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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連環惊愕,看向父親,老連更惊异得合不攏嘴。
  區律師無奈地讀下去:“紫珊成年后可繼承公司股份百分之三以及倫敦雪萊區城市屋一幢。”
  大家心緒正亂,忽然听到有人推開書房門,“不!我是父親的女儿,誰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儿,”紫珊苦苦哀求,“不要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儿。”
  徐可立過去扶住紫珊。
  連環剛要站起來,區律師已讀到他的名字。
  “大宅旁連氏現住的一幢兩層樓高小屋与地皮,我將之贈与小友連環。”
  老連“哎呀”一聲叫出來。
  這張遺囑還算簡單?出人意料之處實在太多。
  連環靜了下來,過半晌他嚅嚅說:“我不要。”
  區律師看他一眼,合上文件。
  連環走到區律師面前,輕輕說:“我不要。”
  區律師拍拍他肩膀,輕輕說:“香先生已經不在人世,你怎么樣拒絕?”
  連環抬起頭,看到香寶珊既惊且惱的神情,倒有一絲痛快,她不能攆走他們了。
  小屋,地皮,以至那棵橡樹,都已屬于連環。
  香紫珊呆呆地端坐徐可立身旁,眼神沒有焦點,一臉茫然。
  連環想多呆一會儿,老連催他:“快,我們快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母親。”
  一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大家都怔住。
  好一個區律師,是他最先恢复常態,鎮定地向那人欠欠身:“鄧女士。”
  鄧玉貞緩緩走進書房,輕輕坐下,慢慢地脫下手套。
  這時香寶珊已經認出她,睜大雙眼,要趨向前去,徐可立連忙按住她。
  只听得鄧玉貞很平靜地說:“既沒有我的名字,又硬說紫珊不是他的女儿,這張遺囑,很有商榷余地,是不是,區律師?”
  區律師不予置評,很恭敬地低著頭。
  “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區律師露出极其為難的樣子來。
  “我的律師會同你聯絡。”
  區律師忍不住輕輕說:“鄧女士,這是何苦呢,他已經安排了你同紫珊的生活。”
  鄧玉貞抬起頭來,眸子發出晶光,“你活在世上,就是為著三餐一宿?噫,人類仿佛不是這樣進步的哩。”她嘲笑區律師。
  區律師連忙退后几步。
  鄧玉貞看著寶珊,“你不打算認我?”
  年輕的香寶珊一生在玻璃溫室內長大,父親之后有徐可立接班照料,從未受過這樣大的打擊,惊得呆了。
  鄧玉貞的目光又落在徐可立身上,“你就是香權賜的愛將,很好,很好。”
  這時候,老連見義勇為,硬著頭皮踏前一步,說道:“太太,我送你出去。”反正是下人,又是舊人,被斥責兩句,也無所謂。
  沒想到鄧玉貞十分給老連面子,“連環,你去叫我的車子過來。”
  她一走,眾人全体松弛下來。
  區律師臉色灰白,連連搖頭。
  徐可立問:“我們的机會是多少?”
  “他一直沒有同她辦妥离异手續,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她回來同他糾纏,”區律師說,“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徐可立斷然說:“我們不打這官司,我是外人,絕不同香夫人爭任何產業。”
  香紫珊忽然推開區律師:“我是他的女儿,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必須站在母親那一邊。”
  她奔出去。
  寶珊追在妹妹后面,“阿紫,阿紫。”
  區律師突感疲倦,托著頭,困惑地歎口气,為香氏服務已近二十年,知道得太多,不胜負荷。
  過半晌他對徐可立說:“我們只得見一步走一步。”
  他并沒有即時离開香宅,老區走到連管家的小屋敲門,他的朋友老連用冰凍啤酒及花生歡迎他。
  老連搓著雙手,“這可怎么辦呢?”
  老區苦笑,“這樣吧,我同你一起辭去職務吧。”
  沒想到這老實人當是真的,“噯,确是好辦法。”
  老區真的笑了,“怪不得人家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走了之,什么煩惱都沒有。”
  “可是,”老連搔搔頭皮,“我又老覺得仿佛欠了香家什么似的,不能走。”
  老區大奇,“你也有這种感受?”
  連環在門口听見,才發覺世上還有其他人与他有同感,不禁也拿過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
  區律師抬起頭冥想一會儿才說:“香家的人有股奇异的魅力,其實我們同他們無拖無欠,是我們忍不住要留下來。”
  老連不再言語,區律師說得比較玄,他接不上口。
  區律師終于站起來,“我要走了。”
  “不多坐一會儿?”
