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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媽媽走以后,屋子靜了下來,媽媽大概也喜歡過這种日子,匆匆忙忙的,進進出出,人若果不給自己剩那么多時間的話,就不會想得那么多,這是我贊成的,我不想媽媽花不必要的腦筋,時間得過且過。
  電話來了,是喬其,我說媽媽不在家。
  喬其問是不是与徐老頭出去了,我說沒有。
  徐老頭也打電話來,沒有問什么,我主動說媽媽是跟教授們出去的。
  公司打電話叫她明日早點上班,有要事等她。
  最后媽媽打電話來叫我多休息。
  琉璃也打電話來。
  我成了電話接線生,什么功課也沒做。
  琉璃婉轉地問:“你現在不希望每天听到我的聲音了?為什么你變得那么冷淡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真的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還是愛她的,但是我不能同時愛兩個女人,如果我愛上了媽媽,我無法再愛別人像愛媽媽一樣。
  我一個人在屋子里摸索。我推開了媽媽的房門,媽媽的房間并不大,一張單人床,很文雅的家具,一張安樂椅上搭滿了換下來的衣服,恐怕是還沒有空整理好,她整間屋子都發散著一种香气,是什么香水呢?屋子的燈光是暗暗的,牆角底下開著一盞小燈。
  我在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地毯上有很多很多的書,就算是這樣,她的日子也還很寂寞吧?我下意識地在等她回來,我后悔沒跟她出去吃飯。
  我終于關上了房門,到自己房間里去讀書。喬其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又來了電話。
  我說:“她還沒有回來。”
  喬其說:“沒有什么,我只是想听听她的聲音。”
  “你很愛她,是不是?”我問。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說,“看見她的時候,我照樣悶悶不樂,因為我深深明白她不是我的人,假使我能夠每天都見到她,我就是全世界最開心的人了。”
  “真的嗎?”我說,“我天天可以見到她,但是我變得更不快活了。”
  “你是她儿子。”
  “可是我父親呢?他居然另外娶了一個女人。”我說道,“母親之后,他另外娶一個女人做老婆,你想想看,這是可能的事嗎?人真是奇怪的。”
  “你父親的确是一個滑稽的人,他不知道他得到什么。”
  “你會原諒他這种人?”
  喬其輕笑。
  “我現時在舞廳里,你知道嗎?叫了好几個小姐陪我坐台子。但是我只希望听听她的聲音。她如果回來,請她打電話給我。”他挂了電話。
  真令人傷心,在這种環境里,我還能念得成書?
  媽媽使喬其傷心,喬其卻跑去舞廳讓別人傷心,這种爛賬一輩子也算不清。
  我只讀了一半的功課,因為倦,所以才睡了。
  我醒來的時候一定很晚了,我听到電話鈴響,響了又響,響了又響,可是沒有人接,媽媽還未回本
  我拿起話筒,“明明?”還是喬其的聲音。
  “不。”我說。
  “對不起。”他說道,“明天再說吧,對不起。”
  媽媽沒多久就回來了,我听見聲音。
  她在門外向人道別,聲音很愉快,然后客人走了,她開門進來,我在黑暗中看她,她把背靠在牆上,她很疲倦,而且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她并不愉快。
  “媽媽。”我叫她。
  她抬起頭,把外套放下。“小寶,你還不去睡?什么時間了?你這個孩子真有一手,明天不上學了?”
  “喬其要听你的聲音,他打過多次電話,最后一次是五分鐘前。”我說。
  “我們都該上床了,這個人到底搞什么鬼?”
  “他不听你的聲音是睡不著的。”我說,我很冷靜地看著媽媽。
  媽媽笑說:“那是他家的事,每個人不听我的聲音都睡不著,我還活不活?”她拂袖回房間去了。
  她是我見過少數非常冷酷的女人中的一個。她真是有一手的。她對喬其是這么好,她對他實在不錯,但是不見到他,她忘了他,這么容易,含著笑,那是她十多年來可以不見我的原因吧?一定如此,我開始看到了曙光,我有點明白她的性格,在平靜之下,埋藏著多少的波浪。
  但是為了她,為了她,我已經不能夠集中精神做任何事了,為了她是值得的。
  為了她即使睡不著,也還是值得的。我明白喬其,我也明白媽媽。
  第二天我到學校去,我坐下來,打開書本。
  我第一次發現讀書是這么的悶,我仍然要讀一年。一年就一年吧,我總會及格的,但如果分數要像從前那樣好,似乎就不可能了。每個人都會失望,最失望的恐怕是琉璃,她最要我為她爭一口气,可以嗎?
