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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入宴會廳,所有人客及侍應生又是嗡嗡嗡竊竊私語。
  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來迎賓,以示尊重。
  馬紅梅完全改變態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邊。
  清流真想告訴她:衣服、頭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點,全部得歸還。
  穿上那樣的衣飾,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庄,因不知說些什么才好,馬家的人也不便隨意開口。
  終于,馬老先生試探地問:"听說,你是劉太太的誼女?"
  連清流自己都覺得訝异,睜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馬星南來解圍,"我們跳個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來松一松。
  他倆轉到舞池。
  馬紅梅看著清流背影說:"還有一個謠傳,說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寵。"
  馬紅梅冷笑一聲,"媽,你肯把那樣名貴的鑽飾借給我戴嗎?問你多次,只說在珠寶店里修改。"
  這時有人客歡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馬星南說:"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么,到甲板散步總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視地面。
  碼頭上涌滿窮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揮手。
  遠遠看到清流,大聲喊:"美麗的小姐,請施舍角子,擲下來即可。"
  清流駭笑,沒想到這种情形會在非第三世界發生。
  馬星南說:"孩子討錢用是那不勒斯傳統。"
  "應該禁止呀,如此有辱國体。"
  "也許,人家沒有那么多心。"
  樂隊在餐廳里演奏《回到蘇倫托》。
  "明早我們去蘇倫托碧綠岩洞游覽如何?"
  "明日再說吧。"
  這种人家,面色轉變太快,清流适應不來。
  在甲板上轉了一圈,紅鍛鞋有點軋腳,清流便藉詞早退。
  她特地走進餐廳向眾人一一道別,馬太太還摟著她吻頰,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离開人群,才松一口气。
  第一件事便是脫掉高跟鞋,赤腳走回艙房。
  進了門,發覺燈全熄了,未到十二時,劉太太已經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后拉下拉鏈,噓,肌肉与脂肪齊齊恢复原狀。
  她把裙子搭在沙發上,待明日處理,一逕回臥室卸妝,在浴室輕輕除下鑽冠,洗干淨臉,她歎口气,走到床邊,開亮了台燈。
  床上有人!
  這一惊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后一步,撞到茶几上,發出響聲。
  床上的人醒來,噓地一聲,叫她肅靜,以免吵醒劉太太。
  清流停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惊又怒,喝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余求深笑著反問:"你說呢?"
  清流取過電話,"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衛。"
  余求深輕輕說:"是劉太太叫我在這里陪她。"
  清流放下電話,"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換房間。"
  清流連忙披上浴衣,"將你的門匙給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臥室出來,會怎么說?"
  清流惱怒,"我管人說什么,下了船,各散東西,永不見面。"
  "這么說,你我怎地有緣。"
  清流看著她,只見他裸胸寬大強壯,不見一絲脂肪,下身用被褥遮蓋著,她忽然漲紅面孔,忍聲吞气,走到起坐間,蜷縮在沙發上睡。
  良久,她握緊的拳頭才慢慢松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過來,推她,"這是怎么一回事?"無比訝异。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壓低聲音,"你要當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沒問題,太太要是反對呢?"
  "我不是賣身的家奴。"
  劉太太起來,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興?"
  清流賠笑,"回來發覺寢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后也与她做室友,你說可好?"
  "不嫌擠嗎?"
  "沒關系。"
  "隨你吧,不過有事一叫,可得馬上過來。"
  清流如皇恩大赦,"是,太太。"
  劉太太打一個呵欠,"累极了,"她喚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鑽,經過昨夜,她怕見到這個人。
  余求深听見有人叫,只應一聲"來了"!久久不見影蹤,清流心中暗暗生气。
  半晌他出來了,披著毛巾浴袍,頭發濕漉漉,像是剛淋完浴。
  "求深,把我們的計划說出來給她們听。"
  余求深往沙發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過一只梨子,咬一口,不出聲。
  "你說呀。"劉太太催促他。
  老人語气如少女般嬌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聲。
  劉太太"啐"地一聲,"你不說,我來稅。"
  她放下了銀梳子,轉過頭來,"耽會儿我們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這么多?
