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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麗捧出龍蝦奶油湯及蒜茸面包。
  “家麗,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這段日子仍是你我生命中最好的几年。”
  “真的,再下去就無甚作為了。”
  二人對著大吃大喝。
  “你与家亮之間究竟如何?”
  承歡苦笑,“這上下還有誰有空來理我們的事。”
  家麗亦黯然,“家父正式与那朱小姐同居了。”
  “他似乎很珍惜這段感情。”
  “因為他相信對方對他無所圖。”
  “他們會結婚嗎?”
  “我相信會。”
  “會再生孩子嗎?”
  “那位朱小姐,不像是個怕麻煩的人。”
  “那多好,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哥哥大姐姐。”
  “承歡,你的字典里好似沒有憎恨。”
  “家麗,你會討厭任何人的小孩子嗎?”
  “幼儿無罪。”
  “可不是!”
  她們二人舉杯。
  “你同家亮——”
  承歡終于不得不承認:“已經告吹。”
  “不會吧?”家麗無限惋惜。
  承歡低下頭。
  “我見他最近精神恍惚,故問。”
  承歡微笑,“他是擔心父母之事。”
  “你們之間有無人离間?”
  “我沒有,相信他也沒有,大家被最近發生之家事打沉。”
  “那更加應該結婚。”
  承歡笑,家麗把結婚看成一帖中藥,無論怎樣都該結婚調劑一下,精神怠倦,生活乏味,結婚這件事怡情養性,止渴生津。
  因為她出身好,此刻且已分了家,無后顧之憂,什么人愛見,什么人不愛見,都听她調排。
  承歡身分不一樣,她不能貿貿然行差踏錯,你別看這都會繁華進步得要命,骨子里不中不西,不新不舊,究竟在一般人心目中,小姐比太太吃香,還有,如可避免,千万別做婚姻失敗的女士。
  麥承歡沒有資格不去理會別人說些什么。
  家麗忽然說:“……如果非看得准才結婚,可能一輩子結不了婚。”
  承歡微笑。
  “你對家有什么憧憬?”
  承歡精神來了,對這個問題,她可不必吞吞吐吐,她可以直爽地回答。
  “洗手間要寬大,放著許多毛巾,白色的廚房里什么廚具都有,可是只煮煮開水与即食面,環境宁靜,隨時一眠不起……”
  家麗拍拍她肩膀,“我以為你會說只要彼此相愛,一切不是問題。”
  “被生活逐日折磨,人會面目全非。”
  看母親就知道了,承歡心中無限惋惜,她開頭也不至于如此乖張放肆。
  承歡看看鐘,“我要告辭了。”
  “謝謝你來,以后我們可以多多見面。”
  承歡嘴里應允,心中知道勢不可能,她有自己圈子,自己朋友,學習与家麗相處,不外是因為辛家亮的緣故。
  回到家樓下,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在陰暗處相擁親熱。
  承歡匆匆一瞥,十分感喟,俊男美女衣著光鮮在豪華幽美的環境里接吻愛撫堪稱詩情畫意,可在肮髒的公眾場所角落動手動腳是欲火焚身。
  無論什么時候社會都具雙重標准。
  与律師聯絡過,承歡開始去看房子。
  承早跟著姐姐,意見十分之多,他堅持睡一房,可以關起門來做功課,如果家里夠舒服,他情愿走讀,不住宿舍。
  弟弟多年來睡客廳,一張小小尼龍床,他又貪睡,周末大家起來了他獨自打鼾,大手大腳地躺著,有礙觀瞻,一點私隱也無,极損自尊。
  殘暴的政權留不住小民,破爛的家留不住孩子。
  承歡很想留下弟弟,故帶著他到處看。
  “這間好,這間近學校,看,又有花槽,可以供母親大施身手。”
  “可惜舊一點。”
  “价錢稍微便宜。”
  “你倒是懂得很多。”
  “你与經紀去喝杯茶,我馬上接母親來看。”
  “父親呢?”
  “不必理會他的意見。”
  “那不好,房子將用他母親的遺產買。”
  “那不真是他的母親。”
  承早一臉笑意,歪理甚多。
  承歡只得說:“此刻無處去找父親,你先把媽媽接來。”
  那房屋經紀勸說:“麥小姐,你要速戰速決,我下午有客人來看這層房子。”
  承歡駭笑,“不是說房產低潮嗎?”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則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倆經一事長一智,面面相覷。
  片刻麥太太到了,四處瀏覽過,只是不出聲。
  承歡觀其神色,知道母親心中滿意,可是嫌用祖母遺產斥資所買,兩個女人不和几達半個世紀。
  承歡暗暗歎息,她們老式婦女真正想勿穿,換了是麥承歡,一早笑容滿臉,沒口价贊好,世界多艱難,白白得來的東西何等稀罕,還嫌什么?
