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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遲疑一下,“任思龍。”
  “誰?”美眷問,“任思龍?不!不是她。”
  “我愛上了她,不是她的錯。”我說。
  “不可能,”美眷說,“思龍不會搶別人的丈夫,不可能!”
  “搶別人的丈夫只不過世俗的講法,實際上不過是兩人相愛,而我碰巧是別人的丈夫。”我說,“美眷,我對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們徒然痛苦,事實上我現在也痛苦。”
  “她愛你嗎?”
  “我還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問別的女人這种問題,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說來,你實在非常愛她。”美眷忽然鎮靜下來。
  “是,我認為如此。”
  “你覺得一切犧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如此任性對我們不公平?”她責問。
  “有,想了五個月。我連跟她說話也不敢,然后實在沒有辦法,只有向你攤牌。”
  “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美眷又落淚。
  我神經質地冷笑。“是在我們慶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經發生了,我太忙著叫自己恨她,因為我不能夠愛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會使你快樂?”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樂,心中想著你与兩個孩子,我會內疚。”
  “三個孩子。”
  我心痛如絞,“美眷,我們不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我改變了主意,我會把孩子生下來。”
  “你如果懲罰我,不要難為孩子。”我懇求,“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說公平?我求你會听嗎?”她傷心且憤怒。
  “孩子是無辜的。”我說。
  “難道我卻罪有應得?”
  “破碎的家庭對孩子們一一”
  “難道我要對這個家庭的破裂負責?”她看進我的腦殼里去,“你己打算离婚去追求你的愛情,你不必理會這個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一一”
  “是,我是不明白,”她鎮靜的說,“我不明白很多事,我連中學都沒念好,我永遠戴塑膠耳環,穿不協調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我難道不是這樣?我并沒有騙J你。”
  “你自十八歲起,就沒有長大過進步過!”
  “還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過情,我現在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見得會餓死。我帶孩子一齊走。”
  “美眷一一”
  “他們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來走出房門。
  我真未料到她有這么堅決,她拖著小宇,佣人抱著小宙,四人下樓去。
  我呆若木雞地坐在客廳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腳踏車了……”
  他的腳踏車擱在客廳中。
  本是晚飯時候。
  才三日,全体親友轟動,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她是明顯的被害者,她沒有理由放棄博取同情的權利。
  在這几天內我并沒有見到任思龍。
  林士香在我辦公室內對我控訴。
  “你這蠢材,一輩子沒有過女人,只有我相信你連碰都沒碰過任思龍,人家以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為了她?這也不是离婚的時候,你現在未必追得到任,這邊老婆先走掉了,這是啥子算盤?”
  “這樣做比較公道點。”
  “你以為美眷會原諒你,你以為任思龍容易做人?她昨天辭了職。”林士香手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熱鬧了,傳說任思龍要到KTV去,又傳說外頭有洋行要請她,她總是有辦法的。”
  “為什么你們人人都覺得她是有辦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時候,甚至不能搓麻將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醫師律師——”
  我反問:“于事何補?事實是她還沒有嫁出去,她還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養活自己,林士香,張愛玲說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你怎么也變得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純洁很遠。你以為她這几十年是怎么過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樣子美,但是長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邊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沒有玩任思龍,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但是沒有人會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沒有男人會笨得嘗不到甜頭就喊离婚的。
  “不過她辭了職,你就不必辭了。”林士香說,“揚名,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林士香笑,“我勸你安撫施陳美眷,否則她招待記者,或是寫篇自白書到明報周刊,你吃不消兜著走!”
  我說:“林士香,請你滾出我的辦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來找我說話。
  他在我的客廳中抽煙。慢慢吸進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廳亂得惊人,我叫瑪莉替我找鐘點工人,下午才來上工。
  我等表哥開口。
  他終于按熄了煙,一切像電視劇的節奏,他說:“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龍,你也不會追到。”
  “我只是愛她。”我說,“我与你的分別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我沒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為有妻儿的男人沒有資格愛別人。”
  “好偉大!”他諷刺的說,“不愧為愛的真諦!”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說,“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一切都像做夢。”
  “只不過你做的是春秋美夢,美眷做的卻是噩夢!”
  “你只是妒忌,因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沒有。你只肯用茶余飯后的時間來談戀愛。”
  “你确然不同,”表哥說,“拜倫說過,愛情對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人,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在你眼中或許,但是各人對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樣的,你是來勸我呢?還是來恥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說,“這到底是愚昧呢,還是大智大勇?”
