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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人逢喜事,香家大小姐居然也和顏悅色地与連環頷首。
  湘芹贊歎,“她長得真美,比照片更好看。”
  連環看她一眼,湘芹倒是對那張生活照印象深刻。
  連環又問:“可以走了吧。”
  “我想喝一杯果子酒。”湘芹溫柔地懇求。
  “你在這里等我,別走開。”
  走開?不會。湘芹站在白色裙邊帳篷的角落看眾生相,她十分欣賞花園派對的情調,扑鼻而來的是玫瑰花香,令湘芹想起《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這支歌來。
  “我知道你是誰。”
  湘芹轉過身來,看見日光照不到的內廳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斜斜地靠著玻璃門框,隱隱約約听見她的笑聲。
  剎那間湘芹也知道她是誰了,渾身汗毛像一只貓似豎起來。
  湘芹把平日所有的溫柔敦厚收斂起來,揚起一角眉毛,瞪著她,握著拳頭,十万分警惕。
  湘芹沉著地說:“我也知道你是誰。”
  怎么會忘記!
  當天晚上樹頂上那只向她扔石子的精魅就是她,湘芹永遠記得她的笑聲与她那張面孔的輪廓。
  她中石子的部位到現在這一刻還在痛。
  湘芹沉著地斥責她,“你又打算冷箭傷人?”
  香紫珊又笑了,她微微走出來一步,好讓對方看清楚她,她也想看仔細這名手下敗將。
  湘芹用手遮住額角擋去陽光,才看到香紫珊全身。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穿這樣的衣裳:甜心領口的象牙白緞蓬裙禮服上累累綴滿透明亮片,稍微動一動,便泛出閃光,她腳上是一雙芭蕾舞鞋,此刻她的笑容甜美純真,足以令一個陌生人相信,一切過失都是誤會。
  她揚一揚鬈曲的頭發,“你站在我家的地上,對我無禮,是不是要我再赶你一次。”
  湘芹雙目炯炯地看著她,以暴易暴,“你的家?恐怕要等官司結束才能知道這是否你的家吧。”
  香紫珊倒退一步,沒想到對方是個這樣厲害的角色,把她的底細鑽研得一清二楚。
  “你是誰?”她喝問。
  湘芹訕笑,“你不是說知道我是誰嗎?”
  這時候連環拿著兩杯果子酒過來,看到她們兩個對峙,忽然明白湘芹一而再、再而三要多留一會的原因,就是希望可以見到香紫珊,一雪前恥。
  他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香紫珊已經敏捷地搶過一杯果子酒往湘芹身上潑去,那玫瑰汁子似的酒正淋在湘芹白衣胸前,慢慢化開,如一束花瓣。
  連環挽湘芹的手,“我們真的可以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外圍一陣騷動。
  只見區律師匆匆向前,与几名大漢打交道。
  說不到兩句,老區的神情激動起來,他顯然反對無效,只得揮動雙手。
  是湘芹先會意,看著連環說:“是便衣警察。”
  連環不顧三七二十一,把香紫珊拉至一旁,“二小姐,快把那些東西拿出來,莫拖累了全家。”
  香紫珊掙脫手臂呼痛。
  區律師帶領著大漢入屋,怒气沖沖地說:“你們太會挑日子了,今天賓客滿堂,希望你們滿載而歸。”
  湘芹迎上去,“怎么回事?”她手中拿著酒杯。
  老區停住腳步,冷笑道:“這几位朋友接到情報,說香宅藏著一些不合法的東西。”
  湘芹“呵”地一聲退開。
  那邊香紫珊已經領著連環奔上房間去。
  湘芹何等聰明,即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香紫珊的雙眼出賣了她自己。只有用麻醉劑的人才會有那樣朦朧不羈的眼神。
  她跟著他倆跑上樓梯,推開房門,兄見香紫珊自枕頭底翻出一些什么交給連環。
  湘芹過去一看,連環還不知道接過的是什么,湘芹是個跑新聞的人,反應敏捷,立刻搶過他手中那几塊冰狀的透明物体納入手中的酒杯里。
  幸虧她眼明手快,因為跟著進來的是那三條大漢与區律師。
  湘芹連忙開始演戲,“連環,你現在馬上跟我走,不然以后都別想見我。”
  活脫脫是紈褲子弟爭風吃醋。
  連老區都信以為真,果然不出所料,這愣小子已陷入三角關系的死胡同里。
  他歎口气拍拍連環的肩膀,“這几位朋友想看看房間里有沒有他們要的東西,你們且到別處說話。”
  湘芹先仰起頭下樓去。
  背脊上爬滿冷汗。
  耳畔還听到老區諷嘲地說:“我建議全体搜身,看誰身上帶著三錢或四克重的可卡因。”
