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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她浪費了這些時候!她為專門替別人填空檔的人填了空檔。
  連環在沙發上轉了一個身。
  湘芹心灰意冷,他也許一輩子忘不了那個人,那不管她的事,但是林湘芹總可以設法忘記連環這具行尸走肉。
  她輕輕打開大門离去。
  連環听見門聲,脫口問:“阿紫?”
  睜開眼睛,才發覺躺在他自己擁有的大學員工宿舍里,窗外也沒有那棵橡樹。
  依稀好似有人來過,也許只是清洁女工,他掙扎起來,听到徐可立的留言。
  連環沖出濃濃咖啡灌下。
  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從頭到尾是自由身。他并不欠香氏任何人任何債項,禮貌一點,他大可以跑到徐可立面前,說一聲“不關我事”,冷漠一點,他根本可以不理會這個電話。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要過。
  喝光整壺咖啡,連環鎮定下來,他出門去上課。
  講不到几句,他已經發覺無法集中精神,派下講義,躲到圖書館去。
  中午時分,徐可立已經找上門來。
  “連環,你沒有复我。”
  連環一愣,徐可立從未有過气急敗坏,他有什么要緊的事?
  他把連環拉到角落坐下,“我有急事商量,昨日香夫人見到你,可有告訴你遺產如何處理?”
  連環十分反感,“她還活著,她還沒有過世。”
  徐可立忽然發覺自己過分,噤聲不語。
  他變了,連環也變了,大家都世故老練得多。
  當下連環答:“沒有,她沒有提及。”
  “連環,她名下財產,一半歸香紫珊,一半歸你。”
  連環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他是當事人都不明白。徐可立更加困惑,忍不住問連環:“為什么他們夫妻這樣厚愛于你?”
  “我不知道,告訴我為什么這會是急事。”
  “你還不明白,香紫珊恨我們,她要聯合你進香氏机构來接收若干權益。”
  噫,所以阿紫說,連環連環,我需要你。
  連環沉默。
  “連環,你是君子,我与寶珊只想你答允我們,你的身份將維持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
  連環只覺得徐可立語气中命令的成分太重了一點。
  他不自覺間已把那以上對下的尊嚴使將出來。
  連環好一會儿不出聲,徐可立還以為他正思考。
  然后他指出:“香紫珊是你們的妹妹。”
  徐可立一所失色,“連環,難道你已忘記她的為人,你至今好似還不認識香紫珊。”
  “是嗎,她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她危險,她無情,她旨在摧毀。”
  連環啞然失笑,“我們不都也是像她嗎?既是同路人,不必顧忌太多。”
  看得出徐可立已經盡量按捺著性子,他說:“那么,你已決定站在阿紫那一邊?”
  連環搖搖頭。
  徐可立又略為安心。
  “鄧女士尚在人世,遺囑尚未成立,請你們稍安毋躁。徐君,你言之過早了,一切不過是你們的猜測,鄧女士怎么會無故把大筆財產給外人。”
  徐可立十分懊惱,他早已得到內幕消息,遺囑里千真万确把財產分成兩半,他不是不知道連環一向深沉,沒想到近日此于又更進一步,始終不肯應允任何事。
  “連環,保持中立而已,這樣都不肯?”
  “香家的事情与我無關,徐君,你請回吧。”連環下逐客令。
  徐可立几時受過這樣奚落,幸虧他一向有涵養工夫,只對連環說:“我們改天再談。”自己下了台。
  連環也自覺太過冷酷,因而頷首,“將來再說。”
  他坐在圖書館里許久許久,才決定向老區求助。
  電話撥到溫哥華,老區半晌才來接听,“對不起,連環,我正在后園做一只荼藦架子,有什么事嗎?”
  連環一听到他聲音已似有了靠山,盡量簡單地把過程說一遍。
  老區結結巴巴足足有一分鐘出不了聲,然后他說:“連環,我已經退休。”不知道多么寬欣,像是慶幸香家的人再也与他沒有關系。
  連環卻十分失望,“區律師,我真的不能借助你的智慧?”
  “連環,現成眼前就有一座城隍廟,你為什么不去求支好簽?”
  “你指誰?”
  “連環,真是當局者迷,我指的是林湘芹。”
  “湘芹?”連環怔住。
  “林小姐冷靜聰明,分析能力強,知識丰富,目光如炬,況且她又關心你,實是你的智囊。”
  湘芹?
