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如果一下子嫁出去,必定剝奪了与他相處的時間,她需要更多的時間与父母相親,她不急于成為他人的母親。
  這不是一對不能相處的父母。
  不易,但并非不能。
  承歡忘記告訴辛家亮她搬了家。
  辛家亮三天后找上寫字樓來,無限訝异。
  “你想擺甩我?”
  承歡吃惊,莫非下意識她真想那么做。
  “看你那有詞莫辯的樣子。”
  “我忙昏了頭了。”
  “一個新發財突然發覺無法用光他的錢財之際會得神經錯亂。”
  “對不起,我承認過錯。”
  “麥承歡,你已比政府大部分高官聰明。”
  “謝謝。”
  “我撥電話,線路未通,何故?”
  承歡期期艾艾,“號碼好似改了。”
  “上樓去找,但見人去樓空,油漆師傅正在抹油。”
  “對不起。”
  “你听听,一句對不起就誤我一生。”
  承歡見他如此夸張,知道無恙,反而微笑,“終身誤是一首曲名。”
  辛家亮看著她,歎口气,“我拿你沒轍。”
  “找我有要緊的事嗎?”
  “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請說。”
  辛家亮吸進一口气,“我想恢复約會异性。”
  承歡听了,高高興興地說:“請便。”
  “你不介意?”
  別說麥承歡真不介意,她若介意,行嗎?
  “恭祝你有一個新的開始。”
  辛家亮目光溫柔,“你也是,承歡。”
  他走了。
  真是個不動聲色的惡人,反而先找上門來告狀,怪她處事不妥當。
  承歡那一日情緒在极之唏噓中度過。
  傳說良久的升級名單終于正式發放。
  承歡一早听說自己榜上有名,可是待親眼目睹,又有种否极泰來、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之感覺。
  一大班同時升職的同事剎那間交換一個沾沾自喜的眼神,如常工作。
  升不上去的那几個黯然神傷,不在話下。
  心底把名利看得多輕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在這种競爭的气氛下,不由人不在乎,不由人不爭气,不由人不看重名利得失。
  錯過這次机緣就落在后頭,看著別人順水推舟,越去越遠,還有什么斗志,還有什么味道。
  承歡僥幸,她不想超越什么人,能不落后就好,至要緊跟大隊。
  一位不在名單內的女同事說:“承歡你替我听听電話,我去剪個頭發,去去晦气。”
  承歡只得應聲是。
  自口袋摸出一顆巧克力放進口中,發覺味道特別香甜。
  無論心中多高興都切勿露出來,否則就似偷到油吃的小老鼠了。
  可是聲音有掩不住的明快。
  臨下班時接了一通電話。
  “是承歡嗎,我是朱寶翹,有無印象?”
  承歡要抬起頭想一想才知道她是誰。
  現在辛家的人与事已与她沒有什么大的關聯。
  “是,朱小姐。”
  對方笑著說:“想約你到舍下喝杯茶。”
  “好呀,對,辛先生健康很好吧?”
  “托賴,可養回來了,下午五時半我派車來接你如何?”
  “沒問題。”
  總有人得償所愿。
  朱寶翹在車子里等麥承歡,接了客吩咐司机往南區駛去。
  她對承歡說:“辛先生有事到紐約去了。”
  承歡一听,覺得這口气好熟,一愕,想起來,這活脫脫是從前辛太太的口气。
  朱女士遞上一只小盒子,“承歡,送你的。”
  承歡連忙說:“我已与辛家亮解除婚約。”
  那意思是,您不用爭取我的好感了,我已是一個不相干的人矣。
  可是朱女士笑道:“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承歡連忙說:“不敢高攀。”
  “這樣說,不等于不愿意嗎?”
  承歡笑,“求之不得呢。”
  兜了個大圈子,朱女士得償所愿,歎口气,“小時候你媽喂你吃什么東西,把你養得那么聰明。”
  承歡詫异,“你真覺得我還不算遲鈍?”
