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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傍晚,林湘芹高高興興上門來,正在感喟,第一次到這間小白屋來,才念高中,時間過得好快,而她与連環的感情,似毫無增長。
  老連特意回來陪她客套一兩句,又忙著過去。
  連環說:“請上來一會儿,我有話說。”
  連嫂慫恿,“去呀,湘芹,看他說什么。”一直笑。
  湘芹卻頗為了解連環,他不見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過一顆巧克力,剝掉七彩糖紙,放進嘴中,隨連環上樓。
  進門便踏在一顆橡子上,一個踉蹌,險些絆倒,不禁問連環:“要不要我幫你掃一掃地?”
  連環卻請她坐下。
  考慮一下,他鄭重開口:“湘芹,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湘芹“嗯”一聲,她挑了一粒有餡糖,甜得發膩,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讓我們永遠做好朋友。”連環語气十分誠懇。
  湘芹看著他,沒想到這樣老實的人也這樣會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終于表態。
  湘芹低下頭,自然覺得被傷害了,一時間語塞。過一會,她抬起頭,“連環——”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對著窗,适才一瞥之間,竟看到暮色蒼茫間有一張小小的白面孔貼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湘芹听過有關老房子許許多多的怪异詭秘傳說,不禁嚇呆了,霍地指著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張人臉。”
  連環轉過頭去,“怎么會有人——”猛地想起,這一定是阿紫。
  果然,阿紫的面孔又在樹葉間一閃現,連環搖頭笑她搗蛋,湘芹不知就里,嚇得尖叫起來。
  湘芹欲向連環求助,卻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么?
  笑林湘芹愚不可及?湘芹的悲憤戰胜恐懼,抓起外套跑下樓去,連環已經把話說得再客气再明白沒有,此處并非她久留之地。
  連環這才醒覺已經深深傷害一個愛護他的人,急忙間也考慮過追上去,但是善意的解釋更會引致她進一步誤會,遲疑間湘芹已經奔到空地。
  湘芹剛鎮定下來,忽党肩膀吃痛,抬頭一看,高大的橡樹上有個黑影蹲在那里,她這才醒覺,那是人,不是魅,向她扔石子的人便是窗外的那張面孔。
  石子如豆般撒下,打中湘芹,痛得她叫出來,一方面她又听見連環喝止之聲,她未敢久留,含淚奔逃,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膝頭,也顧不得了,她只想盡快离開這個妖异的地方。
  湘芹一生中未曾受過如此屈辱,淚流滿面,剎那間熾熱真摯的少女心化為灰燼。
  連環沒有看見湘芹的眼淚,他正推開窗戶喝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阿紫嬉皮笑臉地轉過頭來,看著連環。
  連環抬起案頭的橡皮擦掉過去,被阿紫敏捷地閃避過去。
  “你不尊重我的朋友,即是不尊重我。”
  “對不起,打扰了你倆卿卿我我。”
  “阿紫,你心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
  阿紫仍然笑眯眯,“拉我進來。”
  連環不去睬她。
  阿紫牽牽絆絆地爬進房內。
  連環這才看見她身上穿著一件玫瑰紫的呢大衣。
  他呆住了。
  大衣并不稱身,款式已過時,連環看清楚了,他見過這件衣服,他的靈魂被攝住。
  阿紫在他面前轉個圈,“好不好看?”
  “這件大衣從何而來?”他震惊地問。
  “我在舊衣服箱內找到,相信是我母親的故衣。”
  “它不适合你,快脫下它。”
  阿紫除下外套,內里仍穿著水手領的毛衣。
  連環看著她半晌,歎口气說:“你走吧。”
  “你還在气惱。”
  連環為湘芹深深內疚。
  “好,母親一早离棄我,父親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儿,我同姐姐不和,現在你又不原諒我。”
  連環告訴她:“也許你也要負些責任。”
  “我還小。”阿紫倔強地說。
  “能把你身邊所有的人整得啼笑皆非就不算小了。”
  阿紫還想分辯,梯間有腳步聲傳來,是連嫂的聲音:“湘芹,連環,說完話沒有?”
  她推門進來,“咦,湘芹呢?”
  連環低著頭,“她走了。”
  連嫂好不失望,坐在床沿,“她來的時候明明高高興興。”
  “是我不好,言語間得罪了她。”
  連嫂打一個寒顫,站起來關窗,“這么冷,也不曉得當心。”她轉過頭來,“咦,這件大衣是湘芹的嗎?”