  劉太太忽然笑了,她說下去:"改乘飛机到巴黎,我已聯絡好牧師替我倆證婚。"
  清流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你們二人跟著來打點,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倆,有得忙的。"
  清流還是睜大雙眼,一時未能把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与歐陽律師將在巴黎与我們會合,你們放心,這次將會是正式合法的婚禮。"
  清流霍地轉過頭去看著余求深。
  這時,他也收斂了笑容,平時動人的眼睛呆視前方,暫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間,事情產生了這樣大變化,劉太太辦事能力怎地高強,几通電話便已安排好終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私人秘書。
  清流只得說是。
  "在巴黎逗留兩日,然后飛到雅典再上船,時間剛剛好。"
  清流佩服得五体投地。
  劉太太寶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肉体力气,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劉太太忽然咕咕笑,聲音似貓頭鷹,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說:"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与珊瑚同房,對不起。"
  原來如此。
  "來,准備下船。"
  珊瑚連忙問:"太太,可需攜帶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內什么都有。"
  清流立刻著手替主人化妝。
  這樣年紀了,身体又不好,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折騰,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們一行四人离船上岸。
  任天生聞訊赶來,他要見的是唐清流。
  見清流臉上的疑惑惊駭之意仍然殘留,任天生輕輕安慰她:"世上什么怪事都有。"
  清流噓出一口气。
  真可悲,余求深從賣藝淪為賣身。
  "你有我的地址電話。"
  清流頷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車子在等,立刻駛往飛机場。
  一路上余求深不發一言,攙扶著老太太,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母子。
  在飛机上,老太太要求与清流同坐。
  飛机艙微微顫動,似還在船上,真像個夢,可惜,這是別人的夢。
  "你一定奇怪,為什么我決定結婚。"
  清流無話可說。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如果她指劉太太這身份是買賣的結局,那么,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轍。
  "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閉上雙目,"以后,你們仍可叫我劉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奧賽飛机場接她們。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赶來了。"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說:日子久了,你會習慣,同我一樣。
  他對余求深非常客气,一點也沒有輕蔑之意,這老程真會做人。
  車子駛往劉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佣人滿臉笑迎出來,一進門,只見到處都是鮮艷的花束,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廣場及香舍麗榭大道。
  老程說:"這里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劉太太笑著抬起頭來,"老程你倒會做人情,几時輪到你發號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試穿婚紗。"
  什么?清流呆住,原來還有蛇足。
  "服裝師馬上要來了。"
  可是劉太太已經累得往臥室走過去。
  余求深在書房与歐陽律師密斟,一定在談价格。
  清流抬頭欣賞客廳天花板上壁畫,她只有在電影中見過這种場面。
  設計師准時來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紗,對清流說:"大改動是來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時就舉行婚禮。"
  另一人笑,"劉太太身段是標准三十八號,不必太多改動。"
  清流立刻知道是誤會了。
  "不,我并非劉太太。"
  兩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請跟我到這邊。"
  寢室門打開,兩人看到蒼老佝僂的劉太太,臉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神色。
  劉太太巔巍巍站起來,可是那襲紗衣一累累一層層,瘦弱的她撐不起來,也無從修改。
  她大發雷霆,擲爛一只水晶花瓶。
  珊瑚忙來安撫。
  清流立刻帶著設計師出去。
  二人面面相覷,匆匆离開。
  這時,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風景,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狀。
  他閒閒說:"此處看不到賽納河。"
  清流沒好气,但是,也不能責怪他。
  他雖然是戲中主角之一,但導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輕輕罩著一層煙霞,他轉過頭來,朝著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寶店取結婚指環?"
  珊瑚出來說:"清流,太太要同你說話。"
  清流只得匆匆跑進房中。
  劉太太的气已經消了,頹然問:"怎么辦?"
  清流心急生智,賠笑道:"穿緞子套裝好了,華麗絲森遜也沒有穿婚紗。"
  劉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會說話。"
  "我講事實。"
  "你替我去辦吧。"
  清流松口气。
  這時,連她都有點累,走到客廳坐下,用手托著腮,想一想該怎么辦。
  老程笑笑說:"別擔心,我打電話叫各時裝店把套裝送上來。"
  "還要頭飾帽子。"
  "不成問題,他們都會配好。"
  他自去聯絡。
  半小時后公寓里已堆滿綾羅綢緞。
  余求深卻取起外套打開大門准備出去。
  清流急問:"喂你到什么地方去?來幫幫眼。"
  "我去逛羅浮宮,你可要跟著來?"
  "我怎么走得開?"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順手抽出一件,"嗯,芝韻詩,多么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試穿吧,現在,可以走了嗎?"
  清流駭笑。
  一邊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內心矛盾掙扎半晌,秀麗的臉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終于,清流微笑,"我不會做那樣缺德的事,"她補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聳聳肩,開門出去了。
  珊瑚气道:"什么樣子。"
  老程卻說:"這里沒他的事,怪悶的。"
  到底是男人比較了解男人。
  "婚禮几時舉行?"
  "明早十時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師上門來,就在這里舉行。"
  清流意外,"這么方便?"
  老程笑道:"可見歐陽律師辦事是多么妥當。"
  跟著,醫生上來替劉太太檢查身体。
  珊瑚斟杯咖啡給清流。
  清流問:"你還有沒有蕩漾的感覺?"
