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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他駕車回去。
  這次,他沒有回自己的住宅,電梯一直駛到頂樓,可是門沒有打開,那需要一把特配的鎖匙才能做得到。
  他按下通話器,“找張志德。”
  “是誰?”
  “熟人,我叫石孝文。”
  對方停一停,但像是早有心理准備,知道年輕人會找上門去,他竟笑哈哈地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大駕光臨,不胜榮幸。”
  啪地一聲,電梯門打開。
  年輕人看到一個寬大大理石玄關。
  接著一把聲音說:“請進來。”
  年輕人伸手推開大門,躍進眼里的是整個海港的景色。
  啊,這個單位才是全幢大廈最好的一間,由此可知張某在她心目中地位是何等重要。
  擺設布置簡單而華麗,一個人自屏風后轉出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人?聞名不如目見,真人比照片好看得多,攝影机待你不公道。”
  年輕人鎮定地轉過頭去。
  他看到一個皮膚淺褐色的年輕男子,他穿著淺米色的麻衣褲,大眼睛黑白分明,眼角邊用染料抹過,雙目水靈靈,年輕人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有印度血統,張志德是個混血儿。
  年輕人一言不發,凝重地看著他。
  張氏渾身散發一股妖异的味道。他揚起細而長的眉毛,“你終于來了。”
  年輕人沒有表示。
  他個子不大,可是不容小窺,這是一個厲害腳角。
  他笑問:“你想与碧如遠走高飛?”
  年輕人說:“請高抬貴手。”
  “中國人,你是吃哪一行飯的?此話應該由我來說。”
  年輕人忍不住,“你何故害苦他們一家三口,要什么條件不妨說明,自此之后各自生活。”
  “你代碧如說項?”
  “不,她不知道我來。”
  “你想獨占李碧如?”
  “不,”年輕人說,“我与她不過是賓主關系,服務期滿,各不相干。”
  張志德笑笑,“我不相信。”
  “你的仇恨使你不能好好享受你已得到的一切,你想想對不對。”
  張志德凝視年輕人,忽然笑了,十分嫵媚,“可是,你又不知我与李家的淵源。”
  “愿聞其詳。”
  “你有時間嗎?”
  “可以奉陪。”
  “請坐下來,喝一杯茶。”
  立刻有佣人捧出香稠濃郁的印式牛奶紅茶。
  年輕人沒有去碰那飲料,他還記得張某曾謀害過他兩次之多。
  對方似有遺憾,“呵,有戒心。”
  年輕人不語。
  “真沒想到,你會愿意听我的故事。”
  年輕人鼻端聞到一股异香,認出這是印籍人士慣于點燃的一种線香,十分甜膩,聞了會渴睡,他站起來,換到長窗前去坐。
  故事開始了,“我母親是中葡混血儿,父親是英印血統,我是名符其實的雜夾种。”
  背境色彩已經這樣丰富,年輕人自問失色。
  “我其實并不姓張,張志德這個名字,還是碧如替我取的。”
  她老是喜歡這种堂而皇之的雙名,志德、偉行,當事人不知如何實踐這么龐大的寄望,也只得讓人失望。
  “我本來姓史蔑夫,英文名叫卻爾斯,唉,讓我長話短說吧,多年前,我母親是碧如父親的秘書,那時,李耀熊已嶄露頭角。”
  年輕人一愣,真沒想到他們之間關系錯蹤复雜。
  “我母親自幼家貧,掙扎出身,嫁予我父時才只有十九歲,他對她并不負責,我兩歲時他們分手,就在這個時候,李耀熊對她表示好感。”
  張志德恨意漸漸在雙目上升,越是恨,眼睛越是閃亮,年輕人略覺不安。
  “始亂終棄!”他咬牙切齒,“欺騙她,然后丟棄她。”
  年輕人感喟,其實,最終欺騙一個人的,是那人自己。
  “我年紀雖小,還記得母親哀哀痛哭的情形,自此她頹喪得不得了,再也沒有爬起來,不久病逝。”
  年輕人同情地欠欠身。
  “她去得十分曖昧,她只得二十四歲,來,來看看她的照片,這是世上唯一愛我的人。”
  年輕人隨他進書房,只見銀相架上全是生活照片,有母親摟著他拍攝的紀念,那真是一個美少婦,眉宇間無限冶艷風情,身段姣好,張志德的雙眼就是遺傳于她。
  “想想看,只得二十四歲。”
  于是,他把這筆帳全部算在李耀熊頭上。
  “華人有個說法,”他忽然格格地笑起來,“叫做父債子還,是不是?”
