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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聲不響到房中,翻出縫衣机,做起窗帘來。
  承歡跟進去。
  縫衣机叫無敵牌,車身上有金漆蝴蝶標志,由母親二十余年前自上環某拍賣行內以三十元購得,舊貨,可是一直用到今日。
  承歡把手按在母親肩上,“放心,媽媽,我不會嫁不出去。”
  麥太太落下淚來。
  “緣何擔足心事?”
  “不知怎地,近日我中門大開,凡事傷感,時時悲從中來。”
  或許是更年期內分泌失常影響情緒,要看醫生。
  “我約了毛詠欣。”
  “你去散散心。”
  在門口,承歡發覺人影一閃。
  “誰?”
  那人影緩緩現形。
  一張非常年輕的面孔,化著濃妝,眉描得太深胭脂搽得太紅,可是脂粉貼臉上顯得油光水滑,一點也不難看。
  承歡辨認半晌,沖口而出:“婁小慧。”
  “是,麥姐,正是我。”
  承歡笑問:“參加什么舞會?”
  小慧忸怩,“我上訓練班。”
  “什么班?”
  “香江小姐選舉的訓練班。”
  啊,承歡悚然動容,陋室多明娟,又一個不安于室的美貌少女將脫穎而出了。
  承歡細細打量她,“我听你母親說,你想出外讀書。”
  小慧笑,“將來吧,先賺點錢再說。”
  “你想清楚了?”
  “只得這條路罷了,先賺點名气,以后出來走,無論做事嫁人也有些什么傍身。”
  “那不是坏事。”承歡頷首。
  “我媽叫我來問你拿些忠告。”
  承歡訕笑,“我有的也不過是餿主意。”
  小慧一直在笑。
  “你今年几歲?”
  “十八了。”
  窮人的子女早當家,十八歲就得出來靠自己雙手雙腳站穩,前輩父兄叔伯阿姨嬸嬸愛怎么嘲笑揶揄踐踏都可以。
  窮家女嘛,誰會來替她出頭,再欺侮她也無后顧之憂。
  承歡想到此處,牽牽嘴角,“事事要自己爭气。”
  “是,麥姐。”
  “气餒了,哭一場,從頭再來。”
  “是,麥姐。”
  “總有十万八万個人要趁你不得意之際愚弄你。”
  小慧駭然,“那么多?”
  “可是記住,成功乃最佳報复。”
  小慧握住麥承歡的手,“麥姐,虛榮會不會有報應?”
  承歡想一想,“要是你真夠虛榮,并且愿意努力爭取,你的報應會是名利雙收,万人敬仰。”
  婁小慧笑得彎腰。
  承歡歎口气,“這是一個奇怪的社會,但求生存,不問手段,但是我相信你我本性善良,凡事不會過火。”
  小慧說聲時間已到,匆匆而去。
  承歡看著她的背影,那是一個美麗的V字,肩寬、腰細、丰臀、長腿。
  這是一個十分重功利美色的都會,長得好,且年輕,已是最佳本錢。
  這自然是一條凶險的路,可是,你不是要圖出身嗎,既然如此,豺狼虎豹,利箭穿心,也只得冒死上路。
  承歡見到了毛詠欣,不禁歎一聲,“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聲笑,“過了十八二十二,自然面無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該在大學堂里浪費時日。”
  毛毛點頭,“一進學堂,如入醬缸,許多事礙于教條,做不出來,難以啟齒,是以縛手縛腳,一事無成。”
  “可不是,動輒想到寒窗數載,吃盡咸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對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筆記,又虧欠了學問,充滿悲慟,日日自怜,高不成低不就。”
  毛詠欣笑,“結果一輩子下來,退休金還不夠有辦法的女子置一套首飾。”
  “有沒有后悔?”
  毛詠欣吁出一口气,“沒有,我脾气欠佳,只得一條路可走。”
  “這一條路說法剛才也有人講過。”
  “誰,誰同我一般聰明智慧?”
  承歡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們使眼色。
  承歡惋惜,“已經禿了頭頂,還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無自知之明。”
  “我喜歡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詠欣駭笑,“我不會對這种猥瑣的話題發表任何遙遠的意見。”
  承歡卻肆無忌憚地講下去:“濃稠的毛發至吸引我,所以他們的頭發現在也越留越長,還有,一雙閃爍會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強壯、年輕的身体,加上一張會得說甜言蜜語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著好友。
  承歡抗議:“我養得活我自己,我有權對异性有所要求。”
  “你說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歡,婚約可是取消了?”
