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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身后還傳來閒言閒語:“怪不得功課退步得那么厲害。”
  “太值得了,榮譽生不值一哂。”
  “真的?我們快去看。”
  荷生奔下樓梯,見是烈火的車子,知道事情同人們想象的有點出入。
  他從不騷扰她的功課。
  荷生走向前問:“烈火,什么事?”
  烈火轉過頭來。
  荷生意外地笑,“你把胡髭刮掉了。”
  他卻無暇同她說這些,“烈云發高燒,今晨進的醫院,她口口聲聲說要見你。”
  荷生不假思索,“好,我們馬上去。”
  “謝謝你。”
  荷生拍拍他的肩膀。
  醫院就在大學堂隔壁。
  烈云在病房內昏睡。
  看上去可怕极了,細軟的頭發搭在額上,臉白如紙,嘴唇顫動著。
  荷生過去握住她的手,小云雖無知覺,卻本能地握緊手指,渴望接触。
  荷生不忍輕聲地問烈火:“令堂呢?”
  “她走了。”
  “她不是要同小云走?”荷生意外。
  “烈云不愿意走。”
  哦,烈戰胜又戰胜一次。
  烈云手腕上纏滿針管,額角不住沁出冷汗。
  多么奇怪的一個女孩于,忽如仙女,忽似修羅。
  無論怎么樣,她都使荷生心痛。
  烈云呻吟一聲,睜開眼睛。
  荷生連忙轉頭去,“烈火,幫我買一杯咖啡好不好?”
  烈火出去。
  荷生把耳朵附在小云嘴邊,“現在房里沒有人,你有話,盡管對我說好了。”
  烈云張嘴無聲,只是流淚。
  荷生心酸,“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這同我有什么關系,我要來坏你的名譽?我發誓,要是我泄漏一言半語,叫我嘴里生癌。”
  烈云眼淚汩汩流下。
  荷生替她擦干淚水。
  “把身体養好,還有大把日子要過,烈火同我都很好,請放心。”
  小云點點頭,她已經力竭,轉過頭去。
  “不要理我們,你睡吧。”
  她閉上眼睛。
  烈火推門進來,“這里沒有賣咖啡机器,我們呆會儿出去喝。”
  荷生站起來,“好。”
  看護說:“讓她休息吧,晚上再來。”
  烈火与荷生并肩走到樓下。
  “小云一遇惊嚇,就會發高燒,自幼如此。”
  荷生無語。
  “告訴我,從別墅走脫的到底是誰?”
  “我已經告訴你。”
  “你撒謊。”
  “別太武斷。”
  烈火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
  “那又何必來問我?”
  烈火既怒又傷,“荷生,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對不起,烈火我沒有愚忠。”
  烈火也覺悲哀,“荷生,為什么我倆當中夾著這許多人与事?”
  荷生答:“環境給我們什么,我們就得接受什么。”
  列火把臉埋在荷生雙手里,“我或許不該把你自言諾怀中搶過來。”
  “啊,有人后悔了。”荷生故意輕松。
  “后悔?永不,我只是怕你吃苦。”
  荷生微笑,“誰都知道我的物質生活比從前丰足,但是精神備受困惑。”
  “不足以補償你的損失。”烈火說。
  荷生惘然,一時不知男友說得對不對。
  回到家中,看見桌面上放著一張象牙白色帖子。
  打開一看,荷生呆住,請夏荷生光臨的人竟是周琪女士。
  荷生實在忍不住,找到言諾,開口便說:“烈風的母親要見我。”
  言諾沉默半晌,才說:“不要去。”
  “為什么?”
  “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見,我勸你到此為止,一個人知道得太多無益。”
  “言諾,你知道得比誰都多。”
  “但我不是烈火的女友。”
  荷生不出聲,言諾當然有怨懟。
  小言再次提出忠告,“同他們家人維持距离為上。”
  “我用什么借口推托?”
  小言歎一口气,“用推我的同一方法。”
  荷生問:“我們不能做朋友嗎?”
