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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到學位之后。”他的聲音之中有种真實的悲尺。
  “百靈呢,她是什么?”我問。
  “她是電視机。”他說,“与我們完全不一樣。”
  我猛然笑了起來,“你家是開電器店的?”
  “說實話沒人要听。”張感触的說。
  “怎么了?”我說,“可是你怎么會對我說起老實話來呢?”
  “因為你我萍水相逢,是普通朋友,以后不會發生密切的關系。”他說,“我可以放心的說話。”
  “很聰明,如果那女子有可能成為你的情人,千万閉住嘴巴,別說那么多話。”
  “對了!”張說,“你知道百靈,她是不會嫁給我的,如果她与我結了婚,一輩子得做職業女性兼家庭主婦。職業女性對職業的厭倦是可以想象的,誰也不能夠同時做兩份那么討厭的工作,她很喜歡我,但是我養不起她。”
  “勤力點。”
  “勤力有什么用?先天性的條件否定了我們,在這社會中,有些人一輩子努力,也沒法子把自己從收音机變為電視机,生下來是什么,他還是什么。”
  “話不是這么說,也有白手起家的人。”我說,“你可以約會百靈。”
  “沒有目的的約會下去?我覺得寂寞。”
  他挂了電話。
  街上陽光普照,我們朝西的窗子看出去,對面是人家朝南的露台。(沒有三分福,難住朝南屋)陽光滿滿的,异常的寂寞。
  一本小說中描述的女主角在冬日的陽光中乘搭計程車,司机開了無線電,播放《田納西華爾茲》,佩蒂佩芝那种裝腔作勢的聲音在那一剎那表演了效果,她哭了。
  我覺得真是好,這种沒有怨言,想哭便哭的眼淚。
  我不介意上班,大家都熟絡,回去做那些熟悉的工作,与不相干的人說些笑話,但是要上班的都是收音机,我們都想做電視机。
  疲倦,仙人掌都會枯死。
  他會把我救出去,真的,他可以,我這种天生貪慕虛榮的女人,無可救藥。
  有人按鈴,我只道是百靈回來了,這冒失鬼忘了拿鎖匙,巴巴跑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他。
  我問:“你怎么來了?”非常的惊訝。
  “來看你与你居住的環境。”他站在門外微笑。“你知道我一定在家?”我問。
  “你會在家等我的電話。”他還是微笑。
  他占上風已久,我非常的習慣。
  “不,我打進來過,但打來打去不通,于是只好親自來,与誰講那么久的電話?”
  “朋友,”我說,“你請坐。”
  他坐下來,我發覺他在吃口香糖,慢慢的在嘴中咀嚼,這一定是誰給他的,他從來不吃口香糖,但是他緩緩地動著嘴角,非常悠閒,有一种吸引力。他是忙人,在公司里跑來跑去、皺眉頭、發脾气,很少見到他現在這么松弛。
  我把咖啡放在他面前,他喝一口,贊道:“很少會喝到這么理想的咖啡了,只有你做的,丹。”
  我微笑,“只有你懂得欣賞,我不大做給用白糖喝咖啡的人嘗。”
  “我們一塊住的時候,你可以做各式各樣的咖啡給我喝,我們永遠不會吵架,我將盡我的力如你的心意,我們在狀況最佳的時候見面,心情不妥各自藏起來,這不比一般夫妻好嗎?牛衣對位,吵鬧,嚕嗦。”
  “你的口才很好。”
  “說‘好’吧,丹。”
  “好。”
  他一怔,有一些惊訝,我奇怪他居然有這一絲惊訝。
  他在口袋中掏出一只絲絨盒于,他狡黠的笑,“鑽石來了。”
  我打開盒子,是一套方鑽耳環与戒指。
  我笑說:“很小。”但是隨手戴上了。
  “很适合你,你很漂亮。”他拉著我的手。
  “我剛把自己賣了出去。”我看著他,“賣了個好价錢。”
  “當然你是愛我的,是不是?”他很認真。
  我垂下眼睛,“時間太久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說,“但是我始終有一個感覺:你是會回來的。我在這方面并不是一個老式女人,但我不認識比你更好的男人。”
  “但你是愛我的。”他固執的說。
  “我想是的。”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滿意的閉上眼睛。
  忽然之間我知道自己是誰了,可笑的是,我居然還有歸屬感,三天之前還在那里爭面子——要不我全部得到他,要不一點也不要,現在屈服得心甘情愿。我孤獨得太長久,大無所适從,太勞累,他又表現得這么溫柔,用万般的好處來打動我……即使是個圈套還是給足面子。
  我心中的平和越來越濃,各人的經歷不一樣,即使做他的情婦,即使他一個月只來看我一次,一個月也還可以見他一次,長年累月的想念他,忍無可忍的時候大哭一場,滿馬路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男人,實在已心灰意冷,与他生活……也只有這個選擇。
  嘿!情婦。
  他像是在休息,緩緩地問:“明日替你去開個支票戶口,你可以裝修房子。”他伸手進口袋,把連著地址牌的鎖匙擱放在桌子上。
  “屋子是我的?”我問,“你什么都帶來了?你知道我會答應?”
