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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偶遇》

  咪咪問我是怎么結的婚。
  我答:“獨身久了,全世界的人都想來占份便宜分杯羹,年輕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尋經驗,年紀大的男人想動你歪腦筋,試探你是否能成為他的情人,連女人都不放過你,太太們虎視眈眈,當你是假想敵,同性戀人也看中你,覺得你是同路人,太痛苦啦,不如結婚。”
  咪咪大笑。
  咪咪是我的堂妹,比我小很多,自幼在美國長大,并不會說中文,換句話說,她是“香蕉”,黃皮膚白心,一口英語說得听不出是中國人。
  “結婚仿佛很久了,”我歎口气,“其實不過五六年?”
  “結婚是怎么樣的?”咪咪問。
  “很喧嘩很吵鬧,沒有靜下來的机會,因此也來不及感覺体會婚姻有什么优劣,大概這就是好處。”
  “照說不錯,人的最大敵人應是寂寞与沉悶。”咪咪點點頭,“你愛姊夫嗎?”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
  “當然你是愛他的,”咪咪說:“姊夫是個好人。”
  我說:“但是咪咪,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咪咪說:“很虛無飄渺的一件事。”
  “自然我們之間有深切的了解,互相体貼,事事有商有量,做什么都多一個好伴侶,生活因此較為容易,如此而已,當初我做少女時的憧憬中對象,條件要比他好太多。”
  “白色武士?”咪咪問。
  “不,至少是學問气質都比他好的一個人。”
  “那你為什么嫁姊夫?”
  我歎口气,“等不及了……”我仰起頭,“一切都是注定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咪咪笑,“或者你真正愛上姊夫。”
  “是嗎,”我說:“人在商業社會中活過了三十歲,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誰還是羅漫蒂克的傻子?忙著自愛還來不及呢”
  “你听上去并不滿足。”
  “是,”我承認,“我認為我應得到更多的關怀,你看李德明,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換了另外一個女人,穿著我穿熟的衣服,梳著我的發型照樣遞茶遞水給他,他也不會發覺換了人。”
  咪咪又大笑,“我真欣賞你的幽默感。”
  幽默感?這都是事實,也許我的生活太幽默,我快受不了了。
  當晚我對我的丈夫李德明說:“你看過‘克藍瑪對克籃瑪’沒有?那個太太就是我!”
  李德明在讀報,他抬抬眉毛,“別瞎講,我們又沒有孩子,哪來那么動人的故事。”
  “好得很,”我坐下來,“你不受警告,那就算了。”我拿起那本“杜魯福訪問希治閣”。
  李德明終于放下報紙,“你才三十五歲,屬狗,還沒到更年期吧、怎么會這么古怪?”
  “屬狗也只有三十三歲半。”我大聲抗議。
  他懶洋洋地說:“有什么分別?反正都已可以做咪咪的媽。”
  我气結。
  結了婚就一文不值了。
  多少女人,廿六七歲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廿九三十還作老飛女打扮,甚至三十老几,還想以風華絕代來傾國傾城呢。
  做了人老婆。就這個樣子。
  李德明這個人,應該把他放逐到和尚寺,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朝思暮想的恐怕是蒜泥燜狗肉,也決不會是我。
  完全不解風情。
  此刻咪咪住在我們家,我就揮著手叫她看,“瞧,這就是愛情的墳墓。”
  咪咪側著頭,“通常中國女人一過三十歲,就完全沒有童心了,你不同。”
  “你在控訴我幼稚?”我白她一眼。
  “啊不是,一個人有孩子气是优點。”咪咪說:“我最喜歡看到銀發的老太太吃冰淇淋。”
  “我不會活到白頭發時期,离這時間很遠,我就被丈夫气死了。”
  咪咪暑期到香港度假,沒想到成為我談心的對象。她很整洁,非常能做家務,而且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記得在飛机場接到咪咪的時候,她的美貌与標准身裁馬上令我問李德明,“你的背脊痒不痒?”
  他瞪我一眼“你在說什么?”
  “七年之痒呀。”
  他說:“我們結婚才五年半,你瞎說什么?”
