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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微笑,我并不打算与他爭辯。張說:“你也可以過正常的生活,喜歡你的男人并不是沒有的,你也可以結婚,生子。”
  “你覺得我可以?”我問道。
  “當然可以。”
  “你真的認為一個女人在外面工作八小時,回來再做家務,騰空生孩子,同時把薪水拿回來貼補家用,把丈夫孩子服侍得舒舒服服,這是正常的?你真的認為如此?”
  他不出聲了。
  “張漢彪,讓我們說些別的好不好?”
  “我的意思是,你這种女人是男人眼中的瘟生,”他笑,“通常有知識的女人都是瘟生,如果你們門檻也精了,哪里還有肯上當肯吃苦的女人?”
  “或者有的,在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堆中挑吧,你會找到的,我不騙你。”我說,“騙少女是最方便的。”
  “這年頭讀小工子的人都不天真了。”他聳聳肩。
  我笑,“我知道一個很好的女人,但是她一開口,与小王子中說的成年人一般:口口聲聲‘多少錢?’有人找到職業,她問:多少錢?有人出現在電視上,她問:多少錢?有人買只戒指,她問,多少錢?她一直不知道,問錢是很不禮貌的事,真的使她原形畢露。”
  “這不過是說,你比她虛偽。”張說,“這湯真是一流。”
  “是的,這女佣煮菜是一流的,我將來會很胖的。”我伸伸懶腰。
  “我該走了,”張笑,“你的暴發气味使我室息,真的。”
  “對不起。”
  “你知道嗎?我一直喜歡你,直到今天。”張搖搖頭。
  “因為你妒忌了。”我笑。
  “并不是。你現在完全失去了你自己,你失去了以前那獨立。超然的气質,卻還沒有習慣金錢的壓迫力,現在,現在你比一個脫衣賺錢的女人還要俗!”
  “我不在乎。”
  “你在乎得很呢!”張搖頭,“你其實什么都有了,那層小房子是可愛的。干淨。溫暖,雖然廁所的門對牢客廳,它還是可愛的。你每天去工作,一星期六天,你是個有用的人,是社會的一分子,你現在是什么?”
  “張漢彪,你在于嗎?在講道?現在不流行這一套了!”我對他裝了一個“滾你媽的蛋”的手勢。
  “對你是的,你永遠不會滿足,你是個悲劇。”他說下去,“對你我愿意講道,因為你听得懂。回去吧,你還來得及,不要把你自己賣給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個价錢,他便會把你當一切女人一樣。你為什么不約會他?不利用他來喝酒解悶你有你的工作,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識,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現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姨太太不像,情婦不像,撈女也不像,職業婦女?你已經沒有工作了!”
  我呆呆的看著他。
  “職業婦女往往有一种美態。是工作給她們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覺,現在你放棄了多年來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學習去做一只寵物,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寵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沒有!是你樂意那樣做的,看,看!”他夸張的說道:“看這個地方!這不是一只籠子嗎?”
  “你快點走,好嗎?”
  “丹薇,你听我說,你現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婦沒有分別,他把你買下來是為了虛榮感,他愛的還是他自己,情婦与大衣一樣,是逐漸升級的,他要淡淡的告訴別人,即使是受過教育的女人,也同樣樂意被他收買!”
  “快點走吧!”我說,“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來。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層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點,還來得及。”
  “我已經辭職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張漢彪說,“他們需要你這种人。”
  “你要做什么?做救世主嗎?”我說,“圣誕已經過了。”
  “你沒有希望了,丹薇,你樂意被收買,你懶惰!你貪圖金錢!”張漢彪說。
  “我不是!”我大聲叫,“我不是!我曾經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厭倦了!”
  “當然你懶惰,你逃避責任!”他鄙夷的說,“你覺得你應該超人一等,對你來說,擠公路車是受罪,你要坐在勞斯萊斯中看人家擠公路車,你這個變態的人!因為你命中沒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所以你千方百計的……”
  “閉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淚都涌上來。
  “OK。”張住口,歎口气,“我走了。”
  我轉過頭來。
  “記住,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他搖搖頭,“有人生下來有銀匙,有人要苦干一輩子。”
  他自己開大門,走了。
  我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臉。有什么分別呢?用七角錢一塊的肥皂与四十二塊錢一塊的肥皂,這張臉還是這張臉。
  我用手捧著頭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里?
