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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蘇舜娟踽踽离去,額上一直流著汗。
  門口年輕的接待員好心趨近她,“老太太,需要幫忙嗎?天气熱,當心中暑。”
  老太太?
  啊是,指的是她。
  一下子就老了,這時間真是作弄人,不是宛如昨天嗎,四個人約好了,去看電影,去喝咖啡,許旭豪如果說聲“舜娟你這件玫瑰紅絨線衫真好看”,她就高興一日。年輕的她,比香如矮、胖、黑,仍然不失俏麗,若世上沒有姚香如就好了,只有姚香如一人能把她比下去。
  是姚香如,到哪里都帶著蘇舜娟,好叫蘇舜娟作陪襯,“舜娟,你到那處去跑一趟”,“舜娟,煩煩你拿這個去同某人說一聲”把她當侍婢看待。
  衣服,鋼筆用煩了,順手贈于蘇舜娟,買票的時候,老是說“舜娟家窮,我來。”
  那樣出口成章地侮辱別人,天真地、理所當然地把同學踩在腳下,眾人還昧著良心稱贊姚香如大方慷慨可愛。
  默默忍耐多時,蘇舜娟終于得到報复的机會。
  秘密揭露之后,香如的雙目露出幼儿惶恐時的迷糊,嘴巴輕輕張開,已經沒有痛苦了吧,人將死之前,是沒有痛覺的。
  蘇舜娟不會忘記該剎那。
  她躑躅离去。
  值得嗎?
  值得的,她忽然又笑了。
  韶韶追到門口,“走了沒有?”
  接待員答:“那個老太太?走了。”
  韶韶松口气。
  蘇舜娟并非來尋求寬恕,她是那种不住到現場徘徊的凶手,她犯的案子十全十美,她引以為榮,不怕一次又一次面對受害人的親屬。
  韶韶打一個冷戰。
  “大姐,會議要開始了。”
  “馬上來。”
  韶韶拉一拉衣襟,補一補粉,仰起頭,走進會議室。
  那一夜,她發覺鄧志能在勤奮填寫表格。
  “大嘴,挑燈夜戰呀?”
  “替你申請入籍。”
  韶韶一怔,“我有說過要拿外國護照嗎?”
  “我很懂得接受暗示。”
  韶韶握著啤酒坐下來。
  小鄧作威作福,“走開,別妨礙我工作。”
  這時電話鈴剛好響了,韶韶出去接听。
  一個陌生有禮的聲音:“我找區韶韶小姐。”
  “我正是。”
  “區小姐,我是一名律師,我姓劉,我代表姚照昌先生。”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動。
  “區小姐,据姚先生說,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則是你的外祖父,你們失散多年,如今他前來相認。”
  韶韶不出聲。
  “區小姐?”
  “我在這里。”
  “姚先生想同你見個面。”
  韶韶忽然說:“失散多年,早些時為什么不來找我們?”
  可是劉律師回答:“我是人證,區小姐,在過去二十多年間,姚家從未停止尋訪你們。”
  “要到今日才找到?”
  “我們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訃聞。”
  韶韶不響。
  這時鄧志能出來問:“誰?”
  “我們曾登報尋訪良久,最后斷定姚香如女士也許已不在本市居住。”
  韶韶气餒。
  “我能代姚先生訂一個約會嗎?”
  “明天一早八時,我在文華咖啡廳等他。”
  “下午方便嗎?他下午比較空。”
  韶韶惡聲惡气的說,“他起不來,那不見面拉倒,我記憶中從來沒有這個舅舅,我不稀罕。”
  劉律師默然。
  “對不起,劉律師,這与你無關。”
  “中間人一向不好做,”劉律師也挺幽默。
  “明早見。”
  鄧志能在一旁問:“舅舅找上門來了?”