  我覺得自己太多余,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會看上他?我要是再有机會、也會去挑個較為知情識趣的老公。
  咪咪并沒有把香港當她的老家,她是探險來的,對她來說,到香港跟去非洲沒有什么兩樣,都是旅游胜地。她早出晚歸,往往要待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与我們兩夫妻“團聚”,有她在,我与李德明的對白也多起來,生活沒那么單調。
  我不由得想,咪咪終于要回家的。還樣的冷清,除非生一個孩子,否則不能解決。現在飯后我与李德明各自拿一本書看,或是他看英文台,我看連續劇——更糟,坐在不同的房間內看電視。
  孩子……也許是時候了,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雖然生命是一個騙局,生老病死緊緊追隨我們,但孩子透明的皮膚,晶瑩的眼睛……孩子代表我們的頑強的希望……孩子……
  因為咪咪的緣故,我居然想做母親,人老了就這樣,我揮揮手,老了。
  咪咪在香港渡過她十七歲生辰,我送她的禮物是她自己要求的,是在家著名美容院剪一個新發型。當夜我囑咐女佣人特地做了許多好菜,咪咪還沒有回來,李德明先回來了,手里捧著兩只盒子,一大一小。
  我頓時問:“怎么,送給誰的?”
  “咪咪,今天她生日,不是嗎?”
  你記性倒好。”
  “今天早上你才提醒過我,叫我回來吃飯,這不算好記性吧?”
  “送兩樣禮物?”
  “是你家的親戚,不送,說我不給面子,送,又倒翻醋瓶,唯小人与女子難養也。”
  無端端說了兩車話,真被他气結。
  咪咪回來了,她把長發剪成一層層,非常好看,我贊美她,并祝她生辰快樂,李德明送她的禮物是一條金項鏈与一盒巧克力。
  李德明那日有很多的笑容,很大的興趣,很明顯的耐力,不住与咪咪說著話,結婚這些日子,他很少比今天更快活。
  我歎口气,跟自己說:看,李太太,你是越來越小家子气了,再疑心也不該怀疑到小堂妹身上去,李先生也不見得是那么下流的小人,別瞎想。
  但是我听見自己問咪咪,“那么你什么時候回家?”
  咪咪看李德明一眼,“快了。”
  我說:“住得開心,便住久一點。”非常虛偽。
  李德明說:“我正要介紹男朋友給她。”
  我馬上說:“咪咪是外國長大的人,不愁沒有男朋友,還用介紹?”
  “我覺得找好對象還是不容易的,”李德明偏要与我爭執,“長輩介紹的比較可靠。”
  “我与你有什么人介紹?”我不服气。
  “月老,”李德明嘻皮笑臉,“月老不是長輩?”
  我白他一眼。
  咪咪也笑她說:“姊夫真風趣。”
  是有這种姐夫的,有小姨在場,特別風騷。
  自己的丈夫不爭气,不能怪人家小女孩子。
  我了解李德明到底有多少?不會比一般的妻子了解丈夫更多,也不會更少,一個男人便是一個男人,非常的水性楊花,見异思遷,或許人的本性都一樣,此刻如果威爾斯親王來追求我,我這個標准太太也就立刻背叛丈夫去做太子妃。
  此刻在旁人眼中,我与李德明還是標准夫妻,誰也不知道我已在他臉上打上老大的一個“?”符號。
  咪咪居然說:“將來我結了婚,我也希望像你們這樣,一直有說有笑。”
  “你的意思是,唇槍舌箭?”我反問。
  咪咪笑道:“你看。我住在這里,都不想再走了,有說有笑地,時間過得多快。”
  李德明安排了一次晚宴,把他的一個得意門生介紹給咪咪認識,我覺得那個男孩子太年輕了一點,廿一歲的女孩子已經可以結婚,但廿一歲的男孩子什么也不懂,一張稚气的臉,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前途是個未知數,口袋中擱著父母給的零用,難怪年輕的女孩子深覺缺乏安全感,嚷著情愿接近事業有成的成熟男人……
  我歎口气,可是我們這些黃臉婆該怎么辦呢,怎么處置我們?
