非准時迎上來,看到蒼白的鈱鈱,忙問什么事。
  鈱鈱咳嗽一聲,理一理手上的書,喉嚨微微沙啞,說道:“阿姨,把那場火災的來龍去脈告訴我。”
  陳曉非一愣,隨即說:“鈱鈱,我已說過多次,那是一宗意外。”
  “你确實?”
  “我不在場,但當地消防局的确報告說,現場有明顯的痕跡由電線走火形成。”
  鈱鈱凝視阿姨,想在她面孔上尋找破綻,陳曉非是何等樣角色,怎么會讓小外甥找到蛛絲馬跡,兩人對峙良久。
  鈱鈱道:“外頭人不是這么說。”
  她阿姨擺手,“我一向不听鬼叫,你千万別把閒言閒語轉告我,我勸你也不要理會。”
  過半晌鈱鈱點點頭。
  “老遠叫我來就這個?”
  “是,我有怀疑,我記憶中的母親太不快樂。”
  “你几時見過快樂的成年人?”
  說得很對,鈱鈱沒借口再盤問下去。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多回憶的少年人。”
  鈱鈱牽牽嘴角,“是,我可以想到老遠老遠的世界去。”
  她阿姨憧憬地微笑,“那時候,花正香,月正圓,羅密歐還正愛著朱麗葉。”
  鈱鈱也只得笑起來。
  “不要為回憶昨天而錯過今天。”
  鈱鈱知道阿姨并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她,也許,也許再過三兩年,她可以重拾這個話題。
  陳曉非回到車子上才敢垮下來,她把臉擱在駕駛盤上休息。
  鈱鈱晶瑩的目光已烙在她心中,一閉上眼就看得見。
  鈱鈱要知道真相。
  過很久這個為難的阿姨才把車子駛走。
  鈱鈱在飯堂剛想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邱進益已經來到她的面前。
  鈱鈱失笑,他好像真想同時間約會三個女孩子。
  小邱訝异,“你還沒有听說嗎?”
  鈱鈱沒有追問,怕是小邱故弄玄虛作弄她,待她問時,他又不肯說。
  小邱說下去:“惠長同意長的爺爺剛剛進醫院,姐妹倆已經赶去見老人家最后一面。”
  鈱鈱一怔,那個白須老先生,坐在圖畫室的那位老先生,問小女孩時間溜到哪里去了的那位老先生。
  不知恁地,鈱鈱心頭一松。
  她閉上眼睛,吁出一口气。
  鈱鈱示意小邱說下去。
  邱進益說:“听講老先生昏迷中不停輕喚一個人的名字。”
  鈱鈱緘默。
  小邱問:“會不會是年輕時愛人的名字?她叫阿秀娜,ASURA,很美麗的名字。”
  “不,”鈱鈱忽然開口說,“這名字不好。”
  邱進益一愣,隨即高興地說:“你終于肯講話了。”
  鈱鈱掉頭而去,小邱跟在身后。
  “假如你認識我,你會知道我也有优點。”
  當然,鈱鈱肯定他有极可愛的地方,但是她此刻正在想另外一件事。
  她要回宿舍去等意長回來。
  這件事對莫家肯定會造成若干變故。
  意長在這個時候也許會需要朋友。
  果然,傍晚時分,她回來了,嗚咽地推開門,“鈱鈱,你在嗎?”
  鈱鈱伸手開亮燈,“我在等你。”
  意長用手掩著臉,“爺爺故世了,家里亂成一片,叔伯們急著搬出大宅去享受自由,我的父親不在本市,現在正赶著回來,鈱鈱,我從沒見過這种場面,我害怕。”
  “躲在宿舍里最好,外頭平靜了,自然會來找你。”
  “假使他們從此忘記我這個人呢,”意長十分擔心,“誰來替我付學費?”