  連環猛然抬起頭來,原來香紫珊交給他的,正是那個玩意儿的新品种。
  湘芹迅速走進衛生間,把杯子里的酒和冰倒下沖掉。
  她這才松一口气,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唇上布滿汗珠,便用手背抹一抹,對鏡歎道:“一切為著你,連環。”
  她推門出去,看到連環感激的眼神。
  湘芹這才拂一拂身上的酒跡,半真半假地對香紫珊說:“你不配穿這件衣服。”
  她揚長而去。
  那几個大漢再也沒有怀疑,心中感歎這等少年錦衣美食不曉愁滋味,成天在象牙塔內吵吵鬧鬧,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湘芹要等站在草地里才能松口气。
  她有點眩暈,靠在大樹上喘息。
  連環走過來,靜靜站在一角不出聲。
  這是他的本色。
  湘芹說:“你勸你朋友速速把那個戒掉,我們有個同學做過詳細的有關報告,它里邊有一种甲基安菲他命,藥性非常厲害,對心身無益。”
  連環過一會儿才說:“剛才多虧你。”
  “我也不曉得為何要幫她,”湘芹解嘲地說,“像她那种人,字典里沒有感激,因覺得全世界應該供奉她們這等特權分子,自小嬌生慣養,理所當然,我才不會同這种人做朋友,我沒有好涵養,從頭到尾盡是付出付出付出,這种人除了私欲,看不見其他事其他人。”
  連環微笑。
  湘芹歎口气,“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或者我只是不想看見他們破坏一個訂婚禮的气氛。”
  連環笑笑,輕輕說:“你的或是我的訂婚禮上,雙方家長到場已經足夠。”
  湘芹一愣,你的或是我的,同你我又有很大分別?
  連環并沒重复剛才的話,他站在橡樹下,似笑非笑地看住湘芹。
  他對著她可真揮洒自如,心理上一點障礙都沒有。
  湘芹怔怔地看他一會儿,一聲不響,獨自循小徑走下山去。
  一邊走一邊無端端落下淚來。
  第二天晚上,區律師親自來接連環。
  他們在大宅的圖書室里等連環。
  香寶珊坐在她們母親的右手邊,香夫人的律師在左角,徐可立一見連環就迎出來。
  “那件事我到今早才知道。連環,謝謝你的朋友。”
  香夫人抬起頭,“這宗消息會令連環高興。”
  連環低頭屏息,不敢無禮。
  “我与香氏曾嘗試庭外和解。”
  連環沒想到一年多的紛爭會因此妥協,一時倒不是高興,而是意外。
  香夫人說:“希望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也得到他要的。”說到最后,聲線細不可聞。
  連環懂得叫他來是第一時間叫他知道這個消息。
  香夫人輕輕站起來,“我送連環出去。”
  她在門廳里抬起頭端詳連環,“你看你在這個家里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連環不語。
  “你懂得我們,比我們懂得自己更多。”
  連環想否認,卻只能在喉間發出一點聲響。
  “許多許多年之前,我來到這間屋子,是因為有人愛我。”
  連環想,呵,這是她的故事,她終于講出來了。
  “那個人開頭的确能夠遵守他的諾言,我們生活得很愉快。可是后來,他患了惡症,改變了他的觀點,我變成他最憎恨的人。”
  連環一怔。
  說故事的人笑一笑,“當年你見他,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病,人變得多疑孤僻,難以相處。”
  連環惻然。
  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香權賜已預知它會發生,步步為營,處處防范,結果女方被逼与他合作,朝那個悲哀的方向走去,直到完成他的愿望与預言。
  “他到現在還左右著我們的情緒,他沒打算放過我們。直到昨天,我才發覺,他雖已去世,我們卻仍為他而活,這正是他的預謀。”
  連環一直沒有出聲。
  他們站在門口,司机把一輛血紅色開篷跑車駛出來。
  連環嚇一跳。
  鄧女士忽然笑了,“連環,為何惊奇,你對這輛車子應該十分熟悉。”
  連環只得說:“徐可立好像有一輛。”
  “不,不是他的。”
  她嘴角那絲神秘的笑容又浮現出來。
  連環明白了,她像是在說:香權賜,你看,我雖然贏不了你,但是我也沒輸。
  她上了車子,連環替她關上車門,跑車迅速在彎角上消失。
  她沒能擺脫他,她也不能。
  徐可立緩緩走出來,對連環說:“她這次大讓步,想必是為著阿紫,可是香氏也起碼不見三分一控制權。”
  連環低頭不語。
  “我們已經找到診治阿紫的醫生。”
  “她可愿意合作?”
