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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像外公,你為何要掃我母親出門;像外公,你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滅;像外公,如此講條件的父愛算不算是父愛;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擔部分痛若為何棄而不顧。
  不過韶韶沒有問出口,對于一些人來說,個人愛惡可戰胜一切,外公就是這樣一個人。
  韶韶站起來,“我打扰太久了。”
  她外公說:“走近一點。”
  韶韶并沒有那樣做,她同舅舅說:“我要走了。”
  姚照昌無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說:“讓她走吧,脾气也同香如一模一樣。”
  姚照昌送韶韶下樓。
  他開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斷舅舅,“他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我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館休息。
  睡到半夜,電話響了。
  是舅舅的聲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時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歎口气,“韶韶,謝謝你赶來。”
  韶韶放下電話。
  現在,母親可同外公見面了。
  父女見面,說些什么呢?
  在他們那里,可還有怨懟、憤恨、不平?
  母親從來不對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轉過頭來的時候,永遠是一個愉快的笑臉。
  也許是母親偽裝得好,也許她真的不是不快樂。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開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獨与愛女共處,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經忘記從前令她傷心的人与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際,舅舅來了。
  他的儀容一絲不亂,一貫有禮。
  “你外公有紀念品給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同舅舅相處這么久,她的姿勢口气十足似一個賭气的小學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點慚愧,關舅舅什么事呢?他只不過是個中間人,拉攏了他們祖孫二人,他有什么好處?
  于是韶韶改了語气:“我不需要任何紀念品。”
  舅舅說:“听說你改了姓姚,收下這套首飾,也是很應當的。”
  姚照昌掏出一只絲絨扁盒。
  韶韶打開來,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飾,但是寶石不論歲月,依然閃閃生光,韶韶認得是藍寶石与玫瑰鑽。
  舅舅說:“這是我母親結婚時用過的首飾,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藍寶石,你的媽媽也是九月生日,本來項鏈与耳墜都屬于她。”
  韶韶不語。
  她也是九月出生。
  “當是你母親送給你的吧。”
  韶韶忽然說:“我還有個妹妹——”
  “我想,那會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還有事待辦,順風,韶韶。”
  “再見。”
  回程長而苦澀,飛机上座無虛設。
  有一個年輕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東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過一刻,又覺不妥,再重頭來一遍。
  韶韶被他煩得閉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覺。
  口干醒來要水,那人還在收拾那只行李袋。
  長途飛机航程永遠像個惡夢,在飛机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睜開雙眼。
  下了飛机,涌出通道,過海關,韶韶只想看到親友的面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鄧志能今夜當值走不開,請你見諒。”
  韶韶緊緊握住她的手。
  “車子在這邊。”
  兩姐妹上了車,奇芳才問:“外公怎么樣,同母親長得可像?”
  韶韶看著窗外,“在天國,除下軀殼,人人一個樣子。”
  “啊。”奇芳無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飾盒,“這是外公給我們的,你先挑,要耳環還是項鏈。”
  盒子一打開,奇芳探頭一看,不太感興趣,“這是整套的,拆開了可惜,我不喜歡藍寶石,總有點黑沉沉的,你留著吧。”
  韶韶沒奈何地笑。
  奇芳說:“我愛祖母綠。”
  對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國可能有點錢,生活費用昂貴,他又長壽,后來就不怎么樣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么庸俗,淨講錢。”
  韶韶不以為然,“不講錢,講什么?”坦蕩蕩。
  “韶韶,你就是這點可愛。”
  “現在這樣可愛的人已經很多了。”
  “韶韶,你不問我該如何處理我的生活嗎?”