  連環像是好不容易才把她想起來。
  “同湘芹詳談吧。連環,我們講到此地為止,茶藦花苗在等著我呢。”
  真的退休了,歸田園去,世上紛扰已与他無關,可見事在人為。
  連環默默祝福他。
  湘芹,真的嗎,她可以幫忙?不不不,區律師誤會了,湘芹不錯,心地善良,樂于助人,并且也善解人意。但一個女孩終究是一個女孩子,凡事一牽涉到香紫珊,湘芹已經不能平心靜气,以事論事,不,她不是人選。
  連環覺得無比的孤獨。
  香紫珊出現在他教務室的時候,是在下午。大部分講師已經下班,只余三三兩兩同事在聊天發牢騷講笑話。阿紫一進來,眾人忽然鴉雀無聲,全体往門邊看去,連環為他們的反應奇突而抬起頭來,這才看見了香紫珊。
  香紫珊甜美地笑著過來,失態的同事向她呆視,竟不知收斂。
  剛在這個時候,連環一個男學生進來有事請教,近距离与香紫珊打一個照臉,他“呵”地一聲,手中成疊筆記都跌翻在地。
  連環忽然原諒了少年時的自己,他輕輕歎息一聲。
  香紫珊取過連環案頭上的筆,在他日記上寫:現在,此刻,你的宿舍門口。
  不發一言地走了。
  連環的男同事伏過來失聲問:“她是誰,誰是她?”
  連環想一想,“她,”他作出一個适當的答案,“她是一個阿修羅。”
  連環也不管有沒有人相信,收拾一下,就步行到宿舍門口去。
  阿修羅在等他,臉伏在駕駛盤上,似在沉思。那輛車子,血紅色,敞篷,它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現,使連環心惊膽戰。
  他過去說:“這輛車你從何處得來?”
  “它屬于我母親,你不記得了嗎?你應當知道。”
  連環并沒有即時上車。
  香紫珊伸出手來,拉一拉他身上的絨線背心,笑說:“有人打毛衣給你呢,還真不賴,是有這等女人的呵,講究溫暖牌,也是一种手段,可惜粗俗一點。”
  連環靜靜地答:“這是家母的手工。”
  連嫂一式織了兩件,另一件給了林湘芹。
  阿紫一怔,万分歉意似地說:“我喝錯了醋,對不起。”肯認錯,可見道行又高了一層。
  “腳傷怎么樣?”連環問。
  她推開車門,連環只見她赤著足,傷口縛著紗布,一雙紅鞋儿撇在一角。
  “對了,你母親好嗎?”香紫珊殷殷垂詢。
  “你想怎么樣,說吧。”
  阿紫并不見怪,她笑笑,“現在,此地,就這樣說?”
  “你要什么?”
  “上車來,我慢慢告訴你。”
  連環歎口气上車去。
  香紫珊把車子駛得飛快,途中點起一支煙,貪婪盡興地吸兩口,遞子連環,連環一手撥開,神情厭惡。
  “連環,你一定要与我同一陣線行事。”
  “你還沒有玩夠?”
  “我肯罷手,姐姐也不會。”
  “即使你們說的遺囑是真的,我同你聯手,也不過只得三分一控制權,亦不足以成大事。”
  香紫珊微微笑,嘴角有一絲嘲諷,三分自得,還有那一點點詭秘。
  “香寶珊是你的姐姐。”連環提醒她。
  “還記得她的生日會嗎,她沒有邀請你,也沒有邀請我。”
  “她請我我也不會去。”
  “可是她沒有請你卻是事實。”
  “我不理。”
  阿紫停下車,轉過頭來,“你理不理我?”
  她把車子停在郊外的一條死胡同,盡頭是惊濤拍岸的懸崖,海水碧藍,海鷗低飛。
  連環說:“你們兩姐妹應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安琪儿。”
  “連環,你比誰都清楚,他們逼使我下此策。”
  “真的嗎,”連環挪揄,“我倒不怪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喜歡自虐。”
  “遺囑很快會宣布。”
  “你對你母親的垂危,就只有這么一點哀傷?”
  “她是個怎么樣的母親,你比我清楚,你見的比我多,你知道的也比我多。”
  連環不語,手插在褲袋里,站在欄杆處看海。
  有人在他脖子后邊呵气,“別,阿紫。”
  轉過頭來,才發覺阿紫站在另一頭,背著他。
  不是她,一直是連環的幻覺罷了,真的,千怪万怪,也不能怪香紫珊,要怪怪他自己魅由心生。
  “連環,你不答應幫我,我就把你扔在這里。”
  連環牽牽嘴角,一直以來,她都把他扔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境界里。
  “我可以走回去。”
  “走得到嗎?”