  “端的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承歡不由得發了一陣呆,老實招供:“是慢慢學會的吧,窮家子女,不學得眉精眼明,善解人意,簡直不能生存,吃次虧學次乖,漸漸變為人精。”
  朱寶翹听了,亦深深歎息。
  承歡訕笑,“小時候不懂,臉上著了巴掌紅腫痛不知道誰打了我,后來,又以為是自己性格不可愛,唉,要待最近才曉得,人欺人乃社會正常現象,我們這种沒有背境又非得找生活不可的年輕人特別吃虧。”
  朱寶翹看著她,“你在說的,正是十年前的我。”
  承歡有點意外。
  “所以我特別感激辛先生。”
  承歡深覺奇怪,辛志珊兩任妻子都稱他為先生,一剎時分不出誰是前妻誰是后妻。
  漸漸朱寶翹在那個環境里服侍那個人會變得越來越像從前的辛太太。
  當然,她此刻年輕得多漂亮得多,日子過去,歲月無情,兩位辛太太的距离會日益接近。
  車子駛抵辛宅。
  承歡愕然,這間新屋与從前的辛宅不過是十分鐘路程。
  “請進來。”
  布置當然簇新,海景极之可觀。
  房子如果寫她的名字,朱寶翹下半生就沒什么需要擔心的了。
  承歡今非昔比,對于房地產价格,略知一二。
  朱女士絕口不提辛家之事,真純与承歡閒聊。
  “承歡,”她忽然問,“你有無遺憾?”
  承歡啞然失笑,“一個人怎可能沒有遺憾。”
  “說來听听。”
  承歡岔開話題,“說三日三夜也說不完。”
  “大不了是十八歲那年某男生沒有愛上你吧。”
  承歡不甘心被小覷,便笑答:“不,不是這樣的。”
  朱寶翹知道,如果她想別人透露心事,她先得報上一點秘密。
  “我的至大遺憾是出身欠佳。”
  “英雄莫論出身。”
  “可是吃了多少苦頭。”
  “那也不過栽培得你性格更加成熟老練。”
  “還有,”朱寶翹說下去,“我們兄弟姐妹不親愛。”
  “嗯,那倒是一項极大損失。”
  “你呢?”
  “我?”承歡緩緩道來,“我自小到今都希望家母較為通情達理。”
  朱寶翹點點頭,“子女無從選擇。”
  “還有,我假如長得略為美貌——”
  朱寶翹睜大雙目,“還要更漂亮?”
  好話誰不愛听,承歡十分開心,朱女士又不必故意討她歡喜,可見說的都是真話。
  “身段不夠好,穿起泳衣,不能叫人刮目相看。”
  朱寶翹笑不可抑。
  承歡卻不覺可笑,“那真是一項天賦,同英俊的男生一般叫人眼前一亮,你說是不是?”
  “你的遺憾微不足道。”
  “好坏么,我懊惱世界沒有和平。”
  她們大笑起來。
  承歡看看表,“我得告辭了。”
  朱寶翹并無多加挽留,“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下次再找我,兩個人,聊聊天,我可以胜任,人多了我應付不來。”說得再坦白沒有。
  “我明白。”
  席開二十桌就不必找麥承歡了,不然淨是打招呼已經整晚過去,累死了。
  返回市區,承歡松口气,用鎖匙打開小公寓大門,立刻踢去鞋子,往沙發里一倒。
  要到這种時候才能讀早報,真是荒謬。
  她扭開電視看新聞。
  電話鈴響了。
  是毛詠欣的聲音。
  “讓我猜,一個人,邊喝冰水,邊看新聞,而前任男友已開始約會旁的女生,歡迎歡迎,歡迎麥承歡加入我們怨女行列。”她咕咕笑。
  承歡問:“你很怨嗎,看不出來。”
  “我在等壯男前來敲門把我帶到天之涯海之角去,”毛毛說,“我已不稀罕知識分子型异性,我宁擇年輕力壯肌肉型。”
  “毛詠欣你越發鄙俗。”
  毛詠欣不以為然,“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
  “這是真的,你若不釋放自己,沒有人能夠釋放你。”
  詠欣乘机說:“今天我看到辛家亮与他的新女伴。”
  承歡不動聲色,“是嗎,在何處?”
  “在圣心教堂,一位朋友的婚禮上。”
  “那女子長得可美?”
  毛詠欣笑,“這通常是前度女友第一個問題。”
  “快告訴我。”
  “各人對美的水平要求不同。”
  “胡說,漂亮就是漂亮。”
  “你我都不會喜歡那种大眼睛小嘴巴。”
  “為什么?”
