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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囡囡已經六歲,拉得一手好提琴,時時演奏一曲,娛己娛人,特別受外婆贊賞。
  她与母親住在一起,不過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于宁波,她仍然陪著阿姨。
  那張單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換過兩次床褥,始終不舍得扔掉。
  她搔著頭皮,“別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著說:“我們家董事長的閨房,可真朴素得緊。”
  一床一几一書桌一椅一書架一衣柜,參考書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電腦放在床頭几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鍵,兩具電話一公一私放在牆角,傳真机擱衣柜里,用時才取出插上電源。
  越是這樣擠迫越有靈感,晚上睡的時候把床上書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納罕,“真是怪人。”
  宁波剛買了房子,背山面海,風景秀麗,書房寬敞無比,可是呆不住,兜個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歸屬感。
  阿姨最高興是這點。
  辦公室也一樣,大房中再隔一間小房,秘書座位比她的舒适,她站起來時要掙扎一番,往往鉤爛襪子。
  那一天,秘書說:“何先生找。”
  到了這個年紀,認識的人漸多,記姓名的本事漸漸衰退,“何什么先生?”
  “何綽勉。”
  “有這樣一個人嗎?”宁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們以前的公司秘書何綽勉。”
  呵是,小何,那個小何。
  “接進來接進來。”
  秘書微笑退出。
  “小何,好嗎?失蹤多年,別來無恙乎?”
  何綽勉卻感動了,“宁波,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宁波暗叫一聲慚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記得你呢,五六年間也該寫封信送束花打個電話,不必音訊全無,令人牽挂。”
  小何支支吾吾,頗不好意思。
  “你是路過還是回流?”
  “我回來定居。”
  “我以為你去半年就會回來,怎么要待六年后才回歸?”
  “后來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嗎?”
  “后來,我結了婚。”
  啊,宁波立刻收斂調笑語气,“那多好。”
  “后來,我又添了兩個孩子。”
  這就難怪了。
  “如今一家回來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幫忙。”
  “不要客气,當盡綿力。”
  “宁波,你果然熱誠如故。”
  語气中頗有感慨,可見已遭過白眼。
  “我替你洗塵,闔府統請,你把聯絡電話告訴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現在是我報答老巨子的机會了。”
  何君一听,几乎沒哽咽起來。
  那是一個冬季,他回來約有一兩個月,從前的聯絡已經完全斷開,在報上看聘人廣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緒,他找過朋友,都朝著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辦法來去自如,我們怎么和你爭。”他找江宁波,不過是挂念她,想敘敘舊,沒想到她一口承擔,胳臂可以走馬。
  他連忙說:“我一個人出來。”
  “不,我堅持一家人。”
  “孩子們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經驗,你還記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個人精……”
  何綽勉笑了。
  他仍然沒想到江宁波會周到至這种程度。
  她在酒店餐廳訂了一間房間,帶來一男一女兩名助手,女的專門照顧孩子,男的幫她招呼何氏夫婦。
  她比客人早到,何綽勉一進門便看到穿灰色凱斯米套裝配珍珠首飾的江宁波,一臉真誠笑容真有宁神作用,何綽勉放下心來,介紹妻儿。
  三言兩語宁波便進入話題,問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問題,當著何太太的面,幫他編排。
  ——“你們回來得及時,移民潮剛開始,你倆已取得護照,先走一步,甚有見地,房屋价格此刻陷入低潮,赶快買入自住,我派人帶你去看,孩子們自然讀國際學校幼稚園,至于工作方面,我們永遠歡迎你。”
  三言兩語,就把何家所有壓力卸掉。
  也難怪要何綽勉把妻儿帶出來,免得人誤會。
  這不只是一頓晚飯,這是一個小型會議。
  一頓飯吃了兩個小時才散,宁波自有司机車子送客。
  在車上,是助手先對宁波說:“那就是從前我們的公司秘書何先生?我都不認得了,老許多。”
  是,整個人粗糙了,皮膚、失發、衣著、舉止、言語,不复當年爾雅細致。
  “結了婚,擔著一頭家,哪里還拔得出時間精力修怖与進修。”
  “那,犧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結婚。”
  年輕的助手問:“那我呢?”語气惊惶。
  “你急什么,你才二十歲出頭。”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帶回來的冬裝,尼龍面子夾尼龍棉,漲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歸人,背在身上像只殼子,真正難看。
  一看就知道他這几年在加拿大的際遇不怎么樣。
  這時宁波已棄穿皮裘,統身凱斯米,輕、軟、暖,無与倫比,就一身裝扮已經將她与何綽勉分隔成兩個世界。
  還有,她女覺男人的一雙手會粗糙,一定是過去几年剪草洗碗全部親自動手緣故,何綽勉已變成一個標准家庭男人。
  宁波輕輕把他的名字自溫馨冊中刪除。
  他并沒有回到邵氏制衣工作,稍后他的机會來了,安頓好妻小,長征到上海為新老板搞生意,年薪暴增,宁波很替他高興。
  他們又見過一兩次面。
  他關心她:“還沒有對象?”
