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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雖然我走在她們后面,我知道任思龍做會心微笑,我就是恨她這點,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對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單純。
  但是為什么我沒有讓她在酒店房間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來。
  銀座的燈光如星塵墮入紅塵,混為一片。天色一角還是亮的。
  任思龍雙手插在褲袋中,她有种說不出的孤寂感。
  這种情緒太熟悉了,表哥不是為她而落寞嗎?兩個寂寞的人,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進入百貨公司便巴不得把帶來的旅行支票一古腦用光。
  但是任思龍似不感興趣,不過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試了買,買了試。
  她的眼神永遠深不見底。
  我并沒有忘記那日夜間,在創作部,燈光里,看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為我与她都沒有提過那夜的偶遇,無憑無据,仿佛是一個夢。
  是我的夢。
  她怎么想?會不會是她的夢?
  忽然我的臉又麻辣辣地紅起來。
  我暗想,真是尷尬得毫無情理,怕什么?不過在公司辦公室撞見同事而已,她難道不是同事?
  我覺得似乎有人應該開口說話,于是我搭訕地問:“你不買東西嗎?”
  她搖搖頭,“日本時裝不合我穿,袖子是永遠不夠長。”
  “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說些什么好呢?
  美眷在買襯衫的柜台上像是生了根,左挑右挑。
  她轉頭問任思龍,“你來看看,思龍,是紅的好還是綠的好呢?”
  任思龍猶疑了一刻,說:“白的好。”
  美眷說:“你真喜歡白色,我老覺得同樣一件衣服,買白的不值得,非要買鮮色的不可。”
  任思龍笑了。她笑得很溫柔,以一种愛惜的神情看著美眷。
  我十分詫异,她心里想些什么?怎么會有這种表情出現?
  美眷把一件白襯衫交給售貨員,說:“這是為你買的,思龍,听你一次。”
  任思龍忽然用手輕輕擰了美眷的臉頰。非常親昵。
  我們到日本小館子去吃東西,美眷提著大包小包。
  我很有點不好意思,面子有關,任思龍瞧了美眷這副老土姿態,不知道要笑多久。
  我今夜的多心很過慮,任思龍從來沒有這么誠懇過,她居然与美眷攀談了起來。
  美眷有她的理由:“你不知道,到外邊旅行一次,親友們期待著得點好處,不能令他們失望。哪怕是一塊手帕也是好的。”
  任點點頭。她很喜歡吃生海鮮的樣子。
  美眷問她:“你喜歡日本菜?我不喜歡,每次總是叫炸蝦飯算數。這种生魚又貴又不好吃。”
  任思龍抬頭想了一會儿,“對于吃,我無所謂,罐頭湯也吃好久。”
  美眷駭笑,“罐頭?罐頭沒有營養。”她說,“那個味道,聞了都不開胃。”
  任思龍靜靜喝著米酒。我明白她不是不想說話,只是她与美眷的思想不一樣。
  美眷見飯吃得差不多,她開始了。
  “思龍,你真能干,天天這么忙,對事業太有興趣。”
  任說:“自己做老板才能夠說‘事業’,現在只是做職員,做不好,要卷舖蓋的。”
  “不管怎樣,你也夠花心思的了,連吃飯看戲的時間都沒有。”美眷說。
  任的眼睛如寶石般隱約閃動,她當然知道美眷要說些什么。
  果然,美眷問:“思龍,你多大年紀?怎么還是女光棍?”
  任笑,“我是一九五○的。”
  “你跟我同年呢,可是你看我儿子都這么大了。”
  任思龍隔了一會儿說:“你很幸福。”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我幸福?天下的家庭主婦多著呢,”美眷笑,“我真不懂一一你為什么不結婚?”
  我以為任會置之不理,可是她沒有,她想了一想說:“沒有這樣的机會呀。”
  美眷愕然,“沒什么机會?你敢情是開玩笑?你怎么會沒人追?”
