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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半夜,周至佳出了毛病。
  愛瑪響起緊急訊號,那是刺耳的警報,把巫蓓云自床上惊起。
  “什么事?”她問愛瑪,“什么事?”
  “周先生不舒服。”
  蓓云奔進周至佳房間,“你跟我身邊,”她吩咐愛瑪,“隨時召梁醫生。”
  她看到周至佳滾在床的一邊,已呈昏迷。
  巫蓓云非常鎮靜,“快,愛瑪,聯絡梁醫生。”
  她托起周至佳上身,探他脈息呼吸,這當儿愛瑪報告:“梁醫生將在醫院會合我們。”
  “背起他,我們送他進醫院。”
  “是。”愛瑪學過救護程序,駕輕就熟。
  小云跑出來問:“可要我幫忙?”
  “你乖乖在家等消息。”
  自公寓到醫院,才用了十五分鐘,可是梁醫生比他們更早到,立刻替周至佳檢查。
  “內部輕量出血,即送急症室。”
  蓓云与愛瑪在外頭靜候。
  過很久,愛瑪安慰女主人,“不要怕。”
  蓓云抬起頭來,“我沒有怕,這种時刻,擔心也無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可惜我上午十時有個非開不可的會,死人塌樓也要准時出席。”
  愛瑪惻然,“我明白。”
  這個時候梁醫生出來了,“巫女士,周至佳的情況已經獲得控制。”
  巫蓓云松下來,覺得眼澀舌燥。
  梁醫生看看愛瑪,問她:“剛才你同這具机械人談話?”
  蓓云點點頭。
  梁醫生忍不住說:“巫女士,同机械人講話等于喃喃自語,這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現象。”
  蓓云一怔,“可是愛瑪追隨我們已有十多年。”
  “正是,這十多年,你不住將你的觀點、思想灌輸給它,它貫通融匯之后,等于是第二個你,它根本沒有机會接触到外邊的事与人,它是你的應聲虫,你与它不該有深切的感情。”
  蓓云只是賠笑。
  “我仍然愿意推荐心理醫生給你。”
  蓓云則問:“我們可否進去看周至佳?”
  “你可以進去。”梁醫生看一看愛瑪號机械人。
  蓓云唯唯諾諾,待梁醫生走開,才朝愛瑪歉意地笑笑。
  愛瑪憋了好久,忙向主人訴苦:“豈有此理,我同他一沒交情,二無恩怨,為何當著我臉,亂詆毀我。”
  “算了,愛瑪。”
  “這人是坏人。”
  “不,他是好醫生,他只是對机械人略有偏見。”
  “我們机械人任勞任怨,服務人類,不問報酬,卻落得如此下場。”愛瑪無限唏噓。
  蓓云勸道:“旁人一兩句閒話,不必放在心上。”
  “幸虧我的主人明白事理。”
  “來,我們去看看周至佳。”
  周至佳臉色蒼白躺在病榻上,机械看護向巫蓓云匯報:“剛剛注射過人造血漿,破裂的血管亦已接駁妥當,大小平安。”
  周至佳微弱地睜開雙目,蓓云握住他的手。
  她當然關心他,但不知怎地,她覺得他的手陌生。
  蓓云在他耳畔輕輕說:“我下了班再來。”
  周至佳點點頭。
  愛瑪問:“周先生要不要我留下來?”
  看護笑,“醫院里有我們呢。”
  愛瑪說:“拜托拜托。”
  蓓云帶著它走了。
  离開醫院,才發現身上穿著浴抱拖鞋,不禁歎息。
  愛瑪猶自忿忿不平,“那姓梁的,恐怕是個庸醫。”
  “我要赶返公司,愛瑪,由你照顧他們父女了。”
  “我只是個應聲虫。”沒想到一個机械人有那么大的火气。
  蓓云苦笑,比起她,不敢怒又不敢言,愛瑪是強多了。
  巫蓓云沒有太多時間自怜,她分身乏術,忙碌非常。
  人類科學還是落后,最好可以复制多几個巫蓓云,當作元神用,一個放家里,一個放醫院,另一個放公司,真人正身可以潛返臥室,或元龍高臥,或夢游太虛。
  下班前与梁醫生聯絡過,知道周至佳第二天便可出院,她囑咐小云去看她父親。
  回到家卻發覺小云端坐私人電腦之前,与她遠方的筆友打交道。
  “小云,你父親會想念你。”
  小云不耐煩地抬起頭來,“他很快會有他自己的孩子。”
  “你也是他的孩子。”蓓云十分震惊,“你一向愛他。”
  誰知小云反駁:“以前他是個盡責的好父親,現在婆婆媽媽的盡給我們添加麻煩。”
  “你不可以這樣說他!”