  宁波搖搖頭。
  “當心蹉跎。”
  宁波戲謔:“有能力的人都追求女明星去了。”
  “你要求一向高。”
  “不,有個要求,尚可照著指標完成大業,我,我沒有目標。”
  “仍在追求真愛。”何某莞爾。
  宁波瞪他一眼,“老何,你少取笑我。”
  小何已變成老何了。
  正印的意思是,最少結一次,最多一年或兩年后,离掉它,爭取生活經驗。
  “你看你現在是個老小姐,某方面是一片空白。”
  宁波把腳擱在歐圖曼椅上吃苹果,聞言微笑,“你暗喻我性生活一片空白。”
  “我沒有那么大膽。”正印咕咕笑。
  “正印你什么話說不出來。”
  “你現在見識廣,閱歷丰富,什么沒穿過什么沒吃過,從前能叫你興奮的人与事,今日已不能叫你揚起一角眉毛,你還能找到真愛?經您老法眼一瞄,統統小儿科,你還會愛上誰?”
  宁波忽然跳起來,“囡囡在何處?哎呀呀,她准是在我房里搗蛋,喂,我有重要文件,喂,囡囡
  要到傍晚,才能把話題續下去。
  “囡囡,將來宁波阿姨老了,坐在輪椅上,你會不會推我?”
  那囡囡何等精靈,聞言躊躇,“不阿姨,我要去跳舞,你找我媽推你。”
  宁波气結,問正印:“你推不推我?”
  “神經病,我与你同年,還健步如飛不成,屆時我自己還坐輪椅呢,怎么推你!”
  宁波气餒,“好,我自己生六個孩子,准有一個孝順會服侍我。
  “你不如多賺一點,老了聘請專家護理人員是正經。”
  宁波非常惱怒,“囡囡我以后不再疼你。”
  “別擔心,你看我母親多好,還偕男朋友游歐洲呢。”
  “還是那個人。”宁波微笑。
  “是呀,還是那個人,日久生情,現在連我見到他都有點尊敬,他令我母親快樂,功勞比我父親大。”
  宁波緩緩說:“不過這些年來,她負責他生活開銷。”
  “快樂無价。”
  “你不介意就好。”
  “唏,你試帶一夾現款到街上買歡樂來看看,物价飛漲呵小姐,我媽這次投資的回報率算是极高。”
  宁波承認:“阿姨眼光一直好。”
  正印說:“他也很愿意為她奔走,總是尊她為大,討好她,這點完全真心。”
  現在人人都想開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所謂啦。
  第二天,正在忙,宁波接到一通私人電話。
  “我是區文辭,宁波,周末我們打网球,一起來。”
  這區文辭,是邵正印第二任丈夫,婚姻只維持了兩年,可是他對大姨江宁波卻有著不可磨滅的好印象。
  “我不諳打球。”
  “咄,誰叫你來打球,我介紹人給你。”
  “文辭,我年紀不小了,怎么還能老著面皮出來相親。”
  “當來看看我,我們起碼三個月沒見面了。”
  區文辭是富家子弟,為人天真活潑,宁波對他印象不坏,遠胜袁康候,可是這种場合她實在不想出現。
  區文辭終于說:“星期六是我生日,宁波。你忘了。”
  宁波根本沒有記得過,但至此,已不忍掃這個大孩子興頭,“我來一下子,要帶什么嗎?”
