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妹妹的香港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阿細之戀》

  我對丈夫吼道:“你放下你那些鬼報紙好不好?家里搞成這個樣子,你還有心思看報紙?”
  丈夫放下報紙,他呻吟一聲,“我怎么那么倒霉?既碰見了妻的更年期,又遇上了女儿的青春期,做人大痛苦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回來已經三個月了,放暑假也已經一星期了,可是這一星期里妹妹沒有跟我說過十句話,也不跟小朋友上街,她總是一個人關在房里發呆,有什么好處?你對女儿也大不關心了。”
  “我能做什么呢?或許她累了,也許她還未習慣香港,你是母親,你去跟她說話,我有什么辦法?”
  “我發覺你的口气一天比一天象個丈夫。”
  “真奇怪,我們的女儿都快十六歲了,難道我還不是你的丈夫?”
  “你當心妹妹變成問題儿童。”
  “我才不但心呢。”他瞪我一眼,“咱們沒鈔票,寵不出問題儿量來。”
  “你去看看妹妹。”
  “她又沒生病,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最避忌大人對他們過份注意,你就讓她自由發展好了。”
  他咳嗽一聲,“當年我也建議過,多養一個,好給她作個伴。”
  我冷笑,“生命是玩偶?胡亂制造?虧你還為人師表呢。”
  他又舉起了報紙。
  我到房間去看妹妹。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蜷縮在床上,小小的房間開足了冷气,還是有點悶熱,上兩個月她才中過一次暑,又因水土不服,臉上長了好些痘子,成天沒精打采,懶洋洋的,這樣子還不累出病來。
  我問她:“妹妹,都三個月了,還是想著英國老家?”
  “嗯。”她給了我一個字。
  “當初搬回來,我們也曾征求過你的意見,你說無所謂,怎么現在又這樣呢?”
  “CUT不斷,理還亂,是离愁。”她笞。
  我搖搖頭。這孩子,自幼我也教過她一點詩詞歌賦,沒想到她臨急給用上了,還真的用得不錯,這樣子中西合璧還真少有。
  “媽媽,他們不喜歡我,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們,”她用英語說:“學校里中國人把我當英國人,英國人把我當中國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至少在倫敦,我是他們其中一份子,吵架鬧事做功課,我全有份,不像現在,我一走到課室,同學們連忙噤聲散開,好像我是間諜。為什么,媽媽?”妹妹抬起頭問。
  “你自己沒有与新朋友合作,美芳她們約你去放風箏,你為什么不去?”我用國語問。
  “上帝我主,”妹妹以手覆額,“放風箏,只有小孩子才放風箏,我為什么要去?三次了,我為她們付冰淇淋的錢以及付車錢,她們從來沒有還過,我不要再去了。”
  “看,妹妹,這邊的風俗不一樣,她們不是占你便宜,她們沒有自己買冰淇淋是因為她們把你當朋友了,友誼不是以金錢算的。”
  “這种友誼我不要!米高与我都是把零用錢算得清清楚楚的,他買給我一個冰淇淋,我也還他一個冰淇淋。”
  “你想念米高了是不是?但是我不是前天才讓你打電話給他了嗎?那個電話起碼要十五磅呢,你們至少說了九分鐘。”
  “我想念每一個人,媽媽,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米高、伊安、愛麗臣、艾蓮、夏洛蒂、哈里、蓮達、戴安娜。我想他們,我不應該离開倫敦,我應該一個人留下來的。”
  “如果你一個人留在倫敦,”我忽然气憤起來,孩子般的說:“你難道不想念父母?自幼我使教你孟子的故事;你這么不孝順嗎?”
  “看,媽媽,我已經被東方与西方撕裂了。”她說:“我這樣躺著很好,你不要吵我好不好?”
  “你這樣跟媽媽說話嗎?”我責問她。
  妹妹尖叫起來,“你走出我的房間好不好?我快精神崩潰了!”
