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她輕輕站起來,“我去做咖啡。”
  “這几天你也不必上學了。”
  可晴在廚房里,電話鈴響起來。
  許仲軒馬上取起筒,“你為何糾纏不已,”他并無刻意壓低聲線,“知道我在這里又怎么樣,哼,我要說的已經說盡。”
  可晴為少屏難過。
  “我不會允許你傷害她,是,事情出乎我意料,我真沒想過會有人對我那么好。”
  可晴斟咖啡的手怔住。
  “我与她之間有許多共同嗜好与理想,我厭倦了你的怨言,對你做人態度畏懼,我不想与你做一丘之貉。”
  可晴雙唇顫抖,扶住廚房柜台才能站穩。
  “我已對你做出補償,日后我會向可晴坦白,該筆款項去了何處,不要企圖勒索或是威脅我同歸于盡,那樣只有使我更加厭惡你。”
  可晴勉強抬起頭來。
  然后,她听見許仲軒放下電話。
  “可晴,讓我來幫你。”
  一轉頭,他已換了聲音,變成另外一個人。
  人心,真是天下最黑暗的地方。
  可晴一額冷汗,知道她已掩飾失敗,只盼許仲軒看不出來,她說:“你還不去上班?”
  “我中午再來看你。”
  他一走,可晴才松口气。
  鄰室的對白又再次出現。
  這應該是最后一次了吧。
  “剛才,有人來找你。”
  “誰?”
  “一個漂亮蒼白的年輕女子,口口聲聲找孟少屏。”
  “什么,是她?”
  “你們是仇人吧?”
  “不,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她是否就是你設計陷害的那個女子?”
  “不錯,就是她。”
  “看樣子,她已經拆穿了你。”
  “不可能,除非——”
  醫生接上去:“除非他已把一切告訴她。”
  病人忽然凄厲地笑起來,“那多好,她會原諒他嗎,他會得償所愿嗎,哈哈哈哈哈。”
  “你為什么笑,這并非一件好笑的事。”
  可是孟少屏笑得聲嘶力竭,“醫生,他真的愛上了她,他居然真的愛上了她。”
  “很明顯地,她比你可愛,比你值得愛。”
  忽然之間,孟少屏又痛哭起來,那哭聲同笑聲差不多,一時分不清楚。
  “于是我失去了一切。”
  醫生冷冷說:“你放心,他們二人,也沒得到什么。”
  可晴听到這里,用手掩住耳朵,大聲叫嚷:“夠了,夠了,別再說下去了。
  她用手大力捶牆,但是她知道,即使打出血來,也于事無補。
  她追出去。
  她沖進張醫生診所,大力推開看護,叫道:“孟少屏,你出來!”
  門打開,孟少屏走出來。
  看到她,可晴大吃一惊,一日一夜不見,少屏枯槁得似活骷髏一般,她面如死灰,瘦削憔悴,但看到了可晴,卻沒有太大的意外。
  她輕輕:“你終于知道了。”
  可晴不相信這就是平日刁鑽活潑的孟少屏。
  少屏身段本來极之圓潤丰滿,時常為女同學妒羡,如今那麗影不复再見,她瘦得連牙齒都凸了出來。
  人斷然不會在一日之間起這么大的變化,由此可知可晴在這段日子里根本沒有好好關心少屏。
  張醫生倒也大方,“你們趁這机會好好講清楚吧。”他退出房間。
  可晴輕輕問:“為什么?”
  少屏凝視她,半晌才說:“你擁有那么多,我妒忌你。”
  可晴吸一口气,“我与你均不獲父母歡心,我以為我們同病相怜。”
  少屏笑起來,“你太謙虛了。”
  “我一直愿意与你分享我的一切。”
  孟少屏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語气充滿嘲弄,“是嗎,”她學著保姆的口吻:“孟小姐,這雙鞋你拿去穿,還十分新淨,妹妹已經不要,”停一停她模仿秦老先生的聲音:“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那個女孩子。”
  可晴錯愕地看著她,“這些年來,你的感受一直如此難堪?”