  “不用,你人來已經夠好,星期六中午十二時開始我在家恭候。”
  “正印會來嗎?”
  他猶自悻悻然,“正印?是誰?從沒听過此名。”
  所以說,世上哪有和平分手這件事,正是:可以和平,何用分手。
  其實星期六宁波沒有空,她親自陪一個大客戶參觀厂房巡至中午,還需陪客吃飯。
  客人是白手興家的美國女子,离婚后獨自創業,十來年間成績斐然,宁波十分敬佩她,對方很快覺察到這一點,与宁波惺惺相惜。
  吃完飯已經三點多了,她接了個電話到區家,區文辭大聲叫:“你還沒來!”
  “十分鐘就到。”
  宁波把車子開得飛快,向山上奔去。
  區家洋房門口停滿名貴跑車,宁波把車子放得比較遠,她只打算留一陣子,走的時候不妨礙人。
  才走近大門已經听到樂聲悠揚,笑談聲盈耳,屋內起碼有三五十個客人。
  一時沒看見區文鋅,宁波找到冰鎮香檳瓶子,自斟自飲。
  客人都年輕貌美,大部分穿著白色衣服,宁波拿著酒杯坐下來,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下意識她好像已經到過這間房子這個場合,她有點恍惚。
  對,情調多像某年正印与她參加的网球比賽。
  宁波緩緩走出區家后園的网球場,只見一片綠茵,區文辭与一女郎組成雙打,与另一對男女相持不下,圍觀者眾。
  在這樣繁忙苦楚的都會生活里,這班年輕男女居然可以覓得如此悠閒樂趣,這已与財富無關,宁波心想,沒有志气出息真正好。
  這也正是邵正印与區文辭分手的原因吧。
  ——“你今冬打算做什么?”
  “嗯,到溫哥華滑雪吧。”
  “工作上有什么計划?”
  “呵打算開設一家最先進占地最廣的夜總會,名字都想好了,叫月圓會。”
  心甘情愿做夜總會領班。
  邵正印怎么肯夫唱婦隨。
  坏是坏在并非每個富家子弟都如此耽于逸樂,正印知道許多二世祖在事業上愿意打真軍,在商場上煉至金睛火眼,她就是喜歡比較,一比較便百病叢生,開始對丈夫失望。
  呃,前夫。
  分了手又覺得區文辭本性謙和,不是坏人。
  但是區文辭已經傷了心,不大肯見她。
  這場業余网球賽直把時光推后了十多年,宁波握著杯子,真不相信她也曾經做過十六歲的少女。
  再喝多一杯,難保不落下淚來。
  她轉過頭,覺得自己与這個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想即時离去。
  可是自早上八時忙到下午四點,宁波已有點累,她在書房看到一張乳白色的絲絨沙發。
  噫,不如人不知鬼不覺地睡上半小時。
  她脫下外套,搭在身上,把面孔向著沙發內里,一閉上眼睛就墮入黑甜鄉。
  宁波在心底說:死亡如果只是這樣,就絲毫不見可怕,還醒來干什么呢?人世間紛紛扰扰,又沒有人愛她。
  她睡得好不香甜。
  醒來時根本不知身在何處,她睜開雙眼,一盞燈也沒有,通室漆黑,這是什么地方?是學校宿舍,坯是父母的家,還有,這是几時?父母剛离婚,還是她尚在留學?
  宁波霍一聲站起來,才猛地想起這是叵家。
  連忙摸索到電燈開關,書房才大放光明。
  她松出一口气,看看手表,老天,已經晚上九點半,還不走等什么時候?
  她拾起手袋,又坐下來,托著頭,歎口气,真要命,人老了,不經挨,竟在別人家里一眠不起。
  人客早已散去,佣人正在客廳收拾餐具,看見她,一怔,“二小姐,你怎么在這里?什么時候來的?區先生整個下午在找你。”
  佣人還稱她為二小姐,宁波不禁有點尷尬。
  她搭訕問:“客人都走了?”