  “當然想,這間小屋無嗔無欲,与世無爭,确實是個好地方,真羡慕你,老連。”
  他搓著額頭希望舒緩頭痛,歎著气走了。
  連嫂關上門,“香先生多慷慨。”
  連環知道母親一直希望擁有一間房子。
  連嫂又十分困惑地問:“但是,為何二小姐——”她欲語還休。
  老連忽然斥責老妻:“這不關我們的事,以后不准再提,我們什么都不知道,我們沒見過沒听過沒說過,記住了。”
  報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
  連環在筆記本子的空行上這樣寫:聰明人從不報复,他們匆匆离去,從頭開始。
  他忽然想起湘芹,可愛的湘芹就有這樣的智慧。
  連環時常在鄰校的同學會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她總是獲獎又獲獎。那邊的气候好像非常适合她,才二年級已經倍受注意,是顆触目的明星。
  也許連環思念的不是湘芹,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溫馨、平和的一面。
  他們終于在一次演講會上碰頭。
  連環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見他,但是他曉得她記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會忘掉對她們坏的异性,這一點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過去与她招呼:“湘芹,好嗎?”
  林湘芹早就看見連環,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真沒想到震蕩感如舊。正在自怜,連環竟過來叫她,据她記憶所及,他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從不稱呼她,只用一個喂字算數。
  湘芹無故淚盈于睫。
  連環只當她冷淡他,也是應該的,許久不見,話不知從何說起。
  對湘芹來說,這一刻卻緊接上次會面,當中沒有時隙,她終于冷靜下來,擠出一個微笑,輕輕說:“我很好,你呢?”
  她的眼神出賣了她,連環見湘芹仍然關心他,也有點手足無措。
  相隔一年,兩個年輕人都以為自己老練了,成熟了,會得應付此類場面了,可是一碰頭,馬上敗下陣來,不知多么尷尬窘迫。
  過一會儿連環說:“湘芹,你功課越發出色了。”
  湘芹連忙回答:“哪里能同你比。”
  話一出口,才覺得太客气太浮面,不由得自嘲而笑,連環見她先笑,也松弛下來接著笑。
  他倆离了隊走到一角。
  這次才是真正關怀的問候,“連環,你好嗎?”
  連環答:“你是新聞系高材生,什么都瞞不過你。”
  “香氏官司大約不把你們家牽涉在內。”湘芹一直体恤人意。
  “新聞界看法如何?”
  “轟動之至,許久不見這樣包羅万象的案子,來來去去不過是小型商業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夸張報道。”
  “你在法庭實習?”
  湘芹點點頭,她班上有兩個同學打算以香氏爭產案做論文,跟到底,因看情形這場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證据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种感覺,這是一場不會完結,只有輸家的官司。
  同學在一角叫:“湘芹湘芹,還不來准備,輪到你了。”
  連環微笑,“去吧。”
  湘芹點點頭,畢竟長大了,已算把這次會面處理得不錯,足以自傲。
  她有點希望他會約她,給了他几分鐘机會,連環始終沒有開口,她也不覺得失望,輕輕說聲再見,便被同學簇擁而去。
  不要說湘芹,連環都覺得奇怪,一直以來,他倆相敬如賓,連對方的手都沒有碰過,為什么這次再見卻有舊侶重逢的感覺。
  他沒有离開現場,找到一個柱子后的座位,欣賞湘芹演講。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女生了。
  外型、談吐,都無懈可擊,大方可愛。
  連環直到她演講完畢才悄悄离開現場,覺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种被人引以為榮的朋友。
  那日回家,連環看見母親正在端詳一張帖子。
  連嫂想得到儿子的意見,因說:“喜帖當然是紅色的好,你說是不是?”
  連家已沒有親戚,連環接過來一看,只見正面寫著徐可立香寶珊宣布訂婚。
  “大小姐与你同年,二十一歲,有自主權了,不過,遞帖子過來的卻是徐少爺。他人真好,沒有一點架子。香先生總算挑對了女婿,已經不叫我們辦事,薪水還是照發,卻之不恭呢。”
  連環放下帖子。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嘩啦”重物墮地之聲,連環跑出去,發覺工人在他父親的帶領下,競在鋸橡樹的丫枝。
  連環大急,“住手,你們在干什么?”