  “讓我一個人想仔細吧。”我說。
  “你瘦了很多。”他說,“揚名,你要當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見你。”他說,“明天上午十時。”
  “我會去。你放心。”
  “我當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揚名,你太愚蠢了。”他長長歎了一口气。
  “我知道,現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來送客。
  表哥走后,鐘點女工來了,我給她錢,叫她去買點食物罐頭。牛奶汽水。
  我說:“買點花,不論什么。”想一想,“再買一只花瓶。顏色素點的。”很久沒插花了。
  女佣點點頭,下樓。
  我躲在書房中改劇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門進來說:“先生,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說。看看鐘,已是黃昏。
  她把茶拿進來。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廳,可不是,什么都收拾過了,清清爽爽,茶几放著一只奶白色瓶子,里面插著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買了這种花。
  忽然之間,我想到那日任思龍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無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沖出家門口,開車往石澳駛去,那條路難走得很,飛馳過一個彎又一個彎,終于來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門,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張望,客廳中一片沉靜,那只孤獨的鴿子在我頭頂飛翔。看仔細了,雪雪白,不帶一根雜毛。
  我回到屋門前去坐著,等一等吧,她的車子在停車場,她一定沒有走遠。
  剛在這么想,她回來了。拿著潛水衣与眼鏡,全身濕,美發垂在胸前。見到她我有一种痛苦的快樂。我不能忘記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龍,”我說,“我來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樂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沒有看門上的字條?”她問。
  “哪里?”
  她隨手撕下遞給我。一張小小白紙上面寫著:“我去游泳,請稍候。”
  任思龍打開門,一邊說:“我知道你總是要來的,而且一定不會先打電話,你就是那种人,所以留個字條。”
  我听出她的話里的意思,所以喉嚨中像是塞了一團東西,說不出話來。
  我靜靜的在她陰涼的客廳中坐下。
  她看著我,目光是炙熱的。
  我們對坐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問:“多久了?你曉得我有多久了?”
  她沒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鯉魚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聲音。
  屋子里這么靜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沒看到。
  我說,“我在辦离婚。明天去簽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說。
  我說:“也許只是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這個千古罪人。”我說,“我不會連累你。”
  我想我的話已經說完了。
  我站起來,“要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思龍,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開門,走到門外,沙灘上的熱風馬上扑上來,我開車回市區,一路上都是這樣的風,我想出一身汗,沒有開車子冷气。
  家中的電話鈴不住地響著。
  我接過,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聲音是顫抖的、憤怒的,“揚名,你給我馬上過來!”
  “我們約好明天。”
  “明天!你還敢与我說這些!我們要你現在馬上來!”
  岳父搶過電話,“施揚名,你給我馬上滾出來,否則我放把火將你燒出來!”
  我呆了一呆。“是,我馬上來。”
  我沒料到他們倆的聲音這么大。
  我只好又馬上出門赶過去。
  到了岳父岳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美眷根本沒有把我們之間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過,兩位老人家以為我們在耍花槍。
  岳父跳腳:“好!好!我女儿犯了什么錯,你把她轟回娘家,要跟她离婚?”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問。
  岳父一巴掌摑了過來。我臉上火辣辣地著了一記。
  岳母把他拖開,“你怎么打人來了?”她抱怨,“有什么話好好說,你把他打得僵掉了,不好說話,他不能回心轉意。”
  岳父像放出籠子的獅子,大吼大跳,岳母無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髒病,我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你的血壓……”我含糊地說。
  這時表哥自房中走出來,做好做歹地勸住我岳父。
  我問:“美眷与孩子呢?叫我來干什么?”
  “美眷在房間里!”岳母說。
  “孩子們呢?”我問。
  “孩子們到公園玩去了。”岳母說,“這樣子小,不怕對小宙小宇有影響?”
  我可沒吵,吵的是他們。
  叫美眷來向他們攤牌也許是不對的。她難以啟齒,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是由我來說。
  岳父質問:“美眷剛才說你約她明天到律師處簽字分居?”
  “是。”
  “簽字分居等于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嗎?”
  “是。”
  (林沖娘子抓住林沖的枷鎖,在充軍途中哭訴:你為何把我休了?)
  “我女儿做錯什么?十年來為你養儿育女!她做錯什么你要与她离婚?”
  “她什么也沒有做錯。”我說,“這不是錯的問題,我不想找借口,我承認我已不再愛她。”
  “不再愛她?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你不愛她,也不能与她离婚。”岳母說,“婚姻大事豈容反悔!”