  “去看那屋子再說,”他又掏出一串鎖匙,“車于,停在樓下。赶快去考一個車牌,我不敢叫司机侍候你,怕你勾引他。”
  我笑,“真像小說与電影中的一樣,鑽石、屋子、汽車、銀行存款都有了。”
  “很多丈夫也不過如此表示愛妻子。”他看我一眼,“如果愛一個人,當然希望她衣食住行都妥當。這又有什么好多心的?”
  “如果我是你的妻子,那是我命好,名正言順的吃喝花,但做情婦,”我聳聳肩,“也是我的命,管別人怎么說。”
  “告訴我,几時辭職?”
  “辭職?”
  “當然,不然你老在酒店里……”
  “是的,辭職……”我終于有時間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了。
  但是百靈呢?我要搬离這里,她与誰來往這間屋子?我現在已經升為有閒階級,她是職業女性,靠月薪生活,我不能幫她。
  “去看看房子。”他說,“我先走,有發展告訴我,我在公司里。”
  我說:“你放心,我不會找到你家中去。”
  他笑一笑,“已經有醋味了。”
  我也笑,“你放心,我會盡責的,當然職責包括吃醋在內。”
  他走了。
  我的笑容漸漸收斂。始終沒有告訴他我多么想他,他永遠不會知道。
  我蹲在門邊,悲哀襲上心頭,忽然想哭。蹲了一會儿,百靈回來了。
  她捧著三盆仙人掌,興高采烈地走進來。
  大多數的時候,她是很快樂的。有沒有杰都一樣。那男孩子是如此微不足道,真令人惋惜。
  我得告訴她,我要搬走了。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動,讓它留在那儿。
  我苦澀地開口:“我要搬走了。”
  百靈抬起頭來,“什么?”
  “搬家,我把自己搬走,你知道,光是人過去。”
  她放下仙人掌,看了我很久,“是嗎?你答應他了?”
  “是的。”
  “很好,”她聳聳肩,“你連牙刷都不必帶過去,是不是?”
  “是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牙刷在內。”
  百靈說:“至少你可以帶我去搜購,我喜歡看人買漂亮的東西——即使我自己不能買。”
  我靜默。
  沒有猜想中的愉快,原以為看見有什么可以買什么是人生最大的樂趣,但是想象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們以后一個禮拜都花在購物上,我寫了辭職信,遞上老板,這封信起碼要在一星期后才會被讀到,他出差去了,我在頂他的位子。
  我們從床開始,牆紙、燈、地毯、窗帘、雜物,全是最好的最貴的最雅致的,一張法國十九世紀式的絨椅子買了六千五百塊,百靈不置信的看我一眼。
  她勸我,“現款是最好的。”
  “那种每天量入為出的現款,我已經厭倦了。”我說。
  “他會不會埋怨?”百靈問。
  “我想不會。”
  我們繼續買水晶玻璃古董鏡子,銀的餐具,波斯地毯,手制床罩,貨色一堆堆地被送到新居,牆紙開始被糊起來,預期一個月后可以搬進去。
  百靈說:“惟一的遺憾,屋子還是大廈中的一層,到底他有多少錢呢?”
  “我不知道,不多也夠我們花的。”
  然后我們去買私人用品,一整套一整套的化妝品,內衣,睡袍,一打打的買,衣服全是圣羅蘭,不管實際不實際,有用沒有用。我沒有用支票,把現款一疊疊地塞在口袋中,只穿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仿佛一切從頭開始。
  百靈幫我數鈔票的時候有种溫柔的神色,一張一張地數,好像鈔票是嬰儿的手,柔軟的。動人的,她并沒有問我的感想。
  走累了我們喝茶,她說:“真沒想到,半年前你搬來与我同住,現在這么快要搬出去。”
  “你的房間會空下來。”
  “是的,我登廣告好了,很快會有單身女孩子搬進來。這次——要租給一個空中小姐。”
  “百靈——”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白天我忙得比誰都厲害,把所有的工作結束下來。預備交給老板,我不愿意离開這些文件夾子。有它們存在我方是有真實感的,人們看見它們會想到我,所以我是重要的,但是現在我搬到新居去……
  他打來電話,笑道:“嘩,你真會用錢。屋子好嗎?”