  年輕人又看到他与李碧如一家合照的生活照,真奇怪,他們宛如一家人,擁在一起,一派歡樂。
  “看,碧如与我在一起,多么快樂。”
  他轉過頭來,盯著年輕人,“直到你出現為止。”
  他逼近他,雙手抓住年輕人的外套領子,輕輕撫摸,“是你破坏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年輕人撥開他的手,淡淡地說:“也許她開始醒覺,這种淫亂的關系,不适合她。”
  張志德轟然大笑,“所以她到旅行社去,付出代价,找到了清純可愛的你。”
  年輕人冷冷說:“我不會碰她子女。”
  “啊,你以為他們是天使。”
  年輕人詞窮,他們的确不是。
  他活該受張志德諷嘲。
  “中國人,离開李碧如。”
  “你也是。”
  “我同她,是一生一世的事。”
  “我不認為如此,張志德,你胡涂了。”
  “是嗎,”他不以為動,“母親的眼淚,對我來說,至今尚十分清晰,我記得誰叫李耀熊,最后,我認識了李碧如,你想,我會不會輕易言走?”
  年輕人問:“她可知道這段歷史?”
  “我從來沒瞞過她什么,中國人,速速讓路。”
  “我將囑她報警處理此事。”
  “啊,好,”張志德鬼聲怪气,“在法庭上,法官問:這張志德是誰?她答:是我情人,也是我女的相好,還有,亦是我子的好友,證人是誰?哈哈哈哈哈,是按時收費的游伴,太好笑了,中國人,報警?你以為她會听你活,你何用替她擔心,她并非你想象中的角色,你誤會了,她會知道該怎么做。”
  年輕人十分悲哀,不知怎地,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外人,張志德才是他們家一分子。
  他再看了看架子上琳琅的照片。
  他与他們之間的歷史悠久。
  “你,”張志德伸手指一指年輕人,“不過是我們之間的插曲,還有,記住,只有我才能滿足她,別忘了,她父親与我母親的關系。”
  這時,不知誰放出印度釋他琴聲,糾纏纏綿,配著小手鼓梆梆梆,扰人心神,使他覺得暈眩。
  “中國人,”他靠近他,“你看我,看仔細我。”
  年輕人轉身就走,大步踏出那幢豪華住宅,乘電梯回到樓下。
  他沒有回住宅,他找到一間酒店,訂了一間長房。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遵守諾言,到醫院去接她。
  他形容有點憔悴。
  她比他更甚。
  “你都知道了。”
  “是。”
  “孝文,至今你沒有一句賭气的話,真難得,謝謝你。”
  年輕人說:“我先送你回家。”
  他輕輕替她把面紗置好,距离近了,可以看到受傷之處仍然青腫丑陋。
  他送她返宁靜路。
  她輕輕說:“真是好路名,可是,人生至要緊過得宁靜。”
  年輕人歎口气,“最好是有人在外搏殺,讓我們過安樂日子。”
  她笑了,呼吸把面紗吹起拂動,十分好看。
  “進來,喝杯茶。”
  屋內只有他們二人,年輕人与她坐在二樓私人會客室里。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副扑克牌。
  牌后是精工繪畫的裸女。
  年輕人笑笑,他見過這副牌,裸女有很巧妙的分別,逢是愛司牌,她左眼閉上,像是打訊號,當然不是真的用來出老千用,只是看著有趣。
  她說:“我從來不賭,什么都不會。”
  所有賭博是為著圖利,以小博大,成功的話,手邊可以闊綽點,她又何必那樣做。
  李父逢賭皆贏,她已有花不完的遺產。
  她自整疊牌中取出一張翻開放桌上。
  “啊,一只二,真不是好脾。”
  年輕人笑,“一只二不算什么,可是拿到一對二的話,已是不錯,三只二,則穩操胜券,四只二,所向無敵,因此二不算坏,看以后跟著來的是什么。”
  她笑,“講得有道理。”
  年輕人看著她,忽然問:“你想說什么呢?”