  “不离婚美眷會更痛苦,因為我真的不再愛她。”我誠懇的說,“所以一一”
  “你這畜牲!”岳父拍著桌子,咬牙切齒。
  我靜默下來,不再解釋,越說得多越顯得我輕佻,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原諒。
  岳母問:“你堅持要离婚?揚名,為什么?為什么?”
  我不再出聲。
  表哥,我們可愛的表哥,又再适當的出現主持大局。
  他說:“表姑,不用再跟揚名多說,他已決定离婚,我想他不會改變主意了。”
  岳父說:“好!好得很,當年還是我挑的女婿!”
  岳母掩臉痛哭。
  美眷蒼白地在門口出現,她說:“施揚名,我希望你已得到滿足,一整間屋子的人為你痛苦難過,你的虛榮感應該得到滿足。”
  我看著美眷。
  我還有什么好說的,我己是他們眼中的胜利者,如果可以殺人的話,他們肯定會把我殺掉,這不是說話的時候,我靜靜看著美眷,她像是在一夜間長大,她學會思想,她看到命運的安排。
  “揚名,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岳母說。
  我低下頭。“對不起,美眷。”
  “你這個自私貪婪的人。”岳母歎气。
  “是,我是。”
  “好,揚名,我成全你,我們明天在律師處見面。”美眷說。
  “謝謝你,美眷。”我不敢抬頭看她。
  “孩子們一一”美眷一張臉煞白。
  “隨便你,跟我也許比較好。”我說。
  “讓小宇跟你吧。”她說,“他大了,沒那么麻煩。”
  “可是這一個孩子一一”我說。
  “這一個我決定把他生下來。”她很固執。
  “但是,美眷,吃虧的始終是你。”
  “我已經夠吃虧了,我不介意。”美眷肯定的說。
  她的父母靜靜的看著她,不出聲。
  女佣帶著小宇与小宙回來,小宇看見,并不肯走過來,他离遠疑惑地看著我。
  “小宇,你愿意跟爹回去嗎?”美眷問他。
  他很仔細的把我打量一番,然后問:“媽媽呢?”
  我說:“媽媽不回去,”
  “小宙呢?”小宇問。
  “小宙也不回去。”
  “為什么?”他理直气壯地問。
  “爹爹慢慢會告訴你,如果你跟著爹爹,那么現在就走。”
  小宇很懂事,他看美眷一眼,几乎是像大人一般的縝密,考慮良久,他答:“爹爹,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帶我來看小宙与媽媽。”
  “一定,小宇。”
  小字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沒有任何人阻止我把他帶走,當夜小宇在我親自指導下做功課。
  小宇自己洗澡上床。他很沉默,沒有再要求任何東西,連腳踏車也不提。
  我坐在燈下良久。無疑我愛小宇,但是我愛任思龍更多,我還是決定离婚。
  在律師樓辦分居手續非常簡單,就跟注冊結婚一般容易。
  我比美眷早到,美眷由她表哥陪著來到。
  簽好字我們就分手走開。我沒敢回頭看。
  我一直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看得出美眷恨极我了。
  我匆匆的回去上班。連瑪莉都不像以前那樣尊重我了,她處處給我看白眼。
  “瑪莉,請不要如此對我。”我無可奈何地警告她。
  瑪莉說:“男人就是這么下流嗎?”她絲毫不給我面子。說完之后用圓圓的眼睛看著我,“你這件事,施先生,影響我的生活,我會對婚姻起恐懼。”
  我才想說話,林士香已經沖進來坐下。
  “你辦了离婚,你真的做了!”他說。
  瑪莉“哼”一聲。
  我說:“你們都不原諒我,我知道,但事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能說的。”
  林士香說:“任思龍是一個迷人的女子,毫無疑問。我很明白你,揚名。”
  我看他一眼,悶鈍地坐下。
  那一天的工作自然是解決了,下班我去接小宇放學,小宇在圖書館中等我。
  “餓嗎?”
  他點點頭。
  我拉起他的手,“在做功課嗎?”
  他又點點頭。
  “今天晚上我們吃什么?”他問。
  “我做意大利面給你吃。”我看看手表,“女佣人也許還在。叫她去買水果。”
  “爹爹,我想吃豬排。”
  “明天做。”我說。
  到家是思龍來開門的,我嚇一跳,呆呆的看著她。
  她很冷靜。“我來的時候女佣還沒走,我有空,替你們做了吉列豬排。”
  小宇并沒有歡呼,他疑惑地看思龍一眼,明淨孩子的眼睛洞悉一切,他回到自己房間,放下書包,拿出功課。
  我問:“小宇,你不是想吃豬排嗎?阿姨替你做了,你該怎么說?”