  小云不理睬母親。
  蓓云伸過手去,啪一聲按熄電腦開關,“我在跟你講話。”
  小云抬起頭來,“媽媽,其實你心中想法同我一樣,只不過你掩飾得好。”
  巫蓓云退后一步。
  掩飾得好,那為什么連巫小云這個小女孩都看得出來?
  小云說下去:“從前,父親是我們家最佳資產,現在是我們的虧損。”
  蓓云深深悲哀,“生意,有賺有蝕。”
  “我有种感覺,父親永遠不會再回到大學里去。”
  “你這個女孩子好不奇怪,開頭你是支持父親的。”
  “可是他變了。”
  “你才變了,小云。”
  “我無須容忍他,他只是我的父親,你不同,母親,你是他的伴侶,你得終身照顧他。”
  蓓云一句“誰說的”隨時可以沖口而出,終于在女儿面前忍了下來。
  “父親變得只關心自己,再也不理別人。”
  “他處于非常時期,你要体諒他。”
  小云聳聳肩,重新開著電腦,津津有味与筆友交談起來,連母親也一并冷落。
  蓓云知道再談論下去也沒有結果,這是小云的青春期,在這個階段的少年人有權言行乖張,小云還不算過分,父母必需容忍。
  蓓云掩上門悄悄出去。
  她只得自己再跑一趟醫院。
  周至佳房內有另外一位男病人,一見巫蓓云出現,便艷羡地說:“呵,你的伴侶又來看你!”
  可見該位先生甚為寂寥。
  巫蓓云瞄一瞄他,便知他處境与周至佳相同。
  “小姓卜。”他笑容很和煦。
  人也識趣,与巫蓓云寒暄几句,便站起來告辭。
  蓓云笑著問周至佳:“身子無恙了吧?”
  周至佳歎口气說:“你對我可說仁盡義至。”
  蓓云詫异,“為何忽然講起客气話來?”
  “有感而發。”
  “明日好出院了,不必想得太多。”
  周至佳示意蓓云坐下,蓓云卻不欲久留,只是站著。
  一邊搭訕問:“卜先生是何方神圣?”
  周至佳扼要地答:“單身人士,教音樂,自覺孤苦,想要一個孩子。”
  蓓云微笑,“他的愿望看樣子這一兩天便可實現。”
  “所以他很興奮。”
  “祝福他。”
  “蓓云,你有事,請回吧,明日一早我已可回家。”
  “明早我命司机來接你。”
  沒到早上,那日凌晨,蓓云在家便接到周至佳求救電話。
  蓓云正挑燈夜戰,听到周至佳沮喪的聲音,愕然。
  “你還沒睡?”
  “蓓云,我想你馬上接我出院。”
  蓓云看一看手上的工夫,皺皺眉頭,這人恁地麻煩,一時一個主意,完全不替別人著想。
  “蓓云,請你馬上來。”
  “那么,你即時辦理出院手續,我十五分鐘后到。”
  “謝謝你。”他听到這個才松口气。
  蓓云歎息,他任性,她卻來替他收拾殘局,自此之后,她永遠是他的副手,任勞任怨補充他的不足。
  希望他不要無限量地挑戰她的能力,希望他不要訕笑她:“原來你也有辦不到的事情。”
  蓓云無暇多想,披上外套就出門。
  到了醫院,征求過梁醫生的意見,才上去見周至佳。
  他已經什么都准備妥當,非出院不可。
  蓓云真好涵養,問他:“為何忽然改變主意?”