  “我想看看你的牌底。”
  年輕人問:“我們是在玩一場賭博游戲嗎?”
  “人生每一決定每一步路都是賭博,拿時間与感情賭婚姻是否幸福,用精力心血賭事業會否成功……”
  年輕人攤開手,“我沒有牌在手。”
  “我發給你。”
  “我不喜賭博。”
  她笑了,“這只二,表示你出身欠佳,須獨自掙扎。”
  “說得對。”
  她又打開一只腳,“哎呀呀,不得了,一只紅心愛司。”
  年輕人做了一壺咖啡,覺得這聊天方式別開生面,陪她繼續下去。
  “孝文,你長得漂亮,又善解人意,是張好牌。”
  他說:“慢著,輪到我抽了。”
  她手法拙劣地洗了洗牌,他沒好气地接過,颼颼颼像電光似洗疊几次,交回她手中,抽出一張打開。
  她訝异,“果然有一對二。”
  他問:“這又表示什么?”
  “這表示你利用本身條件,掙扎有成。”
  接著她又擺出一張牌,“看,一張十,要來何用,想必不搭腔。”
  年輕人看著她,輕輕道:“有什么話,你請說吧。”
  “你還有机會抽最后一張牌。”
  “是的。
  “孝文,同我續一年約,我再給你一張愛司。”
  “否則呢?”
  “你仍然流落江湖,頂多是一對二。”
  年輕人笑笑,“我如決定退出的話,至少也撈到一對十。”
  “你甘于平淡嗎?孝文,多年來你的女伴的年紀都比你大,我們的皮膚眼珠也許不及少女們亮麗,可是,我們成熟老練的气質、智慧、能力,卻非年輕女孩可比,多多少少,你已覺得她們幼稚、膚淺,他們不但不能幫你,還欲到處找人贊助生活費用及奢侈品,你不會覺得她們吸引。”
  年輕人沉默一會儿,這是她的好脾。
  “你說得對,我只喜歡比我大的异性,我欣賞有能力的人。”
  她笑,“我猜對了,”語气有感喟,“你不耐煩成日哄撮無知的少女。”
  他溫和地笑,“真正無知倒也有可愛之處,只可惜是假裝天真,卻無時無刻不想利用男性換取更好的生活質素,這社會仿佛已無真正良家婦女。”
  她微微笑。
  “都不愿付出,但求暴利。”
  “當心婦權分子与你算帳。”
  年輕人但笑不語。
  服務男友后要求送鑽送車,這同安琪她們有何分別,卑下的心態披上再逼真羊皮也不管用,唯一不同之處是安琪獲利比扭扭捏捏的她們多千万倍。
  她吁出一口气,“這是一個以物換物的社會。”
  年輕人低下頭,除非与生俱來,否則,一個人總得拿他所有的,去換他沒有的。
  “孝文,与我在一起,你不會失望。”
  年輕人終于講出他的條件:“那么,离開那人。”
  她抬起頭,聲音輕若柔絲,仿佛是听不到了,可是仍然清晰:“那人似我身上的人面毒瘡。”
  “他說的,關于他的身世,都是真的嗎?”
  她訕笑,“誰去研究那個。”
  “他的哀傷十分真實,不似做戲。”
  “人生在世,誰沒有一兩段傷心事,說起來,隱隱作痛,都叫我們潸然淚下,自然不是做作。”
  “這么說來,你不相信他。”
  “不,我也并不怀疑他。”
  “可是,你仍然离不開他。”
  “孝文,你若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也會相信緣分,緣分盡時一定拆開,現在還不是時候。”
  年輕人不語。
  他取過那疊牌,全部翻開,挑了一只十。
  他說:“這不是一副好牌,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出身貧窮,走到今日地步,已經心足。”
  她抬起頭,端庄的臉容帶無名傷感,這是當初他覺得她与一般人客大大不同之處。
  “孝文,”她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不要离開我。”
  “你不愁無人陪你。”
  她低下頭。
  “你已習慣這种生活,你需要一個隨身可供使喚的人,在這個沒有什么不可以出賣的都會里,你一定會買到你所要的人与物。”
  “我說不服你?”她拉著他的手。
  “你其實不需要說服任何人。”
  “孝文——”
  他輕輕說:“外頭自有許多比我更年輕更好看更懂事的從業員。”
  她凝視他,“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嗎?”