  琉璃在小息的時候追著我,她走在我身邊,非常的不愉快,板著臉,不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她不高興,因為我沒有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不像從前,她說什人就是什么,現在我分了心,她就不樂。
  隔很久她說:“你媽媽是個很浪漫的女人。”
  “胡說。”
  “你父母親都是怪人,我以前同情你母親,現在我覺得沒有人比她更快樂了,她喜歡那种朝張三暮李四的生活。”
  我轉過頭來。
  “你好心一點,閉上尊嘴好不好?”我從來沒有這么不禮貌地說過話。
  “這是事實。”
  “或許是,但這是我家的事,与你有什么關系?你說一聲,与你有什么關系?”
  琉璃鐵青著臉:“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我的朋友,我尊重你,你一向對我好,我也明白,但是你不必理,每分鐘提醒我,你是不是想我跪下來向你表示我有多感謝你?”我看著琉璃,很平靜地問她。
  我真不知道這話是怎么說得出口的,但是我的确說了出來了。琉璃像是臉上被打擊了一下,完全怔住了。我悲哀地看著她,我們之間就這樣的完了,真的,我很知道。
  她的眼淚慢慢流下來,她瞪著我,她慢慢地說:“我以為我們是要結婚的。”
  是的,那是一段時間之前,那之前她沒有要想擁有我,擺布我,把我當她的陪襯品,那時候她尊重我,我是一個人,現在我是一條小狗,小狗是要選主人的,我沒有理由要選她,她自己也是個孩子。
  “你是跳上枝頭了。”她狠狠地說。
  “不要說這种話,不要。”我低下頭,“如果有什么改變,也不要反目成仇,互相以惡刻的話相罵,我們這樣年輕,我們不要學那些無聊的人。”
  “好,我知道了,我明白。”琉璃說,“我不多說一句話。”她轉頭就走,奔得很快。
  “琉璃!”我叫她。
  她不睬我。
  “琉璃!”我叫她。事情不是這樣的,她誤會了,她為什么不可以維持以前的態度?她為什么變得這么厲害?她為什么不再是以前那個伶俐可愛的聰明女孩儿了?她現在為何這么多疑多心?
  她越走越遠。
  “琉璃!”我聲嘶力竭地叫她。
  她沒有回頭。
  几天之后媽媽在晚飯桌子碰見了我。
  她抬起眼睛,眼睛亮得像星,她說:“琉璃怎么不來了?”
  我沉默。
  “很有趣,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她微笑。
  她穿著那件唐裝,上面有一段云花紋,袖管很松,一抬手全滑了上去,手腕与手臂很細很白,戴著銀鐲子。她喜歡那件衣服,她穿過多次了,不可理解地穿著。
  我問:“你會出去嗎?”
  她猶疑:“或者。”
  “喬其?”
  “我不知道。”她不想說。
  “媽媽,我想你工作也很累,多休息一會儿不是更好?”
  “小寶,”她溫和地說,“我有我做人的方法。媽媽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你不覺得嗎?媽媽希望你用功讀書,不要干涉媽媽的生活。”
  她說的是這么溫柔,這么的輕描淡寫,她的聲音卻像利箭一樣的刺透了我的心,我的臉漸漸紅起來,紅起來,一直漲紅到脖子上。這不是我對琉璃說的話嗎?隔沒多久我就又听到了,出自我媽媽的嘴巴。
  我自視太高太重了,我不應該說這种話,我沒有資格,我不過是她陌生的儿子,她為了責任而把我留下來,我卻以為我可以發言亂說話。
  我低下頭。
  我明白了。
  媽媽應該看出我的臉色已經變了,但是她沒有再說什么,我明白,留我在這里住,已經是她最大最大的恩慈,我不應該再指望什么。
  媽媽說:“我送你上學好不好?”