  “好,再買一些字畫就可以了。”我說。
  “我的天,對了,你買了什么燈?那种价錢?不全是水晶燈吧?”他不置信。
  我溫和他說:“查起帳來了,不,那些燈才便宜,余數我貼了小白臉了。”
  他笑,“早知道娶個紅歌女,不必听這些廢話。”
  “你讓我跟你,那是因為你愛听這些廢話。”我說,“昨天光在太子行里花了不少,單子在我這里。”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現在新屋子里,百靈告訴我的。”他說,“百靈送了你一只音樂盒于,原先要給你惊喜的。”
  “屋子怎么樣?”
  “很素,到處只是淨色,連瓷器都是藍白的。”
  我說:“那套茶盅与果盒是古董。”
  “你上當了,”他笑了,“但是這一切如果能使你高興的話——”
  “我很高興。”
  “銅柱床是從什么地方買來的?”
  “你出錢,我自然找得到。”
  “可以下班了嗎?”
  “事情還沒做完,跟百靈去吃飯吧。”我說。
  “辭了職了?”
  “辭了,百靈會將我的情形告訴你。”我說。
  “丹,我喜歡你的屋子。”
  “屋子是我的嗎?”
  “你到胡千金律師樓去找梁師爺,簽個字儿吧。”他笑。
  “謝謝大人。”我說。
  那天下了班,連晚飯都沒吃,便去買東西,都已經買成習慣,毛巾都挑法國貨,雪白的,大大小小,厚疊疊。十多年來的夢想終于實現,買得那家小型精品店為我延遲半小時打烊,衣架都是自緞包的。
  多少年來我希望一衣柜內只有藍白兩色的衣服,日日像穿孝,現在辦到了。
  現在要請一個佣人,事情就完了,那將是我的新家。
  百靈比我先回家。
  我問:“你們有沒有去吃飯?”
  “沒有,我一個人先回來的。”她在喝茶。
  我問:“你送我一個音樂盒?”
  “是。”她笑了,“以后你想我的時候,開盒子,就可以听到一閡歌,會想到我們同處一室的情形,怎么樣為了省電費不敢一晚開冷气。”
  我微微地笑,心中一點喜意都沒有。花錢的時候往往又有一种盲目的痛快,花完了也不過如此,這几天。我日日身上只穿有一條牛仔褲与一件襯衫。
  “謝謝你。”我說,“我也想送你一件禮物呢。”
  “如果真要送,請送我三十年用量的廁紙,我對于常常去買廁紙,實在已經厭倦了。”
  “一言為定。”我們哈哈的笑起來。
  我當然不能光送她廁紙。
  第二天一早我到珠寶店去買了一只戒指送她,買好以后回酒店,老板已經在那里了。
  “旅途愉快?”我問。
  “開會開得九死一生,”他笑,“但新加坡妞卻個個精彩得很。”
  他坐下開始看信,沒半晌他怪叫起來。
  “這是什么?這又是什么?”他大聲問。
  “你左手是我的辭職信,右手是上級批准的回复。”
  “放屁!”
  “你不在,出差去了,當然由別人批准。人事部經理恨我恨得要命。”
  “你轉到什么地方去做?”他問,“那邊出你多少錢?”
  “一個男人的家。”
  “你結婚了?”他詫异。
  “不,”我但白的說,“他不肯跟我結婚。”
  “丹!”
  “對不起。”我說。
  “丹,你不是那种虛榮的人。”老板說。
  “當然我是,而且我非常的寂寞,我覺得屬于他是件好事,至少是個轉變。”
  “如果你不愛他,你不會快樂,如果你愛他,你更不會快樂。”
  “我辭職了。”
  “我需要你。”
  “登一則廣告,你會找到一打以上的人才,都是年輕貌美,剛從大學出來的,”
  “我希望。”他說,“你打算几時走?”
