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我覺得她很美麗,頭發那么長那么干淨,打理得真好,她常常笑說她花了生命一半的時間來洗頭,但還是值得的,在早上,她看上去那么美,一臉的迷茫,我想我們還是年青的,還甚有前途。
  百靈真是史麥脫,她喜歡把雙手插在褲袋中走一整街,一整條街上的女子還是數她最出色,臉上洋溢著秀气,她是屬于城市的。
  在下午,他來了,要訂地方請一百三十五個人吃飯,老板叫我去擺平他。
  我很客气,問他要什么。
  “最好的樂隊,最好的香擯,最好的菜。”他說。
  “我們也許沒有期。”我翻著簿子。
  “你們一定有,我早半年已經訂好了的。”他說,“現在來計划一下詳情。”
  “當然,生活的每一部分,你莫不是計划好的。”我微笑。
  他沉默了半晌,“也不是,”他說,“有時候也會失算,你這個人。”
  “我妨礙了你什么?”我問,“我們先討論菜色。”
  “中菜。”他說。
  “這不是我本行,”我說,“我找中菜大師傅夾。”
  “不用,菜早就定下了。”
  “好的,讓我們討論座位的問題。”
  “當然今天下班你會与我一起去喝杯酒的,是嗎?”
  我們把細節都研究好了,我說:“一百三十五個人,你真是喜歡大宴會。”
  “總要請的,一次請完了,可以心安理得的睡覺。”
  “有錢人太不懂得花錢。”我感喟的說,“這樣子一頓吃,足夠很多一家四口一年的開銷,大觀園吃蟹的奢侈,在今日還是可以看到的。”
  他怔一怔,苦笑說,“我有錢,難道是我的錯嗎?”
  “我想是的,各人命運不一樣。”我說,“我也希望我能這樣子花錢。”
  “對,還有一樣,我不想要女侍,你是知道的,全体男招待。”
  “是,先生。”
  “去喝一杯如何?”他微笑。
  他看上去無懈可擊,深灰色的西裝,銀灰色領帶,永遠白襯衫,他永遠不穿別的顏色,那時候他跟我說:“做我的女伴,最容易穿衣裳。”
  他的衣著給我的印象至深,很久很久以后,在街上看見一套深灰色的外套,我還是會想起他。我很感慨,這些事情他永遠不會知道,我不會說給他听。
  但是他現在站在我面前,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机會,如果我不能完全得到他,我就完全不要他。
  我們去一間會所喝酒,他說:“啤酒是不是?我記得你是不喝混合酒的。”
  “謝謝。”
  “‘粉紅女郎’有什么不對?”
  “喝起來像蹩腳古龍水加洗頭水,應召女郎喝的東西。”
  “別這樣說,我妻子喜歡喝這种酒。”他微笑道。
  “那又不同,她喝起一定是高貴的。”我說,“對不起。”
  他溫和他說:“你知道我喜歡你,丹,你答應我,去找一層房子,裝修全歸我,你甚至可以買你喜歡的古董,只要我付得起,我們在一起會很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我會做一個一流的情婦,是不是?”我說。
  他還是微笑。“你為什么一定要結婚?我不能与你結婚,离婚會引起大多的糾紛,生意的往來,財產的分割,我妻子一年中有半年在馬來西亞娘家渡過,你不會覺得難堪,她連中文也不會說。”
  “但如果她父親是橡膠王,那又不同了。”
  “你會怪我嗎?我家在星馬的厂沒有她支持,早就關門了。她說:‘沒有這些財產,你會看中我?’”
  “你要侮辱自己,我也沒有辦法。”
  “這是事實,”他說,“你認識多少男人?其中總有十個八個想成為你的丈夫,為什么你不嫁他們,你不是單想結婚,如果我也一朝變成窮光蛋,我對你又有什么用?我們總得吃飯,而且想比別人吃得更好,是不是?”
  我不響。
  “如果我不能開著車子來接你,我又何必跟著你一起擠公路車?公路車還不夠擠嗎?”
  我不響,我用手支撐著頭。
  “總有一大你會老的,你能做到多少歲?三十歲?四十歲?你的老板有退休的一天,新老板也許喜歡用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可是你還得生活,你打算做一輩子?老了誰服侍你?誰照顧你?”
  “如果我是你的情婦——有五十歲的情婦嗎?”我說。
  “至少你會有點錢在身邊。”
  “錢我會賺。”
  “但賺一天花一天,等著發薪水的日子是不是?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每一個人都如此。”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么有鈔票。”
  “但是你不一樣,丹,”他說,“你有過机會,我給你的机會,將來說不定你會后悔。”他緩緩他說下去。“從來沒得到過机會是一樣,相信你也明白。”
  我緩緩搖搖頭。
  “不要固執。你對目前的生活難道沒有不滿么?”