  “太過小家碧玉,皮鞋手袋襯一套,深色絲襪,永恒微笑。”
  承歡一怔。
  這像誰?
  毛詠欣說下去:“男人就是這樣,大學生找個中學生,中學生找小學生,一定要有优越感。”停一停,“喂,喂,你為什么不說話?”
  “沒什么。”
  毛詠欣勸說:“他遲早要約會別人,你也可以見別人。”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
  “承歡,放開怀抱,從頭開始,我點到即止。”
  她挂斷電話。
  承歡急忙翻出舊照片簿。
  也是一個婚禮,是初識辛家亮之際他把她帶去的,新娘是他表姐。
  在婚禮上拍了好些照片,承歡挑了几張,珍藏在照相簿內。
  看,小圓臉、大眼睛、小嘴巴、穿藍色套裝、白皮鞋(!)白手袋,話梅那樣顏色的絲襪,劉海一絲不亂……
  承歡嗤一聲笑出來,這不是毛詠欣口中的小家碧玉嗎。
  還有,嘴角永遠帶笑,有种喜不自禁,蒙受恩寵的意味。
  原來辛家亮喜歡的人,一直是這种類型。
  不知自几時開始,麥承歡變了。
  或許因有一夜要當通宵更,發覺白襯衫卡其褲最舒服,以后不再勞駕套裝。
  也許因有一日風吹亂頭發同事反而贊她好看,于是以后她不再一絲不苟。
  更可能是因為在工作崗位久了,發覺成績重要過外表,上司寫起報告來,名貴衣著不計分。
  于是一日比一日改變。
  到了今日,她瀟酒、時髦、爽朗,還有,非果斷不可,已不是那可愛依人的小鳥了。
  承歡把她近照取出看。
  那是獲悉升級之后一日在某酒吧內与同事拍攝的生活照。
  麥承歡容光煥發,怎么看都不似剛与未婚夫解除婚約,大動作,捧著啤酒杯,咧開嘴笑,雙目眯成一條線。
  感覺上比從前的她更年輕。
  那是信心問題,她又無須任何人來光照她,麥承歡本人已經光亮。
  終于。
  承歡倒在床上長長吁出一口气。
  幸運的她在原位上升了上去,駕輕就熟,比調升到陌生部門舒服十倍。
  人怎么沒有運气,做官講官運,做太太講福气。
  一些幼儿,南生下來,父母忽然收入大增,搬大房子置大車,享受硬是不同。
  承歡覺得她的運气已經轉佳,熬過窮困青少年期,漸入佳境。
  她收好照片簿安然入睡。
  新家地方雖小,五髒俱全,而且環境宁靜,不開鬧鐘,不會被任何雜聲吵醒。
  雖然平伸手臂几乎可以碰到客廳兩面牆壁,可是承歡還是對小公寓珍若拱壁。
  那是她生活荒漠中的小綠洲。
  改天拿到房屋津貼再換一間大的。
  真滿足。
  第二中午,接待處向承歡報告:“麥小姐,有人找你。”
  承歡去一看,卻原來是承早。
  女同事都向他行注目禮,這小伙子,進大學以來,益發顯得俊朗。
  可是承歡是他姐姐,一照臉知道他有心事。
  “怎么了?”
  “有無咖啡与二十分鐘?”
  “坐下慢慢聊。”
  “姐,我已搬了出來。”
  “几時的事?”
  “昨天。”
  “又回宿舍去了?”承歡大惑不解。
  “不,宿舍已無空額,我住朋友家。”
  “承早,那非長久之計,緣何离家出去?”
  “因母親蠻不講理。”
  承歡力勸,“你知道媽媽個性,你答應過盡量遷就。”
  “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已失去你這塊擋箭牌,現在她事事針對我,我真吃不消。”
  “我置一個新家不外是想你們生活得舒服一些,為何不見情?”
  “母親天天与我吵,且偷听我所有電話。”
  承歡微笑,“本縣也曾經此苦。”
  “我記得有一次你補習學生來電告假,也受她查根問底,那十五歲的孩子嚇得立刻換老師。”
  “你要記住,承早,她是愛你的。”
  “不,”承早撥撥頭發,“我已決定搬出來住。”
  “到我處來?”