  “你以為我是生活專家?非也非也,我這只工蟻在母親去世后感觀也自不一樣了,你快樂嗎,如不,請努力追求,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溫和地笑,“應該由我向你請教。”
  “鄧志能說你打算移民。”
  “我有點累,我想休息。”
  “我同燕和會來看你。”
  “謝謝你們。”
  韶韶像是恢复正常生活了。
  這次回來,她被調到一個很奇怪的職位,負責政府印務,專門打電話催印刷厂起貨及其他聯絡。
  很明顯,她失寵了。
  早一年來說,這堪稱奇恥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個人卑微的事業遭遇算是什么呢,況且,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遠,她用午膳的時間不妨略長,五時正大可下班。
  時間忽然經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開一點儿,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學習烹飪,無甚天分,胜在用功,真是學問哪,煮白雞蛋不爆殼都不容易,蛋黃要剛熟,沒有黑圈。
  煮完后逼小鄧給吃下去,不一會儿就喂胖了鄧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卻說:“狗瘦主人羞,夫瘦為妻羞。”
  小鄧困惑地答:“我知道這年頭男人不好做,但沒想到會艱難淪落到這种地步。”
  韶韶喜歡吃百葉結烤肉,千方百計學做,可是百葉不是泡得太爛,就是太硬,不好吃。
  鄧志能說:“首先,你要知道百葉是什么東西。”
  “是黃豆的一种制成品吧?”
  小鄧大吃一惊,“黃豆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同粉皮由綠豆制成一樣,還有,腸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經放棄了她那偉大的新聞事業。
  那樣勤力做,不過是為了母親,如今母親不在了,還拼什么死命。
  在辦公室心思縝密,在廚房卻粗枝大葉,成績遠不如上班作業。
  真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見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陰奉獻給寫字樓。
  說也奇怪,在印務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過,盡忠職守。
  就在母親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總部。
  “韶韶,听說你改過自新了。”那負責分配同事的洋人開玩笑地說。
  韶韶唯唯諾諾。
  “調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語。
  “你又可得回一間向海的辦公室,我幫你一個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間沒有窗戶,全靠房頂一盞冷冷的日光燈。
  韶韶的思潮飛出去老遠。
  她開頭上班的時候,只在老板房門口一張寫字台工作,暗無天日,連挂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沒有,做得近視与臉包都加劇了。
  母親一直問,“韶韶,韶韶,帶我到你工作地點去看看。”她以為亮錚錚的大學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閃閃亮。
  但是滿街滿巷都是大學生,哪里去找那么多亮晶晶的辦公室。
  韶韶一直沒敢把母親往寫字樓帶,直至她自己擁有一間房間為止。
  較年輕的她心花怒放,拿著照相机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攤攤手,“能夠調回來,當然高興。”
  洋人說:“在銀行區,你們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華咖啡店,唉,真羡慕你們。”
  韶韶沒忘記千恩万謝。
  算來算去,算資本主義最厲害,把人人教訓得一點儿骨气也無,淨會向錢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經不在乎,但是她仍在這個環境內找生活,太過与眾不同也是不行的,裝也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
  她早已學會謀生的全褂子武藝。
  晚上,鄧志能訝异了,“還調來調去干什么,你不告訴他們,你已經申請移民?”
  “未成事實,不宜宣布。”
  “噫,把机會讓給別的同事呀。”
  “我為什么要替別人設想?”
  “韶韶,我很意外。”
  韶韶說:“自私自利有何不妥。”
  鄧志能看妻子一眼,“原來你尚未痊愈。”
  韶韶沮喪地說:“我這一生的歡容到此為止,我將永遠不會再笑。”
  “听听這是什么話。”
  韶韶假裝看報紙,不去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才七時十分,電話已經響了。
  鄧志能大叫:“找區小姐。”
  “來。”
  那邊傳來陌生的聲音。
  近年來韶韶已習慣与陌生之聲打交道。
  “你們找到他了!”
  “是的,有好消息。”
  “他在哪里?”
  對方避而不答,“他會在星期三用電話同你聯絡。”
  “為什么還要那樣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
  “區小姐,你自己同他說好了。”
  韶韶歎口气,“謝謝你,也替我謝謝華先生。”
  “不客气。”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還有四天。
  她不打算為這個無名電話告假,不過提早一點下班回家等。
  一直到凌晨,電話不來,她才焦急生气地上床。
  小鄧安慰開導她:“也許有什么不方便之處。”
  星期四天才亮,電話鈴忽然響了。
  韶韶驀然惊醒,思維證明,鄭健并無食言,他的星期三即東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記計算時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韶韶搶過電話。
  “區小姐?”一個年輕的聲音,呵果然是他。
  “我是。”
  “區小姐,請設法告訴我媽我很好。”
  “你寄張照片來。”
  “不必了。”
  一陣沉默,對方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故笑了,“助人為快樂之本。”
  韶韶剛想再說几句,電話“卡”一聲截斷。
  小鄧在一旁松口气,“滿意了?”