  我連忙走出她的房間。這是我們母女倆生平第一次吵嘴。
  丈夫說:“或許她的同學妒忌她。”我說:“她的老師說她怪。我也生了好一陣气,怪?我女儿有什么怪?在英國十五年零九個
  月,只有夸獎她的人,想不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妹妹變得怪了,到底是什么怪?快有人就說她有毛病了。”
  “他們不明白妹妹,妹妹像是一個外國人,要真是金頭發藍眼睛,他們又原諒她了。”
  “真可笑,妹妹在英國,全班六十人,只有她一個是黑頭發,要受歧視,該在英國受。”
  “可是中國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我在大學里也發現了這點困難。”丈夫說:“學生听話,但是不吸收。”
  “你發現了困難?”我搔搔頭,“我在此間也不受歡迎呢。我一說我不會打牌,也不喜歡逛街,那些太太們一個個把我當白痴似的,還暗里說我天天一條牛仔褲,不知老之將至,我都弄糊涂了,不要說妹妹。”
  “适應新的環境是很困難的,別忘了我們在英國已經過了廿五年。”
  “可是去年暑假回來做游客時,香港還不是好好的一個香港?只是天气熱一點而已。”
  丈夫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著煙斗。過了很久他說:“真好笑,今天有同事勸我到舞場去逛逛,不要老喝啤酒解悶,我說我想到跳舞,自然會跟太太去。”
  我笑,“不得了,我索性跟妹妹聯合起來,咱們賠這里的大學三個月薪水,一齊回英國去吧。”
  “入鄉隨俗,可是我們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
  “妹妹,她也許愛上米高了。”
  “不會的,他們小孩子。”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遠是孩子。”我說:“我跟她一樣不習慣。我就是喜歡英國這些太太們,有空做家務,盡管街角上有面包店,但是她們還是自己在家烤一個。當然也不見得個個人太太都這么好,但也不像這里那么喜歡說閒話。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結果變成公審大會,硬是說一位倪小姐的坏話,說人家与男戲子軋姘頭,又勾引有婦之夫,現在又說在動一個有錢人家少爺的腦筋。我很為這位小姐抱不平,看來她不能夠自殺謝世,也得結婚謝世,平頭整面地做一個單身女人,雖然吃自己飯,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難的。”
  “你的牢騷倒是比妹妹還多,也許這位倪小姐就是這么一個人呢?”丈夫笑道。
  “斷然不會的,真的這么厲害,她們又不敢說了,給人家沖上來刷上一個耳光,那怎么辦?”我反問:“划得來嗎?”
  “……也許是吃醋。”丈夫說。
  “太空閒。”我說:“家家都有著佣人,十指不沾陽春水。”
  妹妹這時候出來了,“媽媽,對不起,剛才我太粗魯了。”她吻我一下。
  “沒關系。去跟爸爸說說話,說國語吧。”
  “說國語他們也听不懂,我還不如說英文,那廣東話我是一輩子也不打算學的了。”妹妹說。
  這小孩子每一個細胞都恨香港,但是往年她暑假回來,臨走總是買了大量的紀念品,到了倫敦,又給同學看她晒得有多黑多漂亮,如今真的回來了,卻又這樣。
  我說:“妹妹,你再悶,媽媽教你看紅樓夢好不好?現在開始看還來得及。”
  丈夫跳起來,“什么是毒草?這本書就是毒草,早該燒掉埋掉的,你自己成日价‘好了’、‘好了’還不夠,還要吊煞鬼勸上吊勸女儿也一起看這种書?”
  妹妹笑了,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齒,還有什么比一個年輕女孩儿的笑更動人呢?她說:“什么禁書?我倒也要看看,媽媽,拿來我看。”
  “你要是決定看呢,”我慎重的說:“就非得一直看下去,看出個所以然來不可,否則媽媽情愿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反正做女人只有兩條路可走,看了紅樓夢的絕不能打牌,打牌的女人決不看紅樓夢。”
  丈夫跌腳歎道:“看!像入魔教之前發的誓似的。”
  女儿說:“我約了人去買點衣服穿,她們說我穿得像個女童軍,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
  “誰說的?”我反問:“我覺得你穿得很帥,每個人都覺得你穿得很帥,為什么沒有女人味道?”
  丈夫偷偷的說:“你媽媽便是沒有女人味道。”
  我冷笑:“恐怕是沒有妖精味道吧?”
  “爸爸媽媽別吵架好不好?一定是太熱了,每個人都想吵架。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說:‘二手車与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妹妹說話一塊一塊,像她那年齡。
  “誰是家明叔叔?”我差點昏過去。對小孩子說這种話,居心何在?