  我動動嘴角。
  “我除了錢之外不能給你任何東西,跟著我或者你會更寂寞更無聊。我希望你是愛我的,這樣你比較會有寄托。”
  “你可以找很多像我的女子,她們對你沒有恨的回憶,她們會比我更适合你。”
  “這點倒錯了,不是很多女人像你的。”
  我拍拍他的手,“謝謝你。”
  “你可以去找房子了。”
  “多少錢一幢的?”我問,“五十万?六十万?兩百万?三百万?”
  “這樣吧.我去找房子。”他沉吟一會儿,“我不會委屈你的,但這不會是太豪華的一所房子,它決不代表你的身价,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像談一筆生意一樣。”
  他笑,不分辯。
  我有的是考慮的時間。跟著他,每天可以到最好的店去買衣服.可以去蒸气浴,到歐洲旅行,不消一年,我便是一個貴婦,我可以繼續工作,那時候工作只是為消磨時間,誰都得對我刮目相看。
  受日常生活瑣碎的折磨慘了,這种引誘是不可抗拒的,是的,我渴望環境可以轉變。
  他說:“至少你可以對人說:我愛他才為他做犧牲,我本身也有高薪收入。”
  但是月薪与銀行存款是兩回事。
  “我會考慮的。”
  “好的。”他說,“越快告訴我越好。”
  我与他去吃了一頓很好的晚飯。
  坐在他黑色的賓利里,我覺得有一种安全感。
  我想起來說:“車牌,我的車牌掉了。”
  “這么麻煩?”他笑,“到英國去重考一個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開車?”我猶疑地問。
  “請個司机。”他簡單的說。
  他可以幫我解決一切問題。一种虛榮侵襲上心頭。很少女人可以拒絕他,能干的不能干的,受過教育的。沒受過教育的。
  路上那么多人在等車,再美的美女在車站上吹半小時的風,染著一身的灰塵,再也美不起來了。
  我不是太年輕了,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長,我們的机會越來越少。
  他給我一小盒禮物。
  “什么?”
  “還不敢送戒指。”他說,“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這個上班。”我坦白的說,“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這是太太情婦們用的名貴貨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婦。”他簡單的說。
  說完之后,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說話。
  車到門口,百靈正在用鎖匙開鐵閘。
  她的長發在風中揚起,一只手放在袋中,另一只手在拉鐵門。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頭,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邊的人,呆了一呆,然后笑了。
  “這么晚?”我問。
  “是,去看了場電影。”她看我一眼。
  他并沒有問百靈是誰,說:“如果你們結伴上樓,我就告辭了。”
  “再見。”我說。
  他等我們進電梯,然后彎一彎,走掉。
  在電梯里我們有一刻沉默,然后百靈問:“那是他嗎?”
  “是的。”我說。
  “你還在等什么?如果你不能有一個有錢的父親,你就得去找一個有錢的情人,你在等什么呢?”
  “人們會以為兩個舞女在交談。”
  百靈笑,“舞女才是最純情的,動不動為情自殺,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确除了有錢,還有點其它的東西。”我承認。
  “他看上去有种孤芳自賞的書卷气,你知道有個男明星叫鮑方,他在銀幕上有那种味道。”
  “他比鮑方漂亮。”我說。
  “你是怎么認識這种人的?”百靈問。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許多年前了,我在一問酒店里工作,他來訂一百三十五人的酒席……”
  “就是那樣?”
  “是的,”我說,“我曾經一度非常愛他,倒不是為了他的錢,像他那樣的人才,很容易找到月薪一万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丰裕,現在也不是為了他的錢,他實在是与眾不同的一個男人。”
  “至少他會選你做情婦,越是能干的男人,越會不起眼,他們的情婦只需有女人的原始本錢,男人喜歡有安全感与优越感,你說是不是?”
  “我們可以去休息了吧?”她問,“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個人去看電影?”
  “不,”她但白的說,“是張漢彪約我的,他對我很客气。”
  “真的嗎?他真的會約會你?太棒了,喂,你覺得他怎么樣呢?”