  連環急忙把外套塞進柜中,“我改天去還給她。”
  連嫂凝視儿子,“湘芹是你的好對象,小心對她。”
  但是林湘芹決定避開連環。
  她相信他是她的惡夢,她做得很徹底。新學期開始,她轉到中文大學上課。
  連環十分震惊,這個重大的決定對林湘芹往后生活有一定影響,若是純粹為著他的緣故,他實在擔當不起。連環很明白這個時候不去騷扰湘芹,已是至大仁慈,他忍耐著一點反應都不做出來。
  湘芹終于走了。
  同學為她設的送別會他都沒有去。
  湘芹坐在一角,每進來一個人,她都以為會是連環。到散場,她的雙眼酸且澀,形容憔悴地离去,獨自往海邊站了一段時間。
  他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真洒脫,湘芹解嘲地想,据說干大事的人本應這樣。她伏在欄杆上哭了,她記得很清楚,那夜的海水是漆黑的。
  香權賜于同一日送院。
  三天后便傳來噩耗。
  徐可立第一次展示了他的辦事能力,与區律師兩人把事情料理得整整齊齊。
  老連自大宅回來了,告訴妻子:“二小姐失蹤,到處找過都不見人,真正百上加斤,節外生枝。”
  連環一怔。
  “明早要舉行儀式,非找到她不可,這少女太過不羈,太不知輕重。”
  “要不要叫連環也幫著找。”
  “關連環什么事,他根本沒見過香紫珊。”
  連環不出聲。
  “這倒是真的,連環与大宅無關。”連嫂語气十分寬慰。
  電話鈴響。
  連環取起听筒。
  那邊沒有聲音。
  連環心情悶納,因而說:“你難道沒有看到訃聞,男主人已經病逝,你可以回來了。”
  連嫂大奇:“連環,你同誰說話?”
  連環挂上電話,一語不發,回到樓上。
  “這孩子早已過了青春期,還這么怪。”
  “你不是說林湘芹許久不來,定是感情糾紛。”
  “自由戀愛,煩惱更多。”
  連環一進房間就明白了。
  他的被窩里似躲著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他過去輕輕掀開被褥,看到香紫珊伏在枕上飲泣。
  她不知來了多久,自然也不關心全世界人是否到處找她。
  連環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她的手。
  香紫珊把臉埋在他的手中。
  他不去惊動她,任由她哭到倦极入睡,他坐在書桌前做功課。
  連環也不去告訴任何人,他已經找到香紫珊。
  到了深夜,阿紫醒來,心境有一剎那平靜,但是日前所發生的大事隨即紛沓涌上心頭,她悲苦地伏在連環背上哀哭。
  連環把她馱在背上,來往行走。
  她沒有長大,她還是那個小小阿紫。
  阿紫漸漸平靜下來。
  連環將她放下,“他們都在等你,明天的追思禮拜不可缺席。”
  阿紫不語。
  “回去吧。”
  阿紫點點頭。
  禮拜堂里,連氏一家坐在后座。
  徐可立与香寶珊坐在前座,香寶珊滿臉怒意,頻頻回頭來看她妹妹到了沒有。
  香紫珊尚未出現。
  風琴聲越來越凄厲,人客漸漸聚集,時間已到。
  徐可立沉著地上台致辭。
  香紫珊仍然蹤影全無。
  連環听到他父親喃喃說:“大逆不道。”
  徐可立講到一半,連環發覺他眼神松懈下來,連環輕輕回望,看到香紫珊已經坐在最后的角落。
  連環放下一顆忐忑的心。
  他可不理她是否得罪親友,他只擔心她的安全。
  阿紫一聲不響低頭默禱。
  香寶珊心有不甘,“霍”地一聲站起來,走向后座,似要教訓妹妹。
  連環見她來意不善,忍不住也走到狹窄的走廊,堵住她去路。
  香寶珊一向對連環有點顧忌,但是沒想到他會幫阿紫。猶疑間,徐可立已自台上下來拉住香寶珊,他向連環投去感激的一眼。
  連環這才靜靜坐下。
  那邊香寶珊惱怒地對徐可立說:“一宣讀遺囑我就要你把那個粗魯的人逐出香家。”
  徐可立不出聲,連環粗魯?他的心思比誰都縝密,寶珊這次看錯人了。
  香寶珊見他好像沒有听見,推他一下。
  徐可立輕輕回答:“他并不住在香宅,不能驅逐。”
  他示意寶珊站立唱詩。
  阿紫一直沒有過去与姐姐同坐。
  返家途中連嫂說:“兩位小姐這就成了孤女。”
  老連忽然感慨:“二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連環沒想到父親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感動得鼻子一酸。
  一般人只曉得阿紫淘气、搗蛋、孤僻、坏脾气,沒想到那是因為她不妥協不肯走中間路線,明明多情,卻被無情所惱。
  聰明的徐可立都不了解香紫珊。
  阿紫坐在大石上等連環。
  她說:“你不再生我气,多好。”
  連環冷冷答:“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惡待我朋友。”
  阿紫不悅:“她比我還重要?”
  “香紫珊你不會成為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阿紫冷笑一聲,“我不該妄想到此地來尋找安慰。”
  連環不忍,在她對面坐下來,“你适才為何遲到?”