  “謝謝。”他冷冷的說。
  “小宇,你不要与阿姨下棋嗎?”
  “不要。”
  “小宇一一”
  “我要做功課。”他一本正經的說。
  思龍倚在門口,聞言取過手袋与外套。
  “我走了。”她說,“食物在廚房。明天我再來。”
  “謝謝你。”我說。
  “不用客气。”她看看小宇,再看看我。
  我替她開門,“思龍一一”
  她用食指放在我的嘴上。“噓。”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說:“明天見。”轉身走了。
  我關好門,小宇站在我背后。
  小字的聲音冷酷得比大人還厲害,如一個未日來審判世人的天使。
  “她是誰?她來做什么?”
  “小宇,你認識她,那個棋藝高超的阿姨。”
  “我認識她。”他無情的說。
  “小宇,請你合作一點。”我懇求,“她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說。
  飯后我帶他到公園散步。
  我們走了很長一條路。小宇很沉默。
  以前我老嫌他們不長大,現在他們在一夜之間成熟,而我卻變了尷尬的青苹果。
  “小宇,以后思龍阿姨會常來我們家。”
  小宇頭也不抬,“為什么?”
  “因為她要來照顧我們。”
  “我們為什么要她照顧?媽媽照顧我們不是很好嗎?”
  “媽媽現在不与我們住。”
  “為什么?”他看到我的靈魂里去。
  “爹爹与媽媽分開了。”我說,“我們會离婚。”
  “是因為媽媽做錯事?我看到媽媽哭。”
  “媽媽沒有錯,是爹爹錯。”我說,“但是爹爹不得不這樣做。”
  “我不喜歡這阿姨來我們家。”小宇很誠實。
  “她會對你很好。”
  “我不喜歡她。”
  “以前她与你下棋的時候,你很喜歡她。”我提醒他。
  他顧左右而言他。“我想小宙。”他說。
  “你以前好几天都不看小宙一眼。”我說。
  “媽媽說我會有一個妹妹,”他問,“叫什么名字?”
  “爹爹還沒有想到。”我說。
  “媽媽說叫小寂,她會很寂寞。”小宇冷靜地告訴我。
  我至為震惊,說不出話來。
  隔了很久,月亮都升了上來,我問小宇,“假使爹爹再結婚,你會高興嗎?”
  “如果再与媽媽結婚,我會,如果不是媽媽,我不會。”小宇說。
  我說:“不會是媽媽。”
  “那么我不會高興。”他非常的不悅,一頓亂踢,泥土飛揚。然后好好的瞪我一眼。
  服侍小宇并不是容易的事,他三頓飯吃的東西非常挑剔。校服要熨,皮鞋得擦得雪亮,收拾書包不可漏掉課本,練習要做對,准時交出去。每天帶冷開水与零用上學。
  開頭時我很不習慣,思龍幫忙很多,她到底是女人。
  在這一段期間我与思尤并沒有言語,在屋子碰見,不過是交換一個眼色,大家的心理負擔太重,犯罪感太濃,并沒有想到享受。
  机會是有的,譬如說有個下雨大,小宇淋得渾身濕回來,不肯換衣服,坐在電視机前吃冰淇淋看卡通。
  我懇求他半日,他不肯妥協。
  我說:“小宇,現在爹爹只可以做兩件事,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等你換了衣服再說,要不就把你打一頓,直到你服帖,兩個都不是好方法。”
  小宇還是什么都不做。
  電話鈴響了,他搶著去接。
  通常在這個時候,美眷會打電話給他。他听了三秒鐘,放下話筒說:“那個女人找你。”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
  “小宇,你——”我歎口气,接過電話。
  思龍在那邊苦澀的說:“我知道,別責怪孩子一一有沒有事要我過來?”
