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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林說:“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牆上還有什么?”我揚聲。
  “真無聊!我不記得!”
  小宇說:“我知道,還有‘惆悵舊歡如夢’瘦金体字。”
  林問:“你這小靈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說給我听的,我們說了很久話,因為下棋我輸給她,很不高興,她要說好話哄我。”
  美眷罵孩子,“功課你又不記得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樓去。
  美眷說:“本未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過是你的看法。”我說。
  林說:“我們轉轉話題吧。”
  在星期一,任思龍又變了魔鬼。
  制作部創作部營業部一起開會。
  老周說,“我們需要一個驅魔人。”
  任在會上吼叫:“我們能把這個片集賣出去才怪,女主角像盧昂回來的美術學生?瞧她那樣子,有气質還是有青春?是選角上的錯誤!她比較更像新蒲崗放工出來的,看!我們到底想騙什么人?觀眾与廣告商都不會上當,我們打算騙自己?”
  老板听了這番話跳腳,非要換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頭上斜頂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學。我服了你們,法國回來的留學生就得這個樣子?哪一國發明的?香江電視國?”
  老周說:“以后開會,干脆叫‘任思龍演講會’。”
  我對她損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龍發起瘋來誰也不敢駁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沒有走,我靜靜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來。
  “這次不是你的錯。”她說,“劇本寫得很好,是制作部的無知。”
  我說:“或者石硤尾的收視率會很好也說不定。”
  “你几時會把電視觀眾的水准提高一點?”她的怒火又升上來,“你几時會說:我要大學生天天坐在電視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電視劇發展的。”
  “你可以改變這种畸型現象。”
  “我們并沒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龍,你几時會停止這种斗爭呢?”
  “懦夫!”她罵我,轉頭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說:“SH一一”蹲下來拾。
  我并沒有幫她。
  我只是說:“思龍,你是個美麗的女人,看!獨特的臉,玲瓏的身材,具思想的腦袋,但是每次開會你帶來暴風雨的感覺,為什么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女魔王?為什么?”
  她站起來,看著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覺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態出現?”我問,“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覺得快樂?”
  她坐下來,“我對你們厭倦至死,一點系統都沒有!”
  “這是不公平的,我說很少有机构的系統好過香江電視劇作組。”
  “但是在營業部一一”
  我冷靜地說:“你還是不需要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搖頭,“你可以采用較為溫和的手法。”我說,“不論男女都不應該如此暴戾,幸虧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遠無法平等,對外吃虧的永遠是我們男人。”
  “你不能將我与你的妻子比較,我有生活要維持,我非得堅持這种態度不可!”
  我搖頭,“思龍,你不該把對生活的厭倦發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臉色大變,她說,“如果我需要心理醫生,我會去請教專家,這是我的作風,你不必干涉。”
  “OK,”我擺擺手,“OK。”
  她轉過頭來,“豬玀一一”她低聲說。
  “粗口有沒有?要不要問候我母親?”我問。
  她馬上察覺到,臉又漲紅,索性坐下來,半晌做不得聲,她把我當作什么人?罵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龍,”我說,“你的臉色變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進一口气,緩緩地說:“你們都恨我。”
  “其實并不。嘴巴是這么說,如果有一天你离開,大家都會覺得很寂寞。”
  “你們不恨我?”
  “噯,”我笑著想一想,“開頭有一點點。”
  “你們應該恨我。”
  “為什么?你喜歡被恨?”我反問,”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愛我,至少恨我’邏輯?”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為什么不多笑?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龍歎口气,收拾東西,“真的要走了。”
  “你剛才叫我什么?”我問。
  “施先生。”
  “不,你叫我豬玀。”
  “不可能,”她冷著臉說,“你听錯。”
  我歎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謊者。”
  “再見。”
  “再見,任思龍。”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龍。”
  她點點頭,离去。
  任思龍。
  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習慣那樣叫同學,連名帶姓地,狀若陌生,實則有种說不出的親昵。
  我開車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見她站在那里等車。
  她靠著路牌,心不在焉,雨紛紛落下,風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無處不在,上衣濕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會把車子停下來的吧。
  我停車。我其實并不想說話,但是我害怕,像是靜默會帶來不可思議的惡果。
  我裝上一個笑臉,我大聲問:“你的雪鐵龍呢?”