  韶韶點點頭。
  小鄧笑笑說:“你們家真堪稱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
  誰知韶韶卻沒接受他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著就斥責,“鄧志能,你說話小心點,革命還不是為了你這等庸人,不然你現在還拖長辮子穿馬蹄袖,為你流了熱血拋了頭顱你倒在講風涼話!”講到最后兩句,聲嘶力竭,雙目通紅。
  鄧志能不語。
  新婚至今,他忍辱負重,已忍完再忍,他娶的韶韶不但換了姓,且像換了一個人。
  也許她說得對,得知身世之后,她再已做不回自己。
  鄧志能忽然也疲倦了。
  他取過外套,“我是永遠支持你的,你几時准備再世為人,几時給我打電話。”
  他靜靜出了門。
  韶韶這才掩住了嘴。
  這些日子來,她虧欠了小鄧。
  母親肯定已經永遠不會回來,切莫把小鄧也赶走才好。
  她不能再逗留在母親已過去的生命里。
  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赶出門。
  她一拉大門,差點与一個人撞了滿怀,定睛一看,那人正是鄧志能。
  她淚盈于睫,緊緊与鄧志能擁抱。
  原來他沒有走開,他在大門口等她。
  在他高貴的性格里,賭气是不存在的一回事。
  韶韶在熱淚中發誓要善待這個人。
  她真正的改過自新。
  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埋葬它們,歡天喜地做回從前的區韶韶。
  她再一次把廚房扔到爪哇國,努力工作,鄧志能不用做填鴨,真松了一口气。
  韶韶又恢复了本色,在工作崗位中,發揮能力。
  一日下班,喉嚨都啞了。
  小鄧惊問:“你干嗎?”
  “來了三個新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差沒陪他們上洗手間,連寫字都得把著他們的手,直吼,吼得聲音都沙了。”
  小鄧看妻子一眼。
  他慶幸她的哀慟時期終于過去。
  一日,他約她在咖啡廳等。
  他有事,遲到了十分鐘,赶到時,韶韶已經在等他,她坐在臨窗的位子上,鄧志能一眼便看到她,她卻不知道。
  獨坐的她有一張呆木的臉,雙目茫然,沒有焦點。
  鄧志能不由地停止腳步,注視妻子。
  呵她并沒有忘記。
  也許這一生她都不會忘記那個創傷,在他面前愿意掩飾,已算盡了很大的努力。
  韶韶明顯瘦削了的臉眉眼角添了許多細紋,她自嘲老了十年。
  十年是沒有,三年少不了,哀傷的心老得快。
  鄧志能感喟,沒想到他与她真正要共患難。
  他自正門入咖啡室。
  韶韶見到他,馬上站起來迎接,一臉笑容,判若兩人。
  鄧志能更加心痛,竟這樣遷就,何用把他也當外人看待呢?上次不該對她發話,使她警惕,真后悔。
  她如常為他叫了喜愛的飲料、食品,絮絮地告訴他公司里的人事變動,還有,今年冬裝的式樣。
  “我不會再穿短裙,少女時代已經穿夠,除非穿了加薪,哈哈哈。”
  鄧志能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韶韶,你心中有話,大可對我講。”
  “話?什么話?”
