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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條條領帶取出舖在沙發上,驟眼看,恐怕有百來條,像一間領帶店。
  “看,都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
  年輕人笑說:“恐怕我要到銀行區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這次我們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那恐怕要走一個月。”
  “不,我們繞道經地中海,乘一程東方號快車,在伊士坦堡及坦几亞玩几天,再赴尼斯及摩納哥,你說如何?”
  “我不諳法語。”他微微笑。
  “請正面回答我。”
  “太費時了。”
  她卻說:“時間就是要來這樣用的。”
  “你不想盡快在另外一個國家安頓下來嗎?”
  可是她反對:“那么想安定又何必搬遷。”
  他了解她,她循規蹈矩太久了故想尋找刺激,他流离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們之間肯定有歧見,二人實無可能長相廝守。
  想到這里,他緊緊擁抱她。
  “喂,喂,這是干什么?”她笑。
  “這表示我是真的喜歡你。”
  “告訴我,我有何值得喜歡之處,可為我特別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帶玩弄之心。”
  她看著他,“也許經驗丰富了,態度便會輕蔑。”
  “不會的,我不會看錯人。”
  “你的眼光很准?”
  “相當。”
  他把雙眼對著她的眼,他的長睫触到她的臉頰,她感覺如蝴蝶的翅膀拍動。
  她溫柔的說:“你很少說到身世。”
  “我沒有和盤托出嗎。
  “你父親因何去世?”
  年輕人答:“他是一個毒品小分銷店的主持人,因幫派斗爭,被夾在磨心,做了犧牲品。”
  她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當場怔住。
  “看,你不該問。”
  她神色充滿歉意。
  “最后一面,他臉上有兩個槍洞,血是干了,面孔變形,根本認不出來。”
  她用手掩住嘴。
  “后來憑他手上戒指認出。
  “對一個少年來說,那一定是可怕的經歷。”
  “是,此刻我做夢還時時看到那張臉。”
  “他可是一個好父親?”
  “同一般老式父親一般,不過不失,對子女不甚親密。”
  “你可認識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与生活分開,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黃。”
  “別挖苦自己。”
  年輕人深深太息一聲,“童年只有一宗回憶深刻。”
  “說來听听。”
  “有一年,母親怀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學一天,偷偷盯梢,跟著父親,看他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發覺,他帶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頓飯。”
  “女友漂亮嗎?”
  “中人之姿,不過家境不錯,有一個女儿,年紀与我相若,她給我翻閱她擁有的郵票簿及儿童樂園,母女對我极之客气。”
  “你沒有告訴你母親?”
  “沒有。”
  “為什么不?”
  “她不构成任何威脅。”
  “你只是一個孩子,你怎么知道?”
  “她的寓所寬大舒适,与子女相依為命,生活過得不錯,想必不愿作出改變,不多久,父親恢复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話,你會不會認得她?”
  “怎么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變了。”
  “可是你說印象深刻。”
  “從來沒有人那樣殷勤招呼過我,她們母女有一股出自內心的溫柔,我覺得溫馨。”
  她听得出神,“真傳奇。”
  他嗤一聲笑出來,“所有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獵奇篇一樣。”
  他人之事。
  今晨發生的,可實實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來,房門仍然關著,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煙味。
  她即時醒覺,一躍而起,披上浴袍下樓去。
  果然,謝汝敦坐客廳里等她。
  她冷冷說:“下次你來之前最好先給我一個電話。”
  他頭也不抬,“你放心,我不會久留。”
  “有話請說。”
  “偉言回來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斂一點,別四處招搖。”
  她詫异,“你為何不親自同他講?”
  他聲音忽然轉得落寞,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說:“他怎么會听我。”
  她諷刺他:“什么,他不當你是父親嗎?”
