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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立刻披上外套,何綽勉訝异地問:“你去何處?”
  “我有急事告假半天。”
  “我們与奇云琪連公司有約!”
  “什么時候?”
  “小姐,現在!人已經在會議室。”
  宁波不得不留下來。
  她總算明白什么叫作如坐針毯。
  會議室那個洋人只見副總經理是個妙齡女子,心不在焉,大眼睛有點鈍,可是因此更加像天真的鹿眼,她對合同細節沒有太多异議,很快談攏,他覺得訝异了,這都會里掌權的女子多的是,大多咄咄逼人,精明厲害,很少有這么美麗恍惚的副總經理。
  他對她頻加注意,呵她嘴上胭脂褪了顏色,只余淡淡粉紅印子,原本是否玫瑰紫?忽然之間他臉紅了,他居然魂不守舍。
  連忙低下頭,卻又看到她精致的足踝,她穿著灰紫色鯨皮半跟鞋,淡灰色絲襪,襪子鉤了絲,細細一條,露出肉色,一直通往裙子底下,他不敢再看,側頭,咳嗽。
  何綽勉先不耐煩,几次三番重复規則,那洋人唯唯諾諾,只會應允。
  辦公室助理送茶進來,他伸手推跌,匆忙間只得取出手帕去印,手足無措,不能自己。
  合同談畢,他輕輕對宁波說:“我叫約翰拉脫摩。”
  何綽勉這才明白此君為何雞手鴨腳,話不對題,原來已經神魂顛倒,不禁心中有气,奈何過門都是人客,不想得罪,只得札貌地送客。
  宁波這時抓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小何問:“什么事急成那樣子?”
  “正印,”壓力太大,非說出來不可,“正印怀孕。”
  何綽勉一听,嚇一跳,早知不問也罷。
  這時秘書進來問:“這方圣羅蘭手帕屬于誰?”
  宁波順口答:“是客人的,洗干淨熨好送回去。”
  她到接待處叫車,恰巧司机都不在。
  宁波急急到街口找計程車,半晌不得要領,一輛空車也沒有,剛想回厂,有一輛黑色房車停在她跟前。
  有人按下車窗,“江小姐,容我載你一程。”
  宁波一看,正是那約翰拉脫摩,便頷首上車。
  見司机是華人,宁波直接把地址告訴他。
  拉脫摩想問:是否与我到香格里拉去?又覺太過輕率幼稚,難以啟齒。
  金發藍眼的他前來公干已有三數天,見了東方女子,總忍不住十分俏皮,适可而止地調笑數句。
  可是江宁波小姐卻叫他難以施展看家本領。
  半晌他才問:“宁波,好像是一個地名?”
  宁波哪里耐煩和他解釋她芳名的來龍去脈,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仿佛听覺有毛病。
  拉脫摩不敢造次,閉上尊嘴。
  在剩余的二十分鐘里他都沒有再說話。
  宁波的天然卷發近臉處總有點毛毛的松出來不受控制,其余較長部分則整齊地結在腦后扮得老气一點。
  拉脫摩不知多想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碎發,他緊緊握住拳頭,生怕兩只手不受控制,變成襲擊女性的怪手。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奇跡感覺,他在心底呼叫,這是怎么一回事?
  目的地終于到了,宁波向拉脫摩道謝,翩然离去。
  一邊咕噥:宁波是否地名,不是茉莉香片,不,是蝦餃燒賣,來來來,你好嗎?我教你用筷子
  下了班再和洋人打交道真會瘋掉。
  她一徑上正印的寫字樓。
  正印愕然,“你怎么來了?”
  “你還在上班?”
  “公歸公,私歸私。”
  “你真輕松!”
  正印微微笑,“如果現在就覺得惊慌莫名,如何熬下去完成大止?”