  “我不會對陌生人講這么多話。”
  “謝謝你,言諾。”
  荷生沒有接受小言的勸告。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同她討論、商量、提出建議,然后一起作個結論,用其中最好的辦法。
  他仍關心她,但是維持隔膜的距离。
  車子來接她的時候,荷生准時去赴約。
  大家即大家,周女士并沒有要客人等。
  她迎出來,烈風站在母親背后,蒼白瘦削,如一塊褪色的布景板。
  周女士讓荷生坐。
  荷生只覺此情此景何等熟悉,想轉來,原來她接受陳珊女士招待的情況尚歷歷在目。
  烈戰胜的大夫人要比二夫人沉著老練。
  荷生喝一口茶。
  澀味中帶點清香,兩邊府上仿佛用同一种茶葉,味道非常特別。
  周女士坐在一張安樂椅上,烈風一直站在她身后。
  她說:“夏小姐,多謝你賞光。”
  荷生欠一欠身子。
  她又說:“像你這般人才,同烈火這樣的人在一起,實在可惜。”
  荷生不由得揚起一條眉,他們竟斗得如此白熱化,不替對方,亦不為自身留一點點余地。
  周琪女士有一張尊貴的長臉,細狹眼睛,薄薄嘴唇,頗似中國歷代帝后像中嬪妃的相貌。
  烈云同她母親的長相無异較為俏麗。
  “烈風說,你對他很客气,對他好即是對我好,所以請夏小姐來面謝。”
  “呵,他對我也一樣。”
  “夏小姐,你是琪園的常客?”
  “去過數次。”
  “琪園,是一九四九年,家父為我蓋的房子。”
  荷生點點頭。
  “但是我卻不能住在琪園內。”
  荷生詞窮,總不能安慰她說“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吧。
  言諾永遠是對的,她的确不該赴會。
  “家父与我都看錯了烈戰胜,我倆有眼無珠,好比盲人,應遭此報。”
  荷生听周女士說得如此怨毒,不禁勸道:“依我看,這間屋子,比琪園更新式更舒适。”
  她一怔,笑了,借詞退下。
  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再好的菜式也于事無補,荷生吃得很少,烈風拿著一杯白蘭地,沉默地坐著陪客。
  荷生怀疑烈家從無喜事。
  烈火能夠這樣開朗實在不易,荷生心頭一暖。
  沒想到烈風忽然幽默地說:“气氛不能算得熱烈是不是?”
  荷生笑。
  烈風凝視她,“烈火這人,什么都沒有,就是運气好。”
  荷生問:“這是對我褒獎嗎?我打算照單全收。”
  “你受之無愧。”
  荷生輕輕說:“或許你可以嘗試解一解父母之間的死結。”
  “名為死結,如何能解。”
  說得极是,荷生覺得烈風的聰明比烈火有過之而無不及。
  “或許你應該從頭開始。”
  烈風喝一口酒,“那個時候,我還是儿童。”
  “對不起。”
  “沒關系,你算得是半個自己人,凡事何用瞞你。”
  “那么,能不能把結怨的過程簡單地說一說。”
  烈風抬起頭,像是在整理故事的段落,良久開不了口,可能事情實在有點复雜,他不知從何說起,同時,烈風亦頗為詫异,他一直以為言諾或烈火,甚至是兩人一起,早就把故事說給夏荷生听過,且無可避免地丑化了他們母子這一方。
  但是看荷生的神情,卻明明未知首尾,烈風意外。
  過一刻他才開始:“烈戰胜同家母婚后一直在周氏机构身居要職,野心勃勃,對我外公陽奉陰違,對家母不忠不實,在外早有新歡。”
  烈風直呼其父姓名,不予絲毫尊重。
  “烈戰胜終于等到机會,十三年前,我外公出事,涉嫌一宗行騙案,被控擁有空殼公司,無足夠抵押向銀行貸款,与案有關的串謀朱某是銀行副主席。一直是周氏的好友,猜一猜,努力頂證兩人行騙的是誰?”
  荷生不忍听下去。
  “是烈戰胜,”烈風說,“我的父親。”
  荷生閉上眼睛。
  “老人在案子結束之前心髒病發逝世,再猜一猜,他把大部分財產送給誰?”
