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尋找原著人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老房子》

  楊小波呻吟一聲,自長沙發滾到地上。
  她唷一聲,這一下躋得頗痛,可是并沒有令她站起來。
  宿酒未醒。
  她緊緊閉上眼睛,太陽已自窗帘縫探進來,可見天日已經不早,究竟是什么時候?
  小波但愿長眠不醒。
  自從母親辭世之后,她就沒振作過,接著不知為著什么,男友羅深海又离她而去。
  小波本來就喜歡喝上几杯,現在每天晚上更加名正言順自斟自飲,直至作滾地葫蘆。
  起不來,那還怎么工作。
  收入一成問題,人也邋遢起來,不消一年,親友簡直竄避。
  唉,口渴,小波不得不掙扎著爬起來。
  廚房沒有開水,礦泉水又全部喝光,她真怕會渴死在公寓里。
  終于,她取過一只紙杯,盛一些自來水,喝下去,潤一潤炙熱沙啞的喉嚨。
  她頹然坐下,真是,怎么會搞成這樣。
  小公寓還是母親的遺產,幸虧如此,不然真的要睡到街頭。
  搬進來時好好地整洁的公寓現在亂成一片。
  小波根本沒有心情做家務,換下髒衣服堆一角落,已經像山一樣高,家俱上灰塵厚得可以寫字,廚房鋅盤碗碟從來不洗。
  垃圾也不倒,床舖不高興整理。
  失母,又失戀,頹廢也是應該的。
  小波呻吟一聲。
  書桌上堆滿了原稿紙、字典、參考書与各式各樣的筆。
  啊對,楊小波的職業是寫作人,俗稱作家。
  情緒未曾陷入低潮之前,她一日撰寫三個專欄,一年總有五六本小說及雜文結集出一,是個十分受歡迎的寫作人。
  這”年來,聲望并沒有下跌,可是專欄卻早已結束,提不起勁來天天交稿。
  電話鈐響。
  小波按著劇痛的額頭去取過听筒。
  一把熟悉的聲音說:“居然起來了。”
  小波感激地答:“余大編輯,只有你還記得我。”
  “可不是,我愛才若命,喂,下星期副刊改版,你同我們寫小說及雜文可好?”
  “我不想寫。”
  “听听這口气。”
  “太辛苦,一字一宇,為什么呢?”
  “為自己,為讀者,為滿足感,一千一百個理由。”
  “將來再說吧。”
  綱輯歎口气,“你這樣下去,還有什么將來。”
  小波不出聲,待她先挂斷電話,以示禮貌。
  “小波,振作起來。”
  “我的雙手顫抖,握不住筆。”
  “讀者仍然愛你。”
  “我永遠欠他們一筆債。”
  “寫‘蝶戀花’續集好不好?”
  蝶戀花是楊小波成名作,深受歡迎。
  “我不想重复自己。”
  “得了,大作家,我遲些上來与你面談。”
  放下電話,小波的太陽穴仍然彈跳地痛,她走到書桌前,握住筆,寫下“很久很久之前”,這是許多故事開頭的第一句。
  可是字体似蚯蚓。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寫稿也一樣,非得天天寫不可,那樣,文思反而暢順無阻。
  小波一時傷感,落下淚來,丟下筆,掩住面孔。
  偏偏這時有人按鈐。
  沒想到余編這么快就來到門口。
  小波拉開門。
  不,不是編輯。
  門外站著一個標致的年輕女子,白襯衫牛仔褲,神情俏皮,一看到小波,便搖搖頭,嘴里發出嘖嘖嘖之聲。
  小波漲紅了臉,“你找誰?”
  女郎自顧自走進來,歎口气,“連我都不記得了。”
  小波納罕,“你到底是誰?”
  女郎答:“太叫人傷心了。”
  “對不起,我記性不大好。”
  女郎看著她,臉上露出惋惜、難過、關怀的神情來。
  小波感動,這是誰?雪中送炭。
  這才看見她手中挽著兩大籃雜物。
  “小波,快去淋浴梳洗,你不能再頹廢下去。”
  “我──”小波愧不敢言。
  “小波,听我說不錯,我已約好兩個鐘點工人替你收拾,你且去浴間蘇醒一下。”
  小波不語。
  女郎把她拉到鏡子前,“看看你尊容。”
  哎唷,臉容憔悴,發如飛蓬,這還是年輕女作家楊小波嗎?
  “一次失戀,就搞成這樣,醫者不能自醫,難為你在書中還口口聲聲叫現代女性精神獨立,經濟獨立。”
  她也是楊小波的讀者?