  鈱鈱安慰她,“不會的。”
  意長沉默下來,拉著抽屜,自雜物底下取出一瓶二號白蘭地,旋開瓶蓋,喝一口定神。
  鈱鈱微笑。再過數年,她也無可避免地發現了酒的好處:一抵達非去不可心痛极惡的場合,對著面目可憎,且有過犯的人,喝一口濃酒,可以增加忍耐力,再喝一口,眼前泛起一片薔薇色,環境与閒人不再造成逼力,可以自得其樂坐整個晚上。
  彼時鈱鈱卻說:“你哪里弄來的酒,舍監發現,要記大過。”
  過兩日,意長帶來的消息更加刺激,莫宅第二代几位成年人紛紛將大宅內有价值的陳設搶著搬走或抬走占為己有,老先生房內小型保險箱也被開啟,至少有一批古董手表及袋表不翼而飛。
  意長气忿地說:“而我父親竟不在場!”
  鈱鈱駭笑。
  到最后,宣讀了遺囑,意長父親那一支并沒有得到什么,惠長那邊比較好一點,因為她母親手頭有投資,兩家都搬出大宅,大抵沒有什么机會再聚會見面。
  意長說:“這樣更好,邱進益若找我,不必避開她。”
  “你真的喜歡他,抑或用他作報复工具,
  意長答:“我喜歡他。”
  鈱鈱記得那是一個深秋,早上已經開始下微雨,后來雨勢漸急,她自書包取出一方絲巾裹頭上,匆匆走過校園,听見有人叫她,鈱鈱不用回頭,她知道那是邱進益。
  她沒有為他放緩腳步。
  他追上來,她抬頭一看,嚇一跳。
  小邱左眼腫如核桃,又瘀又紫,分明是給什么重物擊過,或是給誰打了一拳。
  他輕輕說:“惠長的水晶紙鎮。”
  摔不死他算夠運,鈱鈱不由得笑起來。
  小邱兩只手插在褲袋中,“其實她們兩個人都誤會了。”
  鈱鈱看著他。
  小邱說下去:“我的目標不是她們。”他停一停,“相信你一直都知道。”
  鈱鈱不出聲。
  “我決定在稍后告訴她們,我約了惠長与意長在同一地方見面。”
  鈱鈱惊問:“你難道不能更含蓄地處理這件事?”
  “開門見山說明白豈非更好?”小邱笑笑。
  他轉頭走了。
  鈱鈱奔回宿舍,推開房門,看見意長正在挑外出服,把一件一件裙子往身上比。
  鈱鈱拉住意長,“別去!”
  意長意外地問:“你可知我約了誰?”
  “無論是誰都不要去。”
  意長笑,“我一定要去!”
  “那么与我一起去。”
  “我去見邱進益,怎么可以允許第三者參予。”
  鈱鈱急得如熱鍋上螞蟻。
  眼看著意長笑眯眯穿上新衣披上外套,鈱鈱一點儿辦法也沒有,她多么想阻止她。
  過一會儿鈱鈱間:“他來接你?”
  “不,我自己去。”
  “下雨呢。”
  “不要緊,就在學校轉角的蘭香冰室。”
  鈱鈱沉默。
  她坐著的方向剛好對著窗外,灰色的天空,棕色的枯枝,清寒的空气都似触動她的回憶,有种似曾相識的感覺,鈱鈱記得坐在嬰儿車里,由保姆推到公園去,就是這种時節,鈱鈱頓時感覺到不祥的兆頭。
  她懇求,“意長,請你不要去!”