  承歡點點頭,“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毛詠欣并沒有追問詳情,她抬頭隨意瀏覽,
  “讓我們貪婪地用目光狩獵。”
  “你一直不大喜歡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歡他,他資質實在普通,而且看情形會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經吃了那么多苦,何必還急急悶上加悶。”
  承歡忽然問:“你有無見過真正俊男?”
  “有,一次在溫哥華笠臣街買鞋,那售貨員出來与我一照臉,我忽然漲紅面孔,他就有那么英俊。”
  詠欣詫异,“為何臉紅?”
  “因為想約他喝咖啡。”
  “結果呢?”
  “買了三雙爬山靴,一雙都用不著。”
  “他有學問嗎?”
  “你真的認為學識很重要?”
  承歡愕然,“不然,談什么?”
  “可是你看看進修學問的男人年過四十行為舉止都開始似老婦人,五短身材面黃無須,共處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歡不語。
  毛詠欣笑,“想說話,找姐妹淘好了。”
  對座那洋人過來搭訕,“請問兩位小姐——”
  承歡答:“這空位已經有人,我們已經約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倆付帳离去。
  兩人又在地鐵車站絮絮不休談了半晌才分手。
  已經深夜,家里卻還開亮著燈。
  麥來添一見女儿,“好了好了,回來了。”
  “什么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麥來添說:“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歡心知肚明,畢竟八十多歲的老人了。
  “開頭是傷風,隨即轉為肺炎,指名要見你。”
  “明早來得及嗎?”
  “醫院說沒問題。”
  “那就明早吧。”
  承早問:“我可需去?”
  麥太太答:“沒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個鬼臉,“我樂得輕松。”
  承歡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与我們并無血緣,且又不見得對我們親厚。”
  麥太太接上去:“是你爸這种憨人,動輒熱面孔去貼人冷屁股,數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麥來添不語。
  承歡自冰箱取出啤酒,与父親分一瓶喝,“爸,想些什么?”
  麥來添說:“她進門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承歡不語。
  “听說是一個舞女,穿件大紅旗袍,那時女子的裝束真是奇异,袍叉內另加粉紅長綢褲,喏,像越南人那樣的裝束,父親极喜歡她,她從來正眼都不看我。”
  麥太太在旁加一句:“她并吞了麥家所有財產。”
  承早比較實際,“財產到底有多少?”
  沒人回答他。
  麥來添說:“奇怪,半個世紀就那樣過去了。”
  他搔著芝麻白的平頂頭。
  承歡問:“她有什么話同我說?”
  “不知道。”
  麥太太說:“恐怕是要我們承擔殮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筆費用。”
  “而且是极之腌[月贊]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麥來添歎口气,“總要有人來做吧。”
  麥太太搖頭歎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歡五點正就起來了。
  梳洗完畢,喝杯熱茶,天蒙亮,就出門去。
  麥太太在門前送她。
  “媽,自小學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門。”
  “多看一眼是一眼,媽媽有一日會先你而去。”
  “那時我都八十歲。”承歡補一句。
  麥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給自足,又不是誰的負累,上帝讓我活多久我都受之無愧。”
  “早去早回。”
  “記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麥太太頷首。
  承歡還未完全睡醒,仗著年輕,撐著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車上也已經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學子,穿著藍白二色校服,背著沉重書包上學。
  承歡竊笑,如果他們知道前路不過如此,恐怕就沒有那么起勁了吧。
  承歡記得她小時候,風雨不改上學的情形,一晃眼,十多個寒暑過去。
  承歡看著火車窗外風景,一路上統統是高樓大廈,已無郊外風味。
  下了車,她叫部計程車,“長庚醫院。”
  看看表,已近七點。
  車子在山上停下,承歡伸一伸懶腰,走進接待處,表示要探訪麥陳好。
  接待員說;“探病時間還沒有到。”
  可是有看護說:“她有預約,麥陳好己進入彌留狀況,請跟我來。”
  承歡緘默鎮定地跟著看護走。
  令她覺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沒有躺著,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張安樂椅上,雙腿擱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歡緩緩走近。
  祖母抬起頭來,承歡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醫生判斷正确。
  她的臉浮腫灰暗,雙目無光,顯然生命已到盡頭,所謂油盡燈枯,就是這個意思。
  “誰?”
  面對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經看不清楚。
  承歡心一酸,坐在她身邊,“是我,承歡。”
  “呵,承歡,你終于來了。”
  “祖母,你要見我?”
  “是,”她思維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說。”
  “我就在這里,你請說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臉,長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歡十分意外,這是祖母喜歡她的原因嗎?