  “只剩孫先生在廚房里吃東西。”
  “啊。”宁波打算溜走。
  就在這個時候,她那不爭气的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叫起來。
  佣人笑,“二小姐,你也吃點吧。”
  “好,我招呼自己,你繼續工作。”
  走進廚房,只見一個男人比她先在那里,背著門口,正在吃香聞十里的意大利番茄肉碎面,桌上還有一瓶紅酒。
  她咳嗽一聲。
  那人回過頭來,有點詫异,“他們都到月圓會跳舞去了。”
  “呵是嗎?”
  宁波取過一只干淨碟子,盛一大碟肉醬面,自顧自吃將起來。
  說實話,區文辭無論有什么缺點,也最少有一個优點,他知道什么是美食,經他發掘,最普通的菜式也可以叫人贊賞不已。
  宁波据案大嚼。
  她又老實不客气喝那瓶紅酒,一邊唔唔連聲,表示激賞。
  然后,打開冰箱,找到巧克力冰淇淋,用大碗盛著,埋頭苦吃。
  一句話都沒有。
  吃完,用濕毛巾擦一把臉,打算打道回府。
  那男子叫住她,“喂,你的手袋。”
  她朝他笑一笑,接過它,挂在背上。
  人家問她:“你是誰?”
  宁波攤攤手,“相逢何必曾相識。”忍不住打一個飽呃。
  對方伸出大手笑了,“我叫孫經武。”
  “你好,我名江宁波。”
  “原來你就是二小姐,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文辭一整個下午都在找你。”
  宁波歎口气,“我累极了,在書房里睡著了。”
  “你是惟一有工作的人,當然會疲倦。”
  這句話說到宁波心坎里去,“你呢?你做不做事?”
  “我放假,這次回來,為承繼遺產。”
  宁波又緩緩坐下來,“那多不幸。”
  那孫經武歎口气,“我与家父多年不和,他一辭世,卻又把童年种种一股腦儿全勾划起來,傷感得不能形容。”
  “我們到客廳去說。”
  宁波對這間屋子自然很熟悉,走到偏廳,自然有人斟上茶來。
  這個時候,她又不那么急著要走了。
  她在柔和的光線下看著孫經武高大強壯的身形,忽然問:“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我可以肯定沒有。”
  “或者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如果我見過你,一定會記得你。”
  這真是最好的恭維。
  此君叫人舒服。
  偏廳的長窗外是游泳池,人散了,燈還開著,映得水光粼粼。
  那些人干嘛還要去月圓會?宁波覺得這樣坐著暫時不必理會下一季紡織品配額已是天底下最大樂事。
  她的要求一向卑微。
  宁波不舍得离去,許久許久許久,她都沒有机會与异性投机地傾談不相干的人与事了。
  她的頭發需要梳理,她的化妝早已掉盡,可是她覺得毫不相干。
  她看看表,“十一點了。”十分訝异時間過得那么快。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車。”
  “如果時間不是太晚,你或許愿意到舍下小坐。”
  宁波十分意外,“你住在哪里?”
  她以為他住外國,是區文辭的客人,暫居區家。
  “我就住隔壁十一號。”
  “呵是區家鄰居,你過來干什么?”
  那孫經武坦白笑著承認,“我天天過來吃三餐,區家的廚師首屈一指。”
  宁波大笑起來。
  “來,赶去看看你家。”
  孫家占地更廣,平房筑在山坡上,坡下是整個海港的夜景,霓虹燈閃爍生光,像撒了一地的珠寶,美不胜收。
  宁波站在山坡上怔住,此情此景,她不知在什么時候明明經歷過,她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孫經式背著那一天一地闌珊的燈光笑道:“大駕光臨,蓽壁生輝。”
  他家里的裝飾与區家剛剛相反,區家堆山積海全是精品,多到煩多到膩,他家簡單考究,每件家具都精致實用,沒有多余的擺設裝飾。
  書房尤其整洁,一張大書桌,一張椅子,一具電腦,一只龐大的地球儀,連音響設備都欠奉。
  大概他像她,一心不能二用。
  宁波也是,工作時不能听音樂。
  他解釋:“我不懂室內裝修,承繼了這間屋子,打算長住,便照自己的需要置了几件家具。”
  有几間房間還空著。
  宁波問:“可以參觀你的睡房嗎?”