  “是,我只是你身邊的書僮。”
  “我當你是好友。”
  “你心目中的好友,即是千依百順,侍候在你左右,替你辦事,矮半截的佣人,秦可晴,你不知我多么討厭你,憎恨你。”
  可晴還以為,挨罵的該是孟少屏,她才是受害人。
  “我哪一點比不上你,我不過窮一點。”
  這是她倆之間的鴻溝,孟少屏永遠不會明白,秦可晴心靈中其實也一無所有。
  “現在,你還得到了他。”
  這下子,連可晴都笑了,“少屏,原來你一點也不了解我,我倆從頭到尾,都不是朋友,這使我相信整件事,我也有錯。”
  可晴站起來。
  少屏忽然問:“他已向你坦白,所以你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可晴搖頭。
  少屏愕然,“那么,你聘請私家偵探?”
  可晴指指耳朵,“我听得見,記得嗎?”
  她离開診所。
  回到公寓,只是換了一身比較舒服的衣服,取了旅游證件,她便買飛机票回家。
  說也奇怪,在飛机上,她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覺。
  原先,可晴以為自己會不住啼哭,直到眼珠子掉出來,她低估了自己,她很冷靜,雖然內心已經震碎,但是皮囊卻看不出痕跡。
  司机一看見她便迎上來。
  “妹妹,這一邊。”
  可晴心頭一熱,強忍住眼淚。
  她問:“好嗎?”
  “大家都好。”
  “請告訴甄律師,我已經回家。”
  “我們一早已經通知他。”
  回到大宅,推門迸廳,女佣已經在一旁侍候。
  她們一言不發,只用微笑表示歡迎。
  可晴走進祖父書房,輕說:“我回來了。”
  經過冒險的路程,看過千奇百怪,還是覺得家里最好。
  大書桌上一只水晶盆里仍然放著柚子及檸檬,香气扑鼻。
  祖父卻永遠不會回來。
  可晴摸一摸他用過的筆紙,靜靜掩門。
  甄律師匆匆赶到。
  “可晴,過來。”
  他緊緊擁抱她。
  可晴鼻子都酸了。
  “可晴歷險記終于結束了。”
  可晴苦笑,無言。
  “你且休息,一切有我幫你善后。”
  “不,我不累。”
  “我曉得該怎么做。”
  可晴看著這個精明的律師,“你打算怎么做?”
  甄律師難掩惱怒,“立刻截斷這二人經濟來源。”
  可晴長歎一聲。
  半晌她說:“已出之物,我不打算追究。”
  “什么?”
  “把錢追回來我也無用。”
  他頓足,“可晴你再不長大真會叫人痛心。”
  “這筆款子,我是否拿得出來有余?”
  甄律師答:“那自然。”
  “那就算了。”
  “孟少屏的薪酬呢?”
  “付到她拒收為止。”
  “可晴,你何等懦怯。”
  可晴牽牽嘴角,不想解釋。
  過一刻她問:“甄律師,你一早知道不妥?”
  “首先,我從來不相信孟少屏這個女孩子。”
  可晴又歎口气,“你們都看得出來。”
  “每次來到這里,她都眼珠子亂轉,四處張望探索偷听,多次,保姆發覺她翻你抽屜,還有,把你的衣服逐件穿起來,對牢鏡子搔首弄姿,這些,都是不安分的跡象。”
  可晴怔怔地听,“我一點也不覺得。”
  “你需要同伴,我們才不予阻止。”
  可晴低下頭。
  “接著,你們出去讀書,無端端出現了這個專會獻殷勤的許仲軒。”
  可晴不語。
  “一開始就孤立你,叫你搬到他挑選的地方住,好控制你,兩個人一男一女不約而同叫你開支票,需索無窮,這是好現象嗎?”
  “你當時并沒有拆穿他。”
  “秦小姐,我講得唇焦舌燥,你會听我?差點將我推出門去絕交。”
  是嗎,可晴茫然,她都不記得了。
  女佣人過來說:“許先生的電話找妹妹。”
  甄律師看著可晴,“你在不在?”