  老連慢條斯理答:“不鋸掉不行,樹枝頑強有力,快要頂穿木牆。”
  “不行,”連環把工人手中電鋸搶來扔地上,“不能鋸,我不准。”
  老連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鋸。”
  工人聳聳肩,照舊進行工程,當下木屑四射。
  連環這才頓悟,莫非父親已經知道他的秘密。
  只听得老連自言自語道:“危險,懂得嗎?”
  沒想到他的表現這樣含蓄。
  連環卻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說:“那一枝橫杆不過打窗前掠過,放過它吧。”
  工人看看老連,歎口气,說道:“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樹,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心灰意冷地走開。
  工人只得爬下樹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連環只听得母親在前門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連環赶到那邊一看,只見十個八個小報記者正圍著他母親,有人拍相片,有人提問題,鬧成一片。
  自從香氏案正式開庭以來,他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過來按過鈴,借過電話,卻不似今日般大陣仗。
  連嫂用手臂擋著刺目的閃光燈,急得團團轉。
  連環最恨人欺侮婦孺。當下二話不說,回到二樓,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龍頭,一開水喉,往樓下記者群直射。
  那十來個男女嘩然,衣服濕透像似落湯雞,邊罵邊逃避,連嫂乘机躲進屋內鎖上門。
  連嫂直罵:“還算是知識分子呢,敗類,不擇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門外人群已經散去。
  連嫂問:“他們說是為了工作搶新聞,一份工作真的那么重要,人沒有自尊嗎?”
  連環把气呼呼的母親接在座位里,待她平息怒意。
  老連出來說:“不能怪記者。”
  連環抬起眼睛,听他父親有何高見。
  “審了几個月,控方律師要力證香某立遺囑時神志不清,辨方律師卻指證香夫人不貞,太荒謬了,能怪人議論紛紛嗎?”
  連環默不作聲。
  “兩位小姐即時成為笑柄,給犧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醫生。”
  “我比較不擔心她,徐少爺對她很好。”
  連嫂挂念著香紫珊,這女孩子平常已經怪怪的。
  老連歎口气,“這個家莫非受過詛咒。”
  連環亦遭到騷扰,一些同學會用心痒難搔的語气問他:“你不是住在落陽路一號嗎?”
  早上步行往學校,他老覺得有人跟蹤。
  那人向他拍照,他過去抓住照相机,才發覺是個穿寬衣服的少婦,她急急呼叫,說的卻不是中文或英語,連環听出是日語,他十分震惊,沒想到此案已威震東洋。
  這些都不足以使連環失眠,他可以應付。
  使他輾轉反側的原因通常只有一個。
  一听到窗外有微絲輕響,他便脫口而出:“阿紫?”
  有時不過是只松鼠跳過樹梢。
  即使是她,態度也已經變得令連環訝异、反感、害怕。
  在銀白的月色下,她的臉更無一絲血色,她會輕輕地對連環說,“我跟徐可立講,叫他放棄香寶珊,站在我這一邊來,我會贏,我會得到父親所有的產業,我可以給他一切。”
  連環如給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記老拳,金星亂冒。
  原來他們并不是朋友。
  連環見過寂寞的小孩与玩偶開茶會,或對著洋娃娃訴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著同等樣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見她,即使她口口聲聲徐可立。
  香氏的詛咒似漫延到連環身上。
  他夢見自己背著香紫珊走一條獨木橋,橋下是万丈深淵,他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卻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掙扎著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穩,兩人齊齊墮下深谷。
  連環喘息著惊醒,好不容易定下神來,頸后卻似有人淘气地哈气,麻痒麻痒,明知沒人,連環仍然轉過頭去問:“阿紫?”