  他推開睡房門。
  大床大沙發大更衣室,宁波微笑。
  難怪她覺得來過這里,這种布置与她的家何其相似。宁波側著頭想一想,“改天你也應該來我家。”
  孫經武答:“一定,一定。”
  他們倆在客廳坐下來,不知怎地,沒有開燈,只靠走廊一點點燈光。
  宁波說:“告訴我,孫,你何以為生?”
  無論承繼了多大筆遺產,一個人總得有工作。
  “我專門幫客人買賣美國股票。”
  這門職業不錯,宁波頷首。
  孫經武眨眨眼笑笑,“還有什么問題?”
  宁波看著他,唏,挪揄我?必須還招,“還有一題:你有沒有一個毛茸茸的胸膛?”
  孫經武料不到宁波那么厲害,不過他表面不動聲色,反問:“你要不要現在就檢查?”
  宁波眯眯笑,“稍后吧,總有机會。”
  孫經武乘胜追擊,“什么時候?希望不必等太久。”
  宁波說:“白天吧,白天無論看什么,都与晚上不一樣。”
  至少意志力強些,腦筋清醒點。
  “明天早上七點,我到府上接你。”
  宁波疑惑,“那么快,那么早?”
  他沒有回答,過了很久,他才說:“剛搬進來,我四處看了看,發覺這條私家路上,一共有三個單位,左邊是區家,右邊住一戶美國人,姓庄臣。我對自己說:与哪一家結交,到哪一宅去串門呢,我心有目的:年紀不小了,又時常覺得寂寞,渴望伴侶,區家時常高朋滿座,客似云來,也許,我會在那里找到我所盼望的人。”
  宁波小心聆听,她在專注的時候神情認真,有點像听教訓的孩子,十分可愛。
  孫經武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跑區家跑了六個月,甚至在區文辭外出旅游的時候,我都撳鈴到區家吃晚飯,心想:找不到人,混到吃的,也算不賴了,我在區家少說見過百來個女子,有人可愛,有人可怕,有人快樂,有人傷感,區家天天都有樂聲傳出,我晚晚都去觀光。”
  宁波不出聲。
  “然后今晚,你出現了,人是万物之靈,多少有點靈感,你呢?你認為如何?”
  過一會儿,宁波才答:“紅的燈,綠的酒,我看不清楚,一定要等太陽出來,我從不在晚上做任何決定。”
  “那么我在早上再見你。”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他微笑,“我會找得到。”
  “讓我把地址告訴你。”
  孫經武的聲音忽然有點蒼茫,固執地說:“已經找了那么久,我不介意再找一次。”
  宁波不出聲,他送她到車子附近。
  她忽然轉過頭來微微笑,“你懂不懂接吻?”
  他也笑,“你不會失望。”
  宁波笑著把車子開走。
  一路上風扑扑地吹上臉,她帶著笑意悄悄落淚,這不正是她期待良久的感覺嗎?原以為該早點來,不過現在還不算太遲,卻沒有想到會帶若干凄惶。
  她回到阿姨的家,照舊躺在小床上,又睡著了。
  做夢,鬧鐘沒響,一覺醒來,已經十點半,懊惱地問正印:“你為什么不叫醒我?”正印答:“啐,男生多的是,何用心急。”
  那個夢過去了,又再做一個:孫經武跑錯了地方,走到她自己的家去了,一直在那邊空等……
  一覺惊醒,發覺才早上五點半。
  一把頭發又亂又重,她起床淋浴洗頭。
  許久沒在鏡中端詳自己,宁波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凄涼地看著鏡中。
  姿色是大不如前了,可是褪了色的紅顏總還有一個美麗的影子,她找到一管胭脂,狠狠地涂在嘴唇上,那紫紅色忽然襯得皮膚更白,雙眸明亮,宁波滿意了,套上淨色上衣与相配的套裝。
  不管孫經武來不來,她可是還要上班的。
  一切准備好,她戴上豪式手表,一看時間,才六點半。
  她推開窗,看下去。
  清晨的空气有种特別的味道,就是在都今,也坯同到一陴梔子花香。
  時間沒到。
  宁波忽然想,也許他起不了床,更可能一覺睡醒,他已渾忘昨夜之事,宁波有點緊張,歎口气,真是受罪,這樣大一把年妃,還得受這种煎熬,划不來。
  下不為例!