  “你地方不夠,也不方便。”
  承歡起了疑心,“你那朋友是誰?”
  承早不答。
  “又是男是女?”
  “女子。”
  承歡略為放心。
  承早咳嗽一聲,“她是一間時裝店的老板,育有一名孩子。”
  承歡立刻明白了,“這是几時發生的事,有多久了,你那些女同學呢,難怪母親要不高興。”
  承早不語。
  “你尚未成年,難怪她不開心。”
  “母親的擔憂是完全不必要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承歡凝視弟弟,“是嗎,你知道嗎?”
  “我承認你比我更懂得討父母歡心,可是你看你,姐姐,你統共沒有自己生活,一切為了家庭犧牲。”
  承歡瞪大眼睛。
  “若不是為著母親,你早与辛家亮結婚。”
  “不,這純是我私人選擇。”
  “是嗎,姐姐,請你捫心自問。”
  承歡立刻把手放在胸前,“我心甘情愿。”
  承早笑了,“姐姐你真偉大。”
  “搬出去管搬出去,有了女友,也可別忘記母親,天下媽媽皆嘮叨,并無例外。”
  承早留下一個電話离去。
  那日下班,承歡赶回家中。
  只有父親一人在家看報紙。
  承歡說;“承早的事我知道了。”
  麥來添抬起頭來歎口气。
  “媽呢?”
  “不知道到何間廟宇吃素去了,她認為前世不修,應有此報。”
  承歡啼笑皆非。
  “你有無勸你弟弟?”
  “我不知從何說起,他從前不是有好些小女朋友嗎?”
  “他說那些都不是真的。”
  “現在,他与那位女士同居?”
  “可以那么說,那位小姐還負責他的生活費以及學費。”
  承歡發呆,坐下來。
  “你母親說你弟弟交了魔苦運,這間房子風水甚差,她天天哭泣,無福享用。”
  承歡問父親:“你怎么看?”
  “我只怕他學業會受到影響。”
  “我也是,余者均不重要,同什么人來往,也是他的自由。”
  麥來添不語。
  承歡試探問:“是母親反應過激吧,所以把承早逼得往外跑。”
  麥來添攤攤手,“可是我又無法不站在你母親這一邊,這個家靠她一柱擎天,在這個小單位內,她是皇后娘娘,這些年,她含辛茹苦支撐一切,我在物質上虧欠她甚多,如果還不能尊敬她,我就沒有資格做她伴侶了。”
  換句話說,這几十年來,他把妻子寵得惟我獨尊,唉,他也有他的一套。
  承歡不由得說一句:“爸,君子愛人以德,很多事上,你該勸母親几句,我們也好做得多。”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一名司机。”
  勸人自律,是天下一等一難事,自然是唯唯諾諾,得過且過容易得多,麥來添焉有不明之理。
  “早曉得,這個家不搬也罷。”
  承歡啼笑皆非,做多錯多,承歡又一次覺得她似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想要討得每個人歡心,談何容易。
  麥來添接著又沒精打采地說:“我從來沒想過要搬家。”
  “爸,承早這件事,同搬家沒有關系。”
  麥來添抬起頭,“承歡,那你去勸他回來。”
  承歡站起來,“我盡管試試。”
  家里所有難事,例必落在承歡身上。
  她回家部署了一下,考慮了好几种策略。
  投鼠忌器,打老鼠,怕傷到玉瓶儿,別人的女儿當然是老鼠,自家的兄弟必定是玉瓶,毋需商榷。
  她先撥電話去找承早,得知他在上課,于中午時分赶到大學堂。
  承早自課室出來,看到姐姐,已知是怎么一回事,他素來尊重承歡,一聲不響与她到附近冰室喝茶。
  承歡二話不說,先塞一疊鈔票給他。
  承早訕訕地收入口袋。
  “父母都怪我呢。”
  承早意外,“怎么怪到你頭上。”
  “這就叫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承早不語。
  “承早,先回家,其余慢慢講。”
  承早十分為難,“母親的意思是,一舉一動都得听她調排,從頭管到腳,我實在吃不消。”