  “你父親就不像他,一生賭气,從不給人好臉色看,完全不識好歹。”
  承歡只得說:“他是老實人,不懂得討好人。”
  “承歡,昨日,我已立下字据,把我遺產贈予你。”
  承歡說,“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過后會好的。”
  承歡對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難怪祖母只喜歡她一人,因為麥家其他人才不會說這种話。
  祖母緩緩說:“一個人到最后,不過是想見自己的子女。”
  承歡唯唯諾諾。
  “我并無親人。”
  “祖母,我是你孫女。”
  “真沒有想到麥來添有你這樣爭气的女儿。”
  “祖母太夸張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們尊重祖母。”
  “這么些年來你都叫我祖母,我留點嫁妝給你也是應該的。”她的聲音低下去,像是在說什么体己話,“一個女人,身邊沒有些許錢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慘。”
  承歡不語。
  “有錢,可以躲起來,少個錢,便想攢錢,人前人后丑態畢露。”
  沒想到她對人生百態了如指掌,承歡微微笑。
  看護進來,也笑著說:“麥老太仍在說女人与錢的關系吧。”
  承歡點點頭,這話題連看護都耳熟能詳。
  看護幫她注射,“麥老太說得很正确,女人窮了又比男人更賤。”
  承歡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還好些,孩子最慘。”
  看護歎息一聲,“誰說不是,窮孩子還不如畜牲,我見過家中懶,一個月不給洗一次澡的孩子。”
  剎那間病房內悲慘气氛減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閒聊一樣。
  祖母不語。
  承歡看到她的頭輕輕一側,往后仰去。
  承歡警惕地喚:“祖母,祖母。”
  看護本來正打算离開病房,聞聲轉過頭來,迅速把住病人的脈,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訝异地說:“老太太去了。”
  承歡十分歡喜,這真是天大的福气,這叫作無疾而終,一點痛苦都沒有,親人侍候在側,閒話女性必須有錢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來,就悄然而逝。
  她輕輕說:“按照華人的說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來。”
  連年輕的看護都說:“是,我相信。”
  承歡站起來,她已完成送終的大業。
  她輕輕走出醫院。
  在大門外等車,她看到一名臃腫的少婦正与家人等車,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歡過去探頭一看,那幼嬰紫紅臉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聞聲睜開黑白分明的眼睛來。
  承歡笑了。
  醫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与死之重頭戲都在這座劇場內演出。
  承歡讓他們母子先上車,她搭隨后那輛。
  她直接回辦公室,先用電話与父母聯絡,然后照常處理公務。
  辛家亮過來与她談過十分鐘。
  “父親与母親攤牌,要求离婚。”
  承歡問:“辛伯母怎么說?”
  “她立即答允。”
  呵,承歡對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覺得辛太太不學無術,沉于逸樂,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斷。
  她語气充滿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歡,你似乎不知事態嚴重,她分了財產決定往外國生活,那些錢永遠歸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歡笑笑,“我從來不覬覦他人錢財。”
  辛家亮說:“在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見。”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開會,散會再說。”
  可是那個下午,有一位歐陽律師打電話來傳承歡過去接收遺產。
  承歡沒想到祖母會老練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師。
  她听清歐陽律師公布遺產內容,不禁怔住。
  “——銅羅灣百德新街海景樓三樓甲座公寓一層、北角美景大廈十二層丙座公寓一層,另匯丰股票----”
  承歡一點都不感激這個祖母。
  匪夷所思,這么些年來,她住在養老院內一直冷眼看他們一家四口為生活苦苦掙扎,從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歡鐵青著臉,有一次她險險失學,祖母見死不救,由得麥來添四處外出借貸,幸虧張老板大方慷慨,樂善好施,幫麥家度過難關。
  這老太太心腸如鐵,帶著成見一直到陰間去。
  承歡待律師宣布完畢,問道:“我什么時候可變賣產業?”
  律師答:“待交付遺產稅后約一年光景吧。”
  “我已決定全部套現。”
  “我們可以代辦。”
  “好极了。”
  “估計麥小姐可獲得可觀利潤,財產接近八位數字。”
  承歡露出一絲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來道謝,麥承歡中了彩票呢,多么幸運,她离開律師寫字樓,立刻去找毛詠欣。
  好友在會議室,她在外頭等,拿著一杯咖啡,看窗外風景。
  祖母那樣討厭他們,終于還是把麥家的產業歸于麥家,所以二世祖們從來不怕得不到遺產。
  承歡在心中盤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層像樣的公寓讓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樓甲室的地址完全丟在腦后,換一個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廈名。
  她微微笑。
  毛詠欣一出會議室看到她:“承歡,你怎么來了?”