  她把小波推進浴室。
  小波第一次覺得不好意思,假使真的不愿做雜務,早就應該搬到酒店去。
  她浸到浴缸里泡熱水澡。
  本來就沒有完全清醒的她忽然又覺昏昏欲睡。
  飄飄欲仙的感覺非常享受。
  直至一把溫柔的聲音叫她:“小波,吃點東西。”
  小波睜開雙目。
  她問到香味,“吃什么?”
  “菠菜雞湯,蒸龍蜊魚,如何?”
  “我馬上起來。”
  披上浴袍,走到客廳,楊小波完全愣住。
  窗帘已經打開,陽光直照到廳堂,短短時間內,一切收拾干掙。
  “嘩,”小波叫出來,“神乎其技,這么快。”
  女郎微微笑,“我有幫手。”
  “感恩不盡。”
  “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門口,“我明天再來。”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失望搖頭,“連我都不記得,唉。”
  的确十分面熟,一定見過,可是,又說不出的陌生。
  到底是誰?
  若果楊小波是個潦倒書生、還可以說有紅顏知己路見不平,前來相助,現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為什么有人這樣好心?
  坐在整洁的客廳里,小波的精神好得多。
  母親比她能干,獨立掙得這一份資產,福蔭下一代。
  不能叫母親失望。
  有人敲門,小波知道這才是余編。
  她進來一看,嚇一跳。
  “咦,我沒有走錯吧,你几時開始改過自新?”
  小波揚揚手,“我雇了一個鐘點女工。”
  余編把副刊樣版攤開來,“你的地盤在這里及這里。”
  “像煞群雄割据。”
  “誰說不是,像社會的縮影。”
  小波笑笑,“那么,你就是副刊首長了。”
  “下星期交稿,預發四天稿,記住,勿拖,勿欠。”
  “我不能答應。”
  “小波,不要搭架子,花無百日紅,像藝員歌星一樣,趁紅的時候,多做一點,勿自以為是藝術家,大要性格。”
  小波不語。
  “多少大作家紅過那么三兩載現在連一個地盤也無,為生活只得換一個名字出書冒充新人,你莫托大。”
  “我明白。”
  “你做得到,楊小波,我向上司保證你不會脫稿,你會寫得全市最好。”
  “余演,你是我的伯樂。”
  “你可別躺下,記住,立刻交稿。”
  “寫什么呢?”
  “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數。”
  她匆匆忙忙走了。
  小波很羡慕她,朝气勃勃,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績斐然。
  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
  小波的手放到香檳瓶子上,想打開來喝。
  她遲疑了。
  一天只得三兩個清醒的鐘頭實在不是好現象,先寫几段稿,然后才喝未遲。
  小波的手是顫抖的。
  專欄叫什么名字?她托著頭苦苦找靈感。
  早些時候,喝完酒,吹了風,全身發風疹,既痒又痛,大腫疊小腫二團一塊,鬧得她几夜不得好睡,看過醫生,知這叫玫瑰疹。
  小波寫下玫瑰疹三字作專欄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鑽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
  可是她終于開了酒瓶,自斟自飲起來。
  第二天清早起來,發覺只寫得半頁紙,且文理不通。
  小波歎息。
  她肯定已經失去寫作能力。
  小波落下淚來。
  倘若羅深海還在她的身邊,情況也許不一樣。
  可是听說羅深海下個月都要結婚了。
  小波掙扎著起來,連鏡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寫字抬上去。
  心緒仍然亂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聲。
  門鈐輕輕響。
  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淚,走去開門。
  門外是昨天來過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麗可人。
  一見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讀者不得淌眼抹淚嗎?”
  “你是我讀者?”
  女郎笑笑,“今天怎么樣,開始寫作沒有?”
  小波頹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憂慮勞苦。”
  “真沒出息。”
  “我非常軟弱。”
  “把這种感覺寫出來呀。”
  “有人要看?”小波并無信心。
  “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几個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尋常的題才娓娓道來,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嗚。”
  “我寫不出來。”
  “不,你懶。”女郎動气了。
  “喂,我寫不寫管你什么事?”