  “你見過香紫珊同任何人合作沒有?”
  連環笑一笑,靜靜步行回家。
  只見阿紫坐在大石上等他。
  一開口便說:“我并不感激你。”
  “我從來不曾以為你會。”
  “你應當挺身而出,對那几個人說,那些冰塊屬于你,你應為我頂罪。”
  連環坐在她對面,“我還以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要一個陌生女人幫我忙。”
  “林湘芹不是陌生人。”
  香紫珊忽然笑,“沒有人可以自我手中把你奪走。”
  連環很鎮靜地答:“我并不打算离開你,我們會一直是朋友。”
  阿紫摔開他的手。
  “你還是七歲時的脾气,人家的茶會不請你,你就要叫別人不高興。”
  阿紫問:“他們為什么不邀請我?”
  “為什么一定要請你?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你如果覺得寂寞,你還得自己排解。相信我,香紫珊,你的痛苦并不比別人的更深更重。”
  阿紫說:“你那樣講是因為你不再愛我。”
  她說得那么肯定,連環非常愿意相信那是事實。
  “我要你小心地听我說,阿紫,你可愿意离開香家出來生活?”
  阿紫訝异地看著連環。
  “你分明從來沒有考慮過,你不愿意接触香宅以外的天地,你只希望我們來依附你。”
  香紫珊睜大了眼睛,連環知道他說對了。
  “我不想成為別人的附屬品,我想呼吸,想過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安排選擇將來,這种意愿不難明白吧?”
  香紫珊不相信連環會拒絕她,一臉惊惶憤怒,她一向不懂得壓抑情緒,立刻站起來走。
  連環并沒有追上去,他看著天空吁出一口气。
  這時連嫂喚道:“連環,連環,你是不是在外頭,湘芹找你。”
  他一抬頭,看到湘芹站在窗前。
  她來的有一點時候了,在那個窗口看下來,不會看清天下事,但已經足夠多。
  連環走到樹下對著上面問:“叫我?”
  “伯母有事同你商量。”
  “她為什么不親自同我說?”
  湘芹笑笑,“你不可靠。”
  連嫂出來奇怪地問道:“你倆好不怪异,為何一個站在樓上,另一個站在樓下?”
  湘芹說:“樓上才好呢,居高臨下。”
  連嫂同儿子說:“老區找你。”
  “有重要的事?”
  “徐少爺同他商量過,打算把大宅賣掉。”
  湘芹忍不住“嗯”地一聲,想是覺得可惜。
  “他是遺囑的執行人,何用知會我們。”連環說。
  湘芹已經猜到其中竅巧,只是不出聲。
  連嫂答:“他們想連這間宿舍一起轉讓,故想向我們買回去。”
  連環靜靜坐下來。
  “真沒想到十多年過得那么快,”連嫂說,“湘芹,你當初來我們家的時候,還是一張小圓臉,輪廓都沒有出來,現在也是大人了。”
  連環問母親:“你可愿意走?”
  “那要看你的呀,連環。老區愿意替我們找一幢面積差不多的新公寓房子。”
  連環從來不是一下子可以作出決定的那种人。
  “考慮考慮,”她終于加一句,“我同你父親做了許多年仆人,當然想做自己的主人。”
  連環十分了解同情這個意愿。
  他忽然听得湘芹在一邊輕輕地自言自語:“……可是新房子哪有這里好,又沒有那只窗,又沒有那棵樹,再說,會不見了那個人,真要命,那個人可怎么放得下,她同她姐夫怎么樣,她的惡習可改得掉,就此一走了之,故事后段又如何交待。”
  連環并無反感,這段獨白道盡了他的心聲,他并不介意湘芹語气中嘲諷之意,只覺聲音悠悠然鑽入耳中,比他自己親自表白更加貼切。
  他低下頭,把臉埋進雙手里。
  湘芹在他背后,要到這一剎那,她才知道,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連環滿怀苦楚的戀戀不舍都在他佝僂著的背影上表露出來。
  湘芹輕輕把手放在連環的肩膀上。
  連環如碰到炙燙的熱鐵似跳起來,惶恐地看著湘芹。
  “只不過是我。”湘芹坐在他身邊安慰他。
  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
  湘芹輕輕說:“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爭取。”
  連環大大意外,沒想到湘芹會這樣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爭取,所以也這樣鼓勵你。”否則的話,身邊的人老是惦念著另外一個人,有什么意思。
  叫他听到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則的話,他一生都會恍恍惚惚,把這個人拿出來反复思量。
  連環的心緒亂成一片。
  湘芹讓他自己在那里靜一靜,走去与連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緒不宁,記錯人名,記錯地名,忘記日期,實在支撐不住,也回去了。
  連嫂擔心地問丈夫:“你看他們這一對怎么樣,有沒有希望?”