  “你知道,無論什么話。”
  “大嘴,我怕你嫌我碎嘴。”
  “大嘴不怕碎嘴。”
  那是他客气,韶韶想,切莫當真,再要好的愛人同志也是個人,不要試驗他,考驗与比較都是最殘酷的事。
  她說:“我沒有什么重要的話要說。”
  “以前我覺得你對生活充滿熱誠,牢騷特多,現在好似無所謂了。”
  韶韶顧左右言他:“昨日我才罵了人,指著手下問他‘你媽沒教你嗎’,火气多大,動輒問候人家娘親。”
  “做了上司才會知道,人的資質真的有聰明愚魯之分。”
  “可不是。”
  言語漸漸乏味。
  忽然之間韶韶“唷”的一聲,“你看誰來了。”
  是奇芳笑著過來与她們喝茶。
  兩姐妹一母所生,一人悲慟欲絕,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顆,鄧志能感慨。
  韶韶太會得傷心病了。
  平時已是這樣一個人,某件公事略有失誤,便日夜自我檢討,懊惱得吐血,電視新聞中的中國失學儿童都叫她耿耿于怀,有朋友生病,非要痊愈了才能安心睡覺……
  鄧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
  他把一口气出在奇芳身上。
  他淡淡問:“奇芳可有与母親的親戚聯絡?”
  奇芳抬起頭來,眸子清晰地看著姐夫,臉往下拉,“阿鄧你這樣問是什么意思,罵我忘本,還是貪圖榮華富貴?”
  被小姨這樣一罵,小鄧頓感身心舒暢,原來近日郁郁寡歡,皆因妻子不再斥責諷刺他,真是賤骨頭。
  鄧志能認清自己真面目,咧開嘴笑。
  奇芳還要加一句:“你少批判我,我已經渾身不舒服,當心我對你不客气。”
  鄧志能心中大叫厲害。
  韶韶說:“奇芳馬上會去看我姑媽。”
  奇芳用手指著小鄧的鼻子,“听到沒有?這位姑媽可与我一點血親姻親的關系都沒有,我是純為著姐姐才去帶訊,你沒知道我偉大之處呢!”
  小鄧唯唯諾諾,“佩服佩服,民族英雄。”
  “去你的!”奇芳笑了。
  “你下星期動身吧,”韶韶說,“本來我該親自走一趟,但要是我再告假,上司會把我喂鯊魚,并且兔費招待我敵人來參觀。”
  “呀,”奇芳說,“若不是為著我們的敵人,我們生活才不會如此爭气。”
  小鄧覺得這口气同韶韶完全一套,有乃姐,必有乃妹。
  奇芳另外有事,坐一會儿便告辭。
  她一走,韶韶便說:“你不該揶揄奇芳。”
  “你說得對。”
  “她自幼得不到母愛,不計較母親把她扔棄,已經十分豁達,難能可貴。”
  “是是是。”
  “她与母親從未相處,感情淡薄,不覺傷感,也分屬應該。”
  “是是是是是。”
  “你還會不會說第二個字?”
  “同太座講話,不必會第二個字。”
  韶韶沒有笑。
  她想到十二歲之前,母親時常帶她去看電影,前座票,母女擠在一個位子上。
  漸漸高大了,坐不下,母親便不再入戲院,幸而電視節目日益精彩,是項好娛樂。
  等到韶韶自己賺了錢,請母親看戲,永遠買超等票。
  這也是一种心理變態。
  坐在母親膝邊看戲并不是難堪之事,她摟著她,一邊為她解釋戲文,十分溫馨。
  母親喜歡尤敏。
  奇芳怎么會知道這些呢?
  是的,奇芳怎么會傷心呢?
  故此,也不能責怪奇芳。
  韶韶心中存有母親無限溫柔回憶。
  她到澳門去,為女儿買K金鏈子,配一只十字架墜子,彼時好似澳門的金子略為便宜,可是那樣珍貴的東西,竟在大學時期一次游泳中失去。
  要到現在才知心痛。
  奇芳會有這樣的感覺嗎,當然沒有,奇芳在另外一個環境中長大,奇芳不知生母音容。
  韶韶所謂溫馨的記憶可能令奇芳駭笑。
  那么窘,那么窮,嚇坏人。
  “韶韶,你為何出神?”
  “啊,”韶韶抬起頭,“你看到對面桌子上的兩位女士沒有?同一件外套,真冤枉,好几万塊一件的衣服似制服。”
  鄧志能不出聲。
  不,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題目。
  從什么時候開始,韶韶已不再對他說老實話了?