  “他如果沒有什么毛病,早就結婚了,我如果沒有什么毛病,我也早就結婚了,我們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我并不想結婚,不是每個人可以彌補我生活不足之處。”
  她換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俠小說。
  我想去買點家具,十多二十歲的時候坐在地下是蠻好的,夠新潮的,几個墊子搞掂,但是年紀大了,蹲下地簡直起不了身,還是坐沙發比較好。
  沙發……請他來吃飯……
  電視閃來閃去,強烈的光芒。
  嫁給他,做他的情婦,到歐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擔心將來,一天天可以有時間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這些并不見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气——你們以為我一輩子完了嗎?并不見得呢。
  錢,大量的錢,隨帶而來的舒适,不必擠公路車,不必在灰塵處處的街上行走,不必自己去交水費電費,不必把存折拿出來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時,我愿意把家務交給佣人,我愿意放棄這份工作,把時間拿來逛古董店,去字畫店,學刻圖章,練書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間小黑房,拍照片,沖印。
  甚至帶張小凳于到彈棉花店去坐一個下午,夕陽下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默然看人家工作,這樣的享受,我會喜歡的,我會很喜歡。
  但是除非有很多錢,否則這种自由不輕易獲得。人們對于這种奢侈的自由見解不一樣,如果那個人沒錢,他們說他不上進,如果他有錢,他們說他會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為人擠人,大眼對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個像樣的公園,最近的地方是英國。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國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從新再活一次,這些——可全靠張漢彪了。
  其實我已經決定了。
  只有他才能幫我,只有他。
  我在安樂椅上睡著了。
  天漸漸亮起來,我睜開眼睛,百靈睡得很穩,奇怪,我并不疲倦,我燒咖啡喝。
  今天還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時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時候我說:“看,有誰夠興趣,可以寫一間酒店的故事。”
  “有人寫過了,”大師傅說。
  “別掃興,可以重寫。”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亂講!”他說,“亂講。”
  有人來請我,“周小姐,牛排間說,你好久沒去,帳簿是否要交給會計室?”
  “我又不能做帳,交會計室去。”
  “是,銀器咖啡壺掉了兩個,要重新訂貨,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說,“我一會儿就來。”
  “杯子破坏的也很多,索性買一批,數目也請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還是四倍。”
  “先要申請,這是一筆大開銷,不容忽視。”我說。
  “請周小姐快代我們申請。”小職員說。
  大師傅說:“我們的杯子也要換——”
  “你少見風使帆!”我瞪他一眼。
  我跟那個人上去檢查杯子,在士多房我想:現在我應該去逛摩羅街,太陽淡淡的,穿一雙球鞋。可以留長發,有大把時間來洗。
  我還不是很老,如果再工作下去,很快就老了。很快。
  打開瓷器店的樣板,挑了兩只樣子,算了价錢,把樣傳閱各人,跟上次一樣,誰都不表示意見。去老板那里申請,老板批准,叫我關注那些人,洗杯子當心。下訂單,交給采購組,樓上樓下跑了五次,絲襪照例又勾破了,一日一雙,十塊八雙。
  喝一杯咖啡,沒有吃中飯,下午時分有點倦,伏在桌上一會儿,老板嘀咕,說他的伙計晚上都在做賊,累得爬不起來,不去睬他。
  下午,廚房跟顧客吵了起來,顧客說:“等了三十分鐘,等來的食物貨不對板。”要見經理。
  不肯下去,老板哀求再三,于是允承。顧客是一個年輕洋人,剛到貴境,口帶利物浦音,以正宗的牛津音問他:“有什么事?”代廚房出一口气,無中生有的客人很多。禁止領班說:“我就是經理。”
  酒店大堂中的打手也可以說,“我就是經理了。”
  只覺得自己是一個女秘書,老板喜歡把所有重要的事務攬在一身,雜差漏下來給我。
  我也可以幼稚的說:“請經理出來!”當不必再做伙計打工的時候。
  我會覺得很高興。幼稚往往是快樂的。
  放工放得早。
  門口放一束花,百合花。
  大束大束的鮮花有种罕有的魅力。
  美麗的鮮花。
  我怜惜地捧著花進屋子,把花插在瓶子里。
  我開始抹灰塵。熨衣服,鐘點女工把我們忘了,三天不來。
  把咋日的煙灰缸消除,杯碟洗掉,女佣做的工夫并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屋子從來沒像今天這么干淨過。
  或者不久就要搬离這里,很快很快,我會擁有一層房子,一層可以裝修得十全十美的房子,有朋友來坐,喝咖啡,吃我親手做的蛋糕。
  朋友走了,他會來,他如果不來,他的鮮花也會來,永遠充實,做情婦連心也不必擔一下子。
  我坐在地下吃多士。
  電話鈴響了,我轉過頭去,多么愉快的鈴聲,有情感的鈴聲,是他,他來約我看電影或是吃飯,像多年之前,他又再進入我的生命。
  我拿起話筒,不是他,是張漢彪,我并沒有失望,很是高興,“張?你又來約百靈?她沒下班。”
  “是的,如果你有空,也一樣。”
  “不,我沒有空。”我說,“百靈很快就回來了,你要不要遲些打來?”
  “也好。”他無所謂的說。
  愉快的人盡力要把愉快散播開去。
  “怎么?香港住得慣嗎?”
  “很寂寞,大都市往往是最寂寞的。”
  我說:“又來了,人家說寂寞,你也說。”
  “是真的,我不是沒有朋友,見了他們卻老打呵欠,我想朋友們都是靠不住的,所以人人要找情人。他們——很幼稚,真的。”
  “幼稚?”我說,“覺得別人幼稚的人才是最幼稚。”
  “胡說,”他很固執,“如果他們是原子粒收音机,我是身歷聲。”我必須承認他很坦白。
  我沉默了半刻,“你几時發覺你自己是身歷聲的?”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