  正在這時候,她听到一陣悅耳的鳥叫。
  噫,誰家養的八哥,如此好唱口。
  心緒好轉,探頭張望。
  鳥鳴再度傳來,宁波才猛地察覺那是一個人的口哨聲。她喜悅得差點沒跳起來,凝神一看下去站在路對面榕樹底下的,可不就是孫經武。
  她朝他揮手。
  這的天色已大亮,高大的他精神奕奕,神清气朗,正朝她揮手。
  她抓起皮鞋手袋就奔下樓去。
  打開門,走近他。
  白天的孫經武可要比晚上年輕英俊,她猜他年紀和她差不多。
  他攤開手笑,“清早可以做出決定了吧?”
  宁波是真心猶疑,并非推搪,她一邊穿上鞋子一邊說:“我不知道,也許應該再給我一次机會,中午才是我狀態最好的時候。”
  孫經武雙手插在口袋里,“我了解你的心情:守著一顆心已經那么長久,實在不舍得交出來。”
  宁波感慨地答:“也許會遭受踐踏的呢。”
  “別人好似沒有你怕得那么厲害。”
  宁波嗤一聲笑出來,別人用的可能是复制的橡皮心,扔過去反彈回來,刀槍不入,即使丟落坑渠,家里還有十顆八顆,不怕不怕。
  他倆站在榕樹底下聊起來。
  這時,家里老佣人出來招手,“太太說,為什么不請到家來喝杯茶?”
  宁波轉過頭去,“我要上班去了。”
  “太太說,今天不上班也罷,沒有空,告一天假吧。”
  孫經武看著她,“听見沒有,到了中午,就可以在最佳狀態之下,做出決定。”
  宁波弄糊涂了,“什么決定?”
  孫經武大大訝异,“你不知道?當然是結婚。”
  “結婚?”宁波張大嘴,“誰提過結婚?”
  “我,剛才不是提到了嗎,你沒听清楚?好,讓我再講一遍,我們結婚吧。”
  宁波看著他。
  她沒睡好,不能精确地思考,可是,她耳邊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江宁波,結婚不同辦公,何必用腦?”
  這時,老佣人走過馬路來,“二小姐,太太請你們進來。”
  孫經武至為踊躍:“听到沒有?請我們進去呢。”
  他拉著宁波進屋。
  阿姨在等他們,笑問:“在街上絮絮談什么?來,把朋友介紹給我認識。”
  孫經武忙不迭報上姓名,“阿姨,我向宁波求婚呢。”
  方景美女士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樂了,“那,宁波有無答應?”
  宁波搶著說:“阿姨,我們認識沒多久。”
  方女士一心想把外甥女嫁出去,“唉,結婚同認識多久不相干,”不過這也是事實,“多少人認識二十余年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宁波賠笑,“我得想想清楚。”
  阿姨說:“听從你的心。”
  宁波問:“會不會錯呢?”
  阿姨笑了,像是听到天底下最愚蠢的問題,呵,結婚不過是一种生活方式,何謂錯,何謂對。
  宁波又說:“日后我也許會變心。”
  這次,連孫經武都笑,“于是,你因噎廢食了。”
  宁波弄糊涂了,怎么會跑出阿姨這樣的天兵天將來幫他說項?
  她看看表,“我真的要上班了,在途中談論細節吧。”
  阿姨叮囑:“先告訴你母親,再通知正印。”
  事情就這么決定下來了。
  宁波不知道國与國之間開仗可以決定得如此倉猝。
  她到母親家去報告這個消息。
  宁波很少看到母親真正展露笑容,“宁波,好一個喜訊。”
  宁波微笑,“不一定是成功的婚姻啊。”
  “我為你高興。”
  “媽,你相信我眼光?”