  他不去理她,“請替我設想,我是個生意人,我還得在外頭見人。”
  “我還以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
  可是,這不同于他緋聞特多,令人艷羡。
  “請你管教儿子。”
  她也說,“我豈可不讓他回家。”
  這一對已經仳离的夫妻相對無言,該剎那有同病相怜的感覺。
  過一刻,謝汝敦用手抹了抹臉,“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來散心,過几個月自然會走。”
  謝汝敦厭惡地說:“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齡女子,几乎任他選擇,他卻偏偏變种作怪。”
  她冷笑著給他接上去:“真是報應。”
  他抬起頭來,“你從來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視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謝汝敦站起來,“區律師會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歸你所有。”
  她轉過頭來,“是,你運气好,拿我嫁妝押下去,翻了几番,現在嘴巴響了,可以把我原來所有還給我,還希企我慶幸運大命大。”
  他忽然揪著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鏡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鏡子里的反影連她自己都戰栗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妝,中年的她皮膚蜡黃,雙目浮腫,嘴角下垂,扯著面頰一起下墮,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滿仇恨,丑怪一如戲劇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掙脫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鏡中也看到了他:發胖的頭猶有病態,稀疏頭發前一個洞,腦后又一個洞,怒目相視,咬牙切齒,她指著他哈哈地笑起來。
  他一愣,松開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彎下腰,笑得落下淚來。
  然后她說:“要錢無用,你愛怎么調排都可以,給我再多,也買不回青春,儿子亦不會因此更長進,你也不會更像一個人。”
  到了這种地步,錢不外只能多買几件衣裳,多置數套珠寶。
  她踉蹌地返回客廳,掩臉流淚。
  他有剎那軟弱,可是迅速站直,雙目恢复神采,大步踏向門口,揚長而去,臉上尚有絲詫异,像是奇怪自己怎么會再度踏進這幢房子。
  這是今晨所發生的事。
  已足夠令她一整天情緒欠佳。
  她只想与年輕人這次高飛,越快离開越好。
  最好与他以無名氏身分,孵在一只船上,邀游公海,無人管,也無人可以聯絡得到他們,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繾綣。
  這當然不是他的意愿,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勞。
  她不會吝嗇。
  她曾經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价。
  她輕輕說:“不要再拖了,讓我去訂船票。”
  “我得打點一下細節。”
  “請相信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門的時候,發覺有人在門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響車號。
  年輕人見避無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車,他是謝偉言。
  “來,”他懇求,“到我家去談一談。”
  年輕人舉起雙臂,像投降那樣,很直接地說:“我們無話可說。”
  謝偉言似慣受拒絕,再一次央求:“那么給我十分鐘說几句話。”
  年輕人耐心解釋:“我幫不了你。”
  “是錢的問題嗎?”
  “不,与這個無關。”
  “這次我主動与朋友分開……那次見過你……我特地來找你……”
  年輕人搖手,他一定要清楚表達他的意思,千万不能有混淆之處,必需剔除任何誤會。
  他再一次說:“不,我有事,須先走一步。”
  謝偉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輕人覺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這种時分万万不能心軟,他別過頭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導演,向她說出意愿。
  她點著一支煙,緩緩吸一口,又輕輕啜起櫻唇,噴出小巧整齊的一個個煙圈。
  “孝文,”她說,“恭喜你上岸晒太陽去。”
  年輕人不語。
  “不過,去了,就別回來,若果复出,身分當不如從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樣,人家付出代价,是買笑,必有一日厭倦,你要有心理准備。”
  “多謝指教。”
  “很好,從此你是自由身了。”
  “謝謝你。”
  導演嫣然一笑,“還有什么事?”
  “有。”
  “請說。”
  “導演,想請教你真姓名。”
  導演一怔,仰起頭笑了,半晌才說:“孝文,請允許我向你說一個故事。”
  “洗耳恭听。”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錯愛過一個人,那個人雖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
  “分手之后,我黯然傷神、失落了好長一段日子,沒想到最近,与此人重逢。”
  年輕人靜心聆听。
  “這人結婚了,事業并不得意,但心甘情愿由妻子照顧他,那女子在某舞廳曾紅极一時,原來,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著我,不但面子大一點,房子寬一點,車子也可以好一點。”
  年輕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于食貧。”
  導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輕人又說:“現在他來跟你,你要不要他?”
  導演駭笑,“貼我百万美金也不敢收貨!”
  年輕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導演按熄了那支煙,“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么,年輕人怔住。
  那么普通朴素的一個名字。
  像煞一個大半生都為丈夫子女張羅的小家庭主婦。
  導演笑了,“失望?”
  “你不該叫白雪姬或白素貞嗎。”
  “為什么一定要姓白?”
  “妖嬈。
  導演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半晌停下來,“這個名字長遠不用,有誰叫我,准嚇一跳。”
  “可是,結婚時總得用真名吧。”
  “那當然,護照上駕駛執照上,都是真名。”
  年輕人頷首。
  導演忽然說:“墓碑上也得用真名,為著方便親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內加(導演)二字。”
  年輕人惻然,他擁抱導演,“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滑稽?”