  “這种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語。
  年輕人低聲說:“我要求的是簡單純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躊躇地握著雙手。
  “你說得對,緣分有走到盡頭之日。”
  他站起來,打開大門,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頭,他說:“小心養好身体,這是你生命中最好時刻。”
  她輕輕走過來,“你仍然關心我。”
  她落下淚來。
  終于還是哭了,奇怪,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應牽涉到眼淚。
  年輕人維持緘默。
  她忽然笑了,揭開面紗,“那么,不如這樣說,大家在一起,熱鬧點。”
  年輕人站起來,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個人都有适應能力。”
  “我沒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為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年輕人禮貌地說:“我的職責是令你開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面紗又跌下來遮住她的臉,她像一個寡婦。
  “我會不舍得你。”
  “謝謝。”
  “孝文,有許多事,你不明白。”
  “也許,不過讓我說句再見珍重。”
  他輕輕退出大宅。
  有人坐在他跑車頭上嚼口香糖,真是個噩夢,是謝偉行回來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褲子。
  “嘖嘖嘖,終于看清了淑女猙獰的面孔?”
  “走開!”
  “失望?傷心?抑或,我說得太嚴重了,你是中國人,紅黃藍白黑,你什么沒有見過。”哈哈笑起來。
  這時,罩著面紗的她出現,低聲喝她女儿:“讓開!”
  謝偉行哪里肯听。
  可是年輕人已經上車開動車子,跑車一向前沖,將她自車頭抖到地上。
  他再往后退,一拐彎,駛出宁靜路。
  車子一路奔馳,他沒有超速,可是也絕對沒有慢下來。
  他回到鬧市。
  一向以為自己生活在噩夢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噩夢。
  他把車子停在街角,紅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頭伏在駕駛盤上。
  有人敲他的車窗。
  “先生,你沒有事吧。”
  那是一個女警,他連忙按下車窗。
  “我略覺頭暈。”
  “可是喝了酒?”
  “沒有。”他抬起頭看著她。
  女警驀然看到一張英俊憂郁的面孔,愣住,過一會儿說:“先生,如果無事,請把車駛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個早晨,所見均系丑陋的人,肮髒的事:一個老女丐衣衫破爛滾在街市口乞食,兩名無牌小販爭地盤大打出手,全身挂彩,公廁里有一少年因吸食過多海洛英暴斃……
  她每日都遇到這种作嘔情況,可是只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面孔。
  年輕人已經把車駛走。
  倒后鏡中這個偶遇的穿制服女子反映越縮越小,終于消失在一個彎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飯時分,人群還沒涌至,咖啡室十分清閒,他坐下來獨自靜思。
  不久就有人來打招呼。
  年輕人的新知舊雨還真不少,出來走了這么些年,自然有人認識他,還有,他那一張面孔是何等矚目,躲都躲不過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國去。
  碧如替他申請的證件快要出來,他愿意把握這個机會從頭開始。
  撈到一對十已經很好,贏面比想象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時候了。
  帶明珠走吧,剎那間他決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鐘內他心平气和。
  多年來的愿望可付之實現,他終于替自己贖了身。
  轉過頭去,看到一頭發略為松散的妙齡女子坐在鄰桌,那不知是現在最流行的發型,抑或她剛自樓下酒店房間下來,使她看上去十分嬌慵,身穿緊身衣,腳上是雙高跟拖鞋。
  那樣一個美女,在年輕人眼中,卻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獲超度。
  他閉上雙目,他知道他對環境徹底厭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從來沒有一天不恨惡這件事,只不過死命壓抑。
  厭憎情緒引發過風疹,全身一搭搭腫起來,好几天不消腫,痛痒万分,下意識起了發泄作用。
  又叫他無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這些都是肉体發出极度不滿的訊息,警告靈魂:不能再繼續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親与妹妹獲救,他必須作出若干犧牲。