  每當家中有東西要舊換新,我便擔心那些舊家私舊電器的去處,總不能把它們一腳踢出門去呀,多年來總有點感情,不過男人們在處決他們的舊伴侶的時候,并無這點煩惱。
  我們女人的感情實在太丰富太泛濫,遲早要受淘汰的。
  那個小男生叫保羅,常常帶了糖果到我們家來轉,咪咪有空便跟他出去玩。
  咪咪雖然是來度假的,但既要學國語,又要學國畫。又教授英語換取零用,忙得不亦樂乎,她的時間安排得密密麻麻,比起她,我像個無聊的富貴閒人。
  据說外國的學生度假不忘學習,凡超過三十天的假期,他們都得設法做些什么,實在是個好習慣,我們這些“上一代”,放假先睡個夠,要不就先做觀光客,盡情欣賞風景,還有心情學習呢,談也不要談。
  因為咪咪跟保羅走在一起,也常把我們拉著出去玩,不知不覺,我与李德明也活動起來,節目多多。
  我冷眼旁觀,覺得李德明也老了,他興致很高,擠著与咪咪跳舞,姿態生硬,動作滑稽,我對他有點怜愛,多年來他的時間也犧牲在這個家里,雖然說不上有什么成就,到底關起門來做人也自給自足,日子過得很安逸。
  我倆渡過許多黑暗的日子:他在公司里受了气,回來傾訴,我勸解他,他便并著一口气去找更好的事情,因此我們決定暫時不要孩子,一拖便這些年。人就是這樣,不穩定的時候但求穩定,穩定的時候又求變化。
  一日下班回家,比往日早了點,很意外,一開門便看見李德明的外套搭在沙發上。
  隨即听到書房中有人談話,是咪咪与李德明的聲音。
  咪咪正說—“他太年輕,又不懂事,与他約會,非常乏味。”這是在說保羅,可怜的保羅。
  李德明說:“你總要給他机……我們總不能介紹老頭子給你呀。”笑。
  我很气,他對我,從來沒有這樣談笑風生過。
  我用力敲敲房門,“我回來了!”免得再听下去。
  咪咪推門出來,大約我的臉色有點不好看,她很快的醒覺,當下無語,回客房去。
  我還沒開口,李德明便說:“你這是怎么了?恁地小家子气,回到家來板著一張臉,什么意思?難道我与你小堂妹在書房里說几句話便會說出毛病來不成?你又不是沒知識的鄉下女人,你的聯想力也太丰富了!”
  我為之气結。
  可是又想不出有什么言語可以駁倒他。
  我泄了气,于是說:“如果你愛我,就免做這類令我生气的事。”
  李德明不賣賬,“這是另外一回事,三十多歲的女人,對人對事都得當心點,
  咪咪明儿回了家,把你這個笑話傳出去,叫我怎么做人?”
  我狠狠地說:“你就是不肯縱容我一點,你不能做人,跟我离婚好了。”
  “幼稚!”李德明吼叫,“不可救藥。”
  咪咪來敲門,“是為我吵架嗎?”
  “不是,”李德明說,“是為了這個愚蠢的女人。”
  我說:“有外人在,靜一點。”
  李德明不出聲了。
  咪咪說:“如果是為我——”
  李德明死要面子,“不是為你。”
  咪咪說:“不是為我,我也要動身走了,父母已替我寄了机票來。”
  “几時走?”我并不打算挽留她。
  “下星期一。”她說,“還有三天。”咪咪微笑,“也足足住了三個月。”
  “也一定住膩了吧?”我問:“我幫你收拾一下,順便買些紀念品帶回家去。”
  “謝謝。”咪咪說著退出書房。
  李德明說:“我不會原諒你。”
  “她是我家的親戚,要笑也笑我,笑不到你身上。”
  “你太無稽。”李德明說:“既然你怀疑我的人格,更不應与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离婚?”