  連忙与她進房間坐下。
  一邊關怀地問:“最近犯什么太歲,為何發生那么多事?”
  “也沒什么,還不是一樁樁應付過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時,日与夜、天天難過天天過。”
  “說得好。”
  “詠欣,多謝你做我的好友。”
  毛詠欣十分詫异,“喲,這話應當由我來講。”
  承歡告辭返回辦公室。
  同事對她說:“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歡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約。
  電話接通了,辛家亮訴苦:“我已決定送一只寰宇通給你。”
  承歡只是賠笑。
  “出來開解我,我情緒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撫。”
  承歡遺憾地說:“還是做孩子好,不開心之際喉嚨可以發出海豹似的嗚咽,接著豆大眼淚淌下臉頰,絲毫不必顧忌。”
  辛家亮說:“真沒想到我會成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歡嗤一聲笑出來。
  破碎的家庭怎么樣她不知道,可是麥家經濟情況一向孱弱,也像隨時會得崩潰,承歡提心吊膽,老是希望可以快點長大,有力气幫這個家,一踏進十五歲,立刻幫小學生補習找外快,從不缺課,因長得高大,家長老以為她有十七歲,她一直懂得照顧自己。
  “你應當慶幸你已經長大成人。”
  辛家亮承認這點,“是,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樓下見。”
  他們初次見面也下大雨,承歡為建筑署新落成文娛大樓主持記者招待會。
  記者圍住助理署長問個不休,矛頭指向浪費納稅人金錢的大題目之上,那名官員急得冒汗,一直喚:“承歡,承歡,你過來一下。”命她擋駕。
  簡介會終于開始,辛家亮上台介紹他的設計,承歡离遠看著他,嘩,真是一表人才,又是專業人土,承歡有點心向往之。
  散會,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裝大傘,默默伸過來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鐵車站。
  承歡第一次發覺有人擋風擋雨的感覺是那么幸福。
  他并沒有即刻約會她。
  過兩日他到文娛館去視察兩塊爆裂的玻璃,躊躇半晌,忽然問:“麥承歡呢?”
  文娛館的人笑答:“承歡不在這里上班,承歡在新聞組。”
  他呵了一聲。
  這件事后來由同事告承歡。
  又隔了几個星期,他才開始接触她。
  開頭三個月那戀愛的感覺不可多得,承歡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來,對著浴室那面霧气鏡理妝,會得格一聲笑出聲來。
  今天。
  今天看得比較清楚了。
  那個溫文爾雅的專業人士的优點已完全寫在臉上,沒有什么好處可再供發掘。
  最不幸是承歡又在差不多時間發現她自己的內蘊似一個小型寶藏。
  他在樓下等她,用的還是那把黑色大傘。
  “祖母去世有一連串事待辦。”
  這是辛麥兩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猶自可,一提發覺初秋已經來臨,居然有一兩分涼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遲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碼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說。”
  好像順理成章,其實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結婚。
  傘仍然是那把傘,感覺卻已完全不同。
  雨下得极急,倘若是碧綠的大草地,或是雪青的石子路,迎著雨走路是一种享受。
  可是這是都會里一條擁擠肮髒的街道,憤怒煩躁的路人几乎沒用傘打起架來,你推我撞,屋檐上的水又似面筋那樣落下。
  承歡歎口气,“我們分頭辦事吧。”
  辛家亮沒有异議。
  待過了馬路,承歡忽然惆悵,轉過頭去,看到辛家亮的背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她突然极度不舍得,追上去,“家亮家亮,”手搭在他肩膀上。
  辛家亮轉過頭來,那原來是個陌生人,見承歡是年輕美貌女子,也不生气,只笑笑道:“小姐你認錯人了。
  承歡再在人群中找辛家亮,他已消失無蹤。
  她頹然回家。
  接著的日子,麥承歡忙得不可開交,在承早的鼎力幫忙下,姐弟二人把祖母的事辦得十分体面。
  牧師來看過,抱怨說:“花圈不夠多。”
  承歡立刻發動同事參予,又親自打電話給張老板報告消息,亦毫不避嫌,托毛詠欣想辦法。
  結果三四小時內陸續送到,擺滿一堂。
  承早悄悄說:“好似不大符合環保原則。”
  承歡瞪他一眼,“噓。”
  到最后,麥太太都沒有出來。
  承歡也不勉強她。
  麥來添想勸:“太太,你——”
  他妻子立刻截住他:“我不認識這個人,此人也從來不認識我。”
  承歡覺得真痛快,做舊式婦女好處說不盡,可以這樣放肆,全然無須講風度涵養,只要丈夫怕她,即可快意恩仇,恣意而行。
  麥太太加一句:“我自己都快要等人來瞻仰遺容。”
  出來做事的新女性能夠這樣胡作妄為嗎?
