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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宅非常幽靜,在近郊,是那种兩層樓的小洋房,一看就知道是知識分子之家,完全沒有刻意裝修布置,但每件家私自然而然与環境配合。
  南孫忽然想起她從前的家,也有這股書卷气,但,過去的事還提來做甚。
  南孫一點都不覺得緊張了,她背著夕陽笑。
  他去听了一個電話,隨即出來征求南孫的意見,“我表妹想与她男朋友過來玩,你怕不怕吵?”
  南孫微笑搖搖頭,好久沒有出來交際,趁這個假期練習練習也好。
  只見王永正過去取過听筒,“章安仁,你們來吧。”
  章安仁。
  南孫一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難得會有這么多,這個与人家表妹走的章安仁,自然就是她以前的男友章安仁。
  女方的家庭對于章安仁來說太重要,由此可知,該位王小姐的環境一定不錯。
  要是即刻告辭,也還來得及,但南孫自覺沒有必要,所以處之泰然,當然,最主要是,章安仁已不能傷害她,他現在是一個陌生人了。
  南孫有備而小章無備,看到她時他呆住,有些作賊心虛,跟著才若無其事地打招呼。
  心細如塵的王永正已覺异樣。
  王小姐卻不覺得,她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子,比南孫矮半個頭,完全被寵坏,什么都要男友侍侯,電話都要他撥好號碼接通才遞給她,喝一杯茶,加糖加牛奶也要他做。
  如果南孫不在,章安仁會做得很自然,但面對前任女友,未免覺得自己是降格了,所以渾身不安。
  南孫裝作沒看見。
  王小姐很活潑,她有那种普通的俏麗,驟眼看,會以為是電視上芸芸小女,明星中的一名,但衣著首飾卻又顯露身份。
  她對南孫很熱情,搶著說:“我這個表哥一直沒有固定女友,眼角很高很高,不過我不怪他看中你,蔣小姐,你真瀟洒,我最羡慕人家刻意一雙平跟鞋到處去。”
  被王小姐這么一說,章安仁未免勾起心事,南孫最難能可貴之處是永遠坦蕩蕩,豪邁爽朗,与他現任女友相比,一如金鷹,一如黃鶯,章安仁頓時懊惱起來,他會耐煩服侍這只依人小鳥一輩子嗎?
  南孫唯唯諾諾,絲毫沒有不悅之意。
  不到半小時,王小姐又勒令章安仁送她到別家拜年,她開一部父親送的鮮紅色名貴跑車,引擎咆哮著走了,完全像一陣風。
  南孫忍不住笑起來。
  王永正說:“你認識小章吧?”
  “他曾是我男友五年之久。”
  “啊,發生了什么?”
  南孫睞睞眼,“他配不上我。”
  王永正想一想,“我也認為如此。”
  從此他沒有在南孫面前提起章安仁。
  小章卻沒有這么磊落,在好几次家庭聚會的當儿,他不放過机會,隱隱暗示王永正,南孫讀書時就与教授有曖昧,然而這還不是偉大的他与南孫分手的緣故,而是因為整個蔣家族都不上路……等等等等。
  最后小章問:“她沒同你說嗎?”
  王永正微笑:“都說了,比你說的還詳細一百倍。”
  小章听出弦外之音,失了一會儿神,然后過去侍侯他的小公主。
  這是回來發生的事了。
  當夜送走客人,南孫留在王宅的游戲室玩大型的太空火鳥電子游戲机。
  王永正收集玩具,但凡親友家玩膩丟棄的各類型玩具,從皮球洋娃娃電動車模型士兵積木到音樂盒各式賭具槍械,都揀狀態完整的,累加修理,分門別類方在這間大房間內。
  南孫進門像其他所有客人一般呆住,正中是一張桌球台,低垂著鐵芬尼罩燈,情調上佳。她從來沒玩過電子游戲机,王永正指導她,她一下子就遭迷惑,竟离不開那部机器。
  南孫問自己:他為什么喜歡我,是因為我也像一件舊玩意?