  “我沒有空跟你胡鬧。”
  事后我覺得很羞傀,不該因為這樣一件小小事而傷多年和气,因此對咪咪益發客气起來。
  那個保羅常在我們家進進出出,充作觀音兵,每個女孩子身邊都有這樣的一個人,次數來得多了,就像自己人一樣。
  他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于,家境也好,常常開著家里的車子來接咪咪。
  直到咪咪動身的前一日,李德明的气尚沒消。
  他說:“我要是喜歡小女孩,學校里不知有多少,早就出事了,我教了十年的書!侮辱!整件事對我是侮辱。”
  我忍耐著不出聲,也許是我多疑,但我得保護自己,社會不能因我讀過大學而覺得我應該大方地把丈夫讓出去照顧其它女人。
  我覺得我做得對。
  送飛机之前,我們約好在机場餐廳等,我自公司赶到的時候,保羅已經到了,但不見咪咪与李德明,打電話到家去,他們已經出來了沒有人接听。
  我很緊張,對保羅笑道:“你瞧,我丈夫与我堂妹私奔了。”
  保羅笑。
  “你很失望吧,”我說:“竟沒有送到女朋友的飛机。”
  保羅很出乎我意料的說:“什么?女朋友?咪咪只是我普通的朋友,不是女朋友,她太小太不懂事,我不能想象有那么一個女朋友。”
  我詫异,“那么你老在我們家干什么?走得那么勤。”
  “我不是為了她。”他含羞地說。
  我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不是為了我就是為了李德明,那我情愿是我。
  我指著胸口問:“為我?”
  他點點頭。
  “天啊,”我慘叫一聲,“我已是個老太婆了。”
  他微笑,“你這份自嘲正是我最欣賞的地方。”
  我呆呆地看著他,心中忍不住歡呼一聲,該死的李德明,他以為老婆踏入中年,就可供他隨意侮辱,他沒有想到有后生小子看中了我,哈,可輪到他提心吊膽了吧。
  但是良知告訴我,這個玩笑開不得,我連忙對保羅說,“你誤會了,我其實是個最平常的家庭主婦,你看錯人了,我怎么會适合你?”
  正在這個時候,李德明替咪咪挽著箱子,匆匆赶到。
  咪咪說:“對不起,塞車,我們其實一早就出門了。”
  因為我心中有鬼,所以也不去追究他倆,只好全盤信任他們,把咪咪送上飛机,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李德明說:“你現在開心了,可以睡得著了?”
  我不去理他,心中忐忑然,想到今天下午保羅對我說過的話,他是真有那個意思,還是純淨開玩笑?
  我覺得有點安慰。或者在丈夫心中,我是老了,不再新鮮,但在別人眼里,我至少還值得開玩笑。
  第二天,我又是一個充滿信心的女人,三十几歲了,我告訴自己,但世界十大最有魅力的女人都超過三十五歲。
  我不會阿Q到那個地步,繼而聯想到每個中年女人都具魅力,包括自己在內,但這項事實未嘗不是一宗鼓勵,我會記住。
  我去洗頭店修好頭發,繼而到時裝店去買了几件時髦的衣袋,兩雙涼鞋,一些新的化妝品,從新修飾自己。
  鏡子中的我是整齊得多了。
  同事們見到我笑道:“好漂亮。”
  我說:“這是李太太最后的春天。”
  大家笑。
  李德明也發覺我那份輕快,從報紙下探出頭來問:“怎么?流行白色嗎?最近老見你穿白色,倒是很清爽。”
  “謝謝你。”我說。
  “當心把咱們歐洲之游也穿掉。”他始終是狗口沒有象牙。
  那天晚上,我接到保羅的電話,他說:“我想約你出來喝杯咖啡。”
  “不可以。”
  “我明天到你校門口去等你。”
  “喂——”
  他已經挂掉電話。
  李德明問:“那人是誰?”
  我故意不瞞他,“保羅。”
  “咪咪已經走了,他還打電話來干嗎?”
  我賭气說:“我就算是死人,他想与死人說几句話,不行嗎?”
  “神經病!”他說。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個十三點?”