  這樣的煎熬,他瘦了下來,身段仍算健壯,他父母已經警惕。
  自學校回來,老連喚住他:“徐少爺找你。”
  連環一怔,簡單地答:“我与他無話可說。”
  過一日,徐可立親自上門來。
  他一臉笑容,“第三年的功課不應該太忙。”
  連環只得听他道出來意。
  “營業部有一個位置,頗适合你,想請你過來幫忙。”
  連環答:“我對商界一竅不通,亦無興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沒有做錯事,何用對不起。
  徐可立涵養工夫真正好,還在笑,“連環你好似一直對我沒有太大好感似的。”
  連環見他如此誠懇謙虛,馬上覺得理虧,“不不,”他第一次說出心底話,“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經足夠,盼我獨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陳氏張氏有什么分別,大家不過是拿勞力來換取應得的酬勞。”
  連環听得出這話里也有徐可立為自己辯護的成份,故說:“香家的工特別難做。”
  徐可立知道連環在稱贊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連環的肩膀,“畢業后出來幫我。”
  “我念的是純數,幫不上忙。”
  “你知道我專攻什么?高溫物理。”
  連環駭笑,与徐可立的距离頓時拉近。
  徐解釋:“家父生意失敗,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結束得太難看。”他吁出一口气,“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連環維持緘默。
  “然后我認識香寶珊。”徐可立笑了。
  他沒有提到香紫珊。
  “連環,考慮仔細后再給我答案。”
  連環只得點點頭。
  徐可立輕輕說:“案子暫停你是知道的吧,鄧女士要到英國去尋新證据。”
  連環答:“我只留意西報的法庭新聞。”
  “那段報道比較真實。”
  是,它的撰寫人是實習記者林湘芹,報道得比許多正規記者還要好。
  徐可立忽然說:“我從沒有這樣恨過一种人如我恨不負責任的記者,如果有一把獵槍,起碼要把他們的照相机轟掉。”
  連環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來。
  “來,到大宅來喝杯咖啡,我們是鄰居,應當和睦。”
  “改天吧。”連環微笑。
  徐可立搖搖頭,“固執如牛,我們需要你這种性格的人才。”
  他瀟洒地离去。
  連環背后有人問,“你們有沒有談起我?”
  連環答:“沒有。”
  “那你們談什么?”
  “談生意。”
  阿紫輕輕走過來,“不,你說謊,你們一定在談我,他与你攤牌,他不許你再見我。而你,你要与他拼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臉,看著連環,限神閃爍,盼望听到她要听的答案。
  連環見她神情迷茫,語無倫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雙肩,“你服什么藥?”
  香紫珊不回答,只是怔怔看住他。
  連環心痛到极點,“誰給你這种東西?”
  阿紫把臉靠在連環肩上,“你看今天天气多好。”
  連環蹲下來,瞪著眼說:“你再玩這种游戲,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會的,連環,你永遠愛我。”她一邊說一邊搖著頭。
  “去,我們一起去見徐可立。”
  “不,”阿紫掙扎,“不,我不要這樣去見他。”
  “你怕他不高興,你怕在他面前丑態畢露。但是你不怕我傷心,你不怕我難過。”
  阿紫不能回答。
  連環從來沒有抱怨過,當下他卻說:“我浪費了這些年。”
  香紫珊反問:“你真的那么想?這些日子來,我倆分享那么多秘密那么多時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認為是浪費?”
  連環看著她的小面孔良久,才輕輕答:“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連環約見了區律師。
  老區對他很親呢,“這是你頭次到我的寫字樓來吧,呆會儿有時間我帶你參觀參觀。”
  連環一開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見一見香夫人。”
  老區一愣。
  “我有話同她說。”
  “這并非适當的時候。”
  “我知道,但對香家的人來講,永遠等不到靜心一談的時間,不如爭取。”
  老區苦笑,“你說得對,我去試一試,你談話的主要內容能否告訴我?”
  “有關香紫珊。”
  老區十分意外,雙眸露出不尋常的眼色來,一瞬即逝。他欲語還休,終于緊閉嘴唇。
  過半晌他轉變話題,“我帶你看看我們的資料室,在行內頗受贊譽。”
  那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老區輕輕推開門,因為有好几位同事正在做功課,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頭來,連環看到的是一雙溫柔熟悉的眼睛。
  他脫口而出:“林湘芹,你怎么在這里?”
  老區又得到一個意外,這個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馬,仿佛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當下連環說:“我們曾是同學。”
  湘芹也過來解釋,“區律師一向慷慨,讓我借用他的資料。”
  老區盛贊湘芹:“我未見好學如林小姐者。”
  兩個年輕人四目交投,是連環先低下頭來。不知恁地,驀然見到湘芹,他只覺眼澀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動傾囊而出。
  老區見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臉体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屬多余,一句“你們慢慢談,連環,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連環拉到走廊,輕輕問:“你怎么了。”
  連環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淚來。
  湘芹連忙例過頭去,掏出手帕給他。
  湘芹靠在牆上,心頭明澄,知道這眼淚,并非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异性傷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撫創傷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后者。
  她主動地說:“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离開資料室。
  后來她對好同學說:“男女關系沒有理性,亦無公道,只在乎你愿不愿意。”
  能看得這樣透徹,也屬湘芹始料未及,感覺十分悲涼。
  連環的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發覺儿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紗手帕。
  她一怔,她認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記憶中湘芹是用這种手絹的,不會這樣幸運吧。失而复得,值得慶幸。
  正想進一步追究,湘芹的電話已經來了。
  很大方得体,當中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親切地問候,并且留言請連環回電。
  真不容易,連嫂想,委屈都放心里,一點小性子也不露出來,抹掉女孩子本色來遷就連環,豈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點。
  連環不在家。
  區律師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對方律師接触,香夫人听說是你,毫不猶疑就撥出時間,但是她要到周末才回來,我們給你訂了星期天下午四點正,不要遲到,地址是孤騖路四號,記下來沒有?”