  韶韶跟著說:“奇芳真慘,連外公都不在乎她。”
  “韶韶,我同你說一個故事。”
  “長不長?太長的我不要听。”
  “你這人太沒味道。”
  “還有,像孫叔敖司馬光那种誨人不倦式故事,我也不要听。”
  “咄。”
  “你可以開始講了。”
  鄧志能訴苦:“要命,我是怎么認識你并且娶你為妻的?”
  韶韶點點頭,“果然不出所料,開始訴苦了,結婚才一年,就忍不住了。”
  “這是上帝与三個信徒的故事。”
  “我听過了,”韶韶立刻打斷他,“三個信徒在禱告,上帝關注第一個,只拍拍第二個背脊,但是對第三個不理不睬,人們以為他最愛第一個,可是不,第一個信心最軟弱,它才特別關心,而奇芳正像第三個信徒,毋須上帝擔心,所以沒人理她。”
  小鄧白了妻子一眼。
  “你看我多聰明,”韶韶說,“我派奇芳去看姑媽,正因為她同姓許的人一點儿關系也無,不招疑心。”
  鄧志能不住搖頭。
  韶韶攤攤手,“我只是想姑媽早日可得安慰。”
  鄧志能點頭,“這才像人話。”
  韶韶說:“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慘的是失去子女。”
  “還有,失去相愛的配偶。”
  韶韶伸手過去握住鄧志能的手,“所有失落都叫我們傷心。”
  “我倆好似在合作寫一首新詩。”
  韶韶終于笑了。
  奇芳去了三天,回來的時候瘦了黑了,像是受到极大的震蕩。
  韶韶不解,“你怎么了,許多人經常去內地旅游經商,見怪不怪,你為何不慣?”
  奇芳用手托著腮,“我們一家從來沒有去過,家父已處半退休狀態,他沒有興趣勞碌來回奔波,我与燕和也了解那決非旅游胜地。”
  “見到許旭英沒有?”
  “見到。”
  “她怎么說?”
  “她很感激我們,可是,最終還是嚅嚅地問:‘健儿,健儿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韶韶,她不相信,她以為我們好心編了故事來騙她。”
  韶韶心如刀割。
  難怪奇芳神情茫然。
  奇芳說下去:“我想她除非親眼看到鄭健無恙,否則終身不能釋然,韶韶,我所不明白的是,為何有些人的命運重复又重复,一代一代那樣傳下去。”
  韶韶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總算知道為何一些人下午三時就開始喝酒。”
  “你要不要喝?我陪你。”
  “奇芳,我不可以喝了。”
  “為什么,阿鄧不給你喝?叫他出來,我好好教訓他。”
  “奇芳,你快要做阿姨了。”
  “什么?”奇芳一時沒會意。
  韶韶微笑。
  “啊,”奇芳明白過來,“啊,太好了,韶韶,預產期在几時,告訴我,我過來照顧你,我來喂清晨三點鐘的那一頓奶。”
  “明年七月。”
  “真好,天气熱,孩子什么衣服都不須穿,光著小手小腿,讓我來幫忙。”
  要到這個時候,韶韶才發覺奇芳比她更喜歡孩子。
  可是兩次婚姻,都沒為她帶來子女。
  “鄧大嘴的嘴巴笑得咧開來了吧?”
  “他還不知道。”
  “你第一個告訴我?”奇芳惊喜。
  韶韶點點頭。
  “你真好,韶韶。”
  出江湖混了那么久,姚韶韶自然懂得收買人心。
  “韶韶,你是超級高齡產婦,不如辭掉工作好好在家待產。”奇芳是真心關怀。
  “喂!我哪里有那么老,別亂嚷。”韶韶臉色發青。
  “韶韶,姐妹面前不打暗話,你今年倒底貴庚?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么多瓜葛,不會年輕了吧,生理上來說,可謂奇跡,佩服佩服。”
  韶韶笑了,她們真的開始像親姐妹了,自己人,說話何必忌諱。
  奇芳忽然說:“當初母親要是把我也帶在身邊,不知何等光景?”