  老連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說:“或許成功,或許失敗。”
  連嫂站起來啐他。
  這樣艱難,連環還是以第一級榮譽畢業。
  徐可立稱贊他:“我們這里虛位以待。”
  連環避重就輕地說:“我來談關于宿舍一事。”
  徐可立連忙叫秘書通知老區自律師行過來。
  徐可立解釋:“香夫人索款至巨,我們也不想虧待她,賣房子是個好主意,況且,我們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經找到買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連在一塊儿,十分遺憾。”
  連環注意到徐可立講到下人兩字,非常自然,連環這時的涵養工夫也練得不錯,更無半絲不快。
  他說:“我們這邊沒有問題。”
  “好极了,連環,你真是個爽快人。”
  這時老區推門進來,見他們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樣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連環真特別,他不要同我們有任何牽連,卻又非常幫忙,真沒話說。”
  老區說:“如今年輕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么人之子或是什么人之女,反正將來名利雙收,賣的是自己的寶號。”
  連環并不怀疑老區這番話的誠意,認識那么久,連環知道老區是好人,但是下意識沒有人會忘記連環在工人宿舍長大。
  辦公室門再一次推開,香寶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輕松,舒出一口气,她朝連環點點頭。
  連環站起來讓她坐,隨即告辭。
  老區說:“我陪你一起走。”
  兩人到了門口,他又說:“有這樣的結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權賜并沒有托錯人,徐可立每個決策都有分寸,”然后他講出心聲,“連環,我下個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連環沖口而出:“什么?”
  老區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嘗不是香氏總管,專門理些閒帳,管完之后,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時常挂念著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后,移居他鄉,日日种花釣魚,過自己的生活,還我自由之身。”
  連環發呆,老區要卸下擔子了。
  “連環,你總听過這首詩吧:少無适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全网中,一去四十年。這就是在形容我。”
  難怪他的語气那么輕松。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干,他會處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說,“對你,我更是沒有牽念,林小姐會是世上最佳賢內助,只有一個人……”他皺上眉頭。
  是,只有一個人。
  老區終于點了名:“香紫珊是個問題青年。”
  連環体內不知哪一處,听到這個名字,便隱隱作痛。
  “可是,”老區又振作起來,“我們也無能為力了。”
  連環低下頭。
  老區拍拍他肩膀,“一貫沉默如金,噯,真是好習慣。”
  兩人在鬧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連環被汽車引擎咆吼吵醒,掙扎起來,只見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么事?”
  連嫂看儿子一眼,“是二小姐。”
  連環披上外衣出外,只見私家路上擠滿各式各樣鬼形怪狀的跑車,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机們盡量狂踩油門,發出惊人巨響,如一只只怪獸般咆吼來回。
  帶頭一輛車上坐著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還罷了,連環至少可以想,她需要發泄,她需要娛樂,可惜香紫珊毫無歡容,月色下只見她目無表情,任由一班損友喧嘩鬧事。
  徐可立也出現了。
  連環走過去擋住為首那輛車,司机停下來,怪笑問:“這是誰?”
  連環沉聲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們。”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車來。”
  香紫珊緩緩轉過頭看住他倆,“我坐在車上十分舒服。”
  連環忍不住,淚盈于睫,“阿紫,我愿意背你,你下來。”
  誰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過是我家仆人。”
  連環退后一步。
  “走開,”香紫珊厭惡地說,“誰要你這种人管。”
  連環的耳畔“嗡”地一聲,心靈反而釋放,他一聲不響,讓徐可立前去交涉。
  這時,遠處已傳來警車號聲,那些阿飛立刻呼嘯著自別路散去。
  那司机問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來叫徐可立接她下車,徐可立卻如見到蛇蝎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厲聲斥責:“父親的遺囑說明讓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歲,你們為了赶走我,不惜出賣房子。”
  這時香寶珊自露台探身出來對牢妹妹大聲叫:“我父親沒有你這樣的女儿!”
