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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雷家振漸漸恢复知覺,她一陣心酸,無法抵擋,蹬蹬向后退厂三步。
  她的學養、她的理智、她的聰敏,終于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
  她的聲音鎮定得令她自己都吃惊,"你原本可以早一點告訴我。”
  朱立生迷茫地答:“直到這一刻,我才肯定我的去向。”
  雷家振轉過頭去看蘇西,"你呢。”
  “我會与他結婚。”
  “朱啟東又如何。”
  “他是我的責任。”
  雷家振悅:“看樣子,好像無人無事查以抵擋你倆。”
  他們异口同聲回答:“正确。”
  雷家振低下頭,她看到地下血跡斑斑,哎呀一聲,掩住胸脅這血只有她一個人看得見,她腳步踉蹌,触鼻是一陣腥臭昧,這紫色的叫什么花,如此難聞,令人一世難忘,雷家振頭都昏了。
  蘇西想過去攙扶她。
  雷家振深深吸進一口气,轉頭,一個人走出去。
  蘇西跟在她身后,被朱立生拉住。
  “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蘇西低下頭,"我無异用一把利刀插進她的心髒。”
  朱立生訝异問:“你真認為有這樣嚴重?”
  蘇西看著他,"你太不了解女性了。”
  “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問題。”
  有人出來找他們。
  蘇西一時不能走,她負責賀詞。
  人客中已沒有雷家振,她一定已經离去。
  等到筵會結束,蘇西与朱立生赶回家去,只見人去樓空。
  那把西伯利亞玉裁紙刀摔在大理石玄關上,斷為兩截。
  朱立生自樓上下來,"走了。”
  明知如此,失望依舊。
  雷家振當然不會坐在朱宅等他們回來談判。這會
  儿恐怕她已經乘飛机离去。
  蘇西覺得元味。
  連蘇進都希望得到親友祝福,蘇西自然也不例外,
  這是人之常情。
  失去雷家振,她心中极不好過。
  這位女士待她如子侄,一向幫她、扶持她,真沒想到,今日她會負她。
  朱立生看著蘇西,"內疚?”
  蘇西點點頭。
  “可是,感情是自私的。"朱立生有點焦慮。
  她擁抱著朱立生,落下淚來。
  朱把下巴扣在她頭頂,說不出話。
  蘇西自幼渴望有人照顧她,以她為重,在必要時扶持她。這樣的愿望,朱立生似乎可以成全。
  她當然自私自利,即使霄家振一生一世憎恨她,她也不會退縮。
  算到最后,她不過只有她自己,她不為自身設想,誰會為她設想。
  “讓我們回去吧。”
  蘇西點點頭。
  朱立生替她作出一連串安排。
  趁母親尚未回來,她搬了家。
  商業社會中,有錢好辦事,最快最美,立刻可以辦妥。
  蘇西就是這樣搬進風景最幽美的小平房里去。
  母親回來,蘇西告訴她:“我已經搬了出去。”
  黃女士訝异,"加了薪水。”
  “一點點”
  “搬到何處?”
  “宁靜路。”
  黃女士更加意外,"你中了彩券?”
  蘇西想想,答:“是。”
  黃女士凝視女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完全清醒。”
  “對方,可是有婦之夫?”
  “不,早已离婚。”
  “可有證据?”
  “有雷律師證明。”
  “蘇西,你自己當心。”
  蘇西略覺悲涼,這么些年來,都是她自己當心,燈塔是她,船也是她。
  “我明白,母親。”
  黃女士別轉面孔,歎口气,"我不是好母親。”
  蘇西連忙說:“你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黃女士看著女儿,"也好,享受了再說。”
  蘇西笑,"我也是那么想。”
  受寵,被愛惜,都是難得的享受。
  并且,他給她很大的自由,他甚至沒有限她同朱啟東攤牌。
  這個時候,啟東已經有三天沒見過蘇西。
  不過,她還是來接他出院。
  啟東一見她便說:“蘇西,你見了我腿上的疤痕再說話。”
  輕輕揭開褲管。
  蘇西蹲下檢查,從未見過那樣可怖的瘡疤,如果在電視熒幕上出現,肯定要加陵鏡打格子,但是蘇西一向沒怕過這些。
  她問:“可痛?”
  “還可以,每星期回來做物理治療。”
  “要多久才能跳舞?”
  “也許永不,"他有心開玩笑,"你還要我嗎?”
  蘇西一怔,"啟東,我想同你詳談。”
  他坐上輪椅,"出去再說。”
  蘇西推著他出醫院大堂。
  朱家的司机過來接手。
  在車上,蘇西握住啟東的手,"啟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朱啟東轉過頭來,"你為什么強調我們是朋友?”
  “啟東,我們的确是朋友。”
  朱啟東變色,"你的話里有蹺溪。”
  “啟東,我只能做你朋友。”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著急,"你是我愛人。”
  “我從來沒有答應過。”
  “你种种暗示接受--”
  “對不起,是我引起你誤會。”
  “蘇西,發生什么事?”
  蘇西低下頭。
  “因為我受傷?”