  “已經很久了,當我發覺笑同哭一樣是最佳發泄的時候。”
  “笑總比哭好。”
  “祝你幸運。”
  “你也是。”
  年輕人自旅行社出來,發覺謝偉言又在門口等他。
  他問:“你這樣累不累?”
  謝偉言笑笑,“喜歡就不累。”
  “我已經跟你說清楚。”
  “沒想到你對我如此反感。”
  “不,”年輕人分辯,“我對你沒有反感,也沒有好感,我對你毫無意見,我們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么,你還跟著我干什么?”
  “我只是碰巧路過,偶然遇見你。”
  年輕人點頭,“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調頭而去。
  年輕人約了妹妹。
  他輕輕說出計划:“手續已經在進行中,很快就會出來,屆時我們一起走。”
  明珠高興得淚盈于睫。
  “這個城市雖然華麗,可是沒有什么是值得你我留戀的,我倆在這里受盡折磨。”
  明珠點頭。
  “你如果愿意,就与我一起動身吧,你到那邊升學,我去找點小生意做。”
  明珠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
  “給你在大學附近置一間小公寓,買一輛小跑車代步,愛穿什么吃什么都不成問題,在學堂里找一個理想對象,不論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辦嫁妝,速速成婚生子。”
  這不過是十分普通的愿望,相信一定可以實現。
  “讓我們從頭開始。”
  明珠也一直點頭。
  年輕人覺得很大的寬慰。
  正在此際,有人走過來叫明珠。
  年輕人抬起頭,他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神清气朗的男孩子,白襯衫卡其褲,不掩其气質。
  明珠介紹:“我同學吳肇庄,他家年底移民溫埠。”
  年輕人笑,事情順利起來就是這公開心。
  明珠即時与吳肇庄絮絮細語。
  年輕人識趣地离去。
  他嘴角含笑,原來世上真有看到家人開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鎖匙開門,發覺門在里頭反鎖。
  年輕人立刻戰栗,用手拍門,“誰在里邊?快開門,碧如,可是你?應我!”
  他的聲線稍微高了一點,已經有鄰居打開門來觀察。
  年輕人急得額上冒出冷汗,正欲打電話召司閽來開門,忽然听得門里頭有微弱聲音道:“等等,我來開門。”
  年輕人這才松了一口气。
  接著,他听到卡嚓一聲開鎖的聲音。
  他推開門,發覺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連忙掩門,堵絕門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听到她呻吟。
  她整張臉腫如豬頭,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雞蛋,嘴唇爆裂。
  年輕人十分鎮定。
  他馬上叫醫生。
  接著,他在她耳邊問:“是誰?”
  她不語。
  “是謝汝敦吧。”
  她搖搖頭。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條冰鎮毛巾覆著她的臉。
  這時,他發覺她手上也有瘀痕,這分明是有人毆打她之際她企圖伸手去擋之故。
  他輕輕說:“驗完傷,我們立刻報警緝捕謝某。”
  “不,”她掙扎著說,“不是他。”
  “到這种時候你還護著他。”
  醫生來了,一言不發,細心檢驗過后,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縫針,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診治。
  他對她說:“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簽保。”
  他無奈,只得把她送進醫院。
  可是不到一會儿,謝汝敦出現了。
  是他叫住年輕人。
  “啊,是你。”
  兩個男人對立。
  “她無礙嗎?”
  “肋骨折斷,需要住院。”
  謝汝敦說:“你以為是我做的吧?”
  年輕人沉默一會儿,“開頭确那樣想。”
  “后來是什么叫你改觀呢?”
  “謝先生,說什么,你都是一個人物。”
  謝汝敦笑了,“謝謝你。”
  年輕人反問:“你有無怀疑我?”
  “怎么會,你何必用這种手段。”
  “這么說來,謝先生,誰是凶手?”
  謝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請告訴我。”
  他收斂笑容,訝异地說:“原來你對李碧如一無所知。”
  年輕人一愣。
  “我勸你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女人。”
  他說得心平气和,隨即轉身進病房去。
  不到十分鐘他就走了。
  年輕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來?”