  “拿去修。”她說,一邊坐進我的車。
  “這個故事是教訓人,”我笑道,“起碼要買兩部車才夠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計程車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說,“別擔心,我會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說話,千万別挖空心思找話題。”
  “謝謝。”
  于是她三緘其口,像是說話會出賣她。
  車子經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撐著頭,天涼,沒開冷气,車窗搖下一半,她迎著風雨。
  靜寂中我把車開得飛快,前面玻璃上洒滿水珠,燈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覺怪异,競与她單獨同車,真想不到,我們一直是敵人,如果沒有美眷,我們可能一直爭吵下去。
  車子到郊外,有濡濕植物的气味,熾熱的郁積,熱帶風情,身邊的女郎几乎困著了。
  任思龍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卻越來越緊張。
  我問:“到了嗎?”
  “放心,只有一條路,不會走錯。”她答,“再下去一點。”聲音二万分的鎮靜。
  這個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時間看見她不安、尷尬、動情,她把自己訓練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錚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個人住那么遠,太不方便,剛才散會,你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計程車決不肯走這么遠。”
  “我不愛求人。”
  “驕傲。”
  她不響。
  我以為她沒听見,所以不反駁,于是乘胜追擊——“有一天你要為這驕傲付出代价。”
  她開口道:“我現在就在付還。”
  “什么?”我嚇一跳。
  她長長太息。
  我不再開口。說話又會出賣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樹,轉彎就是了。”
  我把車急轉彎,再駛三分鐘,她說:“往下步行三分鐘就到,在這里停車好了。”
  我把車子在停車場停好,熄火。
  她詫异,“你可以原車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說。
  “不要緊,我們這里都養狗,并排有三間屋子,兩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堅持。
  “看,不要緊就是不要緊,我天天都這樣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來,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責任如此。”我說。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麗的洋房。單層,斜頂,白黑兩色,下面就是沙灘。听到海浪打沙灘——“沙——沙——”
  我呆住。我說:“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龍不出聲,黑暗中我都覺得她是美麗的。
  她用鎖匙把門打開。“晚安。”她說。
  當然我沒希望她請我進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馬上說“再見”。忽然我想到她拒絕我送她下小路,也是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來。
  她這人真是不可救藥,怕我會對她無禮?
  我本來要叫她小心點,也覺得多余費事,我也說:“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護自己。
  然后轉頭就走。
  我并沒有回頭,不知為什么,心中像是塞著一團東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車場,并沒有進車子,我到這個時候才回頭望,她屋子的燈已經亮起來,极大的窗門,可以看得見客廳里的情形,連窗帘都沒有,白色的細木框圍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進去把她扼死……施揚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殺死誰?任思龍?
  我畢竟是恨她的,不論裝得多么大方,不論我告訴自己一千次:原諒她。我恨她。
  我開動引擎,車子在死寂中發動像飛机般嘈吵,轉個彎,我匆匆駛出石澳。
  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永
  不
  回
  來。
  發誓。
  那個星期六我早回家,帶了一大疊劇本預備“審閱”。
  你知道,會寫的人便寫,不會寫的人審閱。寫得不好的人遲早升審閱,寫得好的人一輩子寫下去。
  我的牢騷甚多。社會已經對我太好,午夜夢回連我自己都承認這一點,看,身居要職,受著高薪。妻子愛我,儿子敬我,還有什么不滿?
  可是社會對任思龍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覺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夠討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說:“你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書房里干什么?”
  “給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蘇打。”
  “是,主人。”
  “孩子們呢?”
  “在樓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來,像是有話跟我說。
  美眷真是單純可愛。天下怎么會有兩個這樣的极端,美眷是1+1,任思龍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十2k )。
  “美眷,你有話要說?請說。”
  “主人,”她笑得賊兮兮,“我有事請求你。”
  “什么事?”我雙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鍋竹筍燒豬肉,請你帶去給任思龍。”
  “什么?”
  “給任思龍,她喜歡這個菜,”美眷向我擠擠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筍燒豬肉,思龍說的。”
  “任思龍說的?蘇東坡說的!”我說。
  “無論誰說的,你得把這鍋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會在家的。”我說。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說,“我沒有空,要不我自己開車去。”
  “你自己開車去!”我問:“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龍那里!”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又發神經了!”美眷說,“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頭!”
  “你在發神經,你与任思龍要結拜做姊妹,你們倆到廟里燒香叩頭去,与我有什么關系?別把我拉進水里去。”
  “揚名,這几個月來,你變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齒地說,“事情變得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還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你會后悔的!”我跳起來。
  “你做不做?”美眷問。
  我閉上嘴巴。
  “揚名,你听我說,我發覺我們的方針錯誤,我們不應對任思龍時時提著表哥,我們應該比較含蓄,對她表示溫情,等她欠下我們人情,那時候一一”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沒她那么好气,“我的天!還在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說。
  “思龍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說,“可是我約了表姨搓牌,怎么辦?”