  “有,我想見你。”我說。
  思龍靜一會儿,“好,我馬上來。”
  我放下電話,看著小宇,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們是多么的固執殘忍。哪吒的故事不再動人,而是一個可怕的事實——父母把孩子養下來,無論發生什么事,必需負責到底,孩子們并沒有要求被生下來,因此他們永遠占著上風,開頭就是父母的錯。
  我沒有再叫小宇換衣服。倒是他自己看完卡通,跑去淋浴,已經來不及了,連打好几個噴嚏,也沒做功課,匆匆的上床睡覺。
  小宇說:“爹爹,晚飯叫我,我要吃漢堡包。”我諷刺地說:“是,遵命。”
  思龍沒多久就到達,買了一大堆水果雜物,還有我慣用的肥皂与剃須水。
  我在廚房做漢堡包。
  “工作如何?”她問我。
  “老樣子,”我說,“忙來忙去不過如此。”
  她不做聲,把青瓜切成扇狀,夾入漢堡包中。
  “我辭職了。”她說。
  “我知道,”我說,“對不起。”
  “与你有什么關系?你何必道歉。”她說。
  “我倒情愿這是為了我的緣故,真的。”我說道。
  她笑一笑。
  我把漢堡包大口大口的咬進嘴里,她做好云尼拉冰淇淋蘇打給我。
  她說:“一個喜歡吃云尼拉冰淇淋蘇打的男人。”
  我只好笑一笑。
  她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丈夫,真會像太陽照進生命里一般的光彩。”
  我惊愕地張大嘴,看著她,不相信耳朵。
  “你把家人照顧得這樣好,妻子儿女都這么愉快,有這么樣的一家之主,一切都不用愁。”
  “這是在說我嗎?多么諷刺。”我用手抱住了頭。
  思龍說下去,“回到家中,我告訴自己,各人的命運是兩樣的,但是我羡慕美眷,她是受眷顧受保護的一個,而我,注定要做戰士,永遠不能休息。”
  “你——羡慕她?”我不相信。我一直以為她看不起美眷。
  “是的。當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決的時候,你能不羡慕少奶奶們嗎?做人家太太再難,到底不必天天九點正向老板報到,遲三分鐘被上司道:
  ‘午安’。”
  小宇在這個時候摸了起床,老實不客气的坐在我們當中,倒了牛奶,吃起晚餐。
  小宇仿佛知道思龍在說什么,他白我一眼,說道:“我媽媽是最最美麗,最最好,最最愛我的。”
  思龍苦笑,低頭說:“是呀,我擬的營業計划公認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可有什么用呢?儿子會稱贊媽媽,文件會嗎?我根本應在二十年前結婚生子,好好的照顧家庭。”她站起來,“我走了。”
  “思龍。”我叫住她。
  她轉過頭來。
  我困惑的說:“思龍,我發覺我剛剛才正式認識你。”
  她笑一笑,“有點失望是不是?”她停一停,“我并不是什么女暴君、女強人、女強盜、自大狂。”
  “開車當心。”我說。
  她點點頭。去了。
  小宇把漢堡包吃完,他說:“她想來代替媽媽的位置?”
  我說:“我對于你的粗魯無禮十分失望。”
  他說:“媽媽明天下午來接我放學,我希望那女人不要來。”
  我說:“你以前相當喜歡這個阿姨的。”
  小宇答:“以前是以前,以前媽媽還住在這里。”
  現在跟小宇說話非常困難,不再是一种樂趣。
  第二天美眷帶著小宙來看小宇,美眷瘦很多。比較沉默,頭發用一條橡筋扎起來,穿一條西裝褲,一件寬身襯衫。
  看見我,她只是說:“小宇拉肚子,怎么沒跟他去看醫生?”
  “我不知道——小宇,你怎么不說?”我問。
  小宇答:“爹爹根本沒有空。”他一點不肯服輸。
  美眷說:“小宇,你不是要見弟弟,跟弟弟說話嗎?還不去?”美眷把兩個小孩引開。
  我們變得單獨相處,兩人相對無言。
  隔很久,我問:“好嗎?”
  美眷的聲調跟小宇的完全一樣:“不好。”
  “對不起。”我只好那么說。
  “我想也不全關你的事,”美眷忽然說,“我也要負責任,揚名,你說得很對,我沒有進步過,雖然我要為家庭做很多事,空余的時候還是有的,我應該做些比較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著搓麻將,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別人打牌。”
  “不不,”我說,“問題出在我這里,你不必挑自己的錯,即使你不打牌,我還是要這么做的——不見得所有搓麻將的太太部离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著我。她不響。
  我也不能再說話。
  她又開口:“至少我應該投你所好。”
  “沒關系了,美眷,一切己成過去,我們不要談過去的事。”我說,“我們說將來吧。”
  “將來?我還有什么將來?”她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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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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