  這是至大放肆,有恃無恐,反正女儿不會反臉,能端架子豈可放過机會。
  承歡再了解母親沒有了。
  可是這性格瑣碎討厭的中年婦人卻真正愛女儿,她是慈母。
  承歡堆著笑問:“如何?”
  麥太太反問;“只得兩房,你又睡何處?”
  承歡答:“我另外住一小單位。”
  “分開住?”
  承歡頷首
  “不結婚而分開住,可以嗎?”
  “當然可以。”
  “人家會說閒話。”
  承歡指指雙耳,“我耳膜构造奇突,听不到閒言閒語,還有,雙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惡形惡狀的文字与臉譜。”
  麥太太歎口气,“我想,時代是不一樣了。”
  經紀見她們母女談起時勢來,不耐煩地提點,“喜歡就好付定洋了。”
  這時麥來添也气吁吁赶到。
  承歡大喜,“爸,你怎么來了?”
  “承早打汽車電話叫我來,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經心中歡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鮮空气。
  承歡便對經紀說:“我寫支票給你。”
  就這樣敲定了。
  承早高興得跳起來。
  姐弟到飲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錢給我們就好了。”
  “也許,那時我不懂經營,反而不好。”
  才說兩句,有一少女走進來,兩邊張望。
  承早立刻站起來。
  少女直發,十分清秀,承早介紹:“我姐姐,這是我同學岑美儿。”
  噫,好似換了一個。
  那女孩十分有禮,微微笑,無言,眼神一直跟著承歡。
  承歡立刻有三分喜歡,這便是庄重。
  有許多輕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說起話來,心不在焉,呵欠頻頻,眼神閃爍,東張西望,討厭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訴女友。
  承歡說:“你們慢慢談,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結。
  公寓越小越貴,承歡費煞躊躇。
  毛詠欣拍拍胸口,“幸虧几年前我咬咬牙買了下來,否則今日無甚選擇。”
  承歡說:“真沒想到弄個窩也這么難。”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詠欣納罕問:“人家是誰?”
  承歡一副做過資料調查的腔調,“像溫哥華,六十万加幣的房子只租兩千二。”
  “你這個人,那處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歡吃惊,“是嗎?”
  “千真万确,我一听,嚇得不敢移民。”
  承歡感慨,“世上無樂土。”
  “買得起不要嫌貴,速速買下來住,有瓦遮頭最重要,進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詠欣冷笑一聲,“我還勸你早日跟我多多學習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個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瑣,外貌憔悴。”
  承歡有點害怕,她怔怔地盤算,照詠欣這么說,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詠欣見她面色大變,笑笑說:“你不必惶恐,你處理得很好。”
  “我從來不懂囤積投資炒賣什么。”
  “可是你有個知情識趣的祖母。”
  承歡笑出來。
  父母開始收拾雜物搬家,承早看了搖搖頭,發誓以后謹記無論什么都即用即棄。
  承歡大惑不解,“媽,你收著十多只空洗衣粉膠桶干什么?”
  麥太太答辯:“你小時候到沙灘玩就是想要膠桶。”
  “媽,現在我已經長大,現在家中用不到這些垃圾。”
  “對你們來說,任何物資都是垃圾,不懂愛惜!”
  麥來添調解,“五十年代經濟尚未起飛,破塑膠梳子都可以換麥芽糖吃。”
  承歡大奇,“拿到何處換?”
  麥來添笑,“自有小販四處來收貨。”
  “真有此事?”
  “你這孩子,你以為這城市一開埠就設有便利店快餐店?”
  麥太太說:“那時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門,早餐時分,門口有賣豆漿小販。”
  “那倒是場面溫馨。”
  麥太太說下去:“窮得要命,一塊錢看得磨那樣大,我還記得一日早上沒零錢,父親給我一塊錢紙幣,囑我先買一角熱豆漿,購買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壺,里邊先打一只生雞蛋,拎著去,澆上豆漿,回到家雞蛋剛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歡奇問:“一只雞蛋?”