  我打電話給百靈,張漢彪很對,她并不在家。她告訴我她在家,但是她并不在家。
  我下樓,叫一部街車到舊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賓利停在樓下,已經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里。
  他趁我不在,赶來找百靈。
  百靈從來不曾約會過張漢彪,她在約會我的情人。
  我有一絲憤怒。他們使我覺得做了傻瓜。我還買了戒指送給她,我還同情她從此會一個人住在這層小屋子里。
  我的天。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是男盜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机會。
  百靈,我還把她當朋友呢。
  我深深的為我們悲哀著,我在罵百靈,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嘗不是在罵我,將來百靈一定會去罵另外一個女人。
  我站在樓下好一會儿。
  他的賓利抹得雪亮,我還以為這是我的運气,我的汽車。
  我打電話到青年會去訂一個房間,然后到一間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時有多。
  我永遠不會做一個好的情婦,我沒有受過這种訓練,你別說,每一個行業都得受訓,我看不開,我會生气,我會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坏的是,我即使不做一只寵物,我也不至于餓死。
  我做一只野生動物太久了,獵食的時候無异是辛苦的,但是卻不必听人吆喝使喚,我為什么要忍受一個這樣的男人?當然他不愛我,他不過是要證明他終于說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樣的。
  有一段時間我愿意做他的家畜,因為我懶,張漢彪說得對。
  張漢彪!
  我打電話結他。
  “你在什么地方?”他興奮的問。
  “咖啡店。”我說。
  “我來接你。”
  “不用,我早習慣了,”我說,“我什么都搬得動。”
  “可是你的東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里的東西沒有一件是我的。”我說,“一件也不想動,舊居也有限。”
  “你這樣子的決定,是不是——因為我的說話?”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話使我痛苦,但是另外還有些事發生了。”我說,“于是我決定做回原來的我。”
  “什么事?”他問,“告訴我行嗎?”
  “我遲些告訴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職業之后才對你說。”
  “我的天!”
  “不會太難的,我以前做過,我們開頭的時候都是沒有地方住与沒有工作做的,我可以從頭開始,我是一個強壯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為我太壯,我才不要他們的幫助!”我說。
  “說得好!”他在那邊鼓掌,“請打電話給我,我會到青年會來找你。”
  “好的,再見。”我說,“別退縮。”
  我付了帳,踱步到舊居去。
  他的賓利不在了。
  我打電話上去,沒人接听,隔了很久,百靈拿話筒。
  “我現在要上來拿一點東西,請替我開門。”我說,“謝謝你。”我的聲音很平靜。
  百靈不是應被責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鈴,百靈來開門。
  她穿一件晨褸,綴滿了花邊,這种晨褸是很貴的,一定是件禮物。
  我微笑。
  她說:“……這么晚。”
  “是的。”我說。
  我取出舊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進去,我整理得很仔細,大大小小的東西都要。
  百靈的神色陰晴不定,她笑問:“最后還是決定把這些都帶走?”
  “是的,有紀念价值的,像這件大衣,是我念書的第二年買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這件好貨。”
  我想問她:喂,你是几時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電梯門口嗎?
  是他先約你,還是你先約他?
  他答應了你什么?你要他什么代价?
  “我那個吹風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進去取,聞到了他煙絲的香味。這种香味是歷久不散的。
  我想說:百靈,至少我認識他有好几年了,而且曾經一度我很愛他,但是你,你簡直是离譜了,但是生客与熟客是一樣的。
  百靈非常心虛,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擋在我面前。
  我說:“我付了鐘點女佣的帳。”
  “是嗎?我要不要還給你?”
  “不用了。”我說。
  我把兩只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個大帆布袋。那种可以藏一個小孩的袋子。
  “讓我幫你。”百靈說。
  “不用。”我說,“這就是我搬進來的樣子了。”
  她替我開門。
  “再見。”我說。
  “再見,你行嗎?”
  “當然。”我說。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么可以這么虛偽,我其實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為什么沒有膽量?如果吞聲忍气是一門學問,我早已取得博士學位。
  我歎口气。
  百靈說:“明天我再与你聯絡。”
  “好的。”我說。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車于,一部好心的街車停下來,我掙扎著把箱子往里塞,然后自己上車。
  “青年會。”我說。
  人到了非常時期會有一种奇异的鎮靜与麻木,事不關己。非到事后才懂得震惊,然后那時候再淌淚抹淚也沒用了,因為那些都已經過去。
  我一夜沒睡,細節不用敘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紀,很快看中一層,但要粉刷,馬上雇人動手。
  然后找工人,分類廣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紹。
  張漢彪常來看我。
  兩星期之后忽然想起:“喂!張,你不是說要回老家的嗎?”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要留下來看好戲——一個職業女性的掙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當然沒死,我也沒有。
  張幫我遷入新居。我“失蹤”已經兩星期,沒有再回舊居,也沒有去那層“金屋”。
  我攤攤手,“人戰不胜命運,看,廁所又對了客廳!”
  我們出去吃云吞面當晚餐。
  “后天我去見工。”我說。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鐘的公路車,還沒把化妝梳頭的時間算進去。
  到了人家寫字樓,把身分證交上去,人家說:“輪到你了,周小姐。”便進去接受審問。
  說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試職員是一個中國人,一個英國人,問的卻是英文。有點气結,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鐘便宣告結束,大概沒希望。
  回家途中差點留落异鄉。公路車五部挂紅牌飛馳而過,我的意思是,如果該車站永無空車停下來,該車站為什么不取消呢?最后改搭小巴過海,再搭計程車回家,元气大傷。
  但總比半夜三更等一個男人回家好。
  張漢彪說:“不要緊,你一定會找到工作的。”
  “一定是一定,但几時?十年后可不行。”
  “別擔心。”
  舊老板打電話來,真嚇一跳。
  “干什么?”我問。
  “你在找工作?”