  “回頭是岸,終有一天走得到。”
  香紫珊并沒有走近,她伏在欄杆上輕輕地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還是把連環送了回去。
  几次三番,連環想与湘芹聯絡,三番几次,他都覺得不是時候。
  沒有見湘芹好似已有一世紀。
  她也不來找他,可見完全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再好脾气,再不計較,也應該有點表示。連環認為湘芹的態度完全正确。
  星期天,連環才自父母口中得到湘芹最新消息。
  他听見母親同老伴訴苦:“滿以為他們隨即要結婚,誰知湘芹被調到紐約去三個月,這里邊一定另有蹺蹊。”
  “沒有呀,湘芹來辭行時神色如常。”
  “她有不滿,也不會叫我們看出來,人家是受過教育的人。”
  “連環可以追著去。”
  “是湘芹把他寵坏的,現在由她教訓他最好。”
  “我們不管年輕人的事。喂,今晚弄了什么好菜?”
  走了。
  連環恍然若失,伊人不辭而別,他好比失卻一條臂膀,有點腳步浮浮站不穩。
  對他這樣柔順的湘芹也終于拿出顏色來。
  可見她下了決心。
  宣讀遺囑那一日,他并不在場。
  其后由鄧玉貞的律師向他宣布,鄧女士把名下一半財產撥分給他。
  連環一疊聲叫苦,這等于是給他找麻煩,一而再,再而三,香家的人非陷他于不義不可。
  連環不胜其扰,他記得他煩惱無禮地對律師說:“統統給我捐到慈善机构去。”
  第二天,門房告訴他,有一位香小姐找。
  香紫珊不會放過任何人。
  連環的一顆心馬上提起來,他諷刺自己:連環連環,你的靈魂几時才會蘇醒。
  走到門口,那位香小姐雖然背著他,連環已經知道來人不是香紫珊。
  他大大詫异,阿紫的背影化了灰他都認得出來,這卻是誰?
  瘦一點也矮一點,穿一套白衣裳,聞腳步聲轉過頭來,她是香寶珊。
  連環無法掩飾惊异之情,她干了謝了,神情憔悴,況且,她怎么會在這里出現。
  連環不置信地問:“你找我?”
  這還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交談。
  “是,我找你。”香寶珊低聲說。
  連環不敢怠慢,“你不介意到我宿舍坐一會儿吧?”
  “謝謝你。”
  連環說:“令堂病逝,大家都十分傷感。”
  香寶珊聞言抬起頭來,“家母對你很有好感,”她停停,“為什么,是因為你說了什么,還是因為你什么都沒有說?”
  連環知道她為這個問題已經困惑了多年。
  香寶珊又說:“但愿我也有這個天分,我在父母面前,從來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嚴格地講,我從來沒有与他們好好交談過。”
  連環看著她失卻光彩的臉,真沒想到,她會改變態度,纖尊降貴,把他當地位平等的一個朋友那樣交談,香家的人确實變化多端。
  “你一向能干,連環,一個人要超越他的出身,實在不易。”
  連環啼笑皆非,大小姐這番話,真不知是褒是貶。
  他悶聲不響地容忍她。
  香寶珊戴著白手套的手拿著連環給她的茶杯,手指沿著杯口擦了擦,好像是在考慮怎么樣把話納入正題。
  她終于放下杯子,似怕髒,沒有喝。
  這一切都落在連環的眼中。
  最后她說:“家母把她名下一半產業給你。”
  連環笑了,又是這句話。
  還有下文,“連同香紫珊那一份,占總數百分之四十強。”
  即使如此,香寶珊也不用擔心。
  “連徐可立那一份,就超過百分之六十。”
  連環的心一動,他脫口而出,“不會的。”
  香寶珊有點詫异,果然,連環好不聰明,“你已經猜到了吧,你已經知道香紫珊打算怎么樣行動了吧?”