  “當然不是。”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蘇西說:“我有強烈依賴性,需要對方大量時間人力与物力,并非你理想對象。”
  朱啟東看著她,"這個說法真夠技巧,到頭來是為我好。”
  蘇西不出聲。
  “你另外有人。”
  蘇西點點頭。
  “他條件比我高。”
  “不,只是比較适合我。”
  朱啟東鼻子先紅,"你已盡量做得最好,講話如此圓滑。”
  “啟東,工作才是你全部。”
  “我可以——”
  “不,不要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朱啟東雙目也紅了起來。
  “而且,還有誰會比你更了解自己,你會放棄你的
  工作嗎?”
  朱啟東激動的情緒漸漸平靜。
  蘇西淚盈于睫,卻又含著微笑,"說不定几時,你
  決定到澳洲大曠野去為土著治病一年,或是到加拿大
  北部冰原去替愛斯基摩部落服務。”
  他們緊緊握手。
  蘇西懇求:“別惱我。”
  朱啟東不肯應允。
  蘇西歎口气,落下淚來,用手背抹去。
  她感怀身世,不能控制情緒。
  車子停下來。
  “到家了。”
  朱啟東輕輕說:“早知這樣,永遠不出院也罷。”
  “請不要這樣講。”
  “我怎么樣說話,不用你管。”
  他拄著拐杖,獨自下車走進屋子里去
  司机說:“蘇小姐,我送你回去。”
  蘇西上車。
  車廂里還有朱啟東自醫院帶出來的消毒藥水味。
  朱立生在家等蘇西。
  他打量她,"臉色那樣坏,可是攤了牌。”
  “猜得對。”
  “他可接受?”
  “還好。”
  “噫,"朱立生說:“在繁華都會中,最易求的是名利,倘若不是名利,事情就比較复雜。,'
  “我渴望被愛。”
  朱立生答:“你必須明白,我們之間,有一個年齡差距。”
  “我很清楚這件事,就因為這樣,你才有時間、智慧、能力愛一個人。”
  朱立生相當鎮靜,"將來呢?,'
  蘇西笑,"多遠的將來?你指明天,抑或明年。”
  “十年,二十年。”
  “推想到那么遠,豈非自尋煩惱。”
  朱立生釋然。
  蘇西笑道:“肯定二十年后,你仍然比許多男于英偉。”
  朱立生從來沒有接受過對他外型如此直接的贊美,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西問:“不是說去坐船嗎?”
  那是一只簇新的白色游艇,船長一百六十英尺,船身上課著蘇西二字。
  她伏在甲板上,晒得背脊金棕色。
  “你肯定?”
  “他的至愛并非我,而是他的听診器。”
  朱立生說:“但愿那日我沒有叫他去代我見你。”
  蘇西卻又微笑,"我相信命運,你呢。”
  朱立生吁出一口气。
  他們走到露台坐下,那日有煙霞,并且懊熱,蘇西只穿一件單衫,也漸漸冒汗。
  她問:“你愛啟東嗎?”
  朱立生很平淡回答:“假如有一顆子彈向他射夫我會毫不猶疑替他擋住,他對我也一樣。”
  蘇西頜首。
  朱立生轉過頭來,"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問,秒可以告訴你,在這种生死大事發生之前,我仍然會追求理想生活,而他也是,并且沒有事可以阻擋我們。,,
  蘇西印去唇上的汗珠。
  她做了一大壺冰茶,自斟自飲。
  朱立生看著她微笑,"口渴?”
  蘇西答:“是,時時口渴,我的心理醫生司徒曾徽那可能是因為心底熱烈貪欲一件東西的緣故。”
  “可是名利?”
  朱立生游出去老遠,然后再游回來,游泳是他最喜歡的運動。
  第二天,蘇西仍然去上班。
  雷家振的電話來了。
  “我低估了你,你竟然還在做白領,這簡直是報复性示威。”
  蘇西笑:“只有你最了解我。”
  “想證明什么?”
  “我喜歡工作,即使是從前為生活,我也喜歡。”
  “蘇西,我想与你談談。”
  “我隨傳隨到。”
  那樣爽快,雷家振又一陣難受,這原本是她最投机的小朋友,今日卻成為敵人。
  “下班后到我寫字樓。”
  “一定。”
  蘇西知道非說清楚不可,這次會面躲都躲不過。
  下午五時,她獨身去赴鴻門宴。
  雷家振在等她。
  辦公室內有冰鎮香擯,蘇西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口渴。
  她自斟自飲。
  雷家振開門見山。
  “蘇西,你繼承亡父一半財產,已經十分富有,不必貪圖朱家財富。”
  “不,"蘇西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認識這個人超過二十載,"雷家振聲音苦澀,"他不是一個易相處的人。”
  “我可以猜想。”
  “他的前妻失敗,我又一無所得,憑什么你認為有机會胜出。”
  “我年輕,樂于嘗試。”
  雷家振語塞,過片刻間:“你不會后悔。”
  “愛人,被愛,怎么會后悔。”
  “將來,你會替自己不值。”
  “愛人,被愛,有何不值。”
  雷家振歎口气。
  “我有家母遺傳,在感情事上,十分勇敢。”
  “蘇西,我一直喜歡你。”
  “此事千真万确。”
  “我從來沒有求過人。”
  蘇西攤攤手。
  “現在有一事相求。”
  “我能做到的話--”
  “你絕對做得到。”
  蘇西微笑,"那是什么事?”