  意長笑,“我又不是私奔离開宿舍以后不与你見面。”
  “意長,我答應過你爺爺照顧你。”
  “什么,你說什么,”意長拾起手袋,“我走了。”她輕快地溜出宿舍。
  鈱鈱搶過大衣,披上追出去,已經失去意長的蹤跡。
  她問了好几個途人,才知道蘭香冰室的正确地址。
  鈱鈱急步奔上斜坡,肺部像是要炸開來一樣,喘著气,推開玻璃門,一看到冰室里的情形,她已經呆住,太遲了,事情已經發生。
  鈱鈱看見意長躺在地下,邱進益呆站一邊,惠長的手握著她的一貫帶在身邊的童軍刀,四周圍的茶客嚇得只會呆視。
  這是一個凝鏡,只維持了兩三秒鐘,場面便沸騰起來,鈱鈱听得尖叫聲腳步聲,有人用力推開她奪門离開是非之地,亦有人高呼報警,邱進益蹲下托起意長的臉,惠長的手一松,利器“當”一聲落地,她用雙手掩住面孔。
  鈱鈱知道她也許只需早來一分鐘,這件事就可以避免。
  她束手無策,靠在牆角,閉上眼睛。
  警察已經來了,
  他們帶走了小邱与惠長。
  救護車即時跟著抬去意長。
  鈱鈱呆呆坐在一張圓台前,真好笑,冰室伙計居然給她斟來一杯咖啡。
  冰室主人為警察錄口供。
  “長頭發穿紅裙子少女先到,先是很高興的樣子,叫了菠蘿刨冰喝,不到五分鐘,那男孩子也進來,剛說兩句話。另一個女孩赶到,一見紅裙,便發脾气扑向她,男的想分開她們,但力气不夠大,只接触一下,短發少女便倒在地下了。”
  冰室地板是一大塊一大塊綠白階磚,意長倒地那一處染有朱砂色的血跡。
  冰室主人感喟地說:“我敢說他們三人之中沒有一個夠十八歲,社會風气怎么了?年輕人又怎么了?這個美麗的世界已經百分百屬于他們,我們那一代想都不敢想象的物質他們應有盡有,到底是什么令他們不快樂?”
  年輕的警察當然沒有答案。
  他過來問鈱鈱:“這位小姐,你看到什么沒有?”
  鈱鈱搖頭,“沒有,我剛進來。”
  警察收隊,冰室又靜下來。
  鈱鈱又坐一會儿才离開冰室回學校去。
  意長的傷口在腰際,經過縫針,已無大礙,据說很夠運气,偏差一點儿,便會傷及重要器官。
  鈱鈱去探訪意長。
  她的好同學躺床上,臉容十分憔悴,像是一夜之間大了十年。
  看到鈱鈱,她不語,緊緊握住同學的手。
  鈱鈱譴責她:“玩出火來了。”
  意長看著鈱鈱,“你早知她會傷害我。”
  “你們兩個人的脾气都那么坏,忙不迭傷害對方,引為樂事。”
  意長沉默一會儿才說:“惠長要接受精神治療。”
  “學校已經叫你退學。”
  “我知道。”意長落下淚來。
  鈱鈱用手托著頭,她也不舍得驟然与意長分离。
  “這樣一來,父親勢必會把我送出去,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朋友。”
  “往后的日子那么長,沒有人會知道將來的事。”
  “四年多的交情,我真舍不得。”
  “意長,我們仍有机會見面。”
  這時意長的父母進來,鈱鈱只得告辭,意長一直向她揮手。
  過一個月,意長就被送到加拿大去,開始半年還有信回來,日子久了,可能比較習慣那邊,可能認識了新朋友,漸漸音訊全無,連賀年片都沒寄一張。
  莫宅的老房子也拆掉重建,很快蓋成十多層高的新式公寓。
  沒有人再記得莫意長,除了吳鈱鈱。
  但是她宿舍房間另一張床位,始終沒有人來填充。
  不是沒有新同學來看過,她們一坐下,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嫌房間暗,又說窗外一株材長得太密,枝葉搖拂起來,鬼影憧憧。
  又听聞鈱鈱有個不愛說話的習慣,甚受老師歡迎,但做她室友,又是另外一件事,整晚無人閒聊,只怕會患幽閉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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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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