  “我非去不可?任思龍今天拿不到這鍋豬肉會餓死是不是?”
  “你只要說一個字或是兩個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未的怒气,臉色鐵青。
  我說:“我不去!”
  “好!我們把這件事宣布結束。”
  “美眷!”
  她怒气沖沖地進廚房,把門大力關上。
  我歎口气。
  做駝鳥也許快樂點,它們可以把頭伸進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個沙鍋擱在我面前,頭也不回的走去房間。
  我說:“你不必這樣,我這就去!”
  我站起來,拿起這鍋竹筍燒豬肉便出門。
  天曉得,為了任思龍与我吵架。
  我上車,把沙鍋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開車。
  我怎么能告訴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龍,我怕她不是因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是因為,我想……我歎气。
  我駛入石澳。才發的誓說死也不來了。
  我希望任思龍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時,或是約會去了。
  我會把沙鍋放在她門口,然后走開。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鈴,她來開門。她的門外有一層紗門。朦朦地她站在紗門后。
  她的頭發散下來,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條帶子,松松的,風吹下去,現出她暖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說:“美眷叫我送這鍋食物來。”
  她說:“請進來。”
  她推開紗門。
  我不該進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態度稍微好一點,我就屈服了。
  不要緊,我告訴自己,不到三分鐘她就會故態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頓,于心無愧的离去。
  “是蘇東坡的那鍋。”我說。
  “謝謝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灘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最最冶艷的顏色是白,你永遠不知道純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來。
  她坐我對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廳。
  惆悵舊歡如夢。
  誰是她的舊歡?數得清?無數個?
  生命是幻覺。
  任思龍,告訴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我呼吸几乎有點困難,濡濕陰涼的海灘空气。我當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則如何解釋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喃喃”的低微聲,原來屋角放著一缸銀色的鯉魚,屋外剛有只白色的鴿子飛過,LAPALOMABLANA,是中國的聊齋与畢加索的西班牙。
  我歎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對面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喝杯飲料才走。”
  她站起來到廚房去。
  她的廚房沒有油煙。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揚聲:“我要走了。”
  她匆匆轉出來,手里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張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轟頂般惊异。
  她記得,她居然記得。
  我心酸地取過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我一口气就喝光了。
  “謝謝你。”
  她點點頭。
  “我現在真要走了。”我回頭就跑。
  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后,我并不該回頭看,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但是我不該回頭看。
  到家。美眷与表嬸正在搓麻將,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我混亂地倒在沙發上,小宙走過來,髒髒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他嚇哭了。
  美眷走出來,“咦,你回來啦,小宙,你這個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長這么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說:“叫爹爹,爭口气,叫爹爹。”
  但是他沒有叫,笑起來,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后面。
  我歎口气。小宇走過來,“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問:“揚名,你怎么了?不舒服?東西送到沒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還在气?”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
  小宇說:“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說:“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餓就吃一點。”
  小宇說:“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說什么?”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他說,“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說,“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他不樂意。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翹著嘴,倒挂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上。開頭听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后來覺得熱,發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气,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云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入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一一你听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么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過了几日,我听見美眷与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衰弱。”
  我沒有神經衰弱,我只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么?”她問我。
  “疲倦偽裝。”我說。
  任思龍垂低眼睛。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龍抬起頭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异樣的鎮靜。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离婚,或許离了婚來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余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儿。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与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我那十年并沒有虛度,我与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頭來,任思龍坐在大辦公桌后面,眼睛里再也沒有智慧,只有絕望,這一次無論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樣的水深火熱。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應怎樣做。”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离開她的辦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著一輛腳踏車出來給我看,不是沒有耀武揚威的神气。
  他說,“表舅舅買的。”
  這是典型陳美眷家屬作風。為了要顯示他們的豪爽作風,卻絲毫不理會這是別家孩子的教養問題。
  小宇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輛GHOPPER,前后避震,三個排檔。”
  我說:“我不管邱志雄是否開勞斯萊斯,住花園洋房,施小宇,你沒有騎腳踏車的地方,駛出馬路去非常危險,請你把車子退回去。”
  小宇听著听著,嘴巴一扁,哭起來。
  美眷說:“如果你太無聊,為什么不看劇本?孩子們好好的,要不就見不到你這個爸爸,要不就挨罵,你索性把我們三口子連帶腳踏車一起送返陳宅算了。”
  “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么?來個下馬威,說起來容易點是不是?”美眷脾气也很躁,“你給的那兩本張愛玲翻也沒翻過,你說的話我沒听懂一一怎么樣,你是不是嫌我們?”