  “家明呀,他說:二手車經過第一手車主習慣性的開過了,很難經過第二個車主而不坏,老婆也一樣,對她再好,她還是會想著以前的丈夫,以前的孩子。”
  我歎口气:“還有這种事!”
  丈夫笑。
  妹妹說:“好,時間到了,我出去,一下子就回來。”
  “如果不回來晚餐,請撥電話。”
  我說:“對妹妹說話,多用中文,你不是廣東人嗎?用廣東話更好,別用那么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經夠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報紙。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廚房里做菜。我買了一本中文的烹飪大全,但是丈夫還是情愿吃簡單的三文治紅茶,紙杯与紙碟子,吃完之后一丟了之。我深為自己慶幸著,本來就該如此,誰饞嘴誰就得花錢請廚子,請不起廚子只好安份一點。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訴說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們最愛訴苦,還有妹妹口中那個“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說那個女的“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連牙齒都是假的”。我在這里听了頭皮發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門的好漢。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羅宋湯,又烤了三盤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來了,倚在門口,一頭大汗。她打開冰箱,自己做了個噴火美人吃。我問她:“買了什么?”她答:“沒什么。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燒得八國聯軍入北京的時候,偷得最多倫得最精的是英國人。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時間多了,一個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這是不貳的理由。“結果買了什
  么?”
  “兩雙鞋。”她把鞋盒子打開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沒出聲,過一陣子她說:“它們不難看,我想我不能穿媽媽也能穿。”
  我松一口气。“今天晚上你預備干什么?”
  她說:“好香的牛肉湯,如果米高在的話,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興了,往往要等到照鏡子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是黃种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并不是想做白种人。”
  “我當然明白,妹妹,”我說:“我的确明白。”
  “我肚子很餓。”她說:“但是什么都不對胃口。”
  “先吃點東西。”我說:“天气真越來越熱,受不了。”
  “媽媽,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我們還是照著老規矩,出去吃飯算是大事,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每家餐館里都擠滿了人。我叫她去問爸爸。她听話的去了,回來說爸爸也想換換口味,于是我們一家三口決定出去吃。明天。
  “晚上你陪爸爸看電視。”我建議。
  “我想看‘流行曲首榜’,我已經三個月沒有看到大衛寶儿了。”妹妹一肚子的火,“我不要看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著劍,戴個假頭發追追赶赶的,還演到三點鐘呢,對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點鐘,吵得要死,睡不了覺。”
  我暗笑,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豈不便是“市民心聲”嗎?
  “明天早點起來,打网球去。”
  “說起网球便气,還打网球呢!什么名貴的運動!只有兩個球場,沒有一個人真會打,又是水門汀地下,一點气氛都沒有!那時候我們天天在公園打,隔三步路便是一個公園,就跟——”妹妹低頭想一想:“就跟他們搓麻將一樣的方便普遍。”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妹妹也笑,丈夫探頭進廚房問:“什么事笑成這樣?”
  妹妹說:“或者我可以回學校的泳池游泳,但是我那兩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時候給我買回來的,是不是?同學們見了都擠眉弄眼的,好奇怪,穿都快穿破了。”
  丈夫看著女儿,搖搖頭:“怨聲載道。”
  我說:“決要民不聊生了。”又笑。
  “妹妹,再試一下,看有沒有辦法适應。”她父親替她打气,“你只是一個小女孩,你一定可以的。”
  妹妹說:“我再試試就是了。”
  “看,妹妹,”我說:“除了巴黎,最美麗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為榮呀,買東西与吃東西都那么便宜。”
  “我還是去洗澡吧,耽會儿沒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著丈夫,“我是不會放她一個人回英國的,我只有這么一個女儿,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雜种,我還是希望她看好紅樓夢……這次回來,大部份是為了她。”
  丈夫聳聳肩,“我倒是高興的,”他開了罐冰啤酒,“又回來了,明明是華人,卻拿洋人的薪水,三兩年下來就有儲蓄了,一樣教書,洋小子野性難馴,我又是有色人种,怎么跟他們吵?現在這些學生真听話也真可怕,叫他們長便長,叫他們扁便扁,一個教授便是一個神,我再不習慣,那种飄飄若仙的感覺也還是好的。”
  “你別回家來飄就好。”我說。
  “我餓了。”他說。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腸熱狗,妹妹洗完澡也出來吃一個。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沒有運動便會胖。
  我到她房里,她又躺在床上。
  我搖搖頭。我撥開她的頭發。“頭發該修了吧?”