  “他一個人吃,當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飯。”
  承歡駭笑,“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當丫環似支使出去買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沒得吃。”
  “正确。”
  “外公這個人蠻奇怪。”
  麥太大道:“你听我說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著一塊錢,另一手拎著壺,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壺傾側,我連忙去看雞蛋,蛋白已經流了一地,幸虧蛋黃仍在,連忙拾起壺,心突突跳,赶到小販處,要一角錢豆漿,小販問我拿錢,我說:‘我不是給了你一塊錢?’小販說沒有,我嚇得頭昏眼花,連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塊錢仍在路邊居然還在,原來拾雞蛋時慌張,顧此失彼,把紙幣失落。”
  “可怜。”承歡嚷,“彼時你几歲?”
  麥太太微笑:“九歲。”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麥來添訝异,“我從來沒听過這故事。”
  他妻子說:“因我從來不与人說。”
  “一切都過去了,媽媽。”
  “你且听我說完。”
  “還有下文?”
  “我把豆漿提回家中,如釋重負,誰知我父親吃完早餐,眼若銅鈴,瞪著我罵:‘雞蛋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歡愣住。
  麥太太輕輕說:“我一聲不晌,退往一邊,几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忘記此事。”
  承歡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顧他,直到他去世。”
  麥太太點點頭,“常罵我窮鬼窮命,討不到他歡心。”
  承歡更加不明白,“為何要他歡喜?”
  麥來添笑笑,“承歡你不會了解,那是另外一個世界。”
  承歡吁出一口气,“爸,多謝你從來不叫我替你買早餐。”
  麥太太笑,“他天天替你買薯條,我們這一代最吃虧。”
  麥先生說:“儿童地位是日漸提升了。”
  “還有許多黑暗事。”
  麥先生勸說:“算了,小時總由他養活。”
  承歡搖頭,“叫小孩去買早餐,真虧他想得出來,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麥太太終于說:“這些塑膠桶無用,丟掉吧。”
  環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過的尼龍被,統統懶得收,扔掉第二年重買,人人如此,不覺浪費。
  一直到第二天,承歡猶自不能忘記母親童年時那只雞蛋。
  她問好友:“毛毛,你會不會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詠欣說:“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諒她。”
  承歡歎口气,“我從未想過會不原諒她。”
  承歡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東西。
  自然預先知會過屋主,去到那里,發覺物是人非,承歡坐在床沿,無限感慨。
  若不是母親節外生枝,推延婚期,兩人一早就出發去度蜜月了。
  母親其實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過她沒有叫女儿去買早餐,她叫儿去辦酒席,都是違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權犧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歡輕輕對自己說:“我不會直接或間接左右子女。”
  發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剛想走,有人按門鈴,原來是辛家亮。
  他特來招呼她,“喝杯茶。”
  家麗買了許多檸檬香紅茶包,此刻還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給承歡,忽然有點落寞,“現在,”他說,“我是一個有過去的男人了。”
  承歡笑得落下淚來。
  她安慰他:“不要擔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兩次,在社交場所照樣受歡迎。”
  “家母已往倫敦去小住。”
  “你們辛家倒是喜歡霧都。”
  “比北美洲几個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嗎?”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著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輕。”
  承歡莞爾,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響她們,她們便在小事上回報。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發換牙?”
  “都被你猜到了,擺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為他好,打扮得年輕點無可厚非。”
  辛家亮說:“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報紙出版,已与他簽下合同。”
  “那多好。”
  辛家亮舊調重彈:“可是辛志珊往后的財產,都与我無關了。”
  承歡沒好气,“你再說這种話,我必与你絕交。”
  “對,你從來沒看得起過我。”
  “神經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這樣親昵地罵我,可見還是有感情。”
  “來,幫我把箱子扛下樓。”
  司閣看見他們,連忙笑著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么還未搬進來?”
  承歡想,也許明年后年,他會發覺,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愿意,很快會找到新歡,女性仍然溫馴,向往一個家,盼望受到保護,男性只要愿意付出,不愁沒有伴侶。
  在停車場,承歡与辛家亮擁抱一下。
  辛家亮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他几乎有點嗚咽,“讓我們從頭開始。”
  “有此必要嗎?”
  “我愿意。”
  也好,現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來往比較方便,也并不是貪圖他什么。
  祖母的遺產提升了承歡的身分。
  所以在舊時,有能力的父母總是替女儿辦份丰盛的妝奩,就是這個意思。
  “承歡,我約你下星期三。”
  承歡躊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從前你未試過推我。”
  “那時我不成熟。”
  “你有什么事?”