  韶韶點點頭。
  “他是否富有?”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鄧大嘴猶自指手划腳逗妻子笑,“自金山來,想必不差,千万別叫我們虧本。”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啊,歷史一頁一頁翻出來了。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無懈可擊,她不能失禮于母親,把名貴飾物都帶在身邊。
  到了約會地點,一進門,就有人站起來。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裝,斯文有禮,眉目有點抑郁,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養。
  一見韶韶便說:“你同我記憶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樣。”
  人都不在了,一個個才來憑吊,姚香如在生時不知多寂寞,一個親友也無。
  韶韶默默坐下。
  “她去世之際,沒有痛苦吧?”
  韶韶平靜地回答:“孑然一人,當然痛苦。”
  “你外祖父一直很后悔。”
  “傷害了你,我也很后悔,對你的傷口有幫助嗎?”
  舅舅訝异,“韶韶,我以為你會高興見到我。”
  韶韶微笑,“你同我媽媽長得很像。”
  “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舊金山。”
  “老人家身体好嗎?”
  “很好。”
  “思路明白嗎?”
  “頭腦清楚。”
  “那么,他應當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對姚家的財勢無動于衷。”
  “啊!韶韶,你口吻活脫脫似我姐姐。”
  韶韶仍然含笑。
  笑著笑著,她忽然無法維持嘴角往上翹,原來笑需要這樣大的力气,始料未及,她的嘴角漸漸下墜,終于變成往下彎,用力過度,嘴唇籟籟地抖。
  韶韶輕輕用手掩住了嘴。
  舅舅輕輕說:“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想念你母親。”
  韶韶說:“在她最需要你們的時刻,你們沒有支持她,現在還提來作甚。”
  “偕我往舊金山一行。”
  “我很忙。”
  “韶韶,我后悔了,你別叫你自己將來后悔,你外公已經耋耄。”
  韶韶答:“我并不認識他,何后悔之有,而你,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你在她危急之際袖手旁觀,你才應當后悔。”
  姚照昌不語,眼神中憂郁的神情越來越甚,他并沒有為自己開脫,雖然他姐姐离家出走那年,他才十七歲,有心無力,沒有資格站出來為她說話。
  韶韶老實不客气地問:“你還有什么話要講?”
  “我想去掃墓。”
  “不用你。”
  姚照昌無言,他的外甥女已經把門關緊上鎖,看樣子外人不用妄想闖進她的天地里去。
  韶韶臉上一直有股厭惡的意味。
  韶韶一點儿都不想見這個外祖父。
  孩子听話,便是好孩子,孩子不听話,則不算他的孩子,本來世上最体貼的人應該是父母,可是韶韶見過比外公更諒解大方的老板。
  “我已無話可說。”
  “韶韶,謝謝你的時間。”
  韶韶站起來。
  姚照昌忽然說:“在我記憶中,小姐姐永遠是你這個樣子,她沒有老,也沒有傷心。”
  韶韶不待他講完就已經走了。
  姚照昌的思維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個清晨去。
  他的小姐姐收拾了簡單的衣物,剛想出門,被父親截住。
  “你還想用我的車夫!”姚茂鑫大發雷霆。
  姚香如作最后的懇求:“父親,請接受我的選擇。”
  “妄想!”
  姚香如不語,轉過頭,開門而去。
  姚照昌記得,那是一個初秋,空气中已有干燥的涼意,以后每逢秋天,一打開門,他就會想起姐姐那朝离家的情形。
  那日他剛好要去練打网球,已換上球衣,本想追上去同姐姐說兩句話,但是怕父親生气。
  算了,他想,過兩天她就會回來的,自母親去世后姐姐就老耍小性子。
  他們快要經香港到美國去了。
  父親看准時勢已去,若干土地房產根本無法變賣,他也有不順心之處,加上女儿又在此際不識相地搞自由戀愛,更為他心上添一根刺。
  這個時候去惹父親生气划不來。
  可是姐姐沒有回來。
  父親找人到處去找。
  他們已經開始收拾行李。
  一日下午,姚茂鑫的下屬匆匆進來,在他耳邊講了几句話。
  姚照昌見到父親變色,“香如呢?”