  荷生低下頭。
  “又是烈戰胜,家母真誠覺得老人立這樣的遺囑只有兩個可能,一,他遭受恐嚇,二,他神經錯亂,于是聘律師起訴,但她沒有贏得官司。”
  荷生忽然覺得疲倦及口渴。
  “接著烈戰胜与家母分居,隨后單方申請离婚,他又如愿以償,從此之后,他不正眼看我,我失去長子應有名分地位,烈火取代了我的位置,假使你是我,你會怎么想?”
  荷生歎口气,低聲說:“我恨他。”
  “對,我恨他。”
  之后,烈風不再說話,他自斟自飲,荷生冷眼旁觀,卻不覺得他比稍早時更醉。
  烈風的故事令荷生不胜負荷。
  她站起來告辭。
  烈風讓司机送她回去。
  在門口,荷生作最后努力,“烈風,忘卻往事,從頭開始。”
  烈風站在晚風中,很溫和地回答:“人一旦失去曾經擁有的矜貴身份,不容易放開怀抱,也不會甘心愿意那么做。”
  荷生無言离去。
  沒想到會与烈風成為朋友,烈火要是知道,反應一定激烈。
  荷生返到家中,見母親外出,屋內靜悄悄,并無傾訴對象,便卸妝洗臉,做了冷飲,喝個飽,正欲胡混,忽爾听得有人叫她。
  “夏荷生,夏荷生。”
  她抬頭問:“什么事?”
  兩個黑衣婦人不知几時已經不請自來,一人一邊,拉扯荷生,“快,快,周老爺快要歸天,你還不隨我們來。”
  荷生才要辯說不認得周氏,已經被她們拘著越走越遠,荷生嚷:“慢著,我要同母親說一聲。”
  婦人們笑說:“夏太,早就知道了,你以為她是胡涂人?”
  荷生只得跟著她們走,腳步如飛,如騰云駕霧。
  一下子來到琪園,游上二樓,婦人對牢一扇門說:“還不進去。”用力一推,便把荷生推進門去。
  荷生只覺身体毫無困難地穿過大門,來到房內,還在訝异,只見房內黑壓壓的站滿人,房中央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位老人,正在呻吟。
  荷生下意識地知道,這人便是周老爺:周琪女士的父親,烈戰胜的岳父,亦即是烈風的外公。
  荷生看到周琪跪在床頭握緊父親的手,像是在懇求寬恕,奇怪,她看上去好年輕,烈風呢,荷生的目光搜索烈風,呵,他循例站在母親身后,怎么,還是個少年哪,荷生惊訝,靈光一閃,才明白她回到多年之前去了。
  荷生想叫出來,但看見老人吃力地揮手,“去,走。”他要逐開周琪。
  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接著示意烈戰胜過去。
  荷生看到周琪恨恨地退開。
  老人當著醫生、看護、律師的面說:“我已立遺囑……”說到這里,臉色已變。
  荷生害怕,退后兩步。
  周琪站在角落,臉色陰沉,握緊拳頭。
  荷生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問周琪,“是你,是你辜負了周老爺?”
  周琪卻沒有听見,拉開房門就走,荷生不由自主地跟出去,走廊又黑又長,走來走去看不見亮光,走來走去見不到盡頭。
  荷生惊怖已极,大聲叫喊,一躍而起。
  哪里是琪園,她躺在家中沙發上魘著了。
  窗外漸漸下著秋雨,十分富有情調,荷生見露台外晾著衣服淋濕未收,連忙去把衣架子抬進室內,一忙,把夢境忘掉一大半。
  烈家的人可不讓她喘息,電話急隨而至。
  烈火對荷生說:“小云的情況已受到控制。”
  這倒是一個好消息,荷生松口气。
  烈火說:“我倆許久沒有私人時間。”
  “我要寫功課。”
  “本想教你做坏學生。”
  “還用你教,我可以做你師傅。”
  “万幸我比你早畢業。”
  “對,別影響到言諾。”
  烈火沉默一會儿,“關心他是應該的。”
  “你多心?”