  說不定。
  不過那一日的确玩的很高興,吃完晚飯,由他送南孫回家。
  在門口,他說:“我盼望我們之間還有許多類此的約會。”
  南孫說:“我也是。”這并不是敷衍,這是真心的。
  過完年,鮮花紅封包糖果瓜子統統收起,南孫松口气,也該過正經生活了。
  新工作得心應手,縱有荊棘,游刃有余,南孫已成為職業殺手,煩惱不帶回家,祖母只見她早出晚歸,到家先喝一杯酒,然后泡在熱水缸中老久。
  南孫本來待鎖鎖回來就告訴她打算搬家。
  南孫尊重老人,帶祖母去看過新地方。
  新居寬敞得多,蔣老太太說:“睡房看得見海。”喜孜孜地。
  人就是這樣,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到一切被剝奪,也只得默默忍受,再給他丁點甜頭,就樂得飛飛的。
  南孫指著套房,“你睡這里,還有,小小書房給你讀《圣經》。”
  “不,你睡大房間。”
  “我能有多少時間在家?”
  老太太不語。
  南孫看著她佝僂的背影,心中凄然,子孫不孝,令老人飽受虛惊,真是罪過。
  如今她是動力,南孫有這重大責任在身,不由得不勇往直前,所以比誰都拼勁。
  鎖鎖過了預定時間,還未返來,南孫找過她,謝宅只回說不知。
  然后消息來了。
  長途電話中她說:“孩子与保姆后天到,南孫,麻煩你去接一接。”
  “鎖鎖,發生什么事?”
  “回來再說,孩子先在你家住,等我回來,無論如何不可讓謝家知道,可答應?”
  “你說什么就什么。”
  鎖鎖似乎滿意了,“南孫,我信任你。”
  “你把我新公司電話寫一寫,這几天,我可能要搬家。”
  “南孫,回來再說。”她匆匆挂上電話。
  南孫看著電話,“開水燙腳。”她喃喃說。
  真要命,搬家与帶孩子如何同時進行?
  事在人為,總有辦法,南孫用一日時間搬好地方,再到飛机場把嬰儿接到,抱回家中,保姆暫時睡地板,嬰儿睡沙發。
  整整一個星期,利用午膳空檔及下班時間,她把一個四口之家弄得井井有條。
  精神再好,勁道再足,南孫也累出兩個黑眼圈。
  但是那嬰儿!
  該怎么說呢,她如小小太陽,照亮整間公寓。
  濃密如絲般黑發,大眼珠,小鼻子,乖得不覺得她的存在,有時候半夜听到嬰儿啼哭,還是隔壁人家那些惡小人。抱在手中,不舍得放下。
  特別認得老太太,會同她打招呼,叫她抱。
  南孫再次戀愛,這次選對了對象,嬰儿肯定還她同等的愛,倘若不是更多。
  嬰儿香彌漫一室,什么都以她為中心,洗澡沒有,牛奶都喝光了嗎,今天有沒有听音樂……南孫買了一疊育嬰指南回來細讀,似乎要開始飼養嬰儿事業。
  王永正找她几次,她只推沒空。
  他學乖,再走祖母路線,這次來到新的蔣家,王永正嚇個半死。
  門一打開,南孫抱著女嬰儿出來。
  她笑著說:“愛瑪琴,叫叔叔。”
  那女嬰忽然笑了起來,王永正怔怔地看著小人,誤會了,她有南孫一式一樣的眼睛,他以為她們是母女,南孫有私生儿。
  震惊的王永正好不容易才定過神來,卻能夠豁達地想,管它呢,一于愛屋及烏,不由自主接過那個孩子。
  南孫一點也沒發覺小王神色轉折過程。
  蔣老太太說:“你們出去好了,這里由我照顧。”
  南孫松口气,“永正,今天我要打三千分游戲。”
  “要求太低,最高記錄是十万分。”
  南孫一路上吹著口哨,王永正發覺曲子是田納西華爾滋。
  他為她高興,她一次比一次開朗,這是事實。
  王永正問:“最近貴厂爭取到新合約?”
  “下季運出三十三万件女裝。”
  “通行都知道了,成績不錯。”
  “謝謝。”
  “是你的功勞吧?”