  連環一愣,他們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過去才十五分鐘。
  盡管如此,連環仍然早到,他在門外徘徊一會儿,看准了時間,才按門鈴。
  應門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明艷,穿著她最喜愛的顏色,把門開得大大的,歡迎連環進屋。
  她讓他在書房坐,一邊笑語:“長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聲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誤會是香紫珊。
  細心的連環,看著她倒啤酒,遞杯子,驀然發覺,她沒有動過右手。
  他抬起頭來。
  對方笑一笑,“物理治療沒有做好,傷口肌肉糾結,一只手不便伸展,算是殘廢了。”
  連環十分難過。
  “所以你看,我總得討回一點點公道。”
  連環看著她不語。
  “我變了很多?”鄧女士好似懂得閱心術,“經過那么多事,人總會變。”
  連環輕輕移動一下身体。
  黃昏夕陽自長窗射進來,全室似膝上一層金光,气氛优美。連環小時候,老以為住在此等華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點不一樣。
  她溫柔地問連環:“你這次有什么要求?”
  “請你撤銷官司。”
  香夫人一怔,“我還以為同香紫珊有關。”
  “正是為了她,她情緒非常困惑,恐怕支持不住,請予她幫助。”
  香夫人凝視連環,忽然啞然失笑,“她這樣同你說?”
  “不,由我自己觀察所得。”
  香夫人笑意更濃,“多謝你關心她,但据我所知,她情緒不安,卻不全是為這個原故。”
  連環一怔。
  “我讓她本人同你說好不好?”
  她撳一撳鈴,女佣進來,她吩咐傳二小姐。
  連環忍不住欠欠身,沒想到阿紫在這里。
  “連環,她這樣不開心,是因為徐可立的緣故。”
  連環如中了一記悶拳,半晌作不得聲。
  “你自己同她說吧。”
  香夫人站起來离開書房。
  連環并沒有等到香紫珊出來,他自長窗穿過花圃往原路上回去了。
  那么,就讓徐可立來解開這個鈴吧,他已不适合多管閒事。
  他努力与林湘芹拾回舊日情誼,他們多數約在外頭見,有時老遠路赶出去,只為看一部電影,說几句話,使連環感到安慰的是湘芹永遠朝气勃勃,給他無限鼓勵。
  時間逼近了,老連不得不問儿子:“香寶珊訂婚宴會就在后天,你同湘芹代表我們吧。”
  連環轉過身來,“不,我們不去。”
  老連訝异,“我同你母親沒有出客的衣裳。”
  “馬上去買現成的。”
  “你們到一到不就完了,我們進去,不知是招呼客人好還是招呼自己好,多尷尬。”
  父親有父親的難處。
  但連環不愿意看到阿紫。
  湘芹笑,“辦法還是有的,我們在門口打個圈子,主人家看不見我們就算數,反正客人多。”
  無論什么事到了湘芹那里,總能化繁為簡,無聲無息就解決掉。
  那日大宅花園設了帳篷,只見客人肩并肩那樣擠逼地站著喝雞尾酒,連環深覺不可思議,徐可立交友竟如此廣闊。但是這些人,在他要緊關頭,都打算拔刀相助嗎,抑或這樣想太天真?
  在環問湘芹:“可以走了嗎?”
  “主人家等你過去握手呢。”湘芹笑著哄撮他。
  連環只得走向前去与徐可立打招呼。
  正在此時,他忽然听得身邊有客人說:“那小子,接受了香家大部分財產,兼接收如花似玉的香家大小姐。”無限艷羡。
  這還不算,另一人冷冷接口道:“不止是大小姐,恐怕還有二小姐。”
  連環猛地轉頭,想用目光把那多嘴的人揪出來,搜索半天,不得要領。
  他發誓永不請客,這些人,吃飽了主人家的飯就說主人家的是非。
  “連環,”那邊徐可立叫他,“這里。”
  連環過去与他緊緊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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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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