  可晴答:“不在。”
  “几時回來?”
  可晴答:“對他來說,我永遠不知所蹤。”
  甄律師對佣人說:“你听到了?”
  女佣很寬慰去回复許仲軒,由此可知,她的事情,全家人都知道。
  每個人都看出紕漏,只除了她。
  甄律師說:“你休息吧。”
  “我真笨。”
  甄律師這時候講了真話:“那是所有少女的通病。”
  可晴坐在搖椅里看著天花板無比疲倦地說:“我竟誤會他愛我。”
  甄律師聞言緩緩轉過頭來。
  “到了后來,他的确愛上了你。”
  可晴拼命搖頭,“不,他是孟少屏同党,他們設下陷阱只圖我的財產。”
  甄律師惻然,“這件事令你受盡折磨,你看你瘦多少。”
  可晴說下去:“一得手他們就預備私奔,只是許仲軒想得到更多。”
  “其實,他不可能得到更多。”
  可晴抬起頭來。
  “你不是一直抱怨銀行泄露你的財政狀況嗎,真是大意的孩子,我若不是你的監護人,他們若不要我加簽批准,怎么會把你的秘密告訴我。”
  啊,所以甄律師什么都知道。
  “老先生替你想到一切。”
  祖父也知道她會受騙,而且,也一定會有人來騙她。
  該剎那可晴覺得整件事非常滑稽,她忍不住笑起來。
  笑到一半,掩住嘴,呵,多么像少屏。
  她倆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無意之中,彼此沾染對方的習气。
  甄律師告辭前說:“當是在社會大學交學費讀了一個課程,切莫悲傷。”
  可晴點點頭。
  回到房間,她垂頭看到自己的胸膛里去,那里,已經有一部分被掏空,永遠不會复原,自此之后,她會特別沉默,以及特別自卑。
  秦可晴表面上像是恢复了正常生活。
  她轉了校,在本市升讀,年輕的女性巨額財產承繼人,或麻或疤,或聾或痴,總有其吸引性,她又結交一批新朋友,不乏社會活動。
  她照樣到會所游泳打球。
  而且,又見到了林永昌与張家洲兩表兄弟。
  當時可晴閉上眼睛在晒太陽,正覺得紅日刺目,剛想走回室內,有人同她打招呼。
  她一時沒把對方認出來。
  “我是張家洲,記得嗎?”
  可晴只得點點頭。
  “听說你家私人泳池即將蓋好,以后想必少見你了。”
  咦,消息傳得真快。
  “几時到你家玩。”
  那年輕人似乎沒有先頭那么可憎。
  他靦腆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們——”
  可晴立刻說:“我從來沒有那么講過。”
  張身后的林永昌一邊搔頭一邊賠笑,“也許,我們是冒昧了一點,得罪你的朋友。”
  啊她的朋友,是指孟少屏吧。
  “你那牙尖嘴利的朋友呢?”
  他倆猶自心惊膽跳,可晴覺得可笑。
  “她去了升學未返。”
  “給她數落過,沒齒難忘。”聲音充滿余悸。
  可晴看著這對永遠長不大的富家子,既好气又好笑。
  “听說你的耳朵已經醫好了。”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了。
  可晴點點頭。
  “那多好,都听得見了嗎?”
  可晴又點點頭。
  識趣的人應該改變話題,可是這一對活寶哪里懂這個,繼續好奇地追問。
  “听說把腦袋打開,裝一枚小型電腦進去,代替神經,接通腦部,可是這樣?”
  奇怪,是誰把這些事告訴他們。
  另一位接上去:“那,你不是成了科幻小說中的机械美人嗎?”
  可晴這時有兩個選擇。
  一是謙遜地答:哪里哪里,不敢當,不敢當,可是她選了另外一個答案。
  她笑笑說:“可不是,為了配合,我還換了頭顱,晚上睡覺時,把頭一旋,擰下來,放一邊,不知多方便。”
  林永昌与張家洲張大了嘴,隨即頹然,“秦可晴,你仍然不喜歡我們。”
  可晴看著他倆,“我有那樣過嗎?”