  “你想。”
  荷生那篇功課一直沒有寫好。
  第二天她隨烈火出海,快艇飛馳,陽光与浪花隨風打在她臉上,黃昏回來,面孔晒得金光四射。
  回到岸上,荷生都覺得身子左右隱隱擺動,如置身海浪,微微似有暈眩感覺,也是一种享受。
  她累得走不動,烈火把她背上四樓。
  在門口碰見夏太太,烈火急急放下荷生,打個招呼,飛奔而去。
  荷生知道她与烈火之間已經容不下其他事,包括母親与那警戒的眼光。
  荷生想搬出去住,又怕傷害母親,奇怪,此時此刻,最重要是与烈火在一起,荷生心中几乎沒有別的念頭。
  荷生不相信她會變成這樣,把所有的精力興趣都集中在烈火身上。
  多么危險。
  最后交上去的那篇功課,是花三百塊費用請同學捉刀做的。
  書友中有一早具經濟頭腦的人才,很坦白地說:“荷生,我寫的全是行貨。”
  “不要緊,”荷生微笑,“趁真正救世的天才尚未出生之前,多賺一點稿費。”
  他很愉快地說:“真的,沒有人好過我即可,我何用好過自己。”
  荷生并不擔心此君,荷生擔心她自己,學期開始以來,尚未打開過書本,有不少課文需要死背,如何考試?
  烈云出院那日,荷生沒有隨烈火去接,荷生怕她的出現會令烈云想起該宗不愉快的事,她洞悉太多秘密,她怕烈云不自在,烈云需要靜養。
  過兩天荷生在琪園大門口碰到烈云。
  “好嗎?”荷生笑著招呼。
  烈云轉過頭來,神情仍然有點恍惚,見是荷生,放下心來,便問:“等二哥?”
  荷生正坐在烈火的車子里。
  “你呢?”
  “我出來吸口新鮮空气。”
  荷生下車与她并排散步。
  是烈云先提起,“你見過周琪女士,也見過我母親,覺得怎么樣?”
  荷生非常詫异,只有一個人能把這次約會的詳情告訴她,荷生沖口而出:“你還在見他?”
  烈云牽牽嘴角,笑得苦苦的,“我只關心他一個人。”荷生失措,“烈云,這是不對的。”
  烈云看著荷生,“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但社會自有一套律例,雖未臻完善,我們亦應盡量遵守。”
  烈云笑了,握住荷生的手,“你真的關心我。”
  荷生點點頭。
  “那么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實跟你看到的,頗有出入。”
  “烈云,我猜你還是同那個人疏遠的好。”荷生急了。
  烈云想要解釋,略為躊躇一下。
  但烈火已經出來,叫荷生上車。
  荷生對烈云說:“考慮我的勸告。”
  那邊廂烈火興高采烈,“父親早該下這個決定。”
  荷生看他一眼,是什么決定今得他如此開心?
  烈火神采飛揚,“父親到今天才肯把烈風逐出局。”
  荷生的心一沉。
  “從此之后,不讓他踏進公司半步。”
  荷生吃一惊,烈火恨他的兄弟,遠比恨一個陌生人多。
  烈火轉過頭來對荷生說:“我希望父親登報正式同他脫离關系。”
  荷生說:“烈火,你已是你父眼中的苹果,早就是他的儲君,何用逼人太甚。”
  列火看著女友,“今日心情太好,不同你爭論,”他笑,“我們到什么地方去慶祝?”
  他開動車子,荷生在倒后鏡中看到烈云小小蒼白的身型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荷生肯定她已听見剛才烈火那番話。
  烈火繼續說:“父親想同你吃飯,我替你約了星期三。”
  荷生這才回過神來,“呵那我要去置件正經衣服。”
  語气与臉容都稍欠風騷。
  烈火得到的,正是烈風失去的。
  荷生几乎想跑到烈戰胜面前去說:“你的偏心造成他們兄弟鬩牆。”
  后患無窮。
  身為父親為什么要那樣做?
  “你看你,下次我再也不會把公事告訴你。”
  公事,鏟除兄弟叫公事?
  當夜很晚很晚,烈云由言諾陪著上來找荷生。
  夏太太去開門,先看到小言,心頭一熱,隨即發現他身后的少女,以為那是他的新伴侶,熱情又冷卻。
  荷生披著浴衣出來見客。
  小言無奈地說:“小云逼著我帶她來找你。”
  荷生問:“什么事?”