  “据說已逃往香港。”
  “到香港去找她!”
  据姚照昌所知,父女二人,在香港是見過面的。
  姚父住在淺水灣酒店,姚香如前往見面。
  她穿著松身衣服,罩著長大衣,姚父沒有發覺她的情況。
  她問候父親,祝他旅途愉快,前程順利,但是她愿意留在香港。
  “旭豪會來找我。”姚香如這樣說。
  到了美國,姚照昌想与她聯絡,才發覺姐姐已經遷居。
  她一直沒有再同娘家接頭。
  “先生,可要添些咖啡?”
  姚照昌這才自回憶中抬起頭來。
  他回到酒店房間,撥電話回家。
  “父親,是我,照昌,是,見到韶韶了,她表示很想念外公,嗯,嗯,的确長得同香如一模一樣,很漂亮很神气,几時來?她說要計划一下,她才新婚,丈夫是外科醫生,是,很出色,并非不學無術之輩,我后天先回來。”
  韶韶當然不知道舅舅如此為她美言。
  她回到家,放下鎖匙,發覺鄧志能不在家。
  一片靜寂,沒有一點生气。
  韶韶斟一杯茶,坐下來。
  忽然听得響亮夸張的嘀嗒聲,她詫异地抬起頭來,原來聲響由一只電鐘發出。
  韶韶捧著茶杯發呆,在該剎那,她決定生育,添個孩子,互相折磨,日子想必比較容易過。
  她自幼与母親相依為命,女儿与她也可以同樣過日子。
  等鄧志能回來,她會把這個決定通知他。
  韶韶放下茶杯,不知怎么,覺得异常困倦,她沒有回到房里去,倒臥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世界平和宁靜,真是好去處,半晌,有一只手輕輕撫摸她的臉。
  “媽媽。”韶韶笑了。
  母親喚醒她的時候,總是那樣溫柔。
  母親年輕而秀麗,坐在沙發一角。
  “媽媽,”韶韶說,“你見到爸爸了吧?”
  母親寬慰地點點頭。
  “你不再寂寞不再盼望了。”
  “我此刻很滿足。”
  “媽媽,從你那處看我處,只見營營役役,紛紛爭爭,憎恨憤怒,很可笑吧?”
  “韶韶,媽媽想你去見外公。”
  “我不去。”
  “代表媽去一次。”
  “何故?”
  “外公快要到我們這里來了。”
  韶韶說:“啊,那么你們之間的誤會終于可以冰釋了。”
  “你先去与他冰釋誤會。”
  “我不去,我最怕乘長途飛机。”
  “韶韶。”母親握著她的手。
  “媽媽,看到你真好。”
  “去,去見外公。”
  韶韶還來不及答應,已經听到鄧志能喚她:“韶韶,你忘記關浴室水龍頭。”他回來了。
  這個鄧志能,永遠如此煞風景。
  韶韶掀起衣物起身。
  那邊邊,姚照昌正在酒店房間處理文件,忽聞叩門聲。
  他以為是劉律師,拉開門,看到的卻是韶韶,意外使他惊喜。
  韶韶沒有進房,她只是說:“四天來回,頭等票,我隨你返舊金山。”
  遞請假申請表的時候那洋上司大為頭痛。
  “區,你出任新職之后好像尚未連續辦公超過十五天。”
  “我知道。”
  “過去十多年中你卻從來沒有告過假。”
  “我知道。”
  “這是一种報复嗎?”
  “不,我猜是這間寫字樓的風水問題。”
  “區,假使我不批准你告假,你會怎么做?”
  韶韶不語。
  “你會扔下一個月的薪水不辭而別可是?”
  “我沒有那樣說過。”
  “區——”
  “事實上我已不姓區,我已正式改姓姚。”
  上司非常困惑,“這真是風水問題吧?”