  女郎凝視小波,“你到今天,還不知我是誰。”
  “我的碓不知你是誰,問你,你又不說。”
  “連我你都忘了,你還有什么希望,我還有什么希望。”女郎雙目開始潤濕。
  小波心中一動,太熟悉了,好似親人一般。
  “你逃避一年,忘記了我。”
  小波退后兩步,結結巴巴,伸手指著她,“小蝶……蝶戀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說的女主角。”
  那女郎含淚微笑,“天良未泯,終于想起來了。”
  小波淚流滿面,“你是我最受歡迎小說的女主角,天呀,你怎么會變成真人出現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潰?”
  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別震惊。”
  小波無法接受,“你怎么可能變成真人?”
  “我們最終都會擁有獨立的生命。”
  小波連忙喝一口酒鎮定神經。
  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來尋找我的創造主。”
  小波呆呆看著她。
  “我失望了。”她攤攤手。
  小波面露愧色。
  “你看看,你失落,你頹廢,為著一次失敗的戀愛──”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叫羅深海,下個月就另娶淑女可是?”
  小波呻吟一聲。
  “你軟弱得連你筆下的女主角都不如!”
  “喂,客气一點。”
  “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么,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無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漢。”
  小波怔怔地落下淚來。
  “廿多歲人,大好前途,我們都愛你,讀者与編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發展我的前途,你怎么可以棄我們不顧。”
  小波一額汗,用手掩著面孔。
  邵小蝶深深歎口气,“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一切看你自己了。”
  “小蝶我──”
  “我情愿王子云是我的原著人,他每朝清晨便起床寫作,思路清晰,態度誠懇,小說銷路一直很好。”
  小蝶用的是激將法。
  “我有事,明天再來看你。”
  小波真想問:你有什么事?你是我書中的女主角,由我安排了劇情,你才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呀。
  合小蝶离去之后,小波鼓起勇气,取過外套,去看相熟的陸醫生。
  陸書生替她檢查身体。
  “一切正常,酒可戒則戒。”
  “請給我藥物輔助。”
  “不可,否則稍后又要戒藥。”
  “就憑肉身掙扎?”
  “我相信楊小姐你有惊人意志力,不然做不成作家。”
  “醫生,最近這几日,我看到了我小說里的女主角。”
  升醫生沉默一會儿才說:“我介紹你去看任醫生,他是一個很好的心理醫生。”
  “不不,我并非神經病。”
  “你有心理障礙。”
  “陸醫生,我真的沒事。”
  “病人通常會經過一個否定期。”
  “我完全健康。”
  “那么,去理個發,化個妝,置几件新衣服。”
  “這是你的處方?”
  “是。”
  “謝謝。”
  這些都是良藥,且不苦口。
  楊小波發覺她瘦了許多,可穿四號衣服,頭發剪短后,像換了個人,臉上露出些微孤傲,有絲特殊气質。
  走過珠寶店,她進去選購耳環。
  售貨員殷勤招待:“短發,選這副鑲鑽小圈最好,天天可以戴。”
  小波點點頭。
  售貨員忽然問:“你是楊小波小姐吧,我最喜歡你的作品蝶戀花,看了五次,每次都哭。”
  “可是,那不是一個悲劇。”
  “但是女主角邵小蝶的深情叫人感動。”
  “啊。”
  “楊小姐,謝謝你寫那么好的故事給我們看。”
  “多謝你們捧場才真。”
  “下一個故事叫什么,几時動筆?”
  小波听見自己說:“嗯,快了。已經在构思。”
  “楊小姐,請幫我簽一個名字。”
  回到家,把大包小包衣服放下,戴上新耳環,小波斟了一杯香濃咖啡,坐在書桌前,攤開稿紙,重新開始她的寫作生涯。
  她緊緊握住一管筆,手心冒汗,指節酸軟,可是她不理,咬緊牙關寫下去。
  三四頁紙之后,文思開始暢順。
  她這樣寫:“寫作人命運坎坷,前輩遭遇千奇百怪,最常見的是身后蕭條,有些到七老八十還需筆耕找生活。”
  “脾气孤僻,不合群的居多,紅极一時,在事業滑落后自尋短見的有,遠走他鄉,流落在小鎮教書的也有……
  “寫作人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又自命不凡,可是一与生活打仗,三兩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小波抬起頭,歎口气。
  余編的電話來了,“在干什么?”
  “寫稿。”
  “什么?”
  “寫稿,沒听清楚?”