  小言識相地說:“你們到露台去商量吧。”
  烈云說:“言哥哥我不介意你听。”
  言諾苦笑。
  烈云開口,“我不能坐視父親同二哥聯合起來對付烈風。”
  荷生立刻說:“烈云,這种事你不宜介在其中。”
  “你還看不出?烈風是無辜的。”
  “我也看出,你越幫他,烈火越恨他。”
  吉諾這個時候說:“荷生講得好。”
  “這么說來,他只得我了。”烈云相當鎮定。
  “烈云,我勸你丟開這件事,外邊世界天空海闊,不一定要在琪園爭一席地。”
  烈云看著荷生,“說時容易,你是外人,況且你很可能做琪園將來的女主人,你當然這樣說。”
  荷生無言。
  吉諾問:“你想荷生怎么幫你?”
  “請她代為說服烈火放棄驅逐烈風。”
  荷生歎口气,“你太高估我,在公事上,我一點力道都沒有。”
  烈云不置信地說:“二哥哥那么喜歡你。”
  “你讓他學貓叫學狗吠是一回事,小云,你認識你二哥,這种決策沒有人可以影響他。”
  烈云緩緩低下頭來。
  吉諾輕輕地說:“你總算了解烈火了。”
  小云站起來,“那么只好由我自己想辦法。”
  “烈云,我已經功過他。”
  烈云低聲說:“烈風千方百計想承繼他外公……”
  荷生忍不住,“我有种感覺,小云,你一直越幫越忙,烈火不愿意你与他們接近,你為什么不明白?”
  言諾要阻止荷生,已經太遲。
  烈云臉色大變。
  荷生歎一口气。
  言諾說:“小云,我先送你回去。”
  烈云看著荷生:“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
  “我的确是。”
  烈云搖搖頭,隨言諾离去。
  荷生几乎想捶胸尖叫來出淨心中一口烏气。
  烈家沒有一個人肯往后退一步半步,統統堅持站在針尖上僵持,且把她做磨心。
  荷生用手捧住頭。
  夏太太過去用手按住女儿的肩膀。
  荷生問:“母親,我應該怎么做?”
  “你舍得离開這個叫做烈火的人嗎?”
  “不可能。”
  “那么別問。”夏太太說,“去休息吧,時間不早,還有,我已經申請移民,短期可望批准,去加拿大料理餐館。”
  “是几時的事,”荷生站起來,“為什么不告訴我?”
  夏太太微笑,“你哪里還有空理這些。”
  荷生已与外邊世界脫節,如陷迷霧陣中,挽住烈火的手,便心滿意足,看到他人安排生活,只覺營營役役,瑣碎無比,她沒想到,此刻的夏荷生受人操縱,已無自主,被牽著向迷宮中央走去。
  傳說迷宮中央都住著一個魔王。
  荷生怀疑烈戰胜會隨時拉下面具,露出原形。
  魔王有角、長尾、皮膚起鱗片,外型奇丑。
  烈戰胜卻不是那回事,從遠處看他,年輕一如烈火的大哥,表面功夫,又胜過烈火許多。
  荷生整晚都沒有看見烈云。
  她關心地問起小云,烈火簡單地答:“今天沒有見她。”語气中有跋扈專制的意味,荷生非常不喜歡。
  荷生活潑起來可以相當投人,但這個晚上,她是個檻外人。
  整個晚上,她只肯說“是”、“不是”、“過得去”。“不錯”,烈火笑她如接受律師盤問。
  飯后烈戰胜說:“叫小云下來喝杯咖啡。”
  烈火离開圖書室,烈戰胜便對荷生說:“夏小姐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荷生詫异,“你在乎別人怎么看你嗎?”
  烈戰胜笑笑,“很多時候不。”
  對了,這才像烈家主人,管他人滿不滿意,他是法律,他至高無上。
  “我猜想有人對你說過我的故事。”
  荷生坦白點頭說:“有。”
  “夏小姐,你那么聰明的人,應該明白,你听的版本,都只是對說故事人有益的版本。”
  荷生笑笑,“你又不肯說。”
  “我很少解釋。”
  但是,荷生想,說不解釋,已是解釋。
  “夏小姐,我在乎你的看法。”
  荷生抬起頭來,“為什么?”