  周至佳面色蒼白,“你今日下午見過的卜某,他已經不在世上了。”
  蓓云一呆,“什么?”
  “發生了可怕的意外,胎衣破裂,胎水入血,不到兩分鐘他便宣告死亡。”
  蓓云不相信,“二0七九年還有這种意外?況且人已經在醫院里!”她張大嘴巴。
  “死者家屬也這么說,他們現在要告進官里去。”
  所以周至佳要出院,他受了惊嚇。
  她替他挽起外套,“我們走吧。”
  他拉住她的手臂,她輕輕掙脫,“放心,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話講出來,連她都覺得可笑,快二0八0年了,還堅信命運。
  周至佳不再說話,一路回家,他倆都維持沉默。
  進了家門巫蓓云勸周至佳好好休息。
  她仍回到工作室去把手上工夫做掉。
  半晌,蓓云發覺周至佳站在她面前,手中握一杯酒。
  他感慨地說:“現在我倆像兄弟姐妹一樣了。”
  蓓云輕輕取過他的酒杯,一口呷光,“我才沒有對他們那么好。”
  周至佳不語,過很久很久才說:“蓓云,我有沒有做錯?”
  蓓云啞然失笑,“事到如今,還說這些話?”
  “我沒有錯吧?”
  “生儿育女是正經事,別讓那樁万中無一的意外使你气餒。”
  周至佳尚在猶疑,蓓云一迭聲催他去休息。
  他回房間以后,蓓云松口气,考慮半晌,輕輕取起通話器,撥一0三三。
  那邊輕笑,“還不睡?想創不眠不休紀錄還是怎地。”
  蓓云忽爾說:“我也有弱小的心靈,我也需要安慰。”
  年輕人又笑,“你不宣諸天下,人們也就當你鐵石心腸。”
  “你呢,你怎么著?”
  “我,你要我怎么著,我就怎么著,我是你的理想。”
  蓓云說:“我悶得不得了。”
  “索性別睡了,出來,我陪你,今夜天气非常奇怪,暖和得不似冬日,說不定气象局有人打瞌睡,放錯暖气。”
  “我打扰你還不夠嗎?”
  “朋友要來干什么?”
  “唏,我還是以為你是我的理想。”
  他笑,“十分鐘后我在你樓下等。”
  這句話蓓云不曉得听過多少次,自少年開始,她的阿姨就說過“我們囡囡身后跟屁虫太多,煩是煩煞人”,沒想到現在有人在樓下等,她要感恩不盡。
  蓓云笑出聲來。
  猛一抬頭,發覺愛瑪靜靜站在她身后,嚇了她一跳。
  愛瑪輕輕問:“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蓓云斥責:“多管閒事!”
  愛瑪仍不放棄,“天將亮未亮,這种時分,意旨力薄弱,不宜外出。”
  蓓云忽然訴苦:“我也是人,我也想尋尋開心。”
  愛瑪不出聲。
  “我無須得到你同意,但是愛瑪,我的事你都知道,你是我忠實的朋友,又跟了我那么些年,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諒解。”蓓云掩住面孔。
  愛瑪輕輕拍主人手背,“小不忍則大亂。”
  蓓云歎口气,“為什么別人可以?”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運。”
  “我呢,我是什么命?”
  “你,你還不知道?”
  蓓云苦笑,她太知道她的命運了。
  愛瑪輕輕安慰:“三十一歲之后你不是已經厭倦了自由放任的生活?打那個時候開始你渴望有責任有家庭,如愿以償,夫复何求。”
  蓓云大吃一惊,“誰告訴你的?”
  “你,”愛瑪指牢她,“你不說,誰知道。”
  “造謠,沒有的事。”
  “机械人不說謊。”
  “你們越來越不可靠。”
  “人類!”