  沒有下一次了,他內心閃過一絲喜悅,他若不救自己,永遠無人救他。
  有一洋人過去同那美女搭訕,那女子有一雙俏麗銷魂的丹鳳眼,眼蓋上擦紫色,一開一合,分外冶艷,洋人迷得暈陶陶。
  年輕人在心中說: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欲海。
  他吁出一口气,站起來,离開咖啡室。
  走到門口,一只手伸過來搭住他的肩膀。
  年輕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擺脫那只手,踏前几步,閃避到安全地步,才轉過頭去。
  他看到的是張志德。
  陽光下猛地看見這個人,叫他嚇一跳。
  張志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裝,配他那褐色皮膚,确有异國情調。
  年輕人全神貫注凝視他,怕他有什么不軌行動。
  他跟他到這里來,必有企圖。
  年輕人渾身寒毛豎起,如一只准備打架的貓。
  他開口了,“石孝文,我無惡意。”
  一個几乎可以代表邪惡的人口口聲聲說他沒有惡意,多么可笑。
  “石孝文,實際上,我与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輕人終于開口,“我与你不可相提并論。”
  “那,你也自視太高了。”
  年輕人冷笑一聲。
  “找個地方說話如何?”
  “我与你沒有什么好說的。”
  “有,我們共同的話題是李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鎮定,“不,這已不是話題。”
  張志德踏前一步,“你說什么?”
  他有一只手一直插在西裝外套口袋里,叫年輕人起了疑心。
  酒店門外雖然人來人往,可是他如果要傷害他,不過一兩秒鐘即可成事。
  年輕人說下去:“我已決定离開她,你倆之間的事,以后与我無絲毫瓜葛。”
  張志德一听此言,愣住,他雙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后漸漸消退。
  “中國人,你此話當真?”
  年輕人沉聲答:“我騙你作甚?”
  “你當真愿意离開李碧如?”
  “我已經与她終止關系。”
  他松弛下來,右手自西裝口袋內緩緩伸出。
  口袋內是一把手槍嗎,年輕人永遠不會知道。
  “為什么?”他不置信地問。
  “我們的合約只得三個月。”
  “你舍得走?”
  “到處有手段闊綽的客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客人?”
  年輕人看著他,“我有許多比較特別的普通客人。”
  張志德哈哈哈哈笑起來,在陽光下看來,他非常像黃种人,他贊道:“說得好,說得好。”
  年輕人平和地說:“張某,你對我苦苦相逼,我節節退讓,到此為止,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則,我也有保護自己的方法。”
  張志德答:“我從來沒有小窺過你。”
  年輕人退后兩步,并未松懈。
  那張志德忽然說:“你真是聰明人。”
  年輕人又退后兩步。
  “現在她這人是完全屬于我了。”
  年輕人不語。
  “可是,沒有人爭,算得是什么戰利品呢。”
  年輕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該怎么做了。”
  “正如你說,外頭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們也都憧憬愛情,我一定會找得到愿意上鉤的人。”
  年輕人靜靜看著他。
  “然則,我又何必繼續對著李碧如?趁早扔掉這只苦瓜算了。”
  年輕人打算轉身走。
  “不過,你休想拾起這只我丟到垃圾桶里的爛玩具,”張志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詭秘地漂亮,卻令年輕人毛骨悚然,“否則,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辦法找到你。”
  年輕人到底還是年輕人,他終于也笑笑說:“你還不至于是一個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夠。
  張志德看著年輕人,“石孝文,”他歎了一口气,“你比我聰明。”
  年輕人納罕他把這句話說了這么多次。
  “你不單懂得進,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難怪你是該行業的翹楚。”
  年輕人低下頭,凄苦地訕笑自己。
  那張志德忽然踏前几步。
  年輕人几乎作嘔,立刻后退,他的背脊已碰到石柱。
  張志德笑眯眯說:“你長得好不英俊,同我,仿佛是一對孿生子。”
  年輕人拔足飛奔,一直逃一直逃,几乎沒跑出十公里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嘔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淨嘴角,坐下,問小販買一瓶礦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會儿,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歲起受的肮髒气与屈辱全部化為眼淚。