  “不會的。”
  “你太多疑了。”
  香寶珊凄苦地笑笑,“香紫珊恨的只是我一個人,她對徐可立一向沒有偏見,但定要對付我,否則她寢食難安。”她隔一會儿才說,“她要逐我走。”
  連環終于說:“別太多心。”
  香寶珊笑說:“你也別太天真。”
  “我不相信。”
  “我可以提供證据。”
  “我不想牽涉在你們的家事里。”
  “連環,現在才說這句話,無論如何都好像已經遲了十五年。不管你愿不愿意,自你踏入香宅那一日起,你早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
  那是一個下雨天,連環記得很清楚,由父親帶著他搬進香宅的工人宿舍。
  連環到今天都不明白,他怎么會在香家扮演了這個舉足輕重的角色。
  “連環,大家都知道要求你對付香紫珊是沒有可能的事,你倆一直親厚。”
  連環一震,他還以為這是他心底下最深最黑暗的秘密,事實上卻無人不曉,他失笑嘲弄自己。
  “我只想你維持中立。”
  這么說來,他們是決定打仗了。
  “來這里見你對我來說不是易事,我們一向疏遠,你也并不喜歡我。”
  連環對她的坦誠十分意外。
  “你要看證据的話,可以在這個號碼找到我。”她輕輕放下一張卡片。
  香寶珊站起來告辭。
  走到門口,她轉過頭來,“看在家母分上,幫我這個忙。”
  這位大小姐也有開口求人的一天,難怪神情疲憊不堪。
  連環送她到門口,司机馬上來替她打開車門,香寶珊一貫向前直視,壓根儿看不見下人。
  連環抱著手,車子緩緩消失在轉角上。
  “那是誰?”
  連環轉頭看見母親,“媽媽,你是几時來的。”
  “來了許久,門房說你有客,我故在園子散步,”連嫂狐疑地問,“如果我沒有看錯,那人是香寶珊。”
  連環點點頭。
  “連環,你同她們還有來往?”
  豈止往來。
  “媽,夫人去世了。”
  “我同你父親都看到訃聞,”連嫂低下頭來,這單純的善良婦人無限感慨,“你父親說香太太從來沒有高興過。”
  連環多想說,不,她曾經高興過,只不過那是非常非常短暫的快樂,即使如此,已經叫她付出一生代价。
  “連環,你知不知道,他們要的,到底是什么?”
  “母親,我們毋需明白,不必知道。”
  “他們不是什么都有嗎?”
  連環拍拍心房,“媽媽,這里,這里。”
  “什么,”連嫂大吃一惊,“沒有心肝心肺?”
  連環笑了,緊緊摟抱母親。
  “儿子,不要跟她們姐妹來往。”
  “母親你從來不干涉我交友自由。”
  “她們那种人沒有幸福。”
  “母親口气似預言家。”
  “見得多了,有經驗,不幸言中,也會有的。”
  連環這才沉默不語。
  “湘芹有無來信?”
  連嫂并沒閒著,打開衣柜,逐件襯衫查看,見有掉了鈕扣,馬上取出小小針線包,立刻給縫上。
  連環說謊:“有。”
  “抽得出假期,該去看看人家,怪寂寞的。”
  連環笑笑。
  “剛才我在園子走,看到一對一歲模樣的孿生儿,哎呀,好玩到极頂,我過去細細打量,他倆的小嘴巴一直扁呀扁,想要哭,又努力往母親身邊擠,害臊异常。我便問,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他們終于忍不住張嘴大哭,原來已經各長了四顆小小門牙。”
  連嫂一邊講一邊笑。
  她是認真的,“連環,將來,你与湘芹起碼要兩名孩子吧?”
  見連環不回答,她又說:“我自己同湘芹講。”
  連環的思潮被母親抓住,飛不出去,只得与她閒話家常,覺得溫馨之余,也感到辛酸,母親這樣簡單的愿望,他都不知是否能幫她實現。
  “那對孿生儿是歐講師的儿子,一個叫恩賜,另一個叫天賜,乳名小哥与大弟。”
  “歐君年紀同你相仿吧。”連嫂白他一眼。
  “也許人家沒有壓力。”連環看著母親笑。
  把母親送走,連環取出香寶珊留下的名片翻來覆去看。
  終于他撥通那個手提電話的號碼。
  “我是連環,”他說,“我不能應允什么,但我愿意知道你有什么證据。”
  “稍后你再決定幫不幫我好了,我准備好之后通知你。”
  連環挂斷電話。
  与香家的人接近得多,行為舉止,也越來越似他們?