  “我自然會跟她說,叫她給你自由度。”
  “在夾縫中總可以透到空气苟延殘喘,算了,我情愿在外浪蕩。”
  “那么,我替你找地方住。”
  “那該是多大的花費。”
  “我的兄弟,怎么好寄人篱下。”
  承早一直搔著頭皮。
  “帶我去看看你目前住的地方。”
  承早只是擺手。
  “怕什么,是姐姐。”
  女主人不在家,承歡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她叫湯麗玫,主持的時裝店,就叫麗玫女服。
  公寓狹窄,客人進門的時候,一個兩歲大的胖小孩正在哭,臉上髒髒地糊著食物。
  同屋還有一位老太太,是湯女士的母親,見到承早,板起臉,砰一聲關上房門,躲著不出來。
  承歡微笑道:“這并不是二人世界。”
  承早不出聲。
  承歡已覺得已經看夠,輕輕說:“承早,男人也有名譽。”
  承早已有懊惱的神色。
  “不過,幸虧是男人,回頭也沒人會說什么。”
  那小孩不肯進衛生間,被帶他的保姆斥罵。
  “我們走吧。”
  “我收拾一下。”
  承歡連忙拉住弟弟,“几件線衫,算了吧。”
  承早輕輕放下門匙。
  承歡如釋重負,拉起承早就走。
  在狹小電梯里,承歡說:“在這個階段,你幫不f她,她亦幫不了你。”
  承早不出聲。
  “感情是感情,生活歸生活。”承歡聲音益發輕柔,“承早,讀完書,找到工作,再來找她。”
  承早的頭越垂越低。
  承歡撥弄弟弟的頭發,“你頭腦一向不糊涂,可見這次是真的戀愛了。
  承早淚盈于睫,由此可知世上尚有姐姐了解他。
  說實話,承歡心中其實也當承早中邪,不過她是聰明人,知道這件事只能哄,不能罵,故一味放軟來做,果然生效。
  承早低聲說:“我帶你去看她。”
  麗玫女服店就在附近一間大廈,步行十分鐘便到,承歡視這一區為九反之地,很少來到,此刻小心翼翼抓緊手袋,神色慎重,只是承早沒留意到。
  小店開在二樓,店里有客人,年輕的老板娘正在忙著招呼。
  承歡一看,心中有數。
  的确長得出色,高大碩健一身白皮膚。三圍分明,笑臉迎人,麗玫二字,受之無愧。
  而且看上去,年紀只比承早大三兩歲。
  她一邊构飯盒子里食物送進嘴里,一邊沒聲价稱贊客人把衣服穿得好看。
  承歡輕輕說:“真不容易,已經夠辛苦,你也不要再增加她的負擔了。”
  “媽不准我見她。”
  “這個包在我身上,你先到我處住,同媽講妥條件才搬回家中。”
  承早松一口气。
  那湯麗玫一抬頭,看到承早,打心中笑出來,可是隨即看到有一女生与承早形容親熱,又馬上一愣,臉上又惊又疑。
  承歡在心中輕輕說:真苦,墮入魔障了。
  承早走過去,低聲說了几句,湯麗玫又恢复笑容。
  承早講到要跟姐姐回去,她又覺失望。
  七情六欲競叫一個黃毛小子牽著走,承歡不禁搖頭歎息。
  客人走了,湯麗玫斟出茶來。
  店里七彩繽紛都是那种只能穿一季的女服。
  湯麗玫頷首,“承早你先到姐姐處也是正确做法。”
  承歡連忙說:“多謝你開導他。”
  湯麗玫攤攤手,淚盈于睫,“离一次婚,生一個孩子,伯母就當我是妖精了。”
  承歡立刻欠身,“她是老式人,思想有淤塞。”
  湯麗玫輕輕說:“人難保沒有做錯一次半次的時候。”
  承歡馬上說:“离婚不是錯誤,离婚只是不幸。”
  湯麗玫訝异了,“你這話真公道。”
  承早說:“我一早說姐姐會同情我們。”
  承歡保證:“承早在我處有絕對自由,你可以放心。”
  湯麗玫忙不迭點頭。
  承歡想起來,“你要換一個保姆,現在這個不好,孩子不清洁,她還喜歡罵他。
  語气誠懇關怀,湯麗玫一听,鼻子更酸,落下淚來。
  承歡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然后,她到店外去等弟弟。
  這种不幸也似乎是自招的,离婚后仍然不用心處理感情,居然會看中麥承早這种小男孩。
  承歡深深歎息。
  不到一刻,承早就出來了。
  他問姐姐:“我睡你家客廳?”