  珊瑚搖頭,"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說:"我卻還在搖搖擺擺。"
  珊瑚含有深意地說:"你的确是比我們敏感得多。"
  醫生一走,布置婚禮場地的人來了,沒有太多改動,只捧來更多鮮花,把几件家俱略為移動一下,又搬來一架小小古董風琴。
  他們离去之際,客廳已經變了樣子,舉行婚禮也不覺突兀。
  清流忍不住問:"明日十時半以后,余某可是有權分一半財產?"
  珊瑚嗤一聲笑。
  老程和藹顏色地回答:"太太不會虧待他,有些東西的确已由歐陽律師撥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滿意。"
  劉太太在寢室內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舖了地毯,渴望有鮮味的湯喝。
  老程連忙說:"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筍絲湯。"
  劉太太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黃昏,他溜達到這個時刻尚未回來。
  劉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悅地發凱。
  可是大門一響,余求深手里捧著一盤鈴蘭回來了,劉太太馬上露出笑容,接過深深嗅著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難得的是這樣的陳腔濫調劉太大居然受落。
  各人也有禮物,由余求深親自挑選,老程他們立刻道謝。
  清流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劉太太笑說:"大家喜歡就好。"
  又把婚戒傳給他們看。
  清流有點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環,一點花巧也無,戒指內側刻著二人姓名縮寫,劉太太叫老程代為保管。
  香檳也送上來了,隊伍忙而不亂,整整有條,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當當。
  劉太太說:"明日勞駕各位一早起來。"
  那是真的早,五時便得起床准備。
  清流与珊瑚更在四時多便起來打點。
  整個客廳都彌漫著花香,這時,昨天的花蕾剛剛綻放,到了中午,又該謝落了。
  衣服鞋襪全部檢查過熨好放在一邊。
  攝影師在六時正抵達,開始擺好器材。
  准備午餐的大師傅也帶著伙計上來,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點緊張,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揮如意,堪稱是將才。
  八時正,他說:"清流,叫太太准備。"
  歐陽律師也來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師呢?"
  "已派車子去接。"
  珊瑚攙劉太太起來,劉太太一時間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慢慢想起來,她看著天花板歎口气。
  奇怪,竟沒有笑意。
  她握著清流的手,忽然說:"我累了,不玩了。"
  什么?清流愣住。
  "叫他們都回去吧。"她揮揮手。
  清流低聲說:"可是,一切都准備好了。"
  "我再也沒有精神。"
  "牧師正在外頭等呢。"
  珊瑚卻巴不得她取消婚禮,"我立刻去叫他們走。"
  劉太太又叫住她:"慢著,先喚求深進來。"
  珊瑚不甚愿意,"好。"
  清流識趣,正欲退出,劉太太卻說:"你不用走開。"
  片刻珊瑚回來說:"他還未睡醒,叫不起來。"
  劉太太歎口气,"你們看看。"
  珊瑚說:"我去解散他們。"
  几日來的興奮一掃而空,劉太太頹態畢露,了無生趣,"清流,你說,是否該取消婚禮。"
  清流賠笑,"想清楚點也是好的。"
  劉太太抬起頭,"清流,說是改期吧。"
  清流點點頭。
  清流見歐陽律師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与他耳語几句,律師手一松,甜圈餅掉到地上,可是臉上隨即露出笑意。
  接著,清流把消息告訴牧師,牧師的反應不一樣,慈祥地勸道:"有分歧的話可以諒解。"
  清流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新娘。"
  牧師張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請過來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閣下。"
  她再去看臥室里的余求深。
  外頭鬧了好几個小時,他朦然不覺,高枕無憂,露肩擁著被褥憩睡。
  幽暗的寢室里有他的气息,清流深呼吸了几下。
  小時候,經過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會這樣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來,看著她。
  清流這才知道珊瑚藏奸,并沒有來叫過余求深。
  這也是忠仆唯一可以做的事,護主要緊。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异的神色,"你怎么在這里?"
  接著,取過腕表看一看,"唷,九點了。"想掀開被單起床。
  然后,發覺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動,笑道:"你讓一讓。"
  清流只得告訴他:"婚禮取消了。"
  這時,連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隨即恢复正常,反問:"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聲,十分合理地說:"我馬上收拾東西走路。"
  "太太并沒有叫你走。"
  他下床,轉過頭來,"小姐,知道在什么時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問:"你沒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連這點心理准備也無,如何出來跑江湖。"
  "你——也不會一無所有吧。"
  "放心,一早講好條件,我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吃虧。"
  老程說得對,劉太太的确是個慷慨的人。
  "也許,這樣只有輕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誠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后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筆丰富的獎金。"
  真沒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這時,虛掩的門外一聲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聲音。
  余求深揚聲,"進來。"
  老程推開門。
  余求深說:"我立刻收拾東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見你。"
  余求深說:"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說:"不用麻煩,畫蛇何必添足。"
  他開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問:"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獲不淺,人在巴黎,也該輕松一下了。"
  清流輕輕說:"后會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運。"
  他取過外套,瀟洒地開門出去。
  余求深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輕輕撫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見清流惘然若失的樣子,挪揄道:"世上這樣的湯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過頭來說:"不,他是他們當中很特別的一個。"
  珊瑚冷笑一聲。
  不久,劉太太證實了這一個說法。
  她尖聲問:"你們讓他走?"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劉太太走進臥室,彭一聲關上門,把自己反鎖在里邊。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几個人,收拾客廳里殘局。
  看看時間,才九點半。
  有人按鈴,原來是送結婚蛋糕上來。
  清流從來未見過那么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層高,全是各式各樣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塊淡黃玫瑰花瓣,放進嘴里。
  啊,嘗到甜頭了。
  珊瑚咕噥道:"白花費。"
  老程卻說:"錢不是問題。"
  真沒想到侮婚的會是劉太太。
  純銀相架上還留著她与余求深的歡樂時光。
  茉莉上來問:"都收拾掉嗎?"