  她的口气很平淡,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是的,她如果連這一點也不懂得,她怎么獨個儿生存到如今。
  我忽然有點哽咽,我的媽媽原來是個陌生人,我連她的方向還摸不准,我還亂發表意見呢,我真是個孩子。
  我慢慢地說:“我明天開始,還是自己乘車吧,同學會笑我。”
  媽媽微笑,“那么你得早起來,否則就赶不及了。”
  我點點頭。
  她送我到學校,吻我再見,我向課室走去,迎面就來了琉璃,琉璃一見我馬上低下頭,我見到她,忽然心就酸。她待我這么的真誠,在芸芸眾生當中,她那樣的挑選了我,那天我給她听的話,原來有那么重。
  我叫一聲“琉璃”。
  她微微停住腳步。
  “琉璃。”我再叫她一聲,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淚就淌了下來,我是不哭的,她應該知道,我是不哭的。
  琉璃轉過頭來,馬上掏出手絹,遞在我手中。我拿著她小小的手帕,看見手帕上還印著史諾比圖案,我心一難過,更是眼淚流個不停。她還是孩子,我憑什么說那天那种話?她用的手帕上還印著史諾比。
  她把我拉在一個角落,低聲問道:“你怎么了?”
  我不出聲,只是淌眼淚,心中只是悔恨。
  “你這么大的男孩子,你怎么可以當街哭?這么多同學看著我們。”
  我一直低著頭。
  琉璃說:“其實……你只要打一個電話來,我是很明白的,我不會怪你。”
  我抬起頭,“我想回家。”
  “回家?”琉璃一時不領會,“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功課很重要呢。”
  “不是現在回家,是回我原來的那個家,我父親的家。”
  琉璃呆住了。上課鈴在這時候猛地響起來。她說:“我們上課去,放學再說。”
  我与她走到課室坐下,老師第一件事就是發卷子。分數最高的卷子發在第一,上次測驗我根本魂飛魄散,這次久久輪不到我,卷子轉至我手中時,老師抬頭看我一眼,我不出聲。
  琉璃也看我一眼,我還是不出聲,我低頭看卷子上的分數。是的,我要回家了,我不能住媽媽那里,那里不屬于我,我去得太遲了,即使隔五十年,我還是個客人。在父親家里,我是一分子。至少我可以做好功課。
  我摸著卷子,一下一下的,老師接下去的課,我一句沒听進去。我只是用手平平地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我的媽媽,她与我原來是兩個人呢,我們完全是兩個人呢,自我脫离她的子宮以后,我是我,她是她了。下課時我茫然坐在課室里,同學們都走出去小息。
  琉璃走過來,取起卷子,她看了一看,她肯定地說:“這种分數是不能拿第二次的,第一次人家以為你略有閃失,第二次就太過分了。”她的語气那么斷然,決定別人的事,像是她自己的事,我還是她手下的一名小卒?為什么她的語气跟我的媽媽一樣?是不是所有能干的女人都一樣?是不是所有聰明的女人都一樣?
  我呆呆地看著琉璃。
  琉璃說:“不要怕,我們一起想個辦法。”
  我不是怕,我只是漸漸不相信人性了,我只是漸漸不相信女人了,尤其是聰明能干的女人。
  為什么琉璃不再天真活潑了?為什么?琉璃怎么一點不像少女?她才十七歲呀。十七歲,她怎么不再笑了?不再跳哈騷了?不再打网球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專心一意要訓練我成為她理想的丈夫?
  我需要她,我非常的需要她,非常的,但是只要她恢复以前的姿態,我把頭伏在桌子上。
  琉璃柔聲說:“不要這樣,不要怕。”
  她的聲音雖然溫柔,但是她的口气不是這樣的,她的口气還是命令式的。
  我沒有法子不悲哀,我惟一愛的兩個女人都有這么強的壓逼力,使我透不過气來。我想念我的老家,那個破舊的、沒有宗旨的地方,夏天太熱,冬天太冷,每個人糊里糊涂,不知為什么生下來,不知為什么活在那里,終于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點反悔也沒有,因為他們不懂得這些。我的繼母,她叨著香煙,穿著充滿汗漬的羊毛衫,縮水呢褲子,破拖鞋,怡然地熨著衣服,那姿態非常悠然,像庄子的魚,誰也不知道她樂不樂。我以前以為她不快樂,但是現在誰又知道呢?