  “怎么可能,一雙手一個腦做得了?群策群力。”
  “听說你那組人長期朝九晚十二。”
  “沒法子,”南孫開玩笑,“你又不是沒看見,我家有老有小,多重的負擔。”
  王永正回味南孫的話,不出聲。
  “孩子快九個月,馬上會走路說話。”南孫仍然喜孜孜。
  永正困惑之至,“她姓什么?”
  “謝。”
  “上次到府上,可沒看見她。”永正從來沒有問過那么多問題,這次他再也不能維持緘默,保持風度。
  南孫眨眨眼,立刻知道王永正搞錯了,他焦慮的神情使她訝异,沒想到他會這么關心,但他對女朋友的私生儿看法如何?南孫也好奇。
  她微笑:“你以為是我的孩子。”
  永正張大嘴,又合攏,心中大大懊惱這次誤會,太不敏捷了,根本不應該發生的,或許太著急了,一下子露出真相。南孫是個敏感慎密的人,這次印象分一定大打折扣。
  南孫的聲音轉得有點憂郁,“但愿我有那樣的女儿。”
  永正盡量放松,“將來一定會有子女。”
  “要付出很大的心血,在我的環境里,尚有其他較為重要的選擇,魚与熊掌,不可兼得。”
  王永正咳嗽一聲,忽然謹慎起來,不表示意見。
  南孫看著他笑。
  隔了很久很久,永正低聲說:“即使那是你的孩子,我也能愛屋及烏。”
  南孫詫异,希望他知道他在說些什么,這樣大的允諾,要以行動表示,不應輕口道出,她并不相信他做得到,但相信他這一剎那的誠意。
  “讓我們開始比賽吧。”南孫說。
  兩人在那夜都盡量忘記稍早發生過的事。
  鎖鎖過了兩星期才回來。
  南孫去接她,她沒有行李,不施脂粉,架著一副大大墨鏡,一言不發,跳上街車。
  南孫問:“去哪里?”
  鎖鎖答:“恐怕又要到蔣府打扰几天。”
  南孫搞笑:“母女雙雙來,也不怕把我們拖垮。”
  鎖鎖伸手拍打南孫。
  不用說,南孫也知道,朱鎖鎖謝宏祖兩夫妻出了紕漏。
  到了家,鎖鎖累得倒頭便睡。
  南孫見一切無恙,放心回公司,直忙到深夜。
  南孫案頭有一枝銅座綠色玻璃罩的台燈,光線很舒服,她就靠它挑燈夜戰。
  鎖鎖睡醒了,摸上寫字樓,女秘書替她開門,她看見辦公桌后的蔣南孫,覺得有一种權威,是,人的時間用在哪里是看得出的。
  南孫當下詫异地笑:“你怎么來了。”
  鎖鎖打量環境,“你可身居要職了。”
  “有什么榮譽可言,人要吃飯。”
  “看上去真神气。”鎖鎖有點仰慕。
  南孫笑得前仰后合,“哎呀,你倒來羡慕我。”
  “出門次數多不多?”
  “不大輪到我,由二老板親自出馬,我不過打理极之瑣碎的事。”
  “我看,不消一會儿就升級。”
  “不一定的,老板要辦事的時候想到我,等到論功行賞的時候,又是另外一批人,怨不得。”
  “你像是見了很多世面。”
  “就單准你一個人老練不成。”
  鎖鎖苦笑,“我簡直歷盡滄桑。”
  “怎么了。”
  “謝宏祖要同我分手。”
  南孫一听,頭馬上痛起來。
  “我的事業,便是与男人糾纏,真沒出息。”
  南孫只得說:“做一行厭一行。”
  “你怎么說?”
  南孫伸手推開桌上的文件与樣板。
  “小謝一直像是很愛你。”
  鎖鎖簡單地說:“現在不愛了。”
  這倒也好,完全接受現實。
  “他要同趙小姐結婚。”
  “鎖鎖,那就算了。”
  “你明白嗎,与我在一起一日,他父親就把他擱在冷宮一日,最近老爺身体不好,他害怕得很。”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南孫,以前我們也都不是這樣的。”
  “如果你問我,我覺得到了分手的時間,就該分手。”
  “拖一拖能夠使他生活不愉快。”
  “你拿腳踩他,身子就不能高飛,划得來嗎,你仔細想想。”
  “南孫,你几時看得那么開?”