  “我要遲到了。”蓓云無奈地懇求。
  “主人,要去你就去吧,”愛瑪歎口气,“小心,小心。”
  蓓云忍不住趨向前去吻了愛瑪一下,“謝謝你。”
  她飛快走到樓下。
  年輕人背著光等她,單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蓓云放緩腳步。
  他還是听到聲音轉過頭來,“嘖嘖嘖,遲到,嬌縱。”
  “我叫机械人絆住了。”
  “有沒有發覺,它們雖由我們創造,卻比我們智慧百倍?”
  “早就是事實,許多人還不肯承認這件事。”蓓云笑。
  “它給你什么忠告?”
  蓓云攤攤手,“叫我認命。”
  “什么,”年輕人嚇一跳,“你那机械人出厂日期有問題,可是上世紀產品?”
  蓓云苦笑,“我才是上世紀產品,物似主人形。”
  心底她不住勸自己妥協,結果由机械人嘴巴說出來。
  “你有無接受它的勸喻?”年輕人笑眯眯。
  蓓云調皮的答:“今夜不。”
  年輕人凝視她,“說過算數?”
  蓓云吁出一口气,不語,抬頭看多層大廈中她住的那個靠邊單位,客廳中有一盞燈未熄,窗戶似一格淡黃色水果糖,那便是她的家了,她的家人正在里頭休息。
  蓓云黯然,“我是習慣奴隸,可能一輩子掙不脫鎖鏈。”
  年輕人摟住她肩膀,“順其自然,不要勉強,到了時候,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
  “我,离家出走?”蓓云自嘲,“沒有翅膀如何飛翔。”
  年輕人忽想起來,“你可曾听說過——”
  蓓云給他接上去:“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
  年輕人又笑,“我想喝杯熱飲,你呢?”
  他們肩并肩漫步,他握著她的手,兩個人都沒有戴手套,他把她的手一并伸進大衣口袋里取暖。
  旁人看見會怎么想呢?
  巫蓓云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會在此時此地出現,把此情此景宣揚出去。
  她為自己這個想法吃惊。
  可怜的胡乃萱永遠看不到真正精彩鏡頭,馮京馬涼,她竟誤會周至佳是第三者,巫蓓云真想把胡乃萱叫出來看個明白。
  路燈熄滅,天已蒙亮。
  “也要放你走了。”蓓云有點遺憾。
  “不要緊,這里那里,總抽得出兩三個鐘頭眠一眠。”
  蓓云看他一眼。
  “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于娛樂,一定精神充沛。”能這樣挪揄自己,可見絲毫沒有自卑感。
  她并沒有不舍得他走。
  巫蓓云記得戀愛最大的特征是難舍難分,兩人都累得滿眼紅筋,神志不清,猶自彷徨,絕望地拖下去,不舍得分頭回家休息,終于結婚或是同居了,因為只有那樣,才不致倦死街頭。
  巫蓓云同周至佳結婚時,卻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現在才覺得吃虧。
  “再見。”
  蓓云目送年輕人离去,她欠他的帳目,一定已屆天文數字,希望有分期付款。
  她回家換件衣裳就返公司,早,辦公室還沒有人,她想知道當天新聞,電腦卻鬼鬼祟祟地打出“你要不要听最新流言”一行字。
  巫蓓云對于有些同事如此濫用電腦,感到气惱,“我不想知道。”
  可是電腦非常固執,“你一定要听這段消息。”
  “誰叫你這么熱忱?”蓓云斥責它。
  “那是個秘密。”電腦异常狡猾。
  蓓云為之气結。
  電腦隨即打出:“告訴你,本部門巫蓓云背夫別戀,另結新歡。”
  巫蓓云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她立刻告訴電腦:“我就是巫蓓云本人。”
  電腦意外了,它也會知道尷尬,熒幕空白,不住閃爍。
  蓓云既好气又好笑,“你至少應該向我道歉。”
  “可是……”它說不出口,大概沒有先例,不知如何應付。
  “可是什么?”
  “可是我得到的指示是必需向你報告這件事。”
  巫蓓云明白了,有人故意要她難堪,這人是誰,呼之欲出。
  她告訴電腦:“你受人利用了。”她向它解釋這深奧的名詞。
  電腦需要一段時間才把整個過程消化,它問:“如何可以避免受人利用?”