  “這自然不在話下,即使日后有變,我亦相信你有承擔錯誤的能力。”
  宁波睜大雙眼,“這樣說來,我嫁的是誰,根本不重要?”
  “只要你喜歡就行。”
  “不會一失足成千古恨?”宁波簡直有點遺憾。
  她母親先坐下來喝一口茶,想了想才回答:“即使將來意見不合,或是話不投机,也可以和平分手,何恨之有。”
  “為什么?”宁波追問。
  “因為你們二人根本沒有利害沖突。”
  宁波深深失望,“咄,不能恨,怎么可以算是愛?”
  她母親含笑答:“再愛多一點吧,或者可以生恨。”
  “我真的很喜歡他,不能再多了。”
  對正印,她也是這么說。
  正印有點失望,“什么,一點波折也沒有就嫁過去?”
  宁波不服气,“你呢,你的婚姻又有什么創傷?”
  正印白她一眼,“我的偏疤坯拾你看呢。”
  “算了吧,每結一次婚你就得到多一點,那么大筆贍養費,那么可愛的孩子,羡煞旁人。”
  “那也不表示离婚不是悲劇。”
  宁波溫和的說:“前,女性精神与葉決均元獨立能力,离婚等于失去牢靠安全的生活,需要重頭适應掙扎,自然恐懼彷徨,現在,連面子問題都不存在了,還怕什么呢。”
  正印看著窗外,“可是有時我真怀念他。”
  宁波一怔,“誰?”
  她以為她會說是袁康候。
  “你記得我同你小時候去觀看网球賽?”
  “我知道,”宁波頷首,“那不知名的白衣青年。”
  “就是他。”
  “他已不是青年了,他也是人,他會長大。”
  “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會再出現?”
  “沒有,正印,你知道我這個人,全身找不到一絲浪漫的思維。”
  正印很溫柔地看住姐姐,“那是不對的,你只不過為著遷就環境強迫對自己的情怀做出調整,忍耐至今日,生活大好,才縱容自己与一個陌生人結婚作為獎狀,我講得可對?”
  宁波落下淚來。
  “可怜的靈魂,我太不体貼你,宁波,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原來并不快樂。”
  “是我生性狷介,我不能對寄人篱下泰然處之呀。”
  “但我一直愛你若親生。”
  “我知道,所以我要更加小心努力呀!”
  “現在一切已成為過去了吧。”
  “記住正印,好歹与囡囡一起生活,千万不要把她托寄給人,即是我也不要。”
  “你給我放心,這种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姐妹倆緊緊擁抱。
  接著,宁波的情緒平伏下來,正印与她談到婚紗、指環、請客的細節。
  “一切從簡,我不打算舉行儀式。”
  “你會后悔的。”
  “值得后悔的事多著呢,去年一時疏忽,竟無盡力競投馬球牌牛仔褲,損失慘重,至今午夜夢回,心中刺痛不已,嘿,今年誓死扑出去爭代理權!”
  正印啼笑皆非。
  “你們到什么地方去蜜月?”
  “坦几亞。”
  “有黃熱病。”
  “正印,我同你真是老了,提起威尼斯,聯想臭水渠,說到紐約,想起罪案率,講到中國,想到要方便不方便,還有,東京代表次文化,倫敦天气叫人自殺……世界千瘡百孔,而你我最好往自己的床上一躲,睡它一整年。”
  兩人笑作一困。
  結果,他們沒有去北非,他們到馬來亞檳城一個不知名洁白沙灘附近一家旅館住了足足一個月。
  每天跳舞至天明,累极而返,肚子餓,把早餐叫到房間來吃,侍者第一天看到他倆坐在床上,仿佛裸体,目不敢斜視,悄悄放下食物。
  江宁波笑:“小費在茶几上。”
  孫經武保證說:“我們并非天天如此。”
  他食言了。
  他倆确實天天如此。
  到最后,侍者見怪不怪,并且開始爭:“我去,小費十分丰厚,今天這机會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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