  這個小小的家雖然簡陋淺窄,可是麥劉氏卻是女皇,這里由她發號施令,不服從者即系异己分子,大力鏟除,不遺余力。
  她最終沒有出現。
  承早說:“姐,如今你這樣有錢,可否供我到外國讀管理科碩士?”
  “你才剛開始進修學士學位,言之過早。”
  “先答應我。”
  “我干嗎在你身上投資,最笨是對兄弟好,弟婦沒有一個好嘴臉,大嫂雖然不好相處,到底年紀大,還有顧忌,弟婦是人類中最難侍候的一种人。”
  “太不公平了,你我都還不知道她是誰。”
  “我會考慮。”
  承早說:“真奇怪,人一有錢就吝嗇。”
  “咄,無錢又吝嗇些什么。”
  電梯上遇見鄰居陶太太戚太太,都問:“承歡,快搬出去了吧?”
  承歡賠笑不已。
  “人家是富戶了,這里是廉租屋,大把窮人輪不到苦。”
  “陶太太,你也是有樓收租之人,你几時搬?”
  電梯門一打開,承歡立刻急急走出。
  兩位太太看著她的背影。
  “麥承歡婚事取消了。”
  “為何這般反复?”
  “好像對方家長嫌麥來添職業不光彩。”
  “啊。”
  什么謠言都有人愿意相信。
  承歡獨自站在走廊上,是,立刻要搬走了,有無戀戀之意?一點都沒有。
  自幼住在這大雜院般的地方,嘈吵不堪,每一位主婦都是街坊組長,不厭其煩地扰人兼自扰。
  承歡愿意搬到新地頭去,陌生的環境,鄰居老死不相往來。
  即使半夜听到有人尖聲叫救命,也大可戴上耳塞繼續照睡可也。
  她興奮地握著拳頭,愿望馬上可以實現了。
  承歡看到母親靠在門口与管理員打探:“丙座將有什么人搬進來?”
  承歡覺得難為情,把母親喚入室內。
  “不要去管別人的事。”
  “咄,我問問而已。”’
  承歡忽然惱怒,“媽,一直教了你那么多年,你總是不明白,不要講是非,不要理閒事!”
  麥太太一怔,“你這是什么意思?”
  “并非每個主婦都得東家長西家短那樣過日子,甄太太与賈太太就十分斯文。”
  麥太太笑,“你赶快搬走吧,這個家配不起你。”
  承歡見她笑,立刻噤聲,不再言語。
  承歡最怕母親對牢她笑。
  電話鈴幫她打開僵局。
  對方是辛家麗,開口便說:“悶死人了,要不要出來聊天?”
  正中承歡下怀,“什么地方?”
  “舍下。”
  “我二十分鐘可到。”
  承歡白天來過家麗的寓所,沒想到晚上更加舒适。
  通屋沒有頂燈,座燈柔和光芒使女性看上去更加漂亮。
  “某君呢?”承歡笑問。
  “出差到紐約已有一月。”
  “那么久了?”承歡有點意外。
  家麗訴苦,“又不能不讓他做事,況且,我也不打算養活他,可是一出去,就跑到天邊那么遠。”
  承歡不語。
  “從頭到尾,我吃用均靠自己,可是動輒夫家跑一大堆人出來,抱怨我不斟茶倒水,我連我娘都沒服侍過,怎么有空去侍候他們。”
  承歡說:“不要去睬他們。”
  “可是漸漸就成陌路。”
  “很多人都同夫家親戚相處不來。”
  “將來有什么三長兩短可是個罪名。”
  承歡溫和地說:“顧不了那么多,刻薄的婆婆自然會碰到更刁鑽媳婦,把她活活治死。”
  “承歡,你真有趣。”
  “這是一個真的故事,我有一女友品貌不錯,訂婚后未來婆婆對她百般挑剔,不喜她离過一次婚,非鬧得人知難而退不可,臨分手,這老太太居然說:‘XX,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家麗笑得打跌,“有這种事,結果那家人娶了誰做媳婦?”
  承歡感喟,“結果不到一年,老太太又四處宣揚儿子婚后一千八百都不再拿到家里。”
  “碰到更厲害的腳色了。”
  “多好,惡人自有惡人磨。”
  “可不是,命中有時終須有,被老太找到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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