  韶韶不耐煩,“我不打算整天坐在這里。”
  “我告訴你該怎么辦,我會同上頭說,你不喜歡這份工作,假照准,可是回來之后,你會到別處上班。”
  “很公平。”
  “區,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為何自暴自棄?”
  韶韶沉默,半晌,她苦澀地說:“自從家母去世之后,我無法重拾舊山河。”
  “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環。”
  “我深明此理,但當你親身体會,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生我的人已經不在,我非常彷徨。”
  “區,你需要專業協助。”
  “我知道,我會去看心理醫生。”
  “區,本處需要你這般人才,振作點。”
  韶韶問:“你真的那么想?不,世上擠滿了人,誰沒有誰都一樣過,做人就是這點沒意思。”
  她站起來离去。
  她總得找個地方泄恨,不幸她把一口惡气出在工作崗位之上。
  母親節、中秋、圣誕、過年……她永遠要拼命工作,扔下媽媽一人在家,她從未生過怨言,其他女同事動輒大發嬌嗔,鬧到總部去,可是區韶韶需要薪水養家,不敢造次。
  現在她已深深失望。
  母親的遭遇使她忿忿不平,恨意萌芽,無法抑止。
  她隨舅舅出發到三藩市。
  經過國際時差線,下了飛机,呼吸到异常清新的干燥初秋空气,韶韶迷茫了。
  時間像打了回頭,她像只有二十多歲,初上大學,初遇霍永錦,初次戀愛,什么苦都不怕,只覺世界美好,那時,母親尚年輕,身体好,有力气,母女時常雙雙去看戲逛街。
  韶韶想脫口叫聲“媽媽你看,三藩市是多么美麗的一個城市”。
  但是此刻的她与彼時的母親已差不多年紀,她第一次開始覺得自己已是個新中年。
  韶韶把薄大衣拉得嚴密些,因風勁太大。
  外公家住在著名的電報山,環境十分优美舒适。
  韶韶不住苦澀地想,倘若母親可以無憂無慮追隨外公生活,也許至今還好好活著,每日下午嚷著要找麻將搭子吧?
  穿制服的女仆引客人進屋。
  舅舅匆匆上樓去。
  韶韶獨自坐在會客室。
  她靜靜地等候,并且在心里說:媽媽,我來了是因為你叫我來。
  然后舅舅下來,“韶韶,請跟我來。”
  韶韶于是寬了衣,放下手袋,跟舅舅上樓。
  老人在他的私人書房內,坐在輪椅上,由護士照顧。
  書房最顯著之處挂著一幅毛筆字,上書“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簽署是“香如,八歲”。
  韶韶并無動容,只是木著一張臉。
  老人已經很老,臉上布滿斑點,身形瘦細,見到韶韶,亦無過分激動之意。
  韶韶并沒有上前同他握手。
  她根本不認識他。
  他示意她坐。
  半晌,他才問:“有夢見你媽媽嗎?”
  韶韶答:“有,常常有。”
  老人很惘悵地答:“我從未夢見過香如。”
  韶韶不予置評。
  “你的生活好嗎?”
  韶韶坦言答:“我不富,亦不窮。”
  “听說你還有一個妹妹。”
  “是,我已聯絡到她,她很好,不勞牽挂。”
  “你母親可有同你說起我?”
  “有時,說外公在美國。”
  “她有無恨我?”
  “沒有。”
  “她有無牽念我?”
  “也沒有。”
  “她很愛你吧?”
  “是,她時常說,韶韶,你是我的一切,只有你才重要。”
  “你覺得壓力嗎?”
  “母親的愛怎么會有壓力。”
  “你听話嗎?”
  “听話并非母親給我的條件。”
  “你丈夫是個醫生?”
  “是。”
  “你們相愛?”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問到此際,老人似乎疲倦了。
  其實韶韶也有許多問題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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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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