  宁波壓低聲音,“告半天假,我們回家說話。”
  “小姐,”正印拒絕,“這里可不是家庭式作業,隨便可開小差,六點鐘我來找你。”
  宁波只得訕訕地退下。
  正印諷刺她呢!也是事實,她在邵氏制衣像山寨王一樣,自出自入,統共不用向任何人報到,已成習慣,早受寵坏,恐怕不能到別的地方工作了。
  她沒想到拉脫摩還在門外等她。
  他搶先說:“我怕你叫不到車子。”
  宁波此刻已經鎮定下來,微笑看著他,“你有事商談該找何先生。”
  “宁波,我想我們或者有時間喝杯咖啡。”
  宁波想說,她從不陪酒陪飯,或是咖啡与茶,可是隨即想到,正印已經要做媽媽了,她這個姐姐,還堅持三原則有個鬼用。
  她轉變主意,蒼茫下海,“好,”慷慨就義的樣子,“你帶路。”差點眼眶都紅了。
  這一切都叫拉脫摩迷惑。
  不過他也是老手,立刻把這心事重重的標致女郎領到酒店的咖啡室,以便先喝咖啡,再吃晚飯。
  宁波坐下來就說:“巧克力冰淇淋蘇打,龍蝦湯,軟芝士蛋糕,一杯白蘭地。”
  拉脫摩目定口呆,這几樣東西可以合在一起吃嗎?
  只見宁波先把白蘭地一飲而盡,臉色漸漸紅潤,歎息一聲,繼續舉案大嚼。
  拉脫摩輕輕說:“我查過了,宁波是平靜的波浪之意,你姓江,意含一生無風無浪舒服宁靜,是好祝兆。”
  宁波抬起頭笑一笑,“謝謝。”
  “我今年三十一步,結過一次婚,已經离异,沒有孩子,出身良好,無毒癮無犯罪記錄,波士頓大學畢業,現住紐約長島。”
  宁波點點頭。
  他為什么把身世告訴她?
  “宁波,你會嫁給我嗎?”
  宁波嘴里都是芝士蛋糕,聞言兩腮鼓鼓地看著那洋人,半晌才把食物咽入,“不。”
  “我是真心的。”
  “不。”
  “你不信一見鐘情?”
  “它沒發生在我身上。”
  “我也沒想過這种事會降臨到理智型的我身上。”
  宁波輕輕說:“是這個都會的人与事叫你迷惑了,回家,好好睡一覺,你准備忘記此事。”
  沒想到拉脫摩也笑了,她誤以力他是鄉下小子,一出城,便嚇走了三魂七魄。
  只听得宁波又說:“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我求婚。”
  拉脫摩有點意外,“何先生沒提及過?”他倒是伶俐得很。
  “何某只是我的工作拍檔。”
  拉脫摩微笑。
  宁波站起采,“我有事,要回家了。”
  “我不會放你走。”
  宁波詫异地問:“你打算怎么樣?”
  那外國人一時答不上來。
  宁波替他整一整領帶,“傻子,明天你就將此事擱腦后了。”
  “不,我不會。”
  宁波又笑,“那么,你大可离多別井,放棄优差在這陌生的城市里從頭開始,克服生活,陪伴我左右。”
  噫,原來這目光凄迷的漂亮女子一點都不糊涂,說話一針見血,分析事理無比清晰。
  “來,送我回家。”
  拉脫摩低下頭,“你不會訕笑我吧?”
  “我不是那樣的人,”宁波笑笑,“有机會我們都會娛樂一下自己,墮入愛河,有些人在三兩載后恍然大悟,跳出愛网,有些人樂而忘返,更有些人一下子清醒了。”
  拉脫摩利用一個中午,戀愛了几小時。
  宁波安慰他:“我十分明白這种心情。”
  拉脫摩說:“事情還沒有完結呢!”
  “當然不,”宁波成全他,“以后我們還是好朋友。”
  拉脫摩莞爾,“宁波,我愛你。”
  這上下的愛与前兩個鐘的愛已經截然不同,宁波放心了。
  她這時才看清楚了他,不能因為他愛她就看低他,拉脫摩英俊爽朗,最漂亮的是一頭蜜糖金棕色頭發,一雙手強壯有力,擁抱起女性來一定具保護力,剛才如果沒有說不,此刻已可私奔到系里島或是類似的地方去,反正在今時今日,沖動的婚姻与周詳的婚姻同樣只能維持兩三載。
  宁波輕輕握住他的手,拉脫摩有點意外,十分喜悅。
  然后他倆友誼地道別。
  正印在家已經等了半小時。
  她像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家多么冷清,一點人聲都沒有,佣人老是睡午覺。”
  宁波咳嗽一聲,“你肯搬回來嗎?”
  正印吐吐舌頭,“我才不干。”
  “回娘家也好,帝著孩子,互相有照顧,我親手替你挑一個保姆。”
  正印有點訝异,“你不排斥這個孩子?”
  “笑話,什么人會遷怒一個嬰儿?”