  或者我在父親家中更自在,毛巾是三毛子在街上買的,牙膏擠完了,如果還不見有新的,就用食鹽,如果習慣了,并不見得有什么大分別。我屬于那种生活,我不見得快樂,但是我也沒有太大的悲傷,我習慣了。
  一條有P字的大毛巾一定很名貴,但如果我不快樂,如果我不快樂,又有什么用?我的母親并不愛我,她甚至不認識我,畢竟是十六年前發生的事了,她怎么會記得?她那時還是個孩子。
  我微弱地對琉璃說:“我要回父親那里。”
  她吃惊地說:“不行!這怎么可能?那個地方,床單一年半載不洗一次,沒有洗衣机,也不拿出去洗,整桶的衣服放在冷水中浸著,手指凍得像胡蘿卜,那個原始的地方,人很快就老了。”
  我閉上眼睛。
  “你慢慢會喜歡你母親的家,開頭那几天你不是頂開心嗎?我相信是你与她吵嘴了,是不是?別孩子气,小小的事情怎么可以影響大局?”
  “不,琉璃,不是這樣的。”
  “今天我与你回家去。”
  “你不知道,母親其實不喜歡我們。”
  琉璃一怔,隨即說:“我不管,她是你的母親!”
  “那是對的,但是她不愛我。”
  “你父親也不愛你。”琉璃說。
  “是的,沒有人愛我。”我平靜地說,“他們的婚姻短暫而無奈,分手又早,哪儿有時間來愛我,我早該弄明白了。”
  琉璃說:“但是你已經長大了,已經長大的人不該斤斤計較父母的愛,人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
  “你說得這么對!”我馬上表示贊同。
  我心里的事她是不會知道的。回到媽媽那里去?就像她那优雅的客廳當中放了一只垃圾桶,她甚至于還要結婚呢,有我在難道還叫我花童?回到父親那里……父親。比起媽媽他再努力也還是一無是處,所以他放棄了。母親不但有自制力,且有強烈的上進心,組織能力又這么強,她其實像一條牛一般強壯固執,我拿什么去比她?我們兩父子,活了也是白活。
  放學我与琉璃去找張阿姨。
  琉璃比以前是沉默得多了,她坐在我旁邊,這個忠心為我的女孩子,卻不明自我的處境,我的心意,究竟一個人有沒有可能明白另外一個人?
  張阿姨的家如舊,一塵不染,調子素淨,她坐在我們對面,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她說:“一個月了,你覺得怎么樣?有沒有為你母親增加麻煩?”
  我像一個饑渴慕道的人問智者:“我母親,到底是個怎么樣的女人?”
  張阿姨說:“你是不會明白她的境界的,她是与眾不同的女人,然而她也是個女人。”
  答案像謎底一樣。
  “我……想回父親的家。”我終于說。
  “你無法与她相處嗎?抑或你要求太高?她是不會像一般母親的,你要明白。”
  “我不能夠高攀她。”我說,“我的功課退步了。”
  “誰能夠為你解答這种難題呢?你的母親,她從來不曾怨過任何人,你給她的麻煩,她默然承受,因為她曾經說過,她只做過一件錯事,她把你帶到這世界上來,又多一個不快樂的人。”
  我呆呆地坐著,琉璃也不出聲。
  我說:“我并不知道……她不愛我。”
  “她有愛你的必要嗎?許多人并不相愛,卻可以相處一輩子,愛是非常容易令人厭倦的。”張阿姨站起來送客。她并不愛我們,卻也對我們厭倦了。
  我与琉璃第一次來的時候,充滿了多大的希望,母親我是找到了,不都說母親代表愛嗎?我的美麗的母親卻不是如此。我要求太高了。
  琉璃問我:“現在又往哪里去?”