  承歡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著呢。”
  她拎起行李下樓。
  兩人都明白,若要從頭開始,不如另起爐灶。
  不過,他們是少數事后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對情侶。
  將來,辛家亮的伴侶在偶然場合見到麥承歡,會得立刻用手圈著辛家亮臂彎,并且稍微酸溜溜地說:“是她嗎?”
  想到此處,承歡笑了。
  那個女子一定長得比較嬌小白皙,有一張秀麗的小圓臉。
  “在想什么?”
  承歡毫不隱瞞,“我們之間的事。”
  辛家亮充滿惋惜,“要不是父親的緣故,我們早就結婚了。”
  不知緣何有這么多阻滯,年輕人又容易气餒,一遲疑便跟不上腳步。
  搬遷之前麥太太請鄰居吃飯,就在走廊里架起台椅,熱鬧非凡。
  人人都假裝熱誠,紛紛向承歡詢問婚禮改期的原因,承歡不慌不忙對眾太太們解釋:“祖母突然去世了。”
  這次搬家,感覺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時間离開這一群街坊組長,自然有點舍不得,以后一切榮辱都不再有人代為宣揚,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飛上枝頭的感覺,向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触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點點小事樂半日:“哎唷,外國人叫我先生呢,外國人對我道早安呢……”
  對,麥太太心情完全一樣。
  搬家之事占据了她的心,終于輪到她飛出這狹小的天地。
  在過去二十年內,一家接一家搬走,有辦法的如許家李家只住了兩三年,便匆匆离去,電話都沒留一個,彼此消失。
  就是他們麥家,長駐此村,一直不動。
  陶太太說:“我們做了十年鄰居,看著承歡与承早長大。”
  “有空到我們新家來。”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還小,哪里走得開。”
  麥太太心想:我也不過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認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進花盆里。
  承歡問:“這种綠色肥潤有點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么?”
  “這叫玉蓮,那叫流浪的猶太人,一粒粒的叫嬰儿的眼淚。”
  “你倒知之甚詳。”
  “都很粗生,要有陽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歡忽然說:“同華人一樣。”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聯想丰富,感慨甚多。”
  “是媽叫你把它們搬到新居?”
  “媽興奮過度,不記得這些了。”
  “那么,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這樣念舊。”
  “信不信由你,我有點不舍得這里。”
  “你在這里出生,承早,我記得爸爸抱你回來的情形,小個子,一點點,哭個不停,媽一直躺著,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兩歲,如何記得?”
  “大事還是心中有數。”
  “且問你,在這里之前,我們又住何處?”
  “不記得了。”
  麥來添走進來,“那時租人一間房間住,我在張老板的公司里做信差。”
  承歡問:“在什么地方?”
  “早就拆掉了,現在是[魚則]魚涌至大的商場。”
  “為什么叫[魚則]魚涌?”
  “整個城市一百年前不過是崎嶇的漁港,不外是銅鑼灣,肖箕彎那樣亂叫,并無正其名。”
  “你看,無心插柳柳成蔭。”
  麥來添頷首,“可不是,誰會想到祖母會把遺產給承歡。”
  承早說:“姐姐夠圓滑。”
  “不,祖母說我長得像祖父。”
  麥來添端詳女儿,“像嗎?”
  這時麥太太滿面紅光進來說:“出來幫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齊揚聲:“媽,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著閒話家常。
  承歡問:“做信差,月薪多少?”
  “兩百八。”
  “那怎么夠用?”
  “晚上兼職,替張老板開車。”
  承早稱贊道:“腦袋靈活。”
  麥來添笑,“我根本沒有駕駛執照,彼時考個執照并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過張老板交游廣闊,拔刀相助。”
  “那時她還是小姐吧。”
  “嗯,年輕貌美。”
  承早說:“听說早三十年,打長途電話是件大事,需一早到電訊局輪候。”
  麥來添承認,“真落后,不知如何熬過來。”
  承歡微笑,這倒罷了,沒有傳真机与錄像机至多不用,至落后的是風气。
  要到八0年政府机關開始創辦男女職員同工同酬,在這之前,同樣職級,女性薪酬硬是低數百元,并且婚后不得領取房屋津貼。
  他們三人一直聊至鄰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盤進來,与父親對飲啤酒。
  麥太太訝异,“沒完沒了,說些什么?”
  “前塵往事。”
  麥太太看著承歡,“你是想躲開那班太太吧?”