  正印開杯地笑,“謝謝,謝謝,宁波,我正需要你支持。”
  “是嗎?我還以為你打算獨力應付千軍万馬。”
  正印嫣然一笑,“需要嗎?我有嫁妝,我自生自養,管別人什么事。”
  “有錢女至多特權。”
  正印微笑,嘴角卻有點落寞,過一刻問:“你不問我孩子父親是誰?”
  “我想是誰沒有什么分別,是邵正印的嬰儿,就是我的外甥。”
  “宁波,你永遠感人肺腑。”
  她倆緊緊擁抱。
  “現在,讓我們談談細節問題。”
  “請說。”
  “你打算繼續工作?”
  “我剛升了級,這是我的事業,我不准備放棄。”
  “公司人事部怎么說?”
  “沒問題,照樣提供產假。”
  宁波這時覺得正印的勇气可嘉,非比尋常,可是,這是一种沒有必要的愚勇。
  “或許,可是告假半年。”
  “那多悶,別替我擔心,我會把他人奇异的目光當作娛樂。”
  “好,最后一個問題:你打算什么時候把真相告訴你母親?”
  這時候,有人啪一聲開亮了客廳中的水晶燈,大放光華,宁波与正印轉過頭去,發覺方景美女士站在門口。
  她說:“我都听見了。”
  “母親。”正印站起來了。
  方女士歎口气,“對于女儿,我一直教一直引導,不住忠告,可是她從不加以理會,最終走她選擇的道路,我當然失望,可是也不得不尊重她的意愿,默默支持她,女儿,過來。”
  母女緊緊擁抱。
  宁波不由得鼓掌。
  她取過外套,她也得去看看自己的母親了。
  方景惠老師正好在招呼一班學生,在座還有几位家長,對老師均十分恭敬,方老師理所當然享受這等待遇,宁波甚覺安慰,工作雖然辛勞,最后卻往往帶來最大的榮譽与滿足,這是一生躲懶逃避的人無法享受的成果。
  宁波坐一會就离開。
  前些財候遇見父親,論調仍然与二十年前差不多,他說:“一本雜志做了個調查,問十二至十六步少年閒時做何消遣,竟有百分之十五答睡覺!還有人說玩電子游戲机,看電視、去演唱會、閱漫畫。唉!太不長進了,世風日下。”一直搖頭。
  宁波十分吃惊,駭笑:“爸,那都是正當娛樂嘛!我也最愛睡午覺。”
  “為什么不看書?嗄,為什么不看書?”
  “大部分的書都寫得不好看。”
  《故爭与和平》寫得不好?《罪与罰》寫得不好?《白痴》寫得不好?”
  宁波只得一直笑,“与我們這時代脫節嘛,毫無共鳴。”
  “朽木不可雕也。”
  “爸,我有事,先走一步。”
  到了中年反而好了,事事看不入眼可推委給代溝,社會日漸富庶,隨便寫一點稿都能應付生活,到處都有人請吃飯,不怕寂寞。
  最孤清的是江宁波。
  回到家里長駐候教,別人都出去了,只剩她一人。
  幼時習慣省電,只開案上一盞小燈,仍然睡在那張小小單人床上,床頭有正印小時強加黏上的印花紙。
  而她的真命天子還沒有出現。
  有人輕輕按了一下門鈴。
  宁波下去看。
  門外是何綽勉,雙手插在褲袋,人慵倦地靠在門框。
  “是你呀!”
  “你原本在等誰?”
  “我的秘密。”
  “正印的事怎么樣?”
  “她獨自背起,我阿姨以經濟支持,我用精神。”
  何綽勉搖搖失,“人就是這樣被寵坏的。”
  “也許,”宁波抬起頭,“這個家等一個嬰儿已經等了很久。”
  “我可以進來嗎?”
  宁波這才招呼他到偏廳坐下。
  小何抬頭打量天花板,“噫,這間屋子好不寂寞。”
  宁波沒好气,“今天你已是第二人如此說了。”
  何掉勉一直微笑。
  “何,你有話要說?”宁波看出苗頭來。
  他點點頭,“宁波,我得了一個獎學金,下個月將到史丹福攻讀一年。
  “那多好,恭喜你。”
  糟,公司要另外找人了,多麻煩的一件事。
  小何看著她,“你竟沒有絲毫依依之情。”
  宁波愕然,“你想我挽留你?你怎么會放棄大好抓會。”
  小何握住她的手,“宁波,叫我不要离開你,說。”
  “什么?”