  “太太,人要腳踏實地,我們是中年人了。”
  第二天臨放學之前,我頗緊張了一陣,隨即訕笑自己,保羅這孩子,怕不是認真的。但是當我捧著一迭書散步到校門口,看見他站在影樹下等我。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白衣白褲,非常活潑。
  我走近他,他自我手中接過那迭書。
  我對他說;“你真來了?我再与你說一聲,你這樣做是不會有結果的。”
  “是因為你愛李先生?”他問。
  我承認:“是的,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我愛他,我以為我們在一起只是為了互相需要,可是最近咪咪出現,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妒忌,我終于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么我是沒希望了?”保羅聳聳肩。
  “你根本不應動這個念頭,玩火者終久要被火焚,你要當心。”
  保羅說:“我喜歡你。”
  “你只是喜歡成熟的女人,但年紀大的女人一樣有苦惱有心事,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十全的人,你記住這一點。”
  “我是否不正常?”保羅苦惱的問我。
  “不不,這并非不正常,這是人的常性,也許等你五十歲的時候,你又覺得十七歲的小女孩十分青春活潑可愛。”
  “我們是否可以去喝杯咖啡?”他問。
  “當然可以,但請你先答應我,我倆的關系止于朋友与朋友。”
  “好的,我答應你。”保羅說。
  我拍拍他的肩膊。我希望他贊美我愛護我,但是我不能這么做,我不能對一個孩子不公平。
  我們喝了咖啡,又吃了一個冰淇淋,然后回家。
  李德明板著面扎喝問我:“到哪里去了?等得菜都涼了,不守婦道,下了班到處晃。”
  我溫和的笑,不与他爭辯。
  李德明气鼓鼓的時候分外有趣。
  “告訴你,”他繼續無理取鬧,“你要是行差踏錯,我把你斬成一截一截。”
  他吃醋了,好現象。
  保羅仍然与我通電話,他說他打算到美國度假,我提醒他,叫他順便去看看咪咪。
  我們站在校門談了一會儿,照例喝杯東西,便道別,各奔前程,這時候保羅己把我當一個長輩看待,我有點安慰。
  但李德明莫名其妙的炸起來。拍桌子大罵山門。
  他以為抓住我的小辮子,可以大興問罪之師。
  “難怪呢,”他開始控訴我,“放了學老不見人影,我以為你跟誰在一起,原來是保羅!小孩子你也不放過?”
  “我覺得有親切感,”我說:“我丈夫跟他同樣的幼稚。”
  “你跟他去吃什么冰淇淋?你現在返老回童?”
  “你少管,我有我的自由。”
  “那么离婚好了,豈非更自由?”
  “你妒忌一個孩子?”我問李德明,“你妒忌他?”
  “笑話,他是個孩子?早就成人了,你能視咪咪為孩子嗎?”
  “根本兩回事!”
  “你頻頻約會他?怎么,對我厭倦了?”他一發不可收拾,“你當我是死人?人家看在眼內會怎么說?”
  “你想怎么樣?”
  “以后不許見這個人。”他咆哮。
  “我根本沒打算与他怎么樣,”我說:“但我也有權擁有朋友。”
  “不准再見他。”
  “你是否在恐嚇我?”
  “是,當心我殺了你。”
  “我口頭上答應你有什么用?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始終會疑神疑鬼。”
  “我們去旅行,离開香港一段時期,我務使要你忘了這個人。”
  “到哪里去?”我瞠目而視。
  “巴哈馬群島,答里……越遠越好。”
  “帶一個黃臉婆去這种地方,豈非浪費——”?
  “我求求你,”他几乎聲淚俱下,“离開那小子,离開他。”
  我發覺我与李德明是深愛對方的,我們可以白頭偕老。我倆的生活太過平靜幸福,以致有厭倦感,稍微有點風浪,時窮節乃現,馬上知道對方的心事。
  我非常在乎他,而他也非常的在乎我。
  直到動身去巴哈馬那一日,我都這么想。別以為我們夫妻倆幼稚,我們之間容不了第三者一點點的影子。
  那些“大方”的夫妻看法是不同的,他們的關系名存實亡,所以才能一只眼開另一只眼閉地各自活動,若無其事。
  我与李德明不一樣,我們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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