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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他年輕憨直的面孔扭曲著,雙眼仿惶傷痛惊訝。
  他吶吶說:“是真的,竟是真的。”
  蘇西踏前一步,卻被朱立生拉住。
  “一切解釋都是多余,他不會听你。”
  說得十分正确。
  朱啟東后退几步,轉頭,上車离去。
  蘇西頓足,"是誰通風報信。”
  朱立生輕輕答:“還有誰,莎士比亞說,'地獄的震怒還及不上女子受到嘲弄的火焰',她認為我們刻薄她。”
  是雷家振。
  蘇西懇求:“千万別反擊。”
  “為什么,你內疚?完全沒有必要。”
  “不,她是我的朋友。”
  朱立生不出聲。
  “也許,我們不住退縮,可以令她息怒。”
  朱立生仍然不響。
  “她是一個飽受教育的女子,我相信她會明白過來。”
  朱立生說:“你回去休息吧。……
  蘇西伏在他胸膛上一會儿,享受他的体溫,然后轉頭返回室內,她疲倦了。
  朱立生駕車离去,他直接前往雷家。
  那公寓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地方,踏上樓梯,充滿感慨。
  一年多前才重新裝修過,他記得還幫她挑選燈飾:“我喜歡拉利克水晶,因為它不閃”“隨你”“可是全屋需要這個數字,一個律師收入有限”“請接受我的禮物”“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伸手按鈴。
  女主人親自出來開門。
  “可以進來嗎?”
  她樵粹硬咽。
  他走進熟悉的客廳,坐在最舒服的沙發里。
  他完全知道酒瓶放在何處,燈掣裝在什么地方。
  此刻,他只是累。
  他輕輕說:“請收手。”
  “可以。”
  “請把條件告訴我。”
  “即時离開蘇西。”
  “我們很快會結婚。”
  “我等你求婚已有二十年。”
  “我知道,對不起。”
  “為什么她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要理會別人的際遇,盡管說出你的要求。”
  “我們有那么深遠的感情,你才認識她數十天。”
  “我知道。”
  “為什么?”
  “我不能解釋。”
  “你可有愛過我?”
  “我曾經深愛過你。”
  “發生什么事廣
  “也許是歲月磨蝕了一切美好的感覺。”
  她用雙手掩著臉,"請別舍我而去。”
  “我一定要走,請停止你揭秘行動,相信我,最終損失在你。”
  “你竟絲毫不為我著想。”
  “我保護她,我更保護你。”
  “我不信。”
  “請講出你的條件。”
  她瞪著他,一字一字他說出來:“我愿剖開你的胸膛,扯出你的心髒。”
  他沉默。
  “你會答應嗎?”
  “在你傷害啟東之前,我或者會考慮。”
  “又賴我,啟東遲早會知道一切。”
  “由我親口告訴他,情況大不一樣。”
  “你搶奪儿子的女朋友。”
  “她已打算与他分手。”
  “你与儿子女友結婚,你這罪惡的人。”
  “我愿意付出代价贖回我的罪衍。”
  “我不要你的錢。”
  “家振,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你工作了近二
  十年,收入丰厚,但是沒有積蓄。老板一直說會接受你做合伙人,但是從來不打算付諸行動,近年來也听你抱怨累,你的理想退休生活是開設……家沙龍式書店,可是欠缺資金。”
  雷家振的臉色更加蒼白,臉上忽然多了許多皺沼,遮掩了她所有的銳气。
  “我可以成全你。”
  雷家振落下淚來。
  朱立生任由她抒發情緒。
  過一刻他說:“我明日派人送本票來。”
  “錢不可以彌補我的創傷。”
  朱立生歎口气,"或許,它可以幫傷口迅速痊愈。”
  雷家振知道她已經沒有選擇。
  朱立生苦笑,"蘇富來如果在生,一定頓足,他怎么會選擇你我二人來做遺囑公證人,我与你豈不比他的子女更加墮落。”
  他拉開門走了。
  這根本是一個墮落世界。
  也許蘇富來只想證明一件事:我固然不是圣人,你們也好不到哪里去。
  蘇西約莫猜到朱立生去了什么地方。
  是那個女人的家。
  她們永遠叫另一個女人是那個女人。
  蘇西印象深刻,幼時。少年時、青年時,母親都會提到那個女人。
  蘇西老覺得蘇太太是一個青面燎牙的老魔怪,成年后才知道黑与白之間有許多种灰色。
  第二天一早,她正在梳洗,朱立生已經來找她。
  蘇西很喜歡這一點,他永遠親自出來,絕對不會叫秘書代勞。
  蘇西听說過一位女友的遭遇,男友送花由秘書撥電話代勞,他從來不知道花店送了什么花出去,首飾、衣物,統統由秘書代選,最終那女孩嫁了那名男秘書。
  清晨,難得兩個人精神都很好,蘇西還可以嗅到他身上剃胡水的味道。
  他握住她的雙手,誠懇他說:“蘇西,讓我們結婚吧。”
  蘇西看著他,笑了,"現在?”