  “你怎么知道?”
  “整個行業都知道了,發生了什么事?”
  “你能幫我嗎?”
  “當然,珍珠酒店要請蛋糕師傅,你要不要去?”
  “太妙了!”
  “不要做亞瑟王!”
  “亞瑟王怎么了?”
  “你不知道嗎?亞瑟王微服出行,到農舍去,農婦留他吃飯,條件是叫王去烤面包,王烤焦了面包,受農州羞辱——你沒听過嗎?”
  “這种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哈哈哈……”他大笑。
  “你還在想念他?”張說,“因此戒指沒還他?”
  “他是一個有气派的男人,”我歎口气,“自然,”我抬頭。“不娶我實在是他的損失,不是我的!”
  張笑,“他可不這么想。”
  “那也是他的損失。”
  “如果他不知道,他有什么損失?”
  “世人會支持我。”我說。
  “他并不關心世人想什么。”張分辯。
  “那么我也沒有損失。”
  “對了!”他鼓掌,“不要替他設想,他已經与你沒有關系了,替你自己設想。”
  我歎口气,“你的話中有很多真理,但是很難做到。”
  “過去的事總是過去了,”他把手插在口袋中,“想它是沒有用的,老實說,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那么干脆就當沒有發生過吧。”
  “我可以的,我絕對可以當沒發生過。”我說,“生命在今日開始,昨日永遠是過去,今天甚至是皮膚也不一樣。”
  “但你的記憶會告訴你,你曾經做過什么,你不怀念?”
  “當然,那些名貴豪華的東西,”我微笑,“永遠忘不了。你記得那張玻璃茶几嗎?下面放滿了好東西。名貴的圖章石頭,銀粉盒,水晶鎮紙,香水瓶子,金表,記得嗎?”
  “我記得那只透明的電話——你從哪里找來的?”
  “只要有錢,當然找得到。”
  “還有那只透明鑲鑽石的白金手表。”他提醒我。
  “可不是!”我遺憾的說。
  “你倒是很夠勇气。”他笑,“是什么令你离開的?”
  “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說,“剩下一生的日子,永遠要在那里度過,夜夜等那個男人回來——多么的羞恥与痛苦。當然我現在一直想念那件雙面可以穿的法國貂皮大衣,但只有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一月复一月。
  我現在很出名了,行內人都會說起“珍珠酒店”那個丹薇周……
  張漢彪一直沒有走。
  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厂做工程師,他在我面前永遠賣乖,他以為我搬出來是為了他那一席廢話,那使他快樂,他認為他救了我。
  那聰明的驢子!
  但是我常常約會他。
  事情過去以后,我也弄不清楚我是哪里來的神力,那天居然背著三件大行李跑到青年會去。
  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永遠找不到工作了,我可能餓死。我的天!但是我搬了出來。
  有時候我也覺得笨,至少那套手刻水晶玻璃器皿應該帶出來的,我拋棄了一整個奢侈寶藏,真是天殺的奢侈。
  我儲蓄夠錢買了只烤箱,每天做一點甜品。我的
  “苹果法蘭”吃得張漢彪几乎役香死。
  “丹,”他說,“這才是女人呵!”
  我用木匙敲打桌于。
  “男人!當你要求一個女人像女人的時候,問問你自己有几成像男人!”
  “我的天,又來了。”
  “老實說,我很喜歡煮食,但是找不到一個甘心愿意為他煮食的男人。當然我會煮食,我會煮巴黎美心餐廳水准的西茶,英國政府發我文憑承認的。”
  “我我我!自大狂。”他把苹果法蘭塞進嘴里面。
  “你吃慢點好不好?慢慢欣賞。”
  “那么你為什么煮給我吃?”他問,“有特別意義嗎?”
  “沒有。”我說,“沒有特別意義。”
  “那是為了什么?”張問。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說,“有福同享,你總明白吧。”
  “那只方鑽戒指,是他買給你的嗎?”
  “是的,”我看看手,真是劫后余生。
  “在那几個月中,你到底花了多少錢?”他好奇。
  “我不知道,讓我們忘了這些吧。”
  “你要去看電影嗎?”他問。
  “与你去?”我尖著嗓子問,“當然!熟人見了會認為我們是男女朋友。”
  “我豈不是你的朋友?”他攤攤手。
  “不,”我說,“我們是兄弟。現在是你洗碟子的時候了,好好的洗刷,你知道我的要求很高。”
  “我知道。”他綁上圍裙,“你有洁痹。”他說。
  他到廚房去洗碗,我在客廳看畫報。
  沒有客人來的時候,我很少開客廳的燈,張漢彪這渾蛋是我惟一的客人,所以你可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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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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