  他們兩兄弟見毫無進展,彼此抱怨著走開。
  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發呆,后來才想:咦,怎么會有興趣奚落人,難道是痊愈了?
  不,傷口仍在,只不過,人總得活下去,往前進,她也不例外,豈可為一次失意永久沉淪。
  一當有空閒,她便惆悵地怀念許仲軒的大手,她最迷戀握住他雙手該剎那,以后,無論碰到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事,都不會有那种感覺。
  以后,她再也不會由衷地笑出來,世上已沒有剩下有什么值得笑的事。
  她漸漸接受事實,替祖父清理遺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机构去,書報雜志,通知公立書館人員來鑒定,看他們要不要。
  還有些零星古玩圖章石頭,都贈予甄律師。
  一只鎖著的抽屜,只有可晴知道鎖匙在花瓶里,輕輕打開,發覺什么都沒有,只有几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跡,上面寫著:給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開一封閱讀。
  可晴大奇,數一數,只得十封信。
  她脫口而出:“那么,十年之后呢?”
  第十封信殼上注明:至此你應該長大,不必祖父再給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淚,立刻拆開第一封信閱讀。
  “妹妹,記住,堅強樂觀地生活,從各种經驗中學習成長,祖父永遠愛你。”
  短短几句,毫無新意,像那种老式日記本子上每頁底下的醒世恒言,可是由祖父親筆寫出,可晴感覺完全不同。
  她握緊信紙,默默流淚,卻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師推門進來,“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馬上抹干眼淚。
  “到底年輕,腫眼泡也好看。”
  “有事嗎?”
  “今日,存款被打回頭。”
  “什么?”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勞。”
  “不是自動存入戶口嗎?”
  “她結了戶口。”
  “人呢?”
  “不知所蹤,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強烈自尊心,与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徹底變一個坏人。
  “你不是替這种人擔心吧?”
  可晴搖搖頭。
  “她比你机靈聰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語。
  “許仲軒的建筑公司生意不錯,你不會相信,他把你視作合伙人,每月賬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潤,全部付給你,你說奇不奇。”
  可晴不發一言。
  甄律師忽然說:‘有無考慮過原諒他?”
  可晴牽牽嘴角。
  她听懂甄律師弦外之音: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找對象也實在不容易,糊涂一點,彼此遷就,也吃虧不到什么地方去。
  多么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聲,“以后再談吧。”
  可晴卻說:“甄律師,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這种事。”
  甄律師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這倒叫可晴意外,他從前死不認錯,覺得管教可晴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長大不少,經一事,長一智。”
  可晴感慨地:“只有一件事我永遠肯定:你終身是我良師益友。”
  甄律師感動了,“是嗎,我不是那多管閒事,嚕嚕嗦嗦的中年漢嗎?”
  “當然不。”
  多年來的精誠沒有白費。
  佣人過來說:“圖書館派了人來。”
  甄律師問:“可是把舊書捐出去?”
  “正是,祖父說,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贈,公諸同好。”
  “他的确豁達,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師到門口。
  小會客室已坐著一位年輕人,粗眉大眼,只穿卡其褲与白襯衫,但是朝气勃勃,惹人好感,一見可晴,立刻遞上名片。
  可晴低頭默讀:政府助理圖書館長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多么貼切的名字,家長像是一早就猜到他會与書本結下不解之緣。
  “謝謝你走這一趟。”
  “不客气。”
  “請隨我來。”
  可晴帶他進書房。
  “書全在架子上,還有,這邊有一小小貯藏室。”
  年輕人只見書房有一面牆壁的書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書本,尚未細看,就已經忍不住問主人家:“為什么要捐出去?”
  可晴詫异,“那樣,才能大家看呀。”
  年輕人有點慚愧,“是,是。”
  佣人沏了一壺龍井出來,放在書桌上。
  可晴說:“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趨近看書脊,已經呆住,“呵,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攝住。
  可晴輕輕掩上門。
  她處理了一些功課,又同上門來的裝修師討論換窗帘細節,整個上午過去了。
  天气已轉暖,她叫人把長窗推開。
  午飯時間到了,可晴一走近飯桌,看到兩副筷子。
  “咦,還有誰?”