  “現在。”
  “丹!別這樣沒良心,你在這里蠻開心的,”老板失望,我扭開了收音机。
  無線電里唱:“日复一日,
  我得對住一群
  与我不相屬的人,
  我并不見得有那么強壯,
  ……想跨過彩虹……”
  無線電是古老的,悠揚的,溫情的。
  老板一臉不服气。
  “所以你干脆穿上牛仔褲來上班,混蛋!欺人太甚!”他敲著桌子,“沒出息。”
  我微笑著看著他。
  “你愛他,是不是?”老板問。
  “不,我愛自己,我決心要令自己享受一下。”我說,“我喜歡做悠閒的小資產階級,做工我早做累了。”他沉默下來。
  “我的确辛勞工作過,”我說,“每天下班拖著疲勞的身子回家,第二天又起床,但白的說,我有什么人生樂趣?那几千塊錢的月薪要來干什么?想一件銀狐大衣想了十年,手停口停,動不動怕炒魷魚,老板的一個皺眉可以使我三日三夜不安。要強迫自己學習處世之道,阿狗阿貓都得對著他笑,為什么?扑著去擠車子,赶時間,換回來什么?我有理想,我的理想太高大遠,与現實生活不符,我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我無法突破,你也听過:自由需要很多金錢支持,你能怪我嗎?”
  “他有錢?”老板問。
  “不錯,通常有點錢的男人從來不會看中我這种女人,”我苦笑,“我多年前認識他,我要他娶我,他不肯,与別人結婚去了,三年后又來找我,這三年我老了十年,我們的外表不能老,因為還得見同事見老板,但是心卻比家庭婦女老十倍。”我說。
  “你會快樂嗎?”
  “不知道,我不會有什么損失,晚上他不回來也是應該的,我不過是他的情婦。”
  老板細看我,“如果我能供養你,我也會要這樣高貴的情婦。”
  “算了,我的薪水已經加得太高,有不少人妒忌。”我笑,“說不定有人說我跟你有什么關系。”
  “他干什么?”
  “做生意,他妻子的家族在馬來西亞很有勢力,是做錫礦与橡膠的,每年給稅好几百万。”
  “到你五十歲的時候,他還會喜歡你?”老板問。
  “男人的本性要在月人三万元以后才看得清楚,現在我要是嫁一個小職員,到我五十歲。要不已經挨得一頭自發,要不他發財了,找小妞去。有哪個男人發了財不心痒難抓?越是蹩腳的男人越坏!小職員對著老婆不外是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你看透了人生?”他看我一眼。
  “也該是時候了,你看看,老板,這間酒店上下三百多個員工,有誰可以嫁的?”我問。
  老板說:“你在為自己找藉口。”
  “或者是的。”我忽然發現聲音中有無限的蒼涼。因此住嘴不語。
  “穿白襯衫……”老板喃喃的說,“為了什么?”
  “這件自襯衫是圣羅蘭的開絲米羊毛,時价一千三百五。”我說。他搖頭,“看不出。”
  “有錢就有這种好處,”我說,“你看不出是你的損失,從今以后我再不要做一個順眼的人,有誰看不順眼可以去死。”我很起勁的仰起頭。
  “今夜做什么?”老板問我,“与情人一起吃飯?”
  “沒有,自己吃飯。”我說。
  “快把功夫赶好。今天你還是我的助手。”他笑了。
  我也笑一笑。現在工作得特別用心,知道工作有做完的日子,當然可以放心做,如果一直做下去,綿綿無盡期,那可怎么做得完,也不必用心。老板很快發覺了我的真正工作效率。他看著我在說:“你這只母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心工作,五年后你真可以做我的職仿。”
  “可是花自己賺回來的錢,有什么味道?你不會明白的,下等女人,沒有本事的女人,不像女人的女人。才會要靠自己的月薪過活。”
  “什么哲學?”老板吃惊。
  我很愉快,如果這份工作不是太過悶,真會想繼續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但是他不會允許,他已經把我的時間買下來了。
  我撥了几個電話,聯絡到圖畫老師、法文老師。插花老師,都是些“名媛”做的俗事。
  終于我不再“出人頭地”,終于我達到了做女人的目的,但是滿足嗎?
  下班到新屋去,忙了一夜,所有的裝修進行得已經差不多,我把紙包紙盒一件件拆開來,把東西一件件取出,擺滿屋子,樣樣都是新的,從一個二尺高的鐘擺鐘,到一連串水晶的擺設,一樣樣的排好,放在架子上。
  大黑了,點起蜡燭,在燈下,我坐在沙發上,看著這些東西。得到了,也不過如此,因為已經得到了。
  吹熄燭火我才走的。
  百靈問:“你看見那只音樂盒子沒有?”
  我搖搖頭,我真的沒有看到。
  她揚揚手,“你那間屋子里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無可奈何,“簡直數不清楚。”
  我說:“我買了只戒指送你。”
  “你又不是男人,送我這种東西干什么?”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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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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