  “我父去世那一天。”南孫歎口气,“你說得對,鎖鎖,我們都不一樣了。”
  鎖鎖狡獪地笑,“待我找到适合的對象,才同他离婚。”
  南孫看著她,“這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
  “說些愉快的事,明天我要賣房子了,令祖母的老本可能賺得回來。”
  “真的?但是恐怕与她五官了吧,已經賣斷給你。”
  “我賺利息已經足夠。”
  南孫黯然,“若不是銀行逼倉,我父不至激气致死。”
  “南孫,告訴我關于你的新男友王永正。”
  南孫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再也無暇搞男女關系。”
  “老太太說他是。”
  “她誤會了。”
  鎖鎖只是笑,老友的心情灰過炭,換了七個話題都無法令她高興,即使是朱鎖鎖,也覺技窮。
  “你還不下班?回家我向你報告令堂之近況。”
  南孫終于抓起手袋。
  女秘書待她們走了才恭敬鎖門,鎖鎖發覺南孫隱隱已有將軍之風范,暗暗欽佩。
  鎖鎖問:“愛瑪琴有無麻煩?”
  “她,她是我生活里唯一的樂趣。”
  “南孫,公道些,不止是她吧。”
  南孫想一想,承認:“是,還有玩電子游戲。”
  鎖鎖啼笑皆非。
  自那日起,鎖鎖消极地躲著謝宏祖,他追到歐洲,她即刻先遣走女儿,跟著避到朋友家,他回來,到處打听她的行蹤,終于找到南孫。
  謝宏祖非常惱怒,他為此雇了私家偵探,弄得好大陣仗。
  他怒气沖沖找上南孫的寫字樓,本來想發作,一見南孫,气焰被她臉上一股冷冷的威嚴逼了回去。
  他只埋怨說:“蔣消极,你不該陪她玩。”
  “看樣子她不愿意,你只好等五年了。”
  “我會給她很好的條件。”
  “你?”
  “家父鼎力支持我。”
  支持儿子离婚?南孫從來沒听過這樣的謬論。
  “她不會失望。”
  “我想沒有用,物質方面,她說擁有的,也很丰富。”
  謝宏祖叫出來,“她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呢?”
  南孫說:“我不只得,我一直不知道做謝宏祖太太有什么好處。”
  小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至少把女儿還我。”
  說到愛瑪琴,南孫也緊張起來,“不行,她只有這個孩子。”
  “我也只有這個孩子。”
  南孫拉下臉,“倘若這是你的看法,我們見官好了。”
  謝宏祖忍气吞聲,“那么請她爽快地同我分手。”
  “你同我說這些話有什么用呢,不必在這里浪費時間了。”
  謝宏祖咬牙切齒地說:“都是你教坏了她,你這种嫁不出去,視异性為仇敵的女強盜!”