  任思龍喝盡一杯米酒,“沒有遇見适合的人嘛。”
  美眷說:“你的要求太高,你人太能干了。”
  “不,不,”她否認著,不知道是指要求高還是太能干。
  美眷是個政治家,她馬上說:“我那個傻表哥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他有什么不好?”
  我認為美眷問得太直接了,怕任思龍不高興,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微笑,一邊喝著酒,她今夜是這么好脾气。我很應該把題目岔開去,但是想到表哥期待的眼色,我由得美眷問下去。
  “我表哥……”美眷說,“人是老實的好人,他很有理想,不像我們,胡里胡涂的結婚生子,他等了很久,終于碰到你,你想想能否培養這段感情?”
  美眷這番話說得很老練很實在,听上去居然有點動人。
  日本館子內人漸漸少了,藍白色的布帘晃動著,白衣的侍者都倚在門邊。
  不知道是否我多心,我仿佛看到任思龍的眼睛紅了,是喝多了一兩杯吧,再堅強的人也有比較軟弱的一面,我知道任思龍的感情是极頂的奢侈品,是以她只要像常人那樣,略為柔和一點點,我就覺得她對我們与眾不同。
  人真是犯賤的,越是得不到与難以得到的東西就越好。
  我想緩和气氛,于是說:“這是緣分……”馬上覺得自己俗,補充著,“有時候一下子就碰上對板的人。”
  她不響。
  美眷向我聳聳肩。
  我們散步回酒店,一路上任思龍吸引了不少注意力。她那身白衣服,她那种倜儻的姿態,的确是鶴立的,路人都向她看。
  美眷在大堂拉住了她不肯給她走。“明天,明天你干什么?”
  “明天上午要開會,下午我想到橫濱去走走。”任思龍說。
  “為什么?”美眷問。
  “美眷。”我不得不阻止她問下去。
  任思龍只笑笑,“我喜歡港口。利物浦。香港、橫檳、里奧日內盧。”
  “你后天要走?”美眷失望。
  “是,公司一定會追我回去的。”任思龍說。
  “那么今夜我們看電影去,”美眷孩子气發作,“看小電影,思龍,陪我們?”
  “美眷。”我又叫她一聲。
  任思龍笑說:“那不如看脫衣舞,我比較喜歡脫衣舞。”
  美眷几乎沒拍起手來,“好哇好哇!”
  我看著她們兩個,“不是真的!”我瞪大了眼睛。
  美眷說:“你別去好了,我与思龍去,思龍,你會帶路是不是?”
  “好,我不去,”我說,“你們鬧去,我不夠勇气帶兩個女人進場去看脫衣舞。”
  美眷在那儿擠眉弄眼的,得意得不得了。
  任思龍微笑,“那么施先生,我們過兩小時回來。”
  她真的要把美眷帶走。
  我連忙說:“喂,你們兩個人小心!”
  她點點頭,我又覺得自己小家子气,不知為什么,在她面前,我老是做不對事情。
  她們走后,我在房中安排我們兩個人的行程。
  我不明白,從香港到東京,數小時的飛机,任思龍忽然与我消除了敵意,多虧美眷做的公關。
  九點半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美眷的表哥打來的,他說沒找到思龍。
  我對他說:“我們看到思龍,她与美眷看脫衣舞去了,你稍后再接到她房間去,她后天要回香港,你落力追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表哥挂了電話。
  美眷十點半回到酒店房間,喜气洋洋。
  我看她一眼,“脫衣舞真有這种魅力?除了新婚那夜,你從來沒這么高興過。”
  “我們玩得很放。”美眷坐在床頭,笑著告訴我,“思龍很可愛,她太好了。我們買票進場,一邊吃冰淇淋,一邊看表演,原來她帶我去看滑稽脫衣舞呢,笑死我,看完之后我們又去喝啤酒。”
  我納罕,“你們談得來?”