  “他們剪得不好,又貴,我還是喜歡菲立的手勢。”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變成倫敦的雪萊區呀。”
  “我不管。”她呻吟一下,“米高看到他們把我的頭發剪成這樣,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這么想米高?”
  “我想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她跳起來,“還有我們的狗,阿飛。”
  “你知道嗎?妹妹,”我說了老實話:“昨晚我夢見詹普森太太來借一點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聲,“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歡香港。”
  “方寸是什么?”我馬上問。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實妹妹怎好算外國人,她雖然在那里亂用成語,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齡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時間我母親來与我們同住著。母親与我的感情時好時坏,但是那一段日子卻是和諧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歷史重演,我學過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學過的木蘭詞,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親得到了滿足。
  后來妹妹便一直學中文,放了學到一個老親家去,打打鬧鬧,也看完了西游記,哪吒的“吒”老記不住。她很喜歡中國東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里的中國,浮面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么能夠代表中國?浮面的,靠不住的,是不是為同樣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個孩子。
  那天就這樣混過去了,誰也沒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傾盆大雨,我們對雨是習慣了的,但是水龍頭卻沒水,這不習慣。
  晚上一齊去吃館子,我特地叮囑妹妹,“穿胸罩。”
  上次她沒有穿胸罩,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個飯店的人的眼睛像蒼蠅見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發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沒料到的。
  “媽媽,很熱。”她說:“我在英國從來不穿的。”
  “那是因為你還小,而且在英國誰都不穿。快,听話,防止胸部下垂。”結果她穿是穿了,穿個紗的比不穿又更引誘了一層。妹妹遲早是個問題人物。她穿了新買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條細細的鏈子。我問:“那是什么?”她答:“足踝鏈子,看到沒有,兩個心型的墜子,性感。
  剛剛才買的。”
  我說:“我只覺得俗。”
  “媽媽,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誰在教訓誰。
  我問:“你認為米高會喜歡嗎?”
  “我不大認為那很重要,”妹妹說:“米高在八千里路外,万一地看見了而不喜歡,我可以拿掉。”
  “你們母女倆少爭吵好不好?”丈夫高聲的說。
  我們總算到了天香樓,妹妹坐在那里渴望著她的叫化雞。吃這种專門喂游客的東西,我深覺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樓,香港也就比較可愛得多了。
  丈夫忽然說:“宋教授也來了,我過去打個招呼。”
  他過去了。妹妹的眼光跟過去。那邊也是一桌三個人。不過朱教授帶的是他的儿子,十八九歲模樣,非常的不耐煩,坐在那邊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訓及安撫著。我忍不住笑,年輕的一代真難管。
  沒多久丈夫過來了,宋太太說他們家的女佣人跑了,沒奈何,現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飯,儿子剛從美國回來,鬧得人仰馬翻。
  “回來過暑假?”
  “不,”丈夫說:“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輕人大學剛拿到學位,怎么肯听話,天天吵。”
  “年紀這么輕便拿到學位了?了不起,”我說:“看上去才十八九歲,還是個大孩子嘛。”
  丈夫說:“是呀,我也奇怪著,他入學早,今年廿歲多一點點。”
  “是獨生子吧?”我問。
  “不就是。”丈夫說:“所以宋太太疼成那個樣子。”
  妹妹也朝那邊看一看,但是沒說什么。
  我算看:“妹妹的預科還剩一年,明年進大學,廿一歲也好畢業了。”
  妹妹不做聲,吃她的八寶飯。
  宋家他們先吃完,到我們這一桌來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气,口口聲聲的稱贊妹妹:“真標致,听說功課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儿有女儿的好處,真是小鳥依人的。”
  妹妹被她說得不好意思,連忙站起來說:“宋伯母過獎了。”妹妹就是這一點叫人沒法子不疼她,走在外頭,她是非常得体的,絕不會丟了大人們的面子。
  宋太太拉著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沒奈何,妹妹与他們約好了禮拜天,我也得去。看來宋家也是蠻寂寞的。他們那個儿子不大說話,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他很漂亮,這么漂亮而功課又好,那太難得了。
  他們說了好一陣話才走的,我們才繼續吃完甜品。這在外國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國人講禮節,我們講舒服。
  妹妹說:“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么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說。
  “是嗎?”我一點也不懂,“你几時問他的?”