  蓓云見它虛心好學,便既往不咎,同它說老實話:“無可避免,能做到互相利用,已上上大吉。”
  “真慘。”
  “有人要你做爛頭蟀,你最好想想清楚,否則格調愈低,坏了名譽,往后來就難以翻身,誰還敢用你這副電腦,你大可提前退休。”
  “是,巫小姐,多謝指教。”
  “我想知道今天新聞。”
  “是,巫小姐,我馬上把世界与本市頭條向你報告。”
  胡乃萱沒有放過巫蓓云。
  巫蓓云當然也不是可愛的小白兔,她懂得保護自己。
  她采取十分消极的方法,從此不見胡乃萱,使她完完全全失去巫蓓云的一手消息,之后,胡乃萱在人前可信度越來越低,再也無人理睬。
  那一日,蓓云比平日稍早一點下班。
  回到家,愛瑪替她開門,神色有點异樣,愛瑪其實并無五官,只有一排接紐,可是同它相處久了,它稍有緊張不安,即時發覺。
  蓓云警覺,抬起頭,發覺周至佳房間有人影一閃。
  她眼尖,馬上發覺,揚聲道:“至善,這是我家,你避無可避,不用躲藏了,出來吧。”
  至善這才閃閃縮縮的出來。
  蓓云沒好气,“我還以為我們之間已經有了諒解。”
  至善滿不好意思在蓓云跟前坐下。
  愛瑪巴不曉得躲到哪里去
  蓓云細細打量周至善,終于找到端倪,“你家有事?”
  周至善也不再瞞她,“我找至佳借貸。”
  蓓云奇問:“為什么不同我說,他現在不理這些,人也欠精神,你不該煩他。”蓓云只差沒說周至佳手頭不便。
  “我怕你不肯。”
  蓓云勸道:“你不妨把數目講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至善取過紙筆,寫出數字,給蓓云看,蓓云一瞧,是六個位數字,當時物价相當廉宜,國民福利也好,极少有家庭儲備大筆節蓄,蓓云故此發呆:“你要這筆巨款做甚?”
  “尹建章想做生意。”
  文藝工作者想發財?上帝最公平不過,給一個人藝術細胞,必不再讓他有賺錢頭腦。
  “尹建章從前可沒有興趣做生意。”
  “他想推廣尹氏作品。”
  “至善,作品如受大眾歡迎,大眾一定可以將之推廣,否則不論硬銷軟銷,也是徒勞無功。”
  周至善看一看蓓云,“尹建章對自己有信心。”
  蓓云笑了,“我對自己何嘗沒有信心,關鍵不在這里,關鍵在公眾怎么看我。”
  這樣一句話,周至善就翻了臉,她不悅,“蓓云,借不借由你,不用教訓多多。”
  “我沒說不借。”
  至善拂袖而起,“你也沒說借。”
  真的,她說得對,錢沒到手,先听一大頓廢話,得不償失,再笨的人也會生气。
  這是一筆巨款,蓓云未必打算拿出來,不該先占了口舌便宜,蓓云慚愧。
  于是立刻說:“我同至佳商量后与你聯絡。”
  至善臉色稍霽,“我等你消息。”
  她一定,巫蓓云立刻揚聲,“愛瑪,出來。”
  愛瑪不得不出來,它行動受巫蓓云的聲線控制。
  蓓云正眼不看它,“你居然敢欺騙主人!”
  “我不敢。”
  “周至善來過几次?”
  它垂下頭,“三次。”
  “還說不是欺騙,你為何不從實報上來?”
  愛瑪辯白:“只是隱瞞,不算欺騙。”
  “嘿!巧言令色,”蓓云惱怒,“這是我的家,不應對我有一事隱瞞。”
  愛瑪說:“是周先生要求我且別讓你知道此事。”
  蓓云沉默,呵,他与她終于經己异床异夢。
  愛瑪含怨曰:“一個仆人,兩個主人,不同命令,何去何從?”