  “今天。”
  “我需要考慮。”
  “不要超過十分鐘。”
  蘇西凝視他。
  失去這次机會,她的命運就會像雷家振与母親的混合体。”
  不,不,她憑什么同雷家振比,人家多么能干果斷,且有專業資格。
  蘇西感慨万千,命運的三岔口就在她面前。
  朱立生自口袋里取出一只淡藍色小盒子,一看就知是著名的鐵芬尼珠寶,里邊裝著的一定是訂婚指環。
  她輕輕間:“花在何處?”
  朱立生再從上衣襟內取出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也只有毋忘我可以放在衣襟內。
  蘇西輕輕把盒子打開。
  鑽戒不很大,适中,式樣簡單,方便天天戴,可是質素上乘,在陽光下濺出晶光。
  母親一生都沒有婚戒。
  蘇西淚盈于睫。
  破碎家庭不一定影響到子女前途,可是孩子的人生觀肯定因此改觀。
  蘇西把指環套人左手無名指,她說:“是。”
  朱立生深深吻她的手。
  “在什么地方注冊葉蘇西問他。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我比較喜歡靜一點的婚禮。”
  “我會尊重你的意思。”
  蘇西擁抱他,"讓我們今天就結婚。”
  兩個人都害怕夜長夢多。
  “你還有什么要求?”
  “自由。”
  “婚前擁有的一切,你都可以保留。”
  “我很感激。”
  朱立生微笑,"上班的時間到了。”
  蘇西取過外套。
  “可要到規模較大的廣告公司工作?”
  “日后計議。”
  “我知道宏觀廣告正在找合伙人。”
  “值得考慮。”
  朱立生忽然伸手出去,搓搓她頭頂的鬈發。
  他不相信他的運气,這么可愛的一個人,從此屬于他。
  到達公司,推開辦公室,便看到朱啟盈。
  蘇西立刻迎上去,"啟盈。”
  啟盈握住她的手。
  蘇西說:“我很需要朋友。”
  啟盈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啟東十分難堪。”
  “你父親同你說了。”
  “是,昨夜他已通知我。”
  朱立生算是處理得十分妥善。
  美麗的啟盈說:“我一直盼望父母找到快樂,再婚、甚至生育子女,許多朋友痛恨父母再婚,我是例外,子女不應自私,我祝福你們。”
  “啟盈你是一個安琪儿。”
  秘書推門進來看到她們擁抱,立刻閃避。
  蘇西輕輕問:“你不怕我分掉他一半財產?”
  啟盈笑,"一則,那是他的財產,任他怎么處理,還有用r么精明的生意人肯分一半財產出去,一定有他的理由吧,子女不便干涉。”
  朱啟盈竟那樣明白事理。
  “謹請彼此相愛。”
  “是。”
  啟盈說:“我下午同朋友起程到阿爾及爾度假。”
  “祝你一路順風。”
  整個世界都是朱啟盈的游樂場,她有她的生活方
  式,悠然自得。
  上司老陸推門進來。
  “蘇西,你可是准備結婚?”
  “誰說的?”
  “消息已傳遍全城。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婚后將离開我們?”
  “除非你開除我。”
  “蘇西你真了不起。”
  “當初你為何錄取我?”
  陸某答:“因為我早知你會承受大筆遺產。還有,兼將嫁人豪門,提攜舊日同事做合伙人。”
  蘇西啼笑皆非。
  “說得對不對?”
  “前半截全錯了。”
  “后半部呢?”