  “我有話說。”
  “我也有話說!”她坐下來,“小宇,你進房去,你放心,升了級,腳踏車是表舅舅獎給你的禮物,誰也不能干涉。”
  “你這樣子說話,我還做父親不做?”我高聲。
  “好,你要面子,給你面子,小宇,過來請你爸爸大發慈悲,准你保留腳踏車!”
  “你拿孩子開什么玩笑?”我鐵青了臉。
  “你拿我們開玩笑才真!”她跳起來,“你總是看我不入眼,我的頭發我的衣著我的知識,現在連孩子們的玩具也干涉起來!”
  小宇听見父母為他吵架,早躲起來,影子也沒有了。
  我問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來?”
  美眷苦惱地捧著頭,“揚名,我心很煩。”
  “煩什么?”我問。
  “揚名,我們又有了第三個孩子。”她抬起頭,把這消息告訴我。
  我站起來,“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對不起,揚名。”她說,“我沒有服食藥丸。”
  “我一直以為一一”
  “你看我臉上的雀斑!全是藥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說。
  “你應該跟我商量。”我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個月……”
  我傷心又絕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們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們的屋子住不下,佣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說話的態度如此輕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說的是一個生命。”
  “不生下來就不是生命。”她很簡單的說,“所以最后決定在你,你一直喜歡孩子。”
  我不響,一頭的冷汗。
  “這可能是一個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個女儿。”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會得依偎在我身邊叫爹爹的女儿。是,我一直想一個女儿,中年男人最大的驕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儿。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棄她,為了自私的理由,為了我個人的不快樂。
  美眷說:“我煩了很久,揚名,你說吧。”
  我說,“美眷,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覺。“什么?”她惊覺起來,“是什么?”
  “美眷。”我沉著的說:“我不瞞你,你要堅強起來,接受現實,美眷,我們不能有這個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為我要跟你离婚。”
  她抬起頭來,“什么?”
  “美眷,你听仔細了,”我再說一遍:“我們要离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頭,“揚名,你說什么笑?”
  “你听到了?”我問。
  “自然听到。”
  “我不是開玩笑。”我說。
  漸漸她明白了。一層灰色籠罩了她的臉,她遲疑地,不置信地問:“為什么?”
  “我不再愛你,”我低下頭說。
  “我做錯事?錯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沒有錯,錯在我,我一直以為我愛你,事實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你一定發覺在這十年內我不過在盡做丈夫的天職,美眷,這一切是我的錯。”
  “這……這不是真的!”她惊呼,“揚名,你胡說,你一直愛我,揚名,”她哭起來,“几個月前我們才結婚十周年,揚名!”她睜大眼睛,拉著我的手,全身顫抖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美眷——”我難過的說,“我真是從來沒有愛過你。”
  “不,你不可以這么說。”她歇斯底里,“揚名,你愛過我的!”
  “那時候我以為那是愛情,”我的眼淚落下來,“可是并不是這樣,美眷,現在愛情真正發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過是幻覺,求你原諒我。”
  “原諒你?”她夢囈的聲音。
  小宇忽然從房間哭著奔出來。“爹爹,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我不要了!你們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頭痛哭。
  美眷說:“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沒有這么不公平的事,你發覺你錯了,可以從頭再來過,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來,指著小宇說:“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動地。
  “對不起。”
  “她是誰?她是誰?”美眷尖著嗓子。
  我站起來,走到書房,把自己鎖在里面。
  小宇漸漸不哭了,外邊靜寂下來。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關在房中。這對一個怀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
  美眷把頭轉過來,全身都是汗,頭發黏在她臉上。
  美眷嗚咽說:“揚名,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噩夢,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馬上看張愛玲,我去學英文,從此我不搓麻將,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說這种話,不是你的錯。”我心如刀割。
  “揚名,你一向對我這么好,我真沒想到你會說這种話,揚名,為什么呢?這不是真的!這么些年了,揚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這個事實,我要离開你。”
  她搖著頭,哭。
  我坐在她一邊憂傷。一個家,建設一個家要十年,拆毀它只要一句話。
  哭了很久,她坐起來,到浴間去洗一把臉,出來的時候臉色很蒼白,她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說:“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車子、現款一一”
  “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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