  蓓云不得不說:“從今日起,你只得巫蓓云一個主人,我會調校你的零件,使你容易辦事。”
  愛瑪并不見得特別高興,“周先生會怎么想?”
  蓓云歎息,“顧不得那么多了。”
  愛瑪又進一步問:“屋里所發生的事,是否不論大小,你一定都要知道?”
  “不,”蓓云答,“我巴不得裝聾扮啞,但是愛瑪,就在我自己家里發生的事如果我不知道,外人會取笑我,我從此難做人,你明不明白,我自有不得已之處。”
  愛瑪默然,“這會傷周先生自尊心。”
  “他早應該知道有這么一天。”
  背后傳來一把聲音:“是,我早該曉得。”周至佳出來了。
  蓓云知道這次沖突難免。
  “至善那邊的事我會打發,不勞你操心。”他冷冷說。
  蓓云沉不住气,“沒有那么大的頭,切忌戴那么大頂帽子。”
  “這是周家的事。”
  “那么別到我家來談周家的事。”
  “別忘記這個家我也有份。”
  “這話應該由我來提醒你。”
  愛瑪這時苦口婆心勸主人,“唇槍舌劍,出了口反悔就來不及了,何苦。”
  誰知周至佳像是動了真气,轉過身子便吆喝,“咄,什么東西,膽敢教訓我。”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打開机械人的控制盒,抽出其中的太陽能蓄電池,大力扔到牆角。
  愛瑪頓時癱瘓。
  這樣對待机械人,殺傷力好比無故摑朋友一大巴掌。
  蓓云說:“你太過分了。”
  “你居然在一具机械人面前侮辱我!”
  “你也太容易動气了,我勸你保重身体。”
  她站起來拾電池,發覺周至佳用力至大,電池已經毀坏,蓓云連忙到儲物室去尋找后備電池。
  出來的時候,周至佳已經不在客廳里。
  蓓云見他房門打開,知道他已外出散心。
  她把電池裝好,順便調校愛瑪的性能,使它只听令于一個主人。
  愛瑪蘇醒過來,傷心地問:“周先生為什么那樣對我?”
  蓓云苦笑,“因為他不能拆卸我的電池,故遷怒于你。”
  “我是站在他那邊的呀。”
  “我何嘗不想幫他。”
  “他是否有自卑感?”
  “你說呢?”蓓云歎口气。
  她挽起大衣公文袋。
  愛瑪問:“你又要上哪里去?這個家已不像一個家,從前,一到傍晚,你們一家三口必定歡聚一堂,气氛融洽,高高興興,快快活活享用我做的晚飯,可是你看,現在偌大公寓,往往只剩我一個人,還有什么味道?”愛瑪長嗟短歎。
  蓓云呆半晌,“皆因有人要調換身分做全職父親。”
  “為什么連小云都不再戀家?”
  “因為這個家已經不像一個家,你說得對。”
  “主人,你一定可以挽救這個家。”
  蓓云苦笑,“我可不是大力士。”
  “別放棄這個家,太可惜了。”
  “我豈不比你更痛心。”
  “留下來,主人,我陪你下棋。”
  蓓云拋下大衣手袋,“算了,替我好好按摩肩膊吧,它們酸痛得像是要与我胴体分家。”
  她索性躺下來。
  那天晚上,周至佳父女都很晚才回來,可是究竟都給巫蓓云三分薄面,沒敢吵醒她。
  第二天,巫蓓云把她名下的政府債券賣了出去,又向公司預支六個月紅利,籌到一筆款予,通知周至善:“老老實實,只有你要求的三分一,可是我只能做到這樣,你若不嫌棄,下個星期隨時可以存進你戶口。”
  至善倒是呆半晌,才說:“我自己來拿。”
  “不必走一趟了,又不是巨款。”
  “謝謝你,蓓云。”她似想說她錯怪了巫蓓云。
  “籌到這三分一,你們可以問國家銀行借余款,分期攤還,政府十分鼓勵小型投資計划,不會有問題,如果有枝節,我們再商量。”
  至善低聲道:“我知道你關心我們。”
  蓓云感慨,“但愿我有足夠能力。”
  至善只怕越描越黑,半晌才同蓓云道別。
  蓓云倒覺得有种還清債項的輕松,欠債還錢,她一定欠下他們不少,不然不會巴巴的把辛苦積蓄所得白填限。
  財去人安樂,蓓云不但不心痛,反而高興,這下子,周至佳不會再牢騷多多了吧。
  果然,他沒有向她道謝,可是在晚飯時間,他同她搭訕:“膝頭十分酸軟。”
  蓓云順勢答:“自然,負荷甚重。”
  “有什么辦法沒有?”他揉著雙膝。
  “我替你去体育用品公司去買雙護膝回來。”
  “有用嗎?”