  “回父親家去。”
  “你別這樣子,那里是去不得的。”
  “也應該去看看了,一個多月沒去了呢。”
  琉璃不出聲,默默地陪我。她有多少其它的事可做,但是她陪著我,這就是愛。
  父親的家還是一樣,他們把那几張舊沙發搬過位置了。空出來的磚地特別的白。屋子里那么多人,誰也沒想過要把地板洗一洗,他們一向不庸人自扰,永遠不自尋麻煩。父親還在睡覺,睡足了晚上可以出去向人借錢,繼母不在。我不好倒一杯茶給琉璃,琉璃的小姐脾气為我收斂著,但是習慣上卻改不了,她把杯子轉來轉去,始終沒有要喝的意思。
  過了很久她說:“既然兩個地方都沒有愛,為什么不選擇那舒服一點的地方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這邊真使人坐立不安,弟妹們一個接一個地回來,都是髒髒的,白襯衫變成灰襯衫,頭發該理的全沒理,皮鞋沒擦過,毛衣都掉了線,全体都是這么邋遢,我看著他們,沒話好說,他們看著我,也沒話好說。
  琉璃恐懼地看著他們,然后漸漸靠近我坐。我舊日的床舖已經破掉了,這里還有可以留下來的地方嗎?沒有了。
  我与琉璃說:“走吧。”
  琉璃如釋重負地站起來。
  我看看我身上,穿著母親買給我的,最最好的衣物,打扮得這樣瀟洒自若,我還能回來這里?太遲了。
  父親忽然之間在這個時候醒來了,咳了兩聲,迷迷糊糊地走出來,誰也沒對他加以注意,他腳上穿著一雙塑膠拖鞋,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煙抽,香煙盒子都是空的,他摸來摸去。
  父親也會几樣事,肚子餓懂得吃,填飽肚子就可以了,不大計較。香煙要抽,劣酒要喝,一張開嘴,一陣口气,他的笑臉永遠像哭臉,黑而且瘦。連我這個做儿子的都不明白當年他是怎么把母親拐上手的。或者那個時候他還年輕,或者那個時候母親簡直鬼迷心竅。
  “走吧,”我再說一次。
  但是父親已經看見我了,他伸手來抓我的手臂,沒碰到我,卻碰到了琉璃,琉璃恐慌地躲避,甩開他,我又气他,又气琉璃。
  他問:“你還好吧?你母親是很有辦法的女人,你看你,看上去也不一樣了。”他呵呵地笑。
  我拉著琉璃馬上開門走。
  “那么到我家去吃飯,你需要冷靜一下。”她說。
  我此刻的确需要一個替我出主意的人,于是我跟著琉璃走,琉璃似乎很久沒有展出這么開心的微笑了。女人們還是容易滿足的,我忽然想起張阿姨的話,她說媽媽是不平凡的女人,但女人也還就是女人。
  琉璃的母親一見到她就嘮叨,“唉你這個女孩子,越來越叫人擔心,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放學也不回家,肚子餓不餓?一條裙子髒了也不換……”
  琉璃向我無可奈何地笑。
  我有兩個母親,她們皆不屑為我煩惱。我有太多的自由与選擇,但是我此刻羡慕琉璃。
  吃飯的時候她們把我照顧得很好,我胃口不好也還吃了兩碗飯。
  琉璃說:“以后溫習及做功課,上我家來。”
  我點點頭。
  “現在回媽媽家去,不要鬧意气,不要与環境作對,人總要順著命運,你的運气已經比一般人好多了。”
  我點點頭。
  琉璃仿佛是我第三個媽媽。
  我在十一點半告辭,等公路車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一千次,我要從頭開始,我要從頭開始,我還有一年的課程,我要從頭開始,我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了,這是條惟一的路,走得來也要走,走不來也要學著走。
  這次回家,我不要管母親的任何閒事,她是她,我是我。
  我們得禮禮貌貌客客气气,我把我自己……當一個不付房租的房客好了。是的,原應該這么想才對。
  我慢慢地走回家。
  到了家,我用鎖匙開門,客廳是暗的,電暖爐發著呼呼聲,媽媽喜歡把屋子弄得這么暖,我走過沙發,怔住了。他們躺在沙發上。媽媽与一個外國人,他們躺在沙發上,他的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他在吻她。
  我的手摸到燈掣,我開亮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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