  “謝天謝地。”
  “余編,多謝你鼓勵。”
  “我鼓勵過許多人,才華成績都不及楊小波一半。”
  “別說這些了,我得繼續寫。”
  “是是是,大作家,不打扰你的文思了。”
  那天,小波工作至深夜。
  第二天,起來沐浴梳洗,又伏案再寫。
  累极,她在長沙發上打一個盹。
  夢見邵小蝶微微笑,“不要辜負我。”
  “不會,”小波答:“在續集里,你會嫁一個很好的人。”
  “喂,好是不夠的,多加几錢优點。”
  “這樣吧,大方豪爽,又有幽默感。”
  小蝶接上去:“會跳舞,會接吻。”
  小波笑出來,“可需有錢?”
  “當然富甲一方,還得有文化。”
  “可以可以,我一定寫上去。”
  “還有,對我情深如海。”
  “關鍵就在這里,否則,要來何用。”
  原著人与她的女主角相規哈哈大笑。
  小波的好夢被門鈴喚醒。
  她怔怔地坐在沙發上。
  完全家其的一樣,莫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切不過是她真實的幻覺。
  這”段日子,精神實在恍忽,時時處于异常狀態,看到不應該看到的事物,也不稀奇。
  小波用手托著頭,門鈐又催她。
  她去開門。
  一位中年婦女告訴她:“我是余小姐的家務助理阿嫦,她叫我來幫你定期收拾家居。”
  “好极了,請進來。”
  已經沒有任何躲懶藉口。
  楊小波再世為人,埋頭苦干。
  天天穿白T恤牛仔褲在家操作,肚子餓了略作小息吃一份三文治又再開工。
  為什么不吃好一點?四菜一湯加甜品吃飽飽胃气上涌那還怎么伏案疾書,非得維持三分寒与饑才能工作。
  說也奇怪,一開始寫,文思源源不絕,到底是吃這行飯的人。
  余編朝晚問候小波一次。
  “仍在寫?”
  “別諸多諷刺。”
  “小說寫到第几頁?”似不置信模樣。
  “一二三頁。”
  “嘩,已完成一半,人物應該已經出齊。”
  “寫得腰酸背痛,未老先衰,找生活不容易。”
  “可是,終于又拿起筆來。”
  “是,一個寫作人必需坐下來寫,久無新作,复果堪虞。”
  “小波,我真替你高興。”
  小波微笑。
  她有點悵惘,邵小喋已几多天沒有出現過。
  每次有人按鈴,小波總會滿怀希望地跳去開門,但是門外不是郵差,就是送報紙,要不,是找錯門牌。
  是邵小蝶救了她。
  或者,說得正确一點,是小蝶幫她救回自己。
  現在,她每天九時前起來,工作至十二時,稍息,閱報,處理私事,下午三時再工作至六時。
  家里天天一塵不染,干淨的玻璃杯一排放在架子上。
  小波戒酒后瘦不少,恢复寫作人清瞿的面貌。
  她仍然寂寞,尚未找到伴侶,不過,親友又漸漸回到她的身邊。
  “小波,下星期三作者協會例會,要不要來。”
  “小波,三姨媽生辰你一定要到,順便帶新作來送我們。”
  “小波,我表哥自美國返來,加州理工講師,要不要見個面?”
  社交生活不久當可恢复,沒有人知道,也許只除了余編,知道揚小波差些滑落,万劫不复。
  真危險,小波不寒而栗。
  因此,她更加想念那小蝶。
  新書出版。
  出版社為她舉行招待會,小波看上去信心十足、神采飛揚,工作上成績真是醫治感情創傷的一帖良藥。
  余編派人送”個花籃來,卡片上寫著:年年進步。
  招待會快要結束之際,小波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不不不,不是羅深海,那已成過去,而是一個苗條秀麗的背影。
  小波立刻撇下一切追上去,嘴里喊:“小蝶!”
  那女郎并未听見,眼看要消失在人群中。
  “小蝶。”小波的手好不容易碰到她肩膀。
  那女郎轉過頭來,鵝蛋臉,大眼睛,一臉納罕。
  不,不是小蝶,只是相似。
  女郎看到小波那失望的神情,不禁同情地問:“可是認錯人了?”
  小波頹然,“是。”
  “我認得你,你是小說家楊小波。”
  “不敢當。”
  “多寫點好故事給我們看。”
  “接命。”
  女郎笑了,轉頭离去。
  看樣子,部小蝶是不會再出現,她的任務已經完畢。
  小波回到家,余編的電話尾隨而至。
  “招待會如何?”
  “非常成功。”
  “恭喜恭喜。”
  “我是原著人,不能叫我筆下的人物失望。”
  “你說什么?”
  “沒什么。”
  “記住,大作家,新作品還是交給我們。”

  ------------------
  文學視界月儿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