  她點點頭。
  本來他想問: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后來一想,那是一定的,一個人若要試圖了解另外一個人,起碼要十多二十年時間相處,他沒有資格問。
  她握住他的手,“陪著我。”
  年輕人覺得他有義務這么做。
  “你先睡一覺,我就在這里。”
  藥性發作,她似敵不過倦意,頹然入睡。
  上一次年輕人仔細凝視一個躺著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話別。
  他歎口气,到附近便利店去買了些書報雜志零碎食物,回來陪伴病人。
  她這一覺睡得很長,其間曾經有夢囈,“媽媽,媽媽”,她喊。
  聲音稚嫩,像是回到极小极小的時刻去。
  老實說,中年女性卸下粉妝,也就是一個中年女子,不,不是難看,她輪廓大致上還維持不錯,可是顏色卻已褪盡。
  舊時天然長眉烏睫,眼珠里精靈的神采,以及飽滿紅唇,藕粉似雙頰,現在都已隱沒在歲月里,頭發不再閃亮,烏潤鬢邊的星星白發特別顯眼。
  到了這种時候,最需要伴侶及子女親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親情。
  她在病榻上轉動,頸項上有什么閃動一下,呵那是一顆拇指甲大心型鑽石,正冷冷盡責、發散七彩光芒,入院時本應除下所有首飾,可是誰會注意這种細節,她与珠翠,互不關切。
  他閉上雙目在沙發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啞著聲音說:“你回去吧,我叫看護來。”
  “我很好,你放心。”
  年輕人一怔,“是什么秘密?”
  “老態畢露。”
  年輕人不以為然,“到今個時候還計較這些?”
  她長歎一聲,“我有無說夢話?”
  “叫媽。”
  她看著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實欠佳,她在生時我与她亦無話可說。”
  “我听你說過。”
  “那反而成為一种恩典,听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說及亡母,她們真是立刻會痛哭失聲。”
  年輕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著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線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養。”
  “還未天亮,再睡一覺。”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噓。
  “你若說要改遺囑,起碼一百几十人圍上來。”
  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紙,紅顏多薄命,螻蟻競血,人為財亡……都是真的。”
  她歎口气,“真沒想到在那种行業里,還有一個你。”
  “我比他們都刁鑽古怪。”
  “不,你——”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不知就里,只見一個年輕人与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細語,還以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贊道:“太太,你看你儿子對你多好。”
  她頓時愣住。
  而天色在這時也漸漸亮了。
  看護走后,她問他要香檳酒。
  “那須回家取。”
  “多拿几瓶,連冰桶一起帶來。”
  “醫生會怎么說?”
  “到了這种年紀,還管誰怎么說。”
  他笑笑,“我去去就來。”
  他离開醫院,踏進車子,就听到電話響個不已。
  “孝文,你好?”語气似放下一塊大石。
  是個陌生的女聲,但是婉約動听。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檔。”
  “呵,有什么事?”
  “小郭四處找了你一日一夜,擔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謝關怀,小郭呢?”
  “倦极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說:“我要照顧他,怎能言倦。”
  年輕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話,請你來一次,他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偵探社樓上,面積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無牆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寬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頭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噴噴咖啡。
  年輕人一口喝完一杯,再來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鐘。”
  琦琦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根本不似捱了個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過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問:“找到孝文無?”
  年輕人十分感動,想不到有人如此關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這里。”
  小郭一抬頭看到了年輕人,反而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來,伸懶腰打呵欠。
  年輕人看著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鐘。”
  “你先別忙,我有話說。”
  “您老就別賣關子。”
  小郭說:“孝文,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你在說什么?”
  “孝文,對不起,我誤導了你。”
  “關于何事?”
  “關于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托我查她之際,我曾說,她是個淑女。”
  “你的判斷十分正确。”
  “我粗心大意,先入為主,沒有深入調查。”
  “小郭,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因跟蹤你,連帶發現了李女士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么?”
  “孝文,她不止你一個情人。”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毛,心中感覺怪异到极點。
  他整個人僵住。
  這种情況實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對他不夠忠誠來。
  “你這可有根据?”
  “證据确鑿。”
  “我不相信。”年輕人聲音有點异樣。
  小郭給琦琦一個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資料。
  小郭笑笑說:“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年輕人不語。
  “我們從來不覺男人异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輕人心里有股莫名奇妙的凄酸。
  “你怎么了,孝文,你不會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須放下。”
  他緩緩坐下來,“你不會明白。”
  “你戀愛了?”