  連環只想證明香寶珊完全多疑。
  根本不應該打這一場仗。
  當天晚上,他取出信封信紙寫道:湘芹。兩個字之后,無以為繼,團掉紙,再從頭開始:湘芹,又寫不下去,一地都是團皺的紙。
  湘芹,你應當明白,何用解釋,連環摔下筆,兩只手捧住頭。
  過一會,他又寫:湘芹……
  折騰半夜,終于沒有寫成,因不知要說什么,他并不打算叫她回來,她因公出差,正好走開冷靜一會儿,他又知道她不打算接受急就章式道歉,到此刻為止,他亦未曾把思維梳理出一個頭緒來。
  只得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大,他一早出門上課。
  清洁女工一進門見一球一球的白紙,滾得一地都是,少說都有百來團,不由得咕噥,這是怎么回事,大學員工宿舍里,怪人何其多。
  傍晚,連環靜默地回宿舍。
  電話到了,連環跳起來。
  “連環,我是香寶珊。”
  “有什么吩咐盡管說。”
  “你已經多久沒見香紫珊?”
  “不過几天。”
  “算起來足足八天是不是。”香寶珊語气中有訕笑成分。
  連環不出聲,她像是什么都知道。
  她在背后做了些什么工夫?
  “午夜十二點,我派車子來接你,屆時你便明白。”
  又是午夜,一切都在夜闌人靜的時分發生,到了那個時候,人的意志薄弱,精神恍惚,往往真假難分,喜怒無常。
  那真是最脆弱的一個時刻。
  最功心計的人,才會約別人在這种時候見面。
  經過一整天的焦慮,連環已經相當疲倦,但是無論如何,都要裝出精神抖擻的樣子來。
  午夜,他走到門口,車子准時駛近,司机朝他點點頭,他拉開車門,坐到后座。
  黑色的大車在深夜慢慢向郊外駛去。
  連環不慣坐后座,有點暈眩,于是閉目養神。
  車子駛了很久,一直在郊外路上行走,唯一亮光,來自路中心點點閃爍的貓眼反光石,情形十分詭秘。連環心想,叫司机回頭吧,馬上回頭怕還來得及,足足一個小時后,才抵達目的地。
  車子停下來,連環又想,現在馬上回去,也還來得及。
  但是他身不由己,跟著司机到一幢小洋房前去敲門,來應門的人正是香寶珊。
  “進來。”她讓開一點放連環進屋。
  不知就里的人,會以為他們在幽會,連環只猶疑片刻,便踏進屋內,可是,似有人同他說,此刻走,也還不太遲。
  香寶珊用很平靜的語气介紹道:“這是徐可立名下的休憩別墅。”
  她沒有開燈,連環憑月色看到她神色凄苦。
  “徐君呢?”
  “据他告訴我,他今早已飛去倫敦。”香寶珊說完笑了,表示她一點都不相信。
  “你約我來看什么,一卷錄像帶,還是一疊相片?”
  “來,跟我來,到這里來。”
  香寶珊把他帶到二樓的樓梯轉角處,那里放著一架精美的雕花檀香木屏風,香寶珊輕輕轉到后邊,低聲問:“你可看得見我?”
  連環完全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在外邊看不見你。”
  “那么,你也進來吧。”
  連環把屏風挪開一點點,走進去,又把屏風放好。
  屏風里側,是另一個天地,黑暗中,連環鼻端聞到檀香木特有的幽香,自屏風雕花縫隙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樓下。
  連環覺得事情怪得不能再怪,因問:“我們現在做什么?”
  香寶珊的答案很簡單:“等。”
  “等什么?”
  “等到了你自然知道。”香寶珊的聲音冷淡得很。
  他們躲在屏風后站著像是足足有一個世紀。
  連環終于說:“我要走了,這樣做沒有意思。”
  香寶珊敏捷地按住他手臂,“不要動,來了。”
  連環站得雙腿發酸,屏風后可以活動的范圍又不大,他听到香寶珊的語气那么鄭重,才肯繼續站下去。
  又隔好一會儿,才听見有車子引擎聲自大路傳來,再過一刻,車子停在門口,人卻沒有馬上進屋,之后方听到車門重重關上。
  連環這才知道他們是在等人。
  這兩個是什么人,他心中已經有數,他掩住面孔一會儿,才看向香寶珊,香寶珊朝他點點頭,證實他的猜測不錯。
  連環說:“這一切都与我無關,我不宜久留。”
  他推開屏風,剛想离開是非之地,別墅大門已經打開,兩人一起走進來,其中一人順手開亮了燈。
  那人是徐可立。
  站在他身邊的是香紫珊。
  燈的亮光反射到香寶珊的雙目里去,使她兩只眼睛看上去凶光綻露,虎視眈眈,似隨時會扑向獵物。
  連環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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