  “為著我的緣故,离開朱立生。”
  蘇西訝异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雷家振會像所有愚婦一般,開口要求情敵自動退出。
  這种做法,華人有句成語,叫与虎謀皮,怎么可能成功,蘇西深深悲哀。
  而雷家振居然還以為可以打動他,"蘇西,你年輕貌美,又繼承了遺產,如虎添翼,适齡對象多的是,何必一定選擇朱立生。”
  她說對了,那的确是一項選擇。
  “我与他已有二十年感情,我再也找不到人替代他。”
  蘇西不語。
  “蘇西,你可愿意离開他葉
  蘇西不加思索,一口拒絕:“不。”
  雷家振臉色灰敗。
  她忽然露出老態,眼角与嘴角都添了皺紋,且嚴重下垂,形成悲苦之相。
  蘇西覺得不忍,別轉了頭,站起來,"我告辭了。”
  雷家振卻說:“慢著。”
  蘇西更加難過,忍不住說:“別再說下去了,你是雷家振,你損失得起。”
  “我也是人。”
  “無論如何,你應比其他人更有智慧。”
  “蘇西,我會叫你后悔。”
  未了,蘇西雙眼看著天花板,歎口气,"一定要做得如此丑陋嗎,我們曾是好友。”
  “正是,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好友?”
  “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你們的關系,這是實話。”
  “現在你已知道。”
  “你是資深律師,為何在這种簡單的事上与我夾纏不清。”
  “蘇西,你与朱氏兩父于同時戀愛,有乖倫常,十分墮落,我是蘇氏遺產執行人之一,我判決你失去領取遺產的資格。”
  蘇西一愣。
  雷家振以為她會軟化。
  但是她沒有。
  蘇西笑了,"取消就取消,我不關心,現在,你終于明白我繼續工作的原因了,自食其力,最最開心。”
  她拉開門,自顧自离去。
  真沒想到雷家振會上演這一出戲。
  蘇西還以為她會伸出手來。”蘇西,我祝福你們,仍然是朋友廣
  當然不會殷勤地請蘇西与朱立生吃飯,可是場面話總得那樣說,才不失身份,才對得起自己的學歷年齡。
  可是她竟然出言恫嚇。
  蘇西對父親的遺產有無限厭惡,又不是天文數字,即使無條件發放也不會使任何人過著王公般生活,卻又限制多多,逼使子女承認墮落,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不要父親的錢。
  蘇進与蘇周棄了權,不一樣生活得很好。
  少了這筆遺產,也不是損失。
  這筆遺產逼使她最尊敬的長輩与她敵對。
  万惡的金錢。
  回到辦公室,她才松一口气。
  小小斗室,無限溫馨,同事們有時合作元間,有時互相往背脊插刀,都是活生生的人情。
  她喜歡工作。
  現在,她又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女子了。
  蘇西用手捧著頭,沉思起來。
  秘書探頭進來,"蘇小姐,你還沒下班?”
  “快走了。”
  原來寫字樓是避難所。
  她到了樓下,發覺朱立生坐在車子里等她。
  他微笑,"小姐,載你一程。”
  “去何處?”
  “但听你吩咐。”
  “可以隨時下車嗎。”
  “絕對自由。”
  “只載我一人?”
  “正确。”
  蘇西滿意了,她拉開車門,上車。
  朱立生把車駛走。
  “我听說了。”
  蘇西無奈地攤攤手。
  “我會補償你。”
  “為什么?我的損失不過是由于我的選擇。”
  “可是你選擇了我。”
  蘇西歎口气,"一直生活得很好,直至宣讀了遺產。”
  朱立生更加覺得蘇西是他的責任,"你放心,我會保護你。”
  蘇西微笑,"我最愛听這樣的話。"其他一切空泛之詞,都元聊兼肉麻。
  她很慶幸他手臂有力,看著朱立生笑起來,那燦爛的笑臉在他眼內猶如一朵芙蓉花,他淚盈于睫。
  得來越不容易,越是珍惜。
  她是他從另一男子手中奪來。那另一男子,是他的儿子。
  回到平房,看到溫室花圃派了員工來。
  一貨車都是花卉,蘇西隨意挑選好几款。
  她比較喜歡有香味的白花。
  “真奇怪,上帝是公平的,顏色濃艷的花多數不香。”
  園丁笑,"也不是,紫藤、玫瑰、牡丹,都香气扑鼻。”
  “難怪歷來畫家最喜歡這几种花。”
  “蘇小姐我們幫你搭一個紫藤架如何?”
  “好呀。”
  “兼蓋一小小玻璃綠室,幫你置些蘭花。”
  這其實都是朱立生的主意。
  人家送花,他送整座花園。
  正當蘇西認為可以休息的時候,一輛小房車飛馳到門口,緊急剎車。
  蘇西吃惊地抬起頭,她看到了這一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朱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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