  “你統共忘了,我怀小云時便靠護膝才站得起來,后來整天抱她,又添了對護腕借力,最后那個店員駭笑問我几時戴頭盔。”
  周至佳瞪著雙眼,他完全不記得有這樣的事,蓓云怀孕時他不是不關心她,但是許多細節,他還是疏忽了。
  “不要緊,”只听得蓓云安慰他,“現在你都知道了。”
  周至佳啼笑皆非。
  深夜,家人都休息了,蓓云在房中一人扮演兩個角色。
  她先站著問:“你鞠躬盡瘁為這頭家,有無人感激?”
  問完了她跑去坐在床沿自己答自己:“管它呢,盡了責任算數,笑罵由人。”
  然后覺得非常非常累,便倒在床上。
  希望到了三0九七年,女性有出頭的一日。
  一直以來,每次提倡男女平等的計划,表面上看用心良苦,都似為女性著想,不知怎地,到頭來,吃虧的卻總還是女性。
  一個世紀前,建議女性走出廚房去放眼看世界,做一個經濟獨立人,本是好事,卻沒想到,從此以后,女人便做得賊死,到了巫蓓云盛年,政府又提倡輪流育儿,更加不得了,女性簡直要背起整個家庭擔子,怕只怕下個世紀不知又發明些什么餿主意。
  巫蓓云真想領導女性走出去游行,扯起標語:謝謝各位,別再為我們著想,讓我們生活在黑暗中吧。
  社會越是進步,女人越是慘,三頭六臂還不夠應用。
  新置的安眠麻醉劑香霧帶玫瑰花的芬芳,几可亂真,巫蓓云還是睡著了,沒有夢,麻醉標簽上注明:無夢,愛做夢的人,可以選購另外一种噴劑,注明:美夢。
  蓓云只怕好夢易醒,還是干脆不做夢的好。
  科學進步,還是對人類有益,人類,有時還真不包括女人。
  第二天早上,蓓云睜開眼睛,只覺渾身酸痛,一如昨夜被人打了一頓。
  她呻吟著呼喚愛瑪,“快把消乏丸取來給我。”
  愛瑪抱怨,“這种藥服多了一點好處也沒有,不知是哪個庸醫開給你吃。”一邊遞上清水与藥丸。
  “此藥可救賤命。”蓓云忙不迭吞下。
  “累了要休息,不要死撐。”
  巫蓓云冷笑一聲,“你吃撐了,累了居然可以休息,誰供養、誰供養我?”
  愛瑪說:“人家都沒有你累,人家也好吃好穿好住。”
  “也許人家運程較佳,可是還有一個最大的可能:人家累了并不說出來,你以為藥厂生產這种仙丹淨賣給我一個人?”
  愛瑪歎口气,“我們机械人實在比你們幸福。”
  “誰說不是。”真不明白何以有人看不起机械人。
  十分鐘一過,巫蓓云又覺得可以出去上班,這藥同所有的藥一樣,開頭的時候效力惊人,吃了它几乎可以移山倒海,習慣后漸漸失效,過些日子恐怕要換一只強力牌。
  同化妝一樣,恒久遮掩蜡黃面孔,已忘記真實膚色。
  如果有人問巫蓓云累不累,她一定說累,可是看上去,她一點不顯得累,的的确确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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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動百分百制作 月朗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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