  南孫第一次听到這個新奇的說法,一般都抱怨鎖鎖帶坏她,所以一怔,隨即笑起來。
  小謝發現他完全不得要領,白白地上來娛樂了蔣南孫。
  他瞪著南孫,女人,女人几時便得這么可怕,買她不動,嚇她不怕。
  他只得憤怒地离去,把事情交給律師。
  星期天,南孫蜷縮在床上,不肯醒來,直至鎖鎖抱著愛瑪琴哄她起床,那小小的孩子有點餓,不住舔著南孫的耳朵,看看是否食物。
  南孫摟著她,藏進被窩,對她說:“愛瑪琴,假如你知道生命有几許荊棘,你的哭聲會更加響亮。”
  鎖鎖說:“我們今天搬出去,同阿姨說再見。”
  南孫一聲“唉呀”,掀開被窩。
  要走了,生活要重歸寂寞。
  鎖鎖知道她想生命,南孫穿著運動衣就睡了,拖著一頭早應修剪的頭發,身上起碼多了五公斤脂肪,弄得邋邋遢遢,這是她逃避現實兼自我保護的方法。
  鎖鎖覺得南孫像從前的蔣太太,無奈地做個彀子,把自己裝起來,過得一日算一日。
  “看你,像個叫化子。”
  “不要夸張。”
  “女人怎么可以沒有感情生活呢,你看令堂過得多好。”
  南孫洗臉。
  “你怕了?我還沒怕,你怕什么。”
  南孫漱口。
  “我這才知道你真的愛他。”
  “曾經,鎖鎖,請用過去式動詞。”
  鎖鎖看著她,不置可否。
  南孫扯過外套,“來,我送你們。”
  鎖鎖瞠目結舌,“衣服也不換?愛瑪琴,我們快走,我們不認識這位阿姨。”
  鎖鎖与謝氏耗上。
  雙方聘了律師對壘。
  謝宏祖親自去看過鎖鎖。
  她穿戴整齊了出來見他,名貴的香奈儿時裝,御木本珍珠,一邊抽煙一邊微笑。
  她并沒有動气,但他說的話,她一句也沒有听進去。
  她知道丈夫与趙小姐已經同居,并代表她出席一切正式宴會,不過,趙小姐的身份將永遠滯留,不得提升。
  鎖鎖不是不覺得自己無聊的,何必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會計較,但一方面她也想表示她有資格生气,能夠使謝家覺得棘手也好,他們都是蜡燭,太好白話了也不行,他們很懂得如何踐踏一個無倚無靠的女人。
  謝宏祖說來說去那几句話,鎖鎖覺得悶,便開始喝酒,本來已經有點酒量,現在更加杯不离手,可惜從來沒有醉過。
  愛瑪琴學會走路,趁保姆不在意,搖搖晃晃走出客廳,見是母親便加快腳步,小小的她已不認得父親,靜靜地看著陌生人。
  謝宏祖知道這安琪儿般的小孩是他女儿,剛想過去抱她,保姆已把她領走。
  雙方談判唯一的結果是,他每星期可以來看愛瑪琴。
  鎖鎖一點也不擔心,謝宏祖沒有良心,過三個月,求他未必肯來。
  謝家也對朱女士下了差不多的裁決,“明年她會答應离婚,屆時她會厭了這項游戲。”
  這左右,南孫決定振作起來。
  她參加了健体會,黃昏溜出去做半小時運動,淋了浴才回公司,開始節食,本來一口气可以吃兩只飯盒子,此刻改吃酸奶,到底還年輕,很快見了功。
  女同事問:“為他?”
  南孫學著鎖鎖的口气,“為自己。”
  她定期做按摩、理發、穿新衣服,把那种永恒性大學三年生的气質清除。
  王永正卻有點失望。
  修飾后的南孫同商業區一般高級女行政人員沒有什么分別,名貴牌子的行頭,嫵媚中帶些英气,說話主觀果斷……他比較喜歡從前的她,像亦舒科學生,不修邊幅,自然活潑。
  但人總是要長大的,王永正嘗試欣賞新的蔣南孫。
  在她升級那一日,他為她慶祝。
  南孫獨自喝了半瓶香檳,已經很有感慨,她說:“我也真算一個遲熟的人,經過多年被人家踢來踢去的日子,現在總算完全獨立自主了,來,永正,真值得干杯。”
  她又喝干杯子。
  “我有點躊躇滿志是不是,原諒我,因為我剛剛發覺,我一切所有,全靠自己雙手賺來,沒有人拿得走,永正,我竟然成功了。”
  永正拍拍她的手,知道她醉意已濃。
  南孫略現狂態,“沒有人愛我也不要緊,我愛自己,仗已經打完了,我將慢慢收复失地。”
  永正沉默,他听得出狂言背后的辛酸。
  南孫長長呼出一口气,“你相信嗎,曾經一度,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南孫,听我說話。”
  “我在听。”
  “南孫,讓我們結婚吧。”
  南孫醒了一半,怔怔地看著男朋友。
  真突兀,怎么會在這种時候求婚。
  還有,她之所以什么都肯跟他說,就是因為從來沒想過要嫁他,現在怎么辦?