  “如果有机會大展鴻圖,一定請你多多指教。”
  老陸大喜。
  秘書進來,"蘇小姐有客人找你。”
  她走進會客室,這次客人是蘇近。
  “你好嗎?"蘇西熱情招呼。
  她為她斟一杯茶。
  蘇近臉容瘦削,精神卻不錯。
  蘇西說:“恭喜你,已是億万富女了。”
  蘇近大惑不解,"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你為何棄權。”
  “我并非自愿。”
  “听說你与朱氏兩父子同時戀愛?”
  “傳言不可靠。”
  “父子都深深愛你,展開爭奪?”
  “蘇近,不必相信流言。”
  “你長得那么漂亮可愛,自然得人鐘情。”
  “謝謝你。”
  蘇近有點不相信自己好運,"沒想到父親的遺產由我一人獨得。”
  “你看,他最喜歡你。”
  “下午我會到雷家振律師處簽署文件。”
  蘇西心一動。
  “蘇周近況如何?”
  “天天与心理醫生打交道。”
  “你呢?”
  蘇近有一陣喜悅,"我想結婚。”
  “對象是誰?”
  “他是一個很有天分的畫家。”
  “蘇近,你知道他底細嗎?”
  蘇近看著妹妹笑,"你呢,對于你的愛人,你又知道多少?”
  蘇西嘩聲。
  “大家不過是碰運气罷了。"她歎口气。
  蘇近笑了。
  蘇西還想說話,忽然覺得門邊有人偷窺。
  誰?她抬起頭來,公司并沒有這樣鬼祟的人。
  一邊蘇近已經笑起來,"蘇西,我給你介紹。”
  那人走進來,高而瘦,寬闊的牙床是整張臉最突出部分,成年人外型并不重要,但他的气質也很差,不知怎地站不穩,身体老是斜向一邊。
  他的眼睛倒是靈活,上上下下打量蘇西,貪婪地在她身上霍霍打轉。
  這些劣跡蘇近全看不出來。
  她得意他說:“蘇西,這是畫家潘庇文。”
  蘇西只得點點頭,心中嘀咕:這可是她所見過最鬼祟的藝術家。
  干文藝工作的人就是這點奇怪,頂尖一批永遠神采飛揚,瀟洒動人,底下那層卻剛相反,逍蹋猥瑣。
  蘇西無奈,只得同蘇近說:“自己保重。”
  蘇近說:“你也是。”
  走到門口,她才又笑著回頭,"瞧我這記性,我是干什么來的?我特地來送帖子給你。”
  打開手袋,取出一張請帖給蘇西。
  蘇西一看,只見是潘氏畫展酒會請帖。
  蘇近說:“記得早點來。”
  蘇西有個感覺,這個姐姐承繼的遺產會去得很快。
  不過,要是那個人使她高興,畢竟也是很難得的事,与旁人有什么關系。
  你見過几對金重玉女?世上男女多數配搭得千奇百怪。
  蘇西目送姐姐的背影。
  她叫秘書來:“用你的名義訂十只豪華裝花籃送去這個地址,我來會賬。"不然,要親戚來何用。
  秘書說:“紐約傳來這一批婚紗樣子。”
  一看,是維拉王的設計,几款都很簡單別致,蘇西愛不釋手。
  別的事來得突然會措手不及,但是婚事又不同。
  忽然,蘇西想起尚未通知母親,那一疊婚紗樣子掉到地上。
  她緩緩坐下來。
  秘書笑眯眯,"蘇小姐,挑哪一款?”
  蘇西回過神來,"不暴露,包著胸背,卻不失嫵媚輕俏那一款。”
  “我知道了,我把你尺寸去回覆他們。”
  “謝謝。”
  蘇西看看時間,立刻約母親見面。
  “听說恒陽春的小籠包做得好吃极了。”
  “媽,我們在家中會面,我有話說。”
  她赶了去。
  黃女士一看女儿手上閃爍戒子,就明白了。
  “是誰?"她含笑問。
  “朱立生。”
  黃女士怔住。
  這個反應在蘇西意料之中。
  “你打算正式結婚。”
  “是。”
  “他年紀應与我差不多。”
  “我相信是。”
  黃女士坐下來,"你都想過了?”
  蘇西老老實實地答:“我沒想很遠。”
  “二十年后當他衰老,記憶力減退,体質變弱,甚至多病,你會照顧他?”