  “當你們說:‘——天气好熱哈哈哈——’的時候。”
  “他有沒有問你念什么?”我問。
  “有,我說了,英國文學。”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個;好像非常渺小的樣子。”
  “才不會,人們記得愛恩斯坦,也一樣記得拜倫与濟慈。”
  “他很驕傲。”妹妹說。
  “是有一點。”我說:“你也很驕傲,年輕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么驕傲。”
  丈夫說:“這一代又比我們強了多少!一個個說出來都有名堂的,我們那個時候掙扎多久,才考到一個獎學金。”他很感慨。
  我說:“你也不要太天真,盡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經過一間汽車修理行,要面几個學徒,汗流浹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說:“不要緊的,我看報紙,好像最近最紅的一個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車行里出身的,這是香港,只要有机會,不怕難做人上人。”
  我笑說:“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樣子。”
  禮拜天約好宋家的,但是臨時教會中的牧師要我到醫院中做探訪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獨自去,叫她買一盒蛋糕。她大力呻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個下午,情愿在家里悶著,后來被我教訓一頓,才呼天搶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在醫院我碰見了宋太太,原來我們是同一個教會的。宋太太問:“那么妹妹是在我們家了?”我說:“是呀,我叫她來陪陪你談天。”宋太太笑了,“你說這巧不巧?剛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現在倒好,兩個年輕人可以說說話。”我謙道:“只怕妹妹年幼無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与她結伴同行,她一邊告訴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華空洞,要赶回去修碩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現在這孩子天天在家鬧個沒完沒了。我跟她說我們那妹妹也一樣,連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我們倆苦笑。
  結果我們自醫院出來,小雷与妹妹俱不見了,宋太太認為他們可能結伴看電影,我想想,小雷是比那個家明可靠得多了,不會出問題的,頂多兩個人路不熟,走走也走回來了,我很放心。
  妹妹這些日子這么寂寞,求伴是人性的表現,她一個人窩在家中,我多怕她會窩出病來,說也奇怪,自從她認得小雷以后,仿佛不那么埋怨香港了。
  隔沒多久,她与小雷兩個人踏腳踏車到郊外,還買了兩只裝蚱蜢的竹籃子回來,兩個人非常有交通的樣子,我們家里像是有點恢复在英國那樣模樣了。
  又隔沒多久,妹妹開始稱贊香港的好處,她說:“雖然沒有水,可是買得到菲奧路昔的牛仔褲,我与宋哥哥一人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又說:“山頂那條小路項美麗,走一圈要兩小時。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与丈夫面面相覷。是不是小雪帶她發現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變了個樣子,也不吵看回英國了。我歎口气,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說:“奇怪,小雷最近安靜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机,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漸漸服了。本來嘛,是中國人,怎么反而不習慣中國的地方呢?”
  我一個字不敢說。
  果然,隔沒多久,妹妹捧著一大音照片回來說:“我覺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給同學們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現在也常常來接妹妹,現在他不驕傲了,現在他神气有點羞澀,妹妹也只會躲在他身邊偷偷的笑。
  時間過得快,又開學了。
  我有意無意的說:“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醫生,才是個傷風,又要等,診金又貴。”
  妹妹安慰我,“媽媽,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听了這樣的話,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
  “怎么,開了學,有什么節目,功課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說:“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課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么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實在太年輕了,此地又沒有這一科可以讓他升學,我正打算跟他聯合起來,請求朱伯伯与伯母讓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嘗不是這樣想,小雷看上去實在太嫩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荐他儿子進某中學作客座講師,校方居然非常滿意。大家又惊又笑,老師廿歲,學生十八歲,這算什么?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經營之下,小雷他那獨生子總算被留下來了。
  一日我听他對妹妹說:“等你大學出來,我再去念碩土。”
  我馬上覺得他們已是兩小無猜了。妹妹真是幸運,從父母的手里還沒出來,已經快交在一個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社會現象——這种不正常,丑惡的現象,不見也罷。
  當然妹妹現在有了伴,紅樓夢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現在頂喜歡香港,開頭還在說明年暑假“回”英國去看看,現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种年紀的人,說了話不算數叫天真。只要她看得順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順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与小雷游泳去了嗎?
  妹妹怎么會住在香港而不覺快樂,不可能。

  ------------------
  文學視界 月儿、若若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