  南孫非常非常喜歡王永正,做夫妻最最合适,但問題是她完全不想結婚。
  “不,”南孫搖頭,“我已經有一個家。”
  “你需要自己的家,丈夫,孩子。”
  南孫但笑不語。
  “你擔心祖母?”
  “不,我不要結婚,就是那么簡單。”
  “你不愛我。”
  “這是什么話,誰會笨得去嫁一個深愛的人。”
  王永正以為南孫說的是醉話,不去深究。
  “同居也許,你認為如何?”
  王永正搖搖頭,“永不。”
  南孫問:“為什么?好處才多呢,每年省下來的稅可以環游世界旅行。”
  王永正老大不悅,他也喝了几杯,“你以為我是什么人,隨便与人同居。”
  “我很尊重你,永正,但這是我個人原則,我不結婚。”
  “荒謬。”
  南孫狡獪地笑一笑,她不上這個當,好不容易熬過种种難關,生活納入正軌,她要好好為自己生活几年。
  “永正,祝我更進一步。”她顧左右而言他。
  “我等。”永正說。
  南孫莞爾,他會嗎?
  報上登出來,世家女名媛王淑子小姐做了五月新娘,那幸運的新郎真是章安仁先生。
  資本主義社會展揚財富的手法頗為庸俗,一切都以万惡的金錢衡量:新娘子的婚紗由意大利名師設計,親自飛羅馬三次試身,頭上鑽冕真材實料,耗資若干若干,一張帳單流水似列出來,酒席費等于普通人家一層公寓。
  南孫一邊吃梳打餅干,一邊詳讀花邊新聞,餅屑落在彩色大頁上,她抖一抖,繼續看下去。
  新娘子在圖上并不漂亮,個子小小,款式清純的婚紗毫不起眼。
  南孫想,“一定是我妒忌的緣故。或是照片拍得不好,但章安仁确是高攀了,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鎖鎖看見南孫閱報閱得愁眉苦臉,一筒梳打餅干吃得七零八落,便趨過臉去看。
  一看看出興趣來,“哈,蔣南孫你拿床單剪個洞往身上罩也比她神气。”
  南孫白她一眼,“我最不愛听這等昧著良心說出來的阿諛奉承。”
  “我卻是真心,蔣南孫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你終身影迷。”
  南孫不出聲。
  “你結婚的時候,我來打扮你,替你做一場大show,我也認識哪些周刊的總編輯,一般同你登出彩色照片……”
  南孫看她一眼。
  鎖鎖說:“你仍愛他是不是,真沒想到。南孫,這社會是個血淋淋的大馬戲團,你若要生活好過,必須游戲人間。”
  “馬戲團?為什么我老是扮小丑,你看,人家演的是公主。”
  鎖鎖答不上來。
  過一會儿她問:“南孫,你覺得我是什么?”
  南孫想一想:“蜘蛛精。”
  “咦!”
  晚上出去的時候,愛穿黑色的鎖鎖,一照禁止,便想起南孫,說她像蜘蛛精,覺得這是一种恭維,她知道姿色比早年差得遠了,本來由她安排劇本里的景時人,現在都蠢蠢欲動,要另謀出路。
  身邊仍然有人,不愁寂寞,卻已不是頂尖的那批,有時她情愿不出去,留在家中陪愛瑪琴。
  午夜夢回,鎖鎖感覺彷徨,好几次仿佛回到區宅舊店,木樓梯吱咕吱咕響,舅母來開門,不認得她,她知道找對了地方,因為聞到出爐面包香。
  當中這七八年好像沒有過,清醒的時候她不住喃喃自語:朱鎖鎖,不怕,不怕,現在你再世為人,什么都不用怕。
  原來小時候受過內傷,終身不能痊愈。
  可是太陽一出來,她又忘了這些,去忙別的。
  鎖鎖同南孫說:“令祖母同我說過好几次,王永正是個好對象,勸你把握机會。”
  “就把他視作南孫最后的春天好了。”
  “令祖母很擔心。”
  “太遲了,蔣氏早已絕后。”南孫笑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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