  “她沒有能力養活兩個孩子,把我拉扯大已不簡單,況且,你父一定會爭取你的撫養權,爭不到手,決不罷休,她永無宁日,這事她已經過再三考慮,并無第二個選擇。”
  “那樣的抉擇,一定是痛苦的。”
  “母親一生在痛苦中度過。”
  “可是,在少女時代,她是快樂的吧,外公那樣疼愛她。”
  “我想是。”
  “還有,你与她那么親,又那么孝順,事事以母為先,也令她感到滿足吧?”
  “奇芳你把我說得太好。”
  “世事古難全,母親生前失去不少,到底也得要回一些。”
  “對,奇芳,我有件東西要送給你。”
  “是什么?”奇芳詫异。
  只見韶韶回房去,半晌出來,手中拿著白色軟紙包的小小一件東西。
  “那是什么?”奇芳大奇。
  軟紙被輕輕拆開,奇芳看到一只小小的洋娃娃,約兩掌高,金發、藍眼,容貌秀麗,穿著一套格子衣裙,赤腳,看得出是韶韶幼時玩具之一。
  “可愛嗎!”
  韶韶說:“洋娃娃的年紀不小了,原本的跳舞紗裙及高跟鞋均已失落,這套裙子由我后來配回,我深愛這只玩偶,它伴我度過無數快樂的時光,現在轉送給你。”
  “不,留給你女儿,應當給你的女儿。”
  “叫你拿著便拿著!”
  “是母親買的吧?”奇芳輕輕接過。
  “是,那年我十二歲。”
  母女二人特地乘電車到一間新開的日本百貨公司,那日母親异常闊綽,多花兩角錢,乘電車樓上頭等,到了玩具部,隨手一指,便叫售貨員把大大的盒子取下,韶韶記得她心花怒放,愛不釋手,頭發可以梳,雙眼會眨動的洋娃娃!
  奇芳猶自喃喃說:“……留給你女儿。”
  可是韶韶不想孩子承繼她任何回憶或往事。
  她愿意孩子像鄧大嘴,沒有個人歷史。
  問起鄧志能的家庭往事,他只會搔搔頭皮,“廣東中山人,家父少年時便來港謀生,做米業,家境不錯,讀掃干埔官小,后念皇仁書院,升港大醫科,畢業后考入政府做事。”
  三句話講完一生,這才是最理想的一生。
  “這真是可愛的一只洋娃娃。”
  “是,后來走遍大江南北,再也沒發現比它更美的人形玩偶。”
  “它有無名字?”
  “沒有,它只是我的洋娃娃,或是那只洋娃娃,因為一見它,母親便會惊呼:‘那只洋娃娃還在呀’。”
  “謝謝你,韶韶。”
  “我一直愛它。”
  “看得出來。”
  “它有一只眼睛已經不會開合。”
  “我注意到。”
  “好好保存它。”
  “這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禮物之一。”
  奇芳告辭。
  韶韶獨自發呆,直至鄧志能回來。
  鄧志能一進門,只見妻子一聲不響坐在露台,捧著一杯冷茶,不知想些什么。
  他走到她身邊說:“出來了。”
  “誰出來了。”
  “我申請你入籍的文件出來了。”
  噫,時限總是會到。
  “去驗過身体,及格后一年內要做移民,准備好了沒有?”
  “阿鄧,我也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小鄧把雙手插在口袋里,“我早已知道。”
  “什么?”
  “要等妻子宣布才恍然大悟的丈夫統統要打三十大板,韶韶,辛苦你了。”
  “你是几時知道的?”