  他從來沒有哭過,事實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只知睡悶覺,希望第二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气來應付煩惱。
  現在他知道已經不用繼續忍辱,忽然之間眼淚不受控制,汩汩流下。
  幸虧不在人前,無人看見。
  他倦极入睡。
  他希望夢見母親。
  可是輾轉反側,母親并無入夢,他終于熟睡。
  醒來之際,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輕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見任何人。
  他游泳、打球,把車子駛得似一陣風般快。
  他從來沒有放過假,現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現在,他是一個待業青年。
  一日,心血來潮,停好車子,他走進熟悉的桌球室。
  即時有人邀他比賽,他立刻答應。
  然后一直輸。
  一個穿得相當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說:“你心不在焉,不夠專心,那是一定會輸的。”
  他朝她笑笑。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十分想与他親近,可是又怕他是個窮惜大。
  她走得近一點,仔細打量他的衣著,一樣是白襯衫牛仔褲,卻絕對看得出好歹。
  還有,就是腳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賣他身分,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蝕了跟、鞋頭破舊脫色,還有,踩滿泥斑,不知刷干淨。
  更有人從來不穿皮鞋,永遠穿雙爛球鞋,鞋帶灰黑,如咸菜。
  她留意到年輕人穿格子襪及一雙懶佬鞋,十分整洁,合她心意,這樣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車的人。
  說到公路車,她已決定永遠不走回頭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時,她過去同年輕人搭訕。
  他根本沒有心情,只是低頭不語,何況,他從來不与年齡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會相人,他也會。
  她全身上下只得一只手袋比較登樣,其余都是廉价貨,這倒罷了,偏偏不
  學好,跑到桌球室來蹭著找伴,不思上進。
  他正眼不去看她。
  漸漸心情平复,開始轉敗為胜。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絲毫沒有离開的意思。
  他也沒有,他預備在此消磨几個小時。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這真是大忌,他抬起頭。
  那只手屬于博士所有。
  年輕人好不詫异。
  博士先開口:“好興致,怎么跑到這里來。”
  年輕人也說:“我怎么會在這种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來找你說話。”
  “你要等一會儿。”
  “沒問題。”
  那女孩看到那靚裝少婦親熱地与年輕人說話,心中羡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來他喜歡老女人。
  也難怪,她們多數有經濟基礎,不愁穿不愁吃,有余力照顧人。
  她渾身上下,都是名店里的招牌貨,看來已經得到別人向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過去。
  他把一疊大鈔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惊喜。
  可是跟著,他即隨那少婦离去。
  博士笑說:“受了什么刺激,到這里來派鈔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許就不必墮落。”
  博士笑得東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墮落就有資格墮落。”
  年輕人很固執,“有是一定有的,价錢高低而已。”
  博士應道:“要趁年輕,過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价。”
  她語气這樣公正客觀,叫年輕人笑出來。
  “找我何事?”
  “孝文,你現在是自由身了。”
  “正确。”
  “來歸我麾下,我決不虧待你。”
  年輕人搖頭。
  “我与導演拆伙后生意欠佳。”
  年輕人說:“你早已上岸,吃用不愁。”
  “開玩笑,弄得不好,活到九十歲不稀奇,誰來養我。”
  年輕人揶揄她:“果然懂得未雨綢繆。”
  “好說。”博士洋洋得意。
  年輕人搖頭,“我意興闌珊,決定退出。”
  “多可惜,才二十五歲就言退休?”
  年輕人微笑,“我們這個行業,講的是青春活力。”
  “少貧嘴。”博士有點不悅,“何故一味推搪?”