  “她似乎很熟東京,我覺得她對人很好,表哥喜歡她是很有道理的,我很久沒有過這么輕松的一夜了。”美眷躺在我身邊,歎一口气,然后笑笑。
  “她回自己房了嗎?”我問。
  “嗯。”
  “很好。”我說,“明天你們可以再度把臂同游。”
  “不行哪,明天她要去橫濱。”美眷問,“是去看海嗎?”
  看海,自從“四百擊”之后,看海有了新的意思。于是老太婆也流行看海。任恩龍不似這般俗人,被做濫的事不宜再做。她大概是去探訪朋友罷。
  第二天她很禮貌的留了一張字條給我們,說她會直接回香港,不再道別。
  美眷放下字條。
  美眷說:“她真行,想想看,一個人獨來獨往,多么自由,簡直像陣風一樣,”她吐吐舌頭,“叫我一個人跑來跑去,我嚇都嚇死了。”
  我沉默著。
  任思龍不見得天天都有那么好的心情,哪一天她辦事急躁起來,就會把美眷這种友人一掌推開。
  她會的。
  如果沒有這种本事,怎么可能做得到這么高的職位。再過几天,我們也回家了。
  這次旅行沒有什么值得提的,除了:(一)美眷玩得非常盡興。(二)碰到任思龍。
  美眷回來后知道她表哥追求全盤失敗。
  任告訴他:“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依我看,任思龍根本沒有在找。她可有什么時間?
  表哥的失戀令我們非常為難。
  美眷把他叫到我們家來吃飯,他坐在那里喝拔蘭地,一杯又一杯。
  我說:“看,我几乎天天与她見面,實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值得神魂顛倒的地方。”但是我問我自己:是嗎?真的嗎?
  表哥沮喪的說道:“真沒想到她那么重視工作。”
  “別傻了,”我勸導他,“那只不過是她的借口,她不愛你,你明白嗎?”
  “我真是不值一文?”他問我。
  “看,她不愛你,并不影響你的存在价值,兩者之間不發生關系,你這人是怎么了?”我不以為然,“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
  “揚名,我不能使你明白這种感情……我……”
  我老實不客气,“你太沒种了!”
  “揚名!”美眷阻止我,“你不能幫忙就算了!”
  “是是。”我唯唯諾諾地退出去。
  心中想起那夜里,就在我自己辦公室里,她給我一种惊人的震蕩感,她那懶洋洋、迷茫、孩子气、感歎的語气。她并不美麗,但是人們會記得她的臉,這是表哥不能忘記她的原因?
  表哥那天喝醉了,睡在我們的客廳中。
  第二天我大早去開會,上午把工作解決掉,下午坐在那里看劇本。
  瑪莉進來說:“任小姐想与你說几句話。”
  “說什么?”我一惊。
  “長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筆跡,又不能交給別人讀,因為是保密的文件,因此要你簡單的讀一次。”
  “那個故事大綱几乎是五千字,我怎么讀?”我反問,“我馬馬虎虎的講一次是可以的。”
  瑪莉聳聳肩,“你跟她說吧,她在等。”
  我拿起電話,“任小姐?”
  “施先生,我等了足足五分鐘。”她聲音冷冷的。我歎口气,“對不起,任小姐,我現在把故事大綱說一遍,你把它記下來。”
  “謝謝你。”
  這女人,白天与夜里是兩回事。香港与東京是兩個人。
  “現在開始。王氏企業有三個股東。王氏占最大股。王有三個女儿,但沒有儿子……
  “大女儿一早脫离家庭,蹤跡不明。二女儿在英國劍橋讀法律。三女儿嫁了另一股東孫家的大儿子,但是大儿子愛的是王家的大女儿……”
  我一直說下去,并不敢問她明不明白。
  她一直听著,隔一陣子給我“唔”一聲。
  等我說完之后,她說:“如果還有細節問題,向誰提出?”她的語气是試探性的。
  “你可以問瑪莉要方薇的電話號碼。”我說。“她是故事大綱的負責人,她會很詳細的告訴你。”
  “但是,方小姐拒絕接別的部門的電話。”她說道。
  “不會吧?”我間。
  “她說那是你下的命令。”她提醒我。
  “呵?”我一惊,“哦……好,我去取消它吧。”
  “太好了,謝謝。”她說。
  她并沒有馬上挂電話,于是我遲疑一下一一
  “任小姐。”
  “早?”