  女佣說:“書館那位先生還未走,我以為他留下吃飯。”
  可晴納罕,“還未走?”
  她推開書房門,只見那個叫屈展卷的年輕人坐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書,他四周圍全是打開的書本。
  可晴不禁好笑。
  這分明是個書虫,今日無意之中找到他的歸宿。
  只見他額角冒著亮晶晶的汗珠,對這批藏書愛不釋手,東翻翻,西翻翻,像小孩進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聲。
  他沒听見。
  可晴只得問:“在舍下便飯可好?”
  “嗄?”他抬起頭來。
  “在這里吃飯可好?”
  “我不餓。”
  可晴從未見過那么傻气的書呆子。
  “喝碗湯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個寶藏!”
  可晴笑笑,“他喜歡書。”
  “不,你來看,這是海明威親筆簽名《戰地鐘聲》初版,這,這是羅倫斯在德國印制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該書當年在英國被禁,只得移師歐陸出版。”
  他看著可晴,覺得這女孩大約不知情。
  “他都告訴過我。”
  “拿到蘇富比或佳事得拍賣,价值連城。”
  可晴微笑,“書館館長也計較錢嗎?”
  他搔著頭笑了,“這——”
  “捐給圖書館保存多好,不必我費心書本會發霉潮濕。”
  “我代表廣大市民多謝你。”
  “現在,可以吃飯了吧?”
  “當然可以。”
  他很健談,也很能吃,聲稱肚子不餓的他添了兩次飯,可晴早已住筷,看著他吃。
  “我在貯藏室看到各种漫畫初版,大開眼界,從張樂平的三毛到比亞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嘩,我興奮得手足無措,秦小姐,請你見諒。”
  可晴頷首不語。
  “你有無翻閱過這些書?”
  “每一本我都仔細讀過。”
  “你真幸運。”
  “祖父怕我寂寞,時時鼓勵我讀書,你呢?”
  他展開陽光般笑容,“我自幼是書虫,家父是《光明日報》的總編輯,我時時到報館資料室看書。”
  “呵,我們家一直訂閱《光明日報》,祖父說,單讀社論,值回報价。”
  “社論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電話鈴響,女佣去接听。
  “甄律師,妹妹在吃飯,要叫她嗎?”
  “不不,那年輕人還在?”
  “尚未走。”
  “可晴与他談得來嗎?”
  “非常投契。”
  甄律師寬慰地笑,挂斷電話。
  女佣也滿面笑容。
  年輕人忽然醒悟,“呵時間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門口說:“秦小姐,今天真是一個愉快的經驗。”
  可晴答:“我也覺得。”
  兩人都由衷地高興。
  “待我回去報告后即來搬書。”
  “請隨時与我聯絡。”
  多么有趣坦誠的年輕人,与許仲軒剛相反,仲軒一上來就存心隱瞞一切。
  正當以為沒事人一樣,她又忍不住惆悵。
  從前,每到這個時分,祖父總會去午睡片刻,她便一個人蹲在書房內看書。
  那些書,都是老先生為她置下。
  得到的已經那么多,再也不應抱怨。
  女佣走過來,“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
  “沒問題。”
  “有三十位客人呢。”
  “你准備五十人自助菜吧。”
  “消息真靈通,泳池一蓋好就有人來借。”
  “熱鬧點好。”
  “你也參加?”有點盼望。
  “不,”可晴說,“我另有節目。”
  “不如同他們一起玩。”
  可晴搖頭,“太喧嘩了。”
  “那么,別借給洛小姐。”
  可晴笑,“小器的人沒有朋友。”
  “都來白吃白喝呢。”
  可晴倒過頭來勸她:“人清無徒,水清無魚,去,去聯絡酒店叫他們送酒菜來。”
  女佣無奈地笑著走開。
  她一定在廚房里發牢騷,可晴听見她抱怨。
  “妹妹這种脾气是必然吃虧的,怎可以予取予攜。”
  是園丁的聲音:“不怕,那樣好,積福,不比刻薄人家,子孫不昌。”
  “唉。”
  “妹妹自有分寸。”
  可晴站起來,走到園子,對白聲才隱去。
  听得太多,說得太多,知得太多,全無益處。
  可晴回到樓上,撥電話找到張思憫醫生。
  “可晴,情況怎么樣?”