  “我沒想過,媽,二十年!也許我們早已分開,也許他看中比我更年輕的女子,更也許我比他更早患上奇怪的疑難雜症。”
  “你已決定了。”
  “結婚是難得的事,媽媽,祝福我。”
  “我支持你。”
  蘇西与母親緊緊擁抱。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优點。”
  “他富有。”
  黃女士嗤一聲笑出來。
  “他肯結婚。”
  “大難得了。"做母親的聲音有點諷刺。
  蘇西假裝听不到,"還有,他十分体貼我,事事以我為重,我覺得安全。”
  黃女士不出聲。
  “那种感覺真好。”
  蘇西的雙臂環繞著自己身体。
  黃女士點點頭,"自幼這個家沒有給你溫暖。”
  “很多朋友都喜歡年長的男性,与家庭無關。”
  “你体諒母親才會那么說。”
  蘇西笑了。
  “嫁這樣一個人,凡事不必娘家操心。”
  “你看,媽媽,我眼光上佳。”
  黃女士呼出一口气,"凡事都沒有十全十美。”
  “說得好,人人都有陰暗面,承認了這個事實,以后可舒服地生活,他已是我所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我隨時隨地維護他。”
  黃女士凝視蘇西,"只要這一刻愛他已經足夠。”
  “我們將旅行結婚。”
  黃女士走到露台去站著,良久沒有再回到室內。
  蘇西知道母親已回到過去的歲月里去。
  是的,黃遙香記得當年蘇富來也偕她蜜月旅行,在歐洲逗留了整整一個月。
  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
  每到一地,蘇必然說:“我們在這里結婚吧。"但最終沒有正式注冊。
  一直拖到黃遙香人老珠黃,別笑,對一個沒有謀生本領的女子來說,的确是有這么一回事,他一走了之。
  蘇西不想打扰母親,她悄悄离去。
  過一日,她去看潘氏作品的預展會。
  為著禮貌,她訂購三兩幅作品,工作人員立刻貼上"蘇西小姐欣賞"字樣。
  蘇西不知那是什么派別的作品,顏色很濁,線條不明朗,构圖幼稚,但她必須給蘇近面子。
  酒會尚未開始,蘇近迎出來。
  “這邊這邊。”
  她叫蘇西進休息室。
  蘇西微笑著進去,一看室內情況,她呆住了。
  那個潘庇文蹲在一張茶几之前,矮几上平放著一面鏡子,鏡面上的白色粉未排列成一細行一細行。
  蘇西不是鄉下人,她當然知道這是什么粉未。
  她十分震惊,說不出話來。
  那個畫家抬起頭,咧齒而笑,蘇西不由得退后兩步。
  只見他受了麻醉劑影響,臉上露出亢奮之色,眼珠發黃,說不出的嚇人。
  蘇西渾身寒毛豎起,退出斗室之外,才喘一口气。
  她生出不祥兆頭。
  蘇近跟出來,同蘇西說:“你試過沒有?”
  蘇西連忙搖頭。
  “你也來試試,精神十足,從此無憂。”
  蘇西焦急地握住蘇近的手,"你千万不可。”
  蘇近甩開蘇西掌握,笑道:“你知道什么,不然何來靈感。”
  蘇西雙手顫抖,"蘇近,你要赶快离開這個人。”
  蘇近像是听不懂,"你說什么?他是我愛人。”
  “蘇近,跟我走!”
  蘇西凝視蘇近,她雙眼分外明亮,嘴唇鮮紅欲滴,可是面龐卻瘦削枯槁如骷髏,這樣奇特對比,正是中毒已深的特征。
  蘇西急得落下淚來。
  這時,那潘氏現形了,他向蘇西招手,"過來,過來,你可要快活似神仙?”
  蘇西突然在剎那間鎮定下來,她堅決他說"不。"然后轉頭离去。
  她安慰自己那顆苦惱的心:那不是你的真姐妹,不用發愁到如此地步,況且,你已盡了責任,一個成年人有他的方向,不受人左右。
  可是當晚亂夢連連,不受控制。
  她尖叫起來,喘气連連。
  第二天清早,她淋了冷水浴,出外跑步。
  太陽剛出來,晨曦無論在哪個城市都壯觀之极,蘇西心緒松弛下來。
  別太悲觀,別把事情想得太坏,各人有各人生活方式。
  跑了一公里,停一下,休息,發覺身邊多了一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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