  “我有點私人的事,想跟你說一說。”我還是提了出來。
  “請說。”
  “日本回來后,你見過我那表哥嗎?”我鼓起勇气。
  “見過。”她說。
  “你不能給他一點机會?”我問。
  “對不起,忘了這件事。”我馬上收篷。
  “不不,我不介意。我跟他說明了,我并不打算嫁他,如果他准備無限期的跟一個女人看戲吃飯,我并不見得會拒絕他的約會,可是在我心目中,他与我的工作比較,永遠是工作重要,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夠見他。”
  我沉默一下,“他的地位很不重要。”
  “是的。”她說:“人們做事總是具比較性的,什么重要先做什么。”
  “也許有一日你會為一個男人放棄工作?”我問。
  她笑,“人們有時候肯為愛人犧牲生命,這些故事歷代都有的,不外是因為在比較之下,當時愛情顯得最重要。”
  “是的,”我說,“我很明白。”
  “我永遠不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相信我,為一個人坐在屋子中煮飯洗衣,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她停一停,“他誤會至深,我們談得來,不錯,但是我不愛他。”
  “但是他愛你。”
  “我知道。他告訴過我。他很幸運,至少我知道,有些人默默地愛了一生,對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對勁。”我說。
  “他會痊愈的。”
  我沉默一會儿,“謝謝你,任小姐,与你說話是种愉快。”
  “謝謝你。”她放下話筒。
  林士香進來,拿著一大疊照片,“喂,施,這個女子是誰?”他把照片遞上來。
  我才一看,就知道是老板与任思龍在開會時拍攝的。
  “干什么?”
  “這個女人,你看看,我們那個《職業女性》的戲,就需要這樣的人材。”
  “誰?”
  “這個女孩子。”
  “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暴君。”我說。
  “是誰?”
  “營業部的任思龍。”我說。
  “哦,就是她。”林張大了眼睛,“久仰大名。”
  “你到別的地方去發掘新星吧,別在老虎頭上拍蒼蠅。”
  “可是你知道我們這次找的是气質加容貌。”
  “林,你想想,你這個監制是怎么做的?哈佛商業學校的學生會演電視片集?”
  “你別自輕自賤的好不好?”林白我一眼,“莫名其妙,拍電視有什么不好?有女人拍戲拍得做皇妃的呢,沒有長他人志气滅自己威風?”
  “是,是。”我點頭,“你去試試吧,非碰得一鼻灰回來不可,去!去!”
  “你這個人有毛病,”林瞪我,“听說你們都已吵過架了,是不是?”
  我不承認也不否認。
  “瑪莉,替我打個電話過去,說制作部林士香求見。”林說。
  我說:“下流。”
  制作部与我無關。我可以靜觀其變。
  電話接通了,林到那里鼓起如簧之舌,說了半日,人家只說一個“不”字,他就頹下來。
  我給他一個“是不是”的眼色,自己下班回家去。
  美眷說:“她又不漂亮,找她拍戲干什么?”
  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我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認為她美嗎?”美眷問。
  我不出聲。
  “她很能干,很會安排事情,但說到美麗……”
  我微笑地接上去,“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
  “你在胡說什么?”她笑著白我一眼。
  “你的頭發現在比較直,”我說,“過一陣子也許更好。”
  “你這人真是的,為我燙個頭發,鬧多久。”
  但出乎意料,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么辦法,竟說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制作。我非常惊异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
  劇本早已通過,為了她,我再重看那個本子。的确非常适合她演,我問林:“劇本是方薇的杰作?”