  “張醫生,如果你路經我這,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笑,“你有事,我下星期便可經過你家。”
  可晴有點不好意思。
  “免我挂心,可否先透露一點消息?”
  給他一問,可晴疲態畢露,“我想你給我耳朵裝個開關,不該听的話,統統听不見。”
  “怎么,情緒欠佳?”
  “是,生命誠可怖。”可晴頹然。
  張醫生笑出來,“有這种事?”
  “張醫生,我想你幫我取出助听机,它并無使我快樂,它增加我煩惱,我情愿無聲無息過日子。”
  張醫生沉默片刻才說:“可晴,任何醫生都不能給你快樂。”
  “對不起,張醫生。”
  “我下星期三之前一定來与你詳談。”
  可晴放下電話。
  她換上泳衣,走到泳池,躍下水中。
  呼吸汽泡一連串升上池面,水底碧綠幽暗,十分靜寂,是一座避難所。
  童年時她潛泳多時不上水面,令祖父擔心,他設計泳池時決定在池底安裝探射燈,說好要她升上來時便開燈示意。
  祖父每一項細節替她設想妥當,無微不至。
  忽然之間,射燈一明一滅,連接三次,可晴急急沖上水面,哽咽著叫:“祖父,祖父。”
  泳池邊一個人也沒有。
  她披上浴袍,“誰開啟射燈?”
  沒有回應。
  可晴坐在池旁淚如泉涌。
  “我明白了,”她說,“祖父,我不該自暴自棄,我會克服這一個難關。”
  園子處兩名工作人員正在做最后維修,“這個掣通往何處?”
  “泳池底。”
  “泳池如此豪華?”
  “正是。”
  “嘩,有錢真好。”
  “少見多怪,井底之蛙,有些人家還有咸水池,你見過沒有?”
  工作人員笑著散開。
  周末,人客一早就來了。
  可晴沒有親自招呼,卻吩咐道:“咖啡果汁松餅三文治招待,切勿怠慢。”
  “你去什么地方?”
  “我避一避。”
  走到樓下停車場,看到一個背背囊的女孩子,正靠著輛開篷車与司机調笑。
  那女孩高身段,穿小T恤与三個骨褲,配极細高跟鞋,時髦、漂亮,青春气息直逼上來。
  像煞了一個人,可晴脫口而出:“少屏。”
  女孩聞聲轉過頭來,呵那雙慧黠的眼睛更似少屏,但她不是少屏,她又是新一代。
  她走近可晴打招呼:“你也來游泳?”
  可晴不置可否。
  “你認識主人嗎?”
  可晴微笑。
  “我一早乘公路車進來,想玩足一天,也許,會有机會認識一個重要的人。”
  可晴笑,“那你還不進去?”
  女孩意外問:“可以嗎?”
  “當然可以,主人會歡迎你。”
  女孩很高興,“我叫劉枝芯,你呢?”
  “我是秦可晴,快進去吧。”
  女孩笑,“祝我幸運。”
  “祝你今日找到你要的人与事。”
  “謝謝你,你真可愛。”
  可晴駕著車子离去。
  走進中央資料圖書館,她自有節目,找縮微底片看起當代作家的小說來。
  管理人員認得她,“秦小姐,三樓有文藝講座,名作家映虹主持。”
  “謝謝你。”
  她并沒有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
  看得眼睛疲倦了揉揉雙目,牆上大鐘指著下午一時。
  往日祖父會打電話叫她回家吃飯,現在當然不再有人管她。
  還未到回家的時候。
  她走到電梯大堂,忽然听見有人叫她:“秦小姐。”

  ------------------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