  “我有种感覺,你會留在我們家中頗長一段日子。”烈戰胜目光炯炯。
  荷生牽一牽嘴角,會嗎?從現在到火焰熄滅,還有頗長的一段日子?連她自己都沒有把握。
  這時烈火下來說:“小云不在房內,她出去了。”
  荷生幫著烈云,笑問:“你規定她每次外出都要向你報告?”
  烈火看女友一眼。
  烈戰胜問儿子,“你有沒有對夏小姐說過我們家的故事?”
  烈火喝一口咖啡,“我們家有故事嗎?”
  荷生見他否認得一干二淨,手法比他父親還要精練,不禁駭笑。
  看樣子今天晚上的烈戰胜的确有話要說。
  剛要聚精會神听故事,荷生听得門外一陣騷動。
  有人在走廊處爭吵,烈火出去看個究竟,過一刻他進來說:“烈風要求見你。”很明顯,烈風此刻被攔在門外。
  烈戰胜神色平靜,“讓他進來。”
  烈火對荷生說:“我想你避一避。”
  他父親卻道:“不用,荷生可以坐在這里。”
  烈火揚聲吩咐:“放他進來。”
  荷生如坐針氈,唇亡齒寒,將來烈火失勢,這些人還不知道要怎么對她。
  烈風滿面怒容沖進圖書室來,他在走廊經過一番掙扎,衣領被扯在一邊,气咻咻半晌作不得聲。
  烈火靜靜坐在父親身旁。
  只听得烈戰胜說:“關上門,坐下。”
  烈風盡量按捺怒火,照他父親指示而做。
  烈戰胜又說:“把你的來意扼要地說出來。”
  烈風聲音顫抖,“讓我留在公司里。”
  烈戰胜一口拒絕,“我要服眾,沒有商量。”
  “那是我外公周氏的事業,你不能胡亂找借口驅逐我。”
  “烈風,你外公另有產業留予你。”
  “他也答允讓我在机构里占一席位。”
  烈風緊握拳頭,瞪著他父親。
  烈火緩緩站起來,留意著烈風的舉動。
  “這個決定對你的前途沒有絲毫影響,烈風,我勸你往外國度假靜思,別讓你母親左右你的行為。”
  談判完全失敗。
  烈風忽然狂吼一聲,向他父親扑過去,荷生本能閃避,烈火伸出手臂攔腰抱住烈風,荷生連忙開門喚召下人。
  把兩人拉開的時候,雙方嘴角都挨了一拳,嘴唇破裂,淌下血來。
  一個管家一個司机把烈風箍得緊緊的。
  荷生過去說:“烈風,我送你回家。”
  烈火用手抹著嘴角,听見這話,吼道:“荷生,不准你動。”
  有人在門外說:“那么,由我送他。”
  眾人轉頭一看,是烈云自外返來。
  烈火冷笑,“小云,你瘋了。”
  烈云絲毫不懼,“是嗎,就算我是瘋子好了,幸虧我不是你的女友。”
  烈戰胜歎口气,“烈風,你走吧,別再惹事。”
  烈風大叫:“把我應得的還給我!”
  烈戰胜走近他,看到他雙眼里去,“沒有什么是你應得的,在這個家,你要什么,要努力賺取。”
  烈戰胜將手中酒杯大力摔向牆角,大步踏走。
  荷生同烈風說:“我們走吧。”
  “夏荷生,你膽敢同這個人再說一句話,我就不認識你。”
  荷生也是個极端不怕硬的人,她對烈火說:“也許從頭到尾我才沒有認識過你。”
  荷生拉著烈云送烈風出門。
  到了門口,烈風悲哀地說:“你們倆回去吧。”
  荷生強笑道:“我是外人,我不要緊,最多以后不來琪園。”
  烈云靠著烈風的肩膀飲泣。
  荷生覺得冷,拉一拉衣襟。
  “烈云,你回屋里去。”
  小云說:“我不要回去。”
  烈風歎口气,“我自己會走,不用你們陪。”
  烈云欲趨向前,荷生拉住她,看著烈風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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