  承歡點點頭。
  麥來添說;“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揚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麥太太不做聲,如今麥來添的地位也比從前好多了,麥太太相當容忍。
  承歡連忙說:“沒有的事,我自己端張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來。”
  “搬走也好,”麥太太笑,“不必交待。”
  麥來添說:“以后在街上也會碰見。”
  麥太太忽然理直气壯說:“距离太遠,見不了。”
  承歡不禁笑,許多人移民到溫哥華,正沾沾自喜成為國際級人馬,誰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鍋,在店堂內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沒說話的舊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么小,怎么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運車就來了。
  天晴,真托賴。
  工人把一箱箱雜物抬出去。
  承歡冷眼旁觀,只覺家具電器都髒且舊,它們在老家無甚不妥,一出街就顯得不配,這里邊自然也有個教訓,承歡一時忙著指揮,無暇細想。
  人去樓空,承歡与承早在舊屋中做最后巡視,沒想到搬空之后面積更小,難以想象四個大人如何在此擠了這么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著牆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條污垢。
  承歡推一推他,“走吧。”
  其實沒有什么值得留戀。
  承早說:“我們住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也不是不快樂的。”
  “當然,隨遇而安嘛。”
  姐姐拉著弟弟的手,高高興興關上門。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沒有告訴辛家亮,今日搬家。
  麥太太步入新居,興奮得淚盈于睫。
  承歡溫柔地對母親說:“灰塵吹到眼中去了?”
  麥太太忙用手去揉雙目,承歡掏出濕紙巾,替母親拭去淚印。
  很久沒有如此近距离注視母親的臉,眼角皺紋深得一個個褶,抹都抹不開,顴骨上統是雀斑,似一片烏云遮著皮膚,蒼老咱然,人人都會老,不稀奇,但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結局。
  承歡心中一陣難過,一個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別。
  麥太太卻說:“好了,還在抹什么。”
  承歡這才怔怔地停下手來。
  麥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門,背著眾人。
  承歡看到母親熟悉微胖身型,她習慣側身睡,那樣她可以護著怀內嬰儿,凡是做母親的睡姿都一樣,用整個背脊擋著世界,万一有炮彈下來,先犧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儿性命。
  承歡可以想象當年她也曾躺在母怀里側,安然入睡。
  家具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費,便紛紛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書抬進房中放好。
  他說:“嘩,終于有自己的房間了,今年已足足十九歲。”
  承歡不語。
  在這擠逼昂貴的都會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間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個鬼臉,“遲總比永不好。”
  承歡看著他笑。
  “祖母其實一早住在療養院里,財產用不著,為什么不早些發放給我們?”
  承歡分析:“老人習慣抓住權力,財產乃是至大權勢。”
  承早頷首。
  “再說,她得來這些也不容易,活著,說不定有一日用得著,怎么肯放下來。”
  “那倒是真的,再問你們討還,可就難了。”
  “不過,居然積存那么多,也真虧她。”
  承早訕笑,“說是錢,其實都是父親童年与少年時的歡樂:一雙鞋、一件玩具,一本新書……都給克扣起來成為老人的私蓄。”
  承歡想起來,“爸一直說,他小時候老希望有一雙老式滾軸溜冰鞋,可是祖父母無論如何沒有買給他。”
  “看,所以這筆財產其實屬于他。”
  “也好,屬于延遲歡樂。”
  麥太太打理廚房,給子女倒兩杯茶,听見他們嘟嘟嚷嚷有說不盡的話,甚為納罕。
  “姐弟倒是有說不光的話題,我与手足卻無話可說。”
  承歡別轉頭來,“那是因為有人离間,”她笑,“趁离間承早与我的人尚未入門,先聊了再說。”
  承早听懂了,因說:“我的女伴才不會那么無聊。”
  “嘿!”
  “現在女孩子多數受過教育有工作富有精神寄托,妯娌間比較容易相處。”
  承歡擠眉弄眼,“是嗎?”
  承早推姐姐一下,把籃球塞到她怀中,“又不見你去离間人家姐弟感情。”
  承歡不屑,“我怎么會去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決不圖將他人之物占為己有,我要什么,問老板要,問社會要。”
  承早笑,“我的女伴也一樣有志气。”
  麥太太說:“那真是我們麥家福气,麥家風水要轉了。”
  語帶些微諷刺之意,可是他們姐弟并不介怀。
  承歡想征詢父親意見,他卻在露台上睡著了。
  脫剩汗衫短褲,仍然用他那張舊尼龍床,臉上蓋本雜志,呼吸均勻。
  承歡輕輕走到父親身邊,怜惜地听他打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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