  老程點點頭。
  "我去喚人來把鋼琴抬走。"
  稍后,清流听到古董鋼琴發出錚宗樂聲,有人在彈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來是劉太太,既未更衣,也沒化妝,在那里彈琴呢,像只蒼白的魑魅,不過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動了。
  看到清流,頹然問:"他有無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劉太太低下頭。
  清流不忍,輕輕問:"設法去叫他回來?"
  劉太太擺擺手,"他從來不屬于我。"
  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關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邊即可。
  她伸出手,想彈完那首曲子,終于顫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務,她抽噎起來。
  清流吃一惊。
  她從未見過劉太太哭,還以為她已成為化石,沒想到還會流淚。
  客廳里只有她們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聲問一次:"可要找他回來?"
  劉太太再次搖頭。
  清流扶她進寢室休息。
  然后,她打開了大門,學余求深那樣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邊走過去,只見車水馬龍,整個城市籠罩著一陣煙霞,游客如過江之鯽,肩擦肩,日本人眾多,都往道旁時裝店擠。
  這個名都見面不如聞名,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還在劉宅,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會建議到南部租別墅度假,摘葡萄,釀酒,又會拉隊到海灘晒太陽,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為不可缺少的生活調劑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劉家就像沒了靈魂。
  不知為什么,劉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過來,真正可惜。
  清流看過地圖,知道羅浮宮就在前邊,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但不知怎地,無論如何提不起勁來。
  清流躑躅回公寓。
  黃昏,華燈初上,道旁已有穿細跟高統子鮮紅色漆皮靴子的流鶯出動。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沒有家。
  清流歎息一聲,回憶到极小极小的時候,每日下午放了學,母親在操場等她,領她回家,只有那時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淚來。
  她終于站起來,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問:"我們還回到船上去嗎?"
  "那真要問過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輕輕推開門,看到劉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動不動,雙目半瞌半閉。
  清流嚇一跳,連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誰知劉太太猛地一擋,推開她,吆喝一聲:"干什么?"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虫。"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人沒人,叫你來干什么,度假享福?"
  一切恢复正常。
  "老程先生說,我們還回到船上不?"
  "那么局促,不去了。"
  那"么,去何處呢?"
  "在巴黎終老,要不,到倫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倫敦住過半年,几乎自殺,天天下雨,不見天日,每日三時天黑,整晚逼著大家陪她做三千塊拼圖游戲,我忍不住要辭職。"
  半晌清流說:"是該讓她結婚的。"
  "結了婚,那小白臉還如何有好臉色。"
  老程瞪眼,"這是什么話?"
  珊瑚立刻噤聲。
  電話鈴響,老程去听了回來說:"唐小姐電話。"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惊又喜,"你怎么找得到這里?"
  "要找一個人,總會找得到。"
  清流長長歎口气,"又累苦,想回家鄉。"
  任天生笑出來,"很多人羡慕你還來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輕輕說了几句近況。
  "原來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駛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歷山大大帝的家鄉。"
  "你對歷史有點認識。"
  "船上諸事平安?"
  "若干客人預備上岸乘坐東方號快車返回巴黎。"
  "多會享受。"
  他忽然說:"清流,极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們認識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載。"
  "清流,我有話說。"
  "請講。"
  "我鄭重向你求婚。"
  拿著電話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響。
  "我可以給你一個舒适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說下去。
  "我打算轉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准時回家吃晚餐,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清流輕輕的笑,輕輕落下淚來。
  "我們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聲。
  "你可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清流終于答是。
  "兩天后我再找你。"
  他把時間拿捏得很准,四十八小時已經足夠。
  也許,命運安排她跟劉太太乘不羈的風,就是為著替可怜的她安排一個家。
  溫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准時回來,將來,還可以養儿育女……
  清流看著天花板,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机會嗎。
  珊瑚過來,看她一眼,說道:"還未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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