  “當你看完醫生回來悄悄哭泣的時候。”
  韶韶握住鄧志能的手,“瞞不過你的法眼。”
  “真是,似我這般絕頂聰明,玻璃心肝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我真幸運。”
  “那還用講。”
  姚韶韶堅持上班至產假開始,說也奇怪,自從怀孕后,她就不再夢見母親,她吃得下睡得著,胖了許多,常受醫生警告:“体重增加太多,并非好現象。”她置之不理,大吃大喝,強悍地站在辦公廳里指揮如意。從背后看去,像一座小山,有礙觀瞻,可是丈夫与同事不介意,管它呢。”
  燕和隨奇芳來探訪她,大吃一惊,這是韶韶?她不認得她了,怜憫之余,有大仇已報的感覺,這女子何止重了三十公斤!真丑真辛苦,活該,誰叫她平日做人那么厲害。
  燕和笑了。
  韶韶猜也猜到她想些什么,卻完全不介意。
  敘完舊,韶韶問燕和:“令尊同令堂可好?”
  “父親在墨爾本做客,家母在夏威夷度假。”
  韶韶忽然冷笑,“殺人放火金腰帶。”
  奇芳忙勸說:“何苦把我也罵進內。”
  燕和跳起來,“好意來看你,卻被你侮辱,下次還叫人怎么來。”
  韶韶低下頭,“對不起。”
  “勇于認錯,可是堅決不改!”燕和直罵。
  “既然知道她的脾气,也不要怪她。”
  燕和賭气,“祝你再胖三十公斤,而且永遠不瘦回去。”對于現代女性來說,這已是十分歹毒的詛咒。
  奇芳先叉開話題,“你生產后就要移民,會不會吃苦?”
  “你放心,家家戶戶都那樣做,飛机上全是幼嬰,熬苦是國人本色。”
  “房子買好了沒有,裝修呢,嬰儿用品可是一件都不能缺,想想都替你辛苦。”
  “一切是自愿的,心甘情愿,就不覺痛苦。”
  “不要与我們失去聯絡。”
  “我不會,母親甘于寂寞,我卻喜歡熱鬧。”
  燕和忍不住問:“你胖了那么多,肯定不是孿生儿?”
  “我從來沒有胖過,自由社會,自由選擇。”
  “再瘦回去的時候,”燕和獰笑,“皮膚會打摺。”
  奇芳不得不說:“燕和,我們走吧。”
  也真巧,外公的遺產,也在這個時候發放。
  由劉律師通知韶韶,是一筆接近八位數字的財產。
  韶韶說:“我們不需要這筆錢,請轉捐慈善机關。”
  “姚小姐,考慮清楚再說,轉贈也得由你簽名。”
  可是韶韶心念已決。
  鄧志能知道后,勸道:“移民后你我均告失業,兩老与一小,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貪慕虛榮。”
  “房子可以往大些。”
  “我們不需要更大的房子。”
  “孩子可進私立學校。”
  “公立學校足夠好。”
  “可以隨時往歐洲旅行。”
  “附近走走好了,風景一樣怡人。”
  鄧志能歎气,“你仍然恨惡他們。”
  “不,我不認識他們。”
  “死硬派。”
  “我猜我是,”韶韶無奈,“我像我母親。”
  “我們得收拾行李了。”
  “我已收拾好衣物入柜。”
  “我是指移民的箱柜。”
  “鄧大嘴,統統均是身外物,看開點,能不帶就不要帶,生活越簡洁越有益處,欲望減至最低,也就沒有煩惱,我們用不到那些錢,即系無用,貪來作甚。”
  小鄧瞪她一眼,“生了孩子,你的想法會改變。”
  “變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那一夜,翻舊照片簿,看到自己一丁丁大,抱在母親怀中的照片。
  韶韶像是忽然回到儿時,什么都不懂,不識字不上學階段,只想母親抱抱,一小杯冰淇淋母女同吃,到淺水灣游泳沒有泳衣只穿內褲,由媽媽親手替她剪發……
  韶韶熱淚盈眶,一邊回憶一邊微笑,弄不懂時間去了何處,一切宛如昨日之事罷了。
  那時母親有濃厚的黑發,健康身体,靈活雙手,總是希望接多一份工作來做,賺多些外快,好讓女儿多些享受。
  韶韶心如刀割。
  忽然之間,痛楚變為真實,她捧著腹部,喲,立刻自回憶世界回到現實來,連忙撥電話給鄧志能,通知他來接她前往醫院。
  百忙中她抬起頭看著天空,“媽媽,”她說,“我也要做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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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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