  開車的青年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他們一家是否還有話要說,已經一扭車胎一溜煙駛走。
  徐可立恨恨說:“明天我就去申請自衛手槍執照。”
  只見警車自遠而至,停在門口。
  自有徐可立會去應付,連環在黑暗中离開是非之地。
  他靜靜走回家門。
  老連跑出來,“二小姐沒有事吧?”
  連環搖搖頭,“一幫人都沒有事。”
  “是誰發出噪音?”
  “都散開了,沒事,睡覺吧。”
  老連剛想舉手熄燈,忽然看到儿子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故問:“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嗎?”
  連環嚇一跳,“我在笑?”
  老連搖搖頭關上燈。
  居然在笑。連環摸著自己的嘴角,心死了,還有什么所謂,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雙眼剛好對牢天花板;噫,那只小小壁虎又悄悄前來探訪他,躡著足,步步為營,淺灰米色身体是牆壁的保護色,不是這樣心靜,還真看不出來。只見它打一個圈,又出去了。
  母親最怕它,連環想起來,在她的鄉下,他們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斷尾跳進孩童的耳朵里,又稱四腳蛇。
  連環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覺睡著。
  夢中有人朝他后頸呵气,麻痒,伸手去拂。
  “阿紫”他說,“不要淘气。”
  他伸手過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乘勢轉過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麗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儿。
  “阿紫,”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沒有忘記我。”
  阿紫笑起來,可愛如昔,她精致的面孔還不如連環的掌心大。
  連環坐起來,“阿紫,讓我們离開這個地方,你跟我走。”不顧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覺到阿紫的臉壓在他背脊上,他听到阿紫說了一句話。
  “你說什么?”連環問,“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忽然之間,她的重量消失,連環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見了,連環滿室找她,一邊叫她的名字。
  他驀然惊醒,呆呆坐起。
  差那么一點點,几乎就可以背起她离開這個地方。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側著身,用枕頭壓著面孔,痛哭失聲。
  天亮了,他才靜靜起來,今天還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見工,中文高等學府的數學系聘人。
  走到樓下,听見他母親說:“……因自小看她長大,有感情的緣故,替她開脫,其實還不就是個不良少女,本市起碼十多万名,個個不滿現實,無事生非。”
  連環一怔。
  是嗎,就是那么簡單,是年輕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誤會?
  連嫂接著說:“講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連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真是的。”
  一抬頭,看見儿子,“噫,你起來了,襯衫已替你熨好。”
  學校里接見他的几個教授講師立刻覺得這個劍眉星目,態度沉著的年輕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時獲得錄用,工余給他充分時間修碩士學位。
  步出會議室,連環非常感慨,這樣順利,不知羡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無比。
  時間還早,他問過新聞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著又有同學告訴他,林湘芹在演講廳。
  她站在黑板前向數十名低班學生講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識,講得活龍活現,時常引來笑聲。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奇怪,連環不大記得她小時模樣,他比較欣賞現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維他的心房一直為另一人占据,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個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時并沒有看見他。
  另外一种人,說得再正确沒有,她生活得這樣丰足,一切与眾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狹窄的內心容不下連環。
  坐了十分鐘,連環才發覺旁觀者的樂趣,他可以悠閒地欣賞湘芹。
  呵,她終于看見他了,動作在剎時間停下來,她漲紅面孔,要過一會儿才能恢复演說,幸虧不久鈴聲響了。
  她走過去說:“連同學,你好嗎?”
  連環笑笑,“都畢業了還留戀課堂?”
  她坐在他身邊,“連環,時間都到哪里去了?”
  “在我們指縫間不知不覺溜走。”
  “真的,我們認識時才是高中生,現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睜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結婚生子,子又生子,孫又生孫……老了。”
  連環珍惜地看著湘芹,他喜歡她用這樣世故的、現實的、理所當然的語气說人生,她有資格這樣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几時?”
  連環不記得,根本上這件事從來未曾在他腦海注冊。
  湘芹并沒有追問,她把答案講出:“高中一,英文課,放了學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學補習,我闖進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從那次起,湘芹對他就有深刻印象,連環那雙大眼,一直好似瞪著她似。
  “現在你記得了?三十年后,我會來問你。”
  他与她結伴回家,發覺母親正清除他的雜物。
  連環連忙阻住,誰知這次連嫂堅持己見,“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連環賭气,湘芹向他使一個眼色,連環想到母親多年苦勞与功勞,情緒立刻平复。
  他在書架高處托下一只盒子,“你喜歡扔什么就扔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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