  “不,我還以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
  “那全部是你的錯,她付你酬勞,你提供服務,怎么會牽涉到歸宿上去?你胡涂了!”
  年輕人吁出一口濁气。
  琦琦取來一只油皮紙信封。
  小郭打開信封。
  “不,”年輕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緣何逃避現實?”
  “它太殘酷。”
  “孝文,這個男人,叫張志德,從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書。”
  年輕人意外,“什么,不是行家?”
  小郭頷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規。”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錢,且与她子女有染。”
  年輕人十分震惊,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開頭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會怎么看一個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輕人不再說話,他須好好細量此事,低著頭,雙手互握。
  琦琦這時走到他身后,把一只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此舉胜于千言万語。
  年輕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覺得謝家是一幅詭异的拼圖,少了一塊,以致有許多失落之處,無法理解,現在他明白了,這些疑點都被小郭今日的發現解答。
  真沒想到他們一家四口連謝汝敦在內都是受害者。
  “孝文,兩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輕人抬起頭來。
  “還有,令李女士頭臉受損的,也是他。”
  年輕人忍不住問:“為什么?”
  “她想离開他,他不允許,他認為你從中作梗,要好好教訓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數年,他不愿放棄目前享受。”
  年輕人深深歎息。
  “她与他并沒有完全斷絕來往。”
  年輕人說:“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与謝氏一子一女也藕斷絲連。”
  琦琦這時忍不住提高聲線,“這人与謝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許,”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糾葛。”
  年輕人忽然醒覺,“我還要到醫院去。”
  小郭說:“我的結論是,這個叫張志德的人,已經控制了他們母子三人,孝文,你無謂同他們糾纏,那張某人行動非常隱蔽,故此當初我們未曾發現此人。”
  “最后怎么找到他?”
  “很慚愧,我們跟著李女士,發覺她時常到一間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輕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處?”
  “問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廈頂樓,孝文,所以我們一直不以為意,我們一直以為她在你處逗留,你成為他的保護膜。”
  “他,就住我樓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對你的動向,了如指掌。”
  “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卻說:“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費用,盡快歸還,左右不過是一份工作,什么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別人羅网之中。”
  這的确是金石良言。
  年輕人點點頭。
  琦琦說:“不要再去醫院了。”
  “可是我答應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這世界上,假使答應過的事都要辦齊,那人人都會累死了在這里。”
  年輕人吸進一口气,“讓我想一想。”
  小郭說:“孝文,你到底還年輕,對世事尚有憧憬,你千万要小心,切勿為自己找麻煩。”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并無拆閱信封里的照片与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輕人卻并無听從他的忠告。
  他很鎮靜的回公寓取過兩瓶香檳,帶了冰桶杯子,一徑往醫院去。
  她還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興。
  “去了那么久。”
  “對不起,交通擠塞。”
  “几乎一個小時。”
  是嗎,他訝异,只有一個鐘頭?他以為一天已經過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聲開了瓶塞,斟一杯給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聲,表示欣賞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訕笑他自己,一心以為可以從良,跟一個客人退隱江湖,從此只服侍一個人。
  怎么就沒想到,哪里有信男善女會跑到他們這個圈子里來尋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坏人。
  他舉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來的眼淚。
  好久沒這么做了,只有在极小的時候,才會用衣袖當手帕楷面孔上的淚痕汗漬。
  再不長大,還待何時?
  “明天可以出院。”
  年輕人點點頭,他自斟自飲。
  “約三個月后,證件可以出來,我們可以遠走高飛。”
  可是,禁錮一個人的,不是環境,而是他的心態。
  他開了第二瓶酒。
  “看護沒有發覺?”
  一個人要是有心隱瞞事實,那是一定會成功的。
  “好像我們在慶祝什么似的。”
  年輕人喝完了兩瓶酒,“有誰問我世上什么最解渴,我會說,是香檳。”
  她看著他。
  “我有點事要出去辦,明早來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轉過來,說實話,她的臉真有點可怕,青腫不止,縫過針處黑線打結像蜈蚣的腳。
  可是使年輕人打冷顫的卻不是她的臉。
  人心叵測,才最可怖。
  “你會回來吧。”
  不知怎地,她心虛不能肯定。
  他溫柔地答:“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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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動百分百制作 月朗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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