  阿紫哼一聲,“你關心嗎?”
  “阿紫你這個人沒有希望。”他站起欲离去。
  阿紫連忙說:“我見到母親。”
  連環“霍”地轉過身于,“什么?”
  阿紫表情复雜,既歡欣又愁苦,“我見到她,我們交談過,所以遲到。”
  連環的心一跳,那個美婦人終于回家來了。
  他脫口而出:“她好嗎,有沒有老,是否快樂?”
  “她戴著一頂有黑网紗的帽子,坐在一輛大黑車內,看見我,便叫住我。”
  阿紫從未听過那么動听的聲音,不由得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凝望那婦人。
  她們之間有一段距离,阿紫看不清楚她的臉。她緩緩下車,站在車旁,一身黑衣。阿紫覺得她的身型十分熟悉,便呆在原地,揚聲問:“誰,請問是誰叫我。”
  那婦人不語,臉上的黑网在風中拂過來,又拂過去。
  阿紫沒有動,已經知道這個人同她有极深切的關系。
  又過許久,那婦人說:“我是你母親。”
  阿紫耳畔輕微地“嗡”一聲,如有一只小蜜蜂在她耳邊打轉。
  但是她沒有失態,也沒有一個箭步上前擁抱婦人,阿紫只是輕輕頷首,“你回來了。”
  婦人踏前一步,似要作出要求。
  阿紫告訴連環:“我忽然害怕,我同她說,我有要緊事,他們都在等我,便奔進禮拜堂來。”
  連環奇問:“你為什么要害怕?”
  “我看見她黑色的長袍底下露出鮮艷的一角裙据,那是种深玫瑰紫,連環,你記得那個顏色?看久了眼睛會澀,那是她最喜愛的顏色,她回來不是為哀慟。連環,她會不會回來索償。”
  連環按住阿紫的手。
  “可是,香先生已經去世了。”
  “或許她要我們。”
  “她是你的母親。”
  “不,我不要跟她去,”阿紫脫口而出,“我不會离開大屋,徐可立會照顧我。”
  連環目光涼涼,在阿紫臉上掃了一遍。
  阿紫不理會連環的感受,奔回大屋。
  她就是這點殘忍。
  連環抬起頭,看到地下有一個纖細的人影。
  在該剎那,他有點希望那是林湘芹。湘芹一向以他為重,一向溫柔,一向討好他。湘芹不會傷害他,他在湘芹心目中,永遠是第一位。
  他轉過頭去。
  那卻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少婦,臉容、姿勢都熟悉之至,她正看著連環微微笑。
  連環馬上把她認出來,“香夫人。”他稱呼她。
  她笑一笑,“你還那樣叫我,我早不姓香,我本名鄧玉貞。”
  連環看著她,真奇怪,她一點都沒有變,歲月對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那么白皙美麗,那种神秘的气質依然如影附形。
  “你已經是大人了。”
  連環有點靦腆。
  “謝謝你接我的電話。”
  真是她,那些神秘電話真是她打來的。
  “你一直維護我。”
  她并沒有走近,互握著自己的手,站在那棵橡樹下。
  連環還以為從此看不見她了,此刻十分歡喜。
  “他們都在大宅,你不与他們談談?”
  美婦人搖搖頭,“他不讓我再踏進香宅半步。”
  連環“呵”地一聲。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無奈地攤攤手。
  “我給你沏茶。”
  “我這就走了。連環,謝謝你。”
  一輛黑色的大車子駛過來停下,連環看著她走下小徑。
  她這次來,不過是順道探訪連環,主要原因是視察香氏大廈。連環有預感,阿紫說得對,她仿佛專程前來索償。
  宣讀遺囑那一日,老連早已接到區律師通知,要在上午九時在香氏書房集合。
  他同儿子說:“連環,你陪著我去。”
  香寶現看到連氏父子出現,馬上拉著徐可立到一旁,“他們來干什么?”
  徐可立勸說:“寶珊你別針對連環。”
  “他在這里干什么,難道遺囑里有他的名字?”
  徐可立歎口气,“正是。”
  “我不相信。”
  徐可立十分詫异,寶珊平時并不是個不講理的女子,但一碰到連環,她便有异常表現。
  這時區律師進來向各人點點頭,問道:“香紫珊不打算出席?”
  寶珊冷笑一聲。
  區律師說:“沒有關系,香先生的遺囑很簡單。”
  他取出文件。
  他開始宣讀:“香氏出入口公司仍由徐可立照原職打理,与寶珊婚后可繼承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大宅与全部現款由寶珊繼承。紫珊非我親生,但可在大宅居住及支領零用直至成年后——”
  徐可立与香寶珊忍不住“嗯”地一聲。
  香紫珊不是香權賜的親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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