  “博士,不如發掘新秀。”
  “唉,還勞你提醒呢,統統是粗胚草包,不堪造就。”
  “開頭時一定較為毛躁,將來會好的,多給他們机會。”
  博士歎息,“不知怎地,我耐力消失。”
  她到他酒店房里談天。
  見他住在套房里,便勸他:“有日要常思無日難,這种地方太貴了,省些好,我們不是吝嗇,孝文,可是也別浪費,你說是不是。”
  “講得好。”
  “早些時候,听說你打算移民。”
  “計划并未打消。”
  “是為著妹妹吧。”
  “你最清楚我。”
  “听導演說,你在戀愛。”
  “沒有的事。”
  “啊,已經過去了。”博士揶揄他。
  年輕人笑笑,斟出香檳來。
  “戀愛這件事很奇怪,”博士感喟地說,“几乎每個人都愛錯了人。”
  年輕人笑說:“博士到底是博士,理論那么多。”
  “任你考我。”
  “博士,你說,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博士收斂了笑意,鄭重地答:“我不知別人怎么想,我認為值得。”
  “午夜夢回,并無后悔?”
  “我在半夜從來不醒。”
  “下大雨的時候,初冬的清晨,黃昏的蕭颯,從不叫你感慨?”
  博士按往年輕人的手,“孝文,有選擇的話才有資格后悔,你我統共只得一條路可走。”
  “我可以做我的辦公室助理。”
  “你現在新加坡与溫哥華都有房子,還有什么遺憾?”
  年輕人不語。
  博士的聲音漸輕,“我固然受過人客凌辱,可是不知多少良家婦女亦遭伴侶欺騙遺棄,一旦分手,巴不得她們在地球表面消失,假裝不認識她們,孝文,我喜歡身邊有個錢,這种感覺使我幸福,不,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認為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年輕人低著頭,無話可說。
  “你我都窮過,活得比一條狗還不如,与其余生在陰溝里度過,不如扑出去拼一拼。”
  年輕人吁出一口气。
  “一万個人九千九百九十八個都沒有你我幸運,能有几人上岸晒太陽,孝文,你還有什么怨言。”
  年輕人用手托著額頭。
  “凡事看開點,你決意要退休,我勉強你不得,不過,去了不要回頭。”
  “導演也這么說。”
  “有人去了十年,終于回來重作馮婦,年紀老大,七零八落,收入僅夠糊口,像個討飯的。”
  年輕人微笑,“你恫嚇我。”
  “我講出事實而已。”
  “多謝指教。”
  “你打算結婚生子?”
  “我這個人最大的优點是從無奢望。”
  “那很好,那你永遠不會失望。”
  她問他要酒,天南地北閒聊,年輕人善解人意,發覺博士也有無比孤寂,一直陪著她胡扯,從鼻鼾現在可用激光治療,談到溫哥華一到假期茶樓擁擠一如香港。
  博士歎口气,“孝文,你真有趣,与你在一起,永遠快樂逍遙。”
  年輕人微笑。
  博士終于站起來告辭。
  在門口她說:“孝文,你几時与我聯絡都可以。”
  年輕人看著她上車才回房間。
  那一天之后,這個圈子里的人就沒有再見過他,他銷聲匿跡,不知道躲在何方。
  真的想淡出的話,還是做得到的。
  他不在慣常的地頭出沒,除明珠外,不見其他人,他專心等移民證件出來。
  清晨跑步,傍晚約明珠吃頓簡單的晚飯,中午辦點私事,這樣已經好算一天。
  茫茫人海,你愿意消失,人家一定成全你。
  他瘦了一點,精神比以前更好。
  賣掉車子与房子,套了現,錢全部匯出去。
  一切都准備好了。
  某天早上,酒店信差上來敲門,送上厚厚一只白色信封,他一看,知道是在等待的證件,十分喜悅,小心拆閱,隨即赶往學校通知明珠。
  明珠松口气,“舍監已經要赶人,差點也得住酒店。”
  “讓我們立刻走吧。”
  “總得收拾一下吧。”
  年輕人訝异,“你有許多身外物?”
  明珠回答:“一件行李,你呢?”
  “比你更少,到了那邊再買好了。”
  兄妹倆大笑起來。
  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倆從來未曾笑得那樣開心。
  搬离舊居,無論住在何處,也一直沒有家的感覺。
  可以從頭開始總是好事。
  飛机在空中打了個旋,終于完全飛离了那個熟悉的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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