  “要不跟我一起走,陪我到美國一年。”
  宁波大笑,“你需要人服侍生活起居?放心,那邊自有家務助理。
  “不,我向你求婚,你這呆瓜。”
  宁波駭笑。
  一天接受兩次求婚,她的心髒不胜負荷。
  不不不,不是何綽勉。
  他從來沒有在雨夜等過她,從來沒有在風中擁吻過她,也從未試過為她落淚。
  他知道將有遠游,身邊的一切忽然都變得美好,尤其是朝夕相對的江宁波,這才動了求婚之念。
  宁波溫柔地微笑,“不要沖動。”
  “你知道我是穩健派,我們認識已有年余。”
  “這不构成結婚原因。”
  小何气餒,“你故意刁難。”
  “嘿,一個月后的你就會感激我的大恩大德。”
  小何啼笑皆非,“太小覷我了。”
  “不要因為沒人洗秣子而向人求婚。”
  “我才不會叫妻子做這种事。”
  “來,我們且慶祝你考得獎學金。”
  “宁波——”
  “不,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宁波語气十分愉快。
  小何困惑,“你好像有備而答。”
  是,經過上一次,宁波說不已經說得极為熟練。
  不不不不不,真痛快。
  “我會做一個好丈夫。”
  宁波把雙臂挂在他肩膀上,嫣然一笑,“我肯定你會。”
  “讓我們放肆地私奔。”
  “去什么地方?”宁波非常感興趣。
  可是何綽勉一時答不出地名,他伏案与數目字做伴的日子太長,已沒有浪漫細胞。
  宁波笑了,“何,一年后回來,仍幫我忙,可好?”
  小何頹然,只得說好。
  過一會,他看著她輕輕說:“你這個小小大女人!”
  宁波從來沒听人這樣形容過她,十分納罕,她想否認,可是又不在乎小何叫她什么。
  生活如此刻板,她只想追求一點點激情,小何不是理想對象。
  她希望有人帶她到熱帶不知名的小島,走過燠熱叢林,忽然看到峭壁上挂下新娘婚紗般瀑布,緩緩墮入碧水潭里,還沒有走近,已經一陣清涼。是,他們是沱陷在紅塵中,可是息能在浮生中偷得點光趣吧,于是她和衣跳下水中,他卻不顧一切脫下裝束,二人游近瀑布,穿過水帘,享受那罕有的涼意,然后,他擁抱她……
  “宁波,你在想什么?”
  宁波回過神來,狡獪地一笑,“你才不要知道我想什么。”
  小何詫异,“為什么?”
  “因為我天性猥瑣。”
  小何瞪她一眼。
  她与何綽勉是這樣分手的。
  嚴格來說,兩個人未曾在一起過,也不能說是分手,只可以說話別。
  小何走了以后,制衣厂靜下來,宁波可以更用心工作。
  一天,秘書進辦公室來報告:“一位袁先生要求見你,他沒有預約。”
  宁波抬起頭,“哪一家公司的袁先生?”
  只听到有人在門外揚聲,“宁波,我,袁康候。”
  宁波只得說:“呵,是你,請進來。”
  袁康候一貫英俊瀟洒,只是此刻略帶焦慮。
  “宁波,我有話說。”
  “我只有二十分鐘,請長話短說。”
  “宁波,几乎全銀行區的人都知道邵正印怀孕,是真的嗎?”
  “真。”
  “孩子屬于誰?”
  “咄,你問我,我問誰?”宁波微慍。
  不知怎地,江宁波是有這一點威嚴,袁康候不得不低聲下气,“宁波,我很關心這件事。”
  “你不必操心了,對,賢伉儷近來生活很愉快吧?”
  “宁波,這孩子是我的吧?”
  宁波看著他,“一個孩子只是你的孩子直到你對他負責,那是你的孩子嗎?你可有陪產婦到醫生處診治,你可有俯耳去听過他心跳?”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開會時間已屆,再見,袁先生。”
  “宁波——”
  宁波忽然面斥他:“袁康候你此人好不討厭,世事豈能兼美,魚与熊掌,得一應知心足,休再瞎纏!”
  袁康候平日也是個獨擋一面的人物,在他活動的范圍內相當受人尊敬,真沒想到到被一妙齡女子斥罵,頓時無地自容。
  宁波兩手按桌站起來,怒目相視。
  袁康候退出去。
  宁波气猶未消,一手將桌上筆筒橫掃在地。
  假日,正印來娘家小住,宁波反客力主,招呼服侍她。
  正印見宁波忙個不休,不好意思,“我媽呢?”