  “是。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后得來的靈感。”
  “沒有戲劇性,故事較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我說。
  “這樣鏡頭与演員才能盡量發揮。”林說,“你看著好了。”
  “任思尤會有時間?”我問。
  “她有假,嘿,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他得意死了。
  “你當心方薇的拳頭。”我警告他。
  “不怕,公私兩明,你要不要來听我們的對白?”
  他們開會那日,我在場。
  我不相信。我一定要看個明白。
  任思龍比誰都可要准時,我与她几乎是同時到達的。
  她看到我,笑一下,坐在我對面。
  我間:“你喜歡演戲?真沒想到。”廢話。
  “嗯,”她點一下頭,“劇本寫得很好。”
  清晨,她的頭發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面,卷曲得糾纏不清,看著可令人心煩,是怎么燙的頭發!
  “現在卷發很流行?”我想起的爆炸裝。
  “我天然卷發,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她答。
  “是導演的要求。”林士香在我身后出現。
  她回頭笑,笑得十分的柔美,牙齒一顆顆雪白,又寬又短,孩子气得竟那么厲害,我沒想到她有天然卷發。
  我忽然有點生气。她不听我,也不听老周,表兄這么追求她,她睬也不睬,林士香憑什么得到她的青睞?
  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又翻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說,“請大家准時出席開會。”
  “是。”林說,“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
  我說:“是天才還是白痴,我還不能決定。”
  林看任思龍一眼,她正把手托著下巴翻劇本。
  我很少看到她這么松弛這么正常,像一個士兵退伍,又像個旁觀者,悠然之態畢露,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我們圍著試讀對白。任思龍的聲音很好,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
  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睛的盯著她,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
  林跟我說:“任思龍真是漂亮,你覺得嗎?”
  “很多人都覺得了,”我說,“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螞蟻見到蜜糖似的。”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覺得。”
  我們說得很低聲。
  “她有時代感,”林說,“尖端。”
  我看她一眼,她在喝紅茶,頭側側地非常慵懶,頭發披在一邊,耳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生光,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因為一直沒說話,似乎連女性的溫柔也兼有了。
  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眼睛里帶笑意,她好像在說:制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簡直可以在這里休息。
  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
  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說:“真倒霉,她仿佛是來渡假似的,太看輕我們。”
  林注視我,“施,你太奇怪,仿佛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
  “還有老周,”我抗議,“老周的意見与我一樣。”
  “學老周,社會有什么進步?”林向我眨眼。
  中午我們在外面餐廳吃飯,她吃得很多。
  沒有秘書,沒有公事包,沒有文件,她終于自由了。
  我問:“喜歡演員生涯嗎?”
  英俊小生甲說:“一定喜歡的,是不是?任小姐?”
  英俊小生已搶著遞茶點煙,“任小姐,習慣了就好的。”
  我气得閉上了嘴巴,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一副軟飯相,襯衫三四粒鈕扣不扣,褲子寬寬地,高跟皮鞋……真討厭,呵還有卡地亞表,男用手袋。
  林士香問她:“營業部商業气氛太重了,是不是?還是制作部与創作部好。”
  任笑笑,“我們的确是活在商業社會中,我很習慣。”
  我用手撐著頭,老板用到她這樣的伙計真是福气,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
  我叫來了伙計,還沒開口,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她說:“云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几乎跳起來。她怎么曉得?
  她在微笑呢,很溫和地。
  我的心卜卜地跳,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不不,這不是任思龍。我迷惘地低下頭。
  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
  全世界的編劇与演員都爭著与任思龍說話,但是她卻討好我。
  我默默啜著蘇打。是她替我叫的。
  我最心愛的飲料,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
  我在他們午餐后便回辦公室。心神不宁。
  瑪莉問道:“任小姐怎么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
  “我不知道。”
  她沒有告訴我。
  “也許她想玩玩。她今天穿什么衣服?人家說我們電視台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
  “誰說的?過分,那個人准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
  瑪莉笑,“我不管,反正我會等著看那集戲。”
  我坐在安樂椅上。她坐過這張椅子。我有种几乎溫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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