  承歡看他一眼,“廚房浴室都不夠大。”
  “看,我天生是睡客廳的命。”
  在湯家,想必也寄宿在沙發上。
  承歡不語。
  把弟弟安頓好,她已覺得筋疲力盡。
  承早說:“那孩子最可怜,至今尚會問爸爸在哪里。”
  承歡問:“該怎么辦呢,又不能不离婚。”
  承早說:“我們應當感激父母吧。”
  “你到今日才發覺。”
  “姐,所以你感恩圖報。”
  承歡感喟,“婚姻這制度与愛情無關,不過它的确是組織家庭撫養孩子最佳保障。”
  父母之間相信早已無愛情存在,可是為著承歡与承早,苦苦支撐。
  也許他們品性較為愚魯,可能環境并不允許他們做非分之想,無論如何,姐弟倆得以在完整家庭內長大。新衣服不多,可是總有干淨的替換,飯菜不算丰富,但餐餐吃飽。
  成年之后,知道父母彼時做到那樣,已屬不易。
  “不要叫父母傷心”是承歡的座右銘。
  失望難免,可是不要傷心。
  那壓力自然沉重,尤其是在母親過了五十歲之后,一點小事都堅持傷心不已。
  承歡來回那樣跑,毛詠欣取笑她:“魯仲連不好做。”
  承歡詫异,“你還曉得魯某人這個典故,真不容易。”
  “是呀,”毛毛感喟,“還有負荊請罪,孔融讓梨,守株待兔,臥冰求鯉……統統在儿童樂園讀到。”
  “那真是一本儿童讀物。”
  承歡回到家去邀功,可是麥太太不領情,她紅腫著眼睛說:“待我死了,承早大可与那女子結婚。”
  承歡亦不悅,“承早現住我家,還有,他并不打算在近期內結婚,第三,那女子勤奮工作,不是坏人。”
  麥太太气忿,“別人的女儿都會站在母親這邊。”
  “也許,別人的母親比較講理?”
  麥來添插嘴,“承歡,承早一個人气你母親已經足夠,你不必火上烹油。”
  承歡歎气,“我是一片好心。”
  想居功?做夢,仍有好几條罪名等著這個女儿。
  事后承歡同毛詠欣說:“我自以為會感動天,誰知被打成忤逆儿。”
  毛詠欣看她一眼,“你我受過大學教育,年紀在三十歲以下,有一份職業,這樣的女性,已立于必敗之地,在父母家,在辦公室,在男伴之前,都需忍完再忍,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承歡問:“沒有例外?”
  “咄,誰叫你知書識禮,許多事不可做,許多事不屑做,又有許多事做不出。”
  承歡首好友接上去:“既不能解釋,又不能抱怨。”
  “那,豈非憋死?”
  “所以要找一個身段碩健的英俊男伴。”
  “這是什么話。”
  “年輕、漂亮、濃稠的長發、西裝外套下穿那种极薄的貼身長袖白襯衫,愛笑,會得接吻,有幽默感……”
  “慢著,從來沒有人對男伴做這种非分之想。”
  毛詠欣反駁,“為什么不能?”
  “多數女子要求男方學識好有愛心以及事業有基礎。”
  “啐,這些條件我自己式式俱備,所以你看女人多笨。”
  承歡服帖了,“說下去。”
  “我為什么不能要求他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還有,纖長的手指,V字型身段,女人不是人,女人不可貪圖美色?”
  言之有理。
  “女人為什么要甘心同禿頂大肚腩雙下巴在一起廝守終身。”
  “我最怕禿頂。”
  “一發覺他掉頭發,即時分手。”
  承歡笑得打跌,“好似殘忍一點。”
  “相信我,老友,他們一發覺女伴有什么差錯,即時棄若敝履,毫不容情,絕不猶疑。”
  承歡問:“你找到你所要的伴侶沒有?”
  “我還在努力。”
  承歡頷首,“人同此心,所以有人喜歡麥承早。”
  承歡瞪好友一眼,“先把經濟搞起來,屆時要什么有什么。”
  “真是,窮心未盡,色心不可起。”
  未到一月,承歡便听到街外謠言。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