  宁波取來一只大墊枕,讓正印坐得舒舒服服,一邊笑道:“阿姨哪里有空?阿姨正享受人生。”
  正印好奇,“還是那人嗎?”
  宁波不以為然,“什么叫那人,人家有名有姓,放尊重些。
  “你對他有好感?”
  “任何令我阿姨生活愉快的人都算好人。”
  她遞一杯熱可可給正印。
  正印是那种精致的孕婦,穿件大衣就完全看不出她已怀孕六十月,胚胎很幫忙,乖乖地一點也不妨礙母体如常操作,正印一向是幸運儿。
  “那個巧克力蛋糕,噯,再來一塊。”
  “不可以,今天配給已發放,明日請早。”
  正印微微笑,“袁康候找過你?”
  “你知道了?”
  “我不見他,猜想他自然去找你。”
  “奇怪,都以為我是好說客。”
  “你轟走他?”
  “他應慶幸我沒朝他扔手榴彈。”
  “你好像憎恨男人。”
  “他也算男人?我愛煞男人,可惜他不是男人。”
  “對你來說,怎樣才算男人?”
  “不是每個有男性生理特征的人都算真正男子漢,男人要有勇气承擔責任,愛護婦孺,有舍己為人的精神,帶頭吃苦……”
  沒想到正印反而幫男人說話,“男人也是人,對血肉之軀要求無謂太高。”
  “但是男人總得像男人,照目前男人水准看,我遲早成為同性戀者。”
  “人家听了這种論調會說話的。”
  宁波微微笑,“你在乎人家說什么嗎?”
  “不,我才不理。”
  “真好,我是你的同志。”
  “宁波,你是冰清玉洁的一個人——”
  宁波笑吟吟,“我有黑暗的一面不為人知,每夜,當人們熟睡,我逐家酒吧穿梭,去尋找肉欲的歡樂……”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
  宁波气餒。
  “袁康候愿意离婚。”
  “你仍關心他婚姻狀況?”
  正即答:“我對他說,這不是談判的條件,他應先爭取獨身,才來和我說話。”
  宁波瞪大雙眼,嘩,大躍進,怎么一回事?
  正印笑笑解答了她的疑問:“因為我已不再愛他。”
  不相愛,好說話。
  宁波十分感慨。
  正印說:“他說他會爭取。”
  “相信我,十五年后,他照舊依然故我。”
  “管他呢。”
  這是正确態度,不能等任何人任何事,自己一定要有工作、娛樂、消遣。
  這一章已經結束?又不見得,要待日后分曉。
  傍晚阿姨回來,問道:“正印在嗎?”
  “在睡覺,有點累。”
  宁波推開臥室門,見正印躺在自幼睡的床上,床舖被褥還簇新粉紅色,正印面孔也還十分稚嫩,宁波有點不明白,時間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走近正印,在床沿坐下,握住正印的手,正印輕輕睜開雙眼。宁波說:“孩子与你會寂寞的,不如給他一個机會吧。”
  正印訝异地問:“你呢?你就不怕寂寞?”
  “我習慣了。”
  “胡說,這种事永遠不會習慣。”
  宁波靠在床頭,“我沒問題,你放心,日后,我也許會与人同居分居數次,或結婚离婚數次,創業、賺錢、成名……忙著呢。”
  “你會不會找到那個人?”
  “茫無頭緒,反正我沒閒著,管它哩!”
  孩子在七個星期后出生,一點點大,放在氧气箱里,宁波天天去看她,那幼嬰容貌秀麗,五官精巧,一頭卷發,像足了正印。
  一天,在醫院門口碰見袁康候。
  他愉快地說:“我正式离婚了。”
  宁波訝异,這么快?由此可兄如果真的要做,沒有難成之事。
  經一事長一智,從此宁波相信這世上沒有离不成的婚。
  之所以不离,大抵是當事人還不舍得离。
  袁康候接著說:“嬰儿真漂亮可愛。”
  講這話的時候,他面孔散發著興奮的光芒,宁波看在眼內,臉色稍霽,噫,此君人品不怎么樣,可是此君倒是還算愛孩子。
  這是他的福气。
  “孩子像母親,美媽生美女。”
  “可不是。”宁波并沒有跟他談下去的意思。
  “我与正印決定盡快結婚。”
  宁波一怔。
  “我的孩子總得跟我的姓。”
  他的孩子,這么說來,他是十分肯定啦,想必有證有据。
  “恭喜你。”
  “宁波,讓我將功贖罪?”
  宁波嗤一聲笑,“什么功,什么罪?你有什么功,如何去贖拋卻前妻的罪!”
  真好笑!
  宁波一轉頭走。
  ——三十二歲時——
  往回看,邵正印想來想去不明白,怎么會結過兩次婚。
  宁波時常挪揄她:“少拿出來講,你自己都弄不懂,旁人更不了解,要求人分析,到精神科醫生處。”
  正印怒道:“自小到大,我覺得你愛諷刺我,開頭還以為是多心,現在證實這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宁波哎口气,“真相是,我和你已發老了。”
  正印笑,穿著大*套裝的她走到鏡子面前,端洋鏡中人,她搔首弄姿,然后附和地脫:“老了!”吁出一口气。
  于波知道她那祥勇敢乩老,是因力她一魚也不品老。
  再注二十年,口气也杵就不同,可能只肯承伙“我片大了”。
  宁波加一句:“寸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正印看著宁波,“你可沒浪費寸同,你把邵氏制衣搞得天下知名,業績擴大百倍,成為上市公司,每期在美國時尚雜志廣告費用,可在本市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本行誰不曉得江宁波三個字。”
  宁波駭笑,“你少夸張。”
  正印也笑,“我媽說得對:宁波是還債女。”
  “我為的是自己,你看我穿得好住得好,食有魚出有車。”
  “宁波,你真神气。”
  “你看我這些皺紋,皆因來回來回地跑,看完老美的面孔看老英,現在還得走大陸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天累得歇斯底里,客人不是說笑話,我都亂笑不已。”
  “可是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
  “小姐,剛開頭而已,現在才叫作儲備軍火彈藥,有資格出去和人家打,從前?談也不要談。”
  “我爸說,他從來沒想到邵氏制衣會有今天這局面。”
  “上蒼往往最照顧沒有机心的人。”
  “是,江董事。”
  “別謙虛了,正印,你也有成績呀!掌管美資銀行東南亞大部分分行。”
  正印居然謙曰:“一身銅臭。”
  “邵正印借貸手法謹慎,甚為同事誹議,直至某傳媒大亨逝世倒台,几乎所有銀行均水深火熱,大老板慶幸之余,論功行賞,于是抬捧邵正印。”
  正印沉吟,“那次真險過剃頭,那公司代表帶著名牌鑽表來見我,并答允回佣百分之—……”
  宁波笑問:“喂,如有外人听見我們姐妹倆自吹自擂,會有什么感想?”
  “咄,此刻又沒外人,來,繼續吹牛,窮過癮。”
  兩人笑得彎腰。
  剎那間像回复到十六七歲模樣。
  宁波說:“你看你多能干,這樣兵荒馬亂,還能結兩次婚,生一個孩子,我差多了,交白卷。”
  正印居然承認這都是成績,“真的,連邵正印都佩服邵正印,兩次离婚何等勞民傷財,養一個孩子得花多少時間心血。”
  宁波收斂了笑容,“你看我們多偉大。”
  “如今步入壯年,我得加緊進修養生之道,不攻,只守,起碼享受三數載再說。”
  宁波說:“你說得對,我要向你效法,這几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還健康,我們尚有力气,生活又上了軌道,該好好耍樂。”
  正印抬起頭,“最好能夠戀愛。”
  宁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這個戀愛專家,人家一見就怕。”
  “你現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親一樣,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沒想到邵正印會和一般母親絲毫沒有分別。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后,女先她后,那樣目無下塵,驕矜刁鑽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忽然低聲下气,不怕累不怕髒,什么都親力親為,親手服侍,使宁波覺得不可思議。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勢要吐,宁波听得魂不附体大聲叫嚷,正印走過來,若無其事便順手伸過去接,那還是戴著几卡拉大方鑽的手!
  又玩著玩著,宁波忽然聞到某种异味,又急得一額汗,“怎么辦?要不要馬上回家?怎么在街上清理?”好一個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進大酒店找洗手間,不消五分鐘便搞妥出來。
  以致宁波對阿姨說:“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髒。”
  阿姨勸道:“統統交給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對的,母親也得盡量參与,除非要上班,否則還是親自動手的好。”
  “孩子養下來,你就不覺得臭。”
  宁波打一個冷顫,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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