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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小云在早餐桌上等母親。
  蓓云一看見女儿表情,就知道她要問母親拿東西,蓓云不會天真得以為女儿坐在那里是為著渴望見母親一面。
  于是她說:“想要什么,講吧?”
  小云見母親如此直接,便笑道:“春假我想跟同學到歐洲旅行,我們打算采用上一世紀的交通工具,有一程乘電動火車。”
  蓓云不假思索便答:“春節是你弟弟出生的時候,做姐姐的最好留在家中陪他,我答應暑假讓你去。”
  小云失望地喃喃自語:“未見其利,已見其害。”
  蓓云看她一眼,“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暑假是九個月以后的事!”
  蓓云微笑,“并非遙不可及,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小云不悅,“媽媽,你年事已高,當然覺得時間飛逝,對我來說,簡直度日如年。”
  蓓云把臉一沉,“你管誰是千年人妖,我是一家之主,這里由我做主。”
  小云搶過外套出門,轉過頭來說:“你這個一家之主比爸爸當家時差多了。”
  小云彭一聲關上門。
  蓓云寂寥地喝黑咖啡,不知為什么,也許這也正是每一個成年人的遭遇,四周圍都是向她要東西的人:“給我給我給我,給我這個給我那個,我要我要我要……”
  巫蓓云于是披荊斬棘,出生入死地四處張羅,辦妥一千樣,不記功,做少一樣,馬上罹罪,連女儿都拿她出气。
  周至佳這時出來說:“小云越來越任性了。”
  蓓云看他一眼,這算是安慰她嗎?
  “讓她去旅行吧,這里用不著她,回來馬上可以看到弟弟,更有惊喜感。”
  “我不能收回成命,主意反反复复,以后更難說話。”
  “蓓云,你把辦公室的權威帶到家里來了。”
  蓓云更加落寞,“我是個笨人,我不會隨机應變。”
  “放松一點,否則壓力會加倍。”
  蓓云苦笑,為什么沒有人愿意將壓力自她肩上卸除,只有人愿意教她如何更妥善地去背更大的包袱。
  “我要上班了。”
  逃,逃到辦公室去,那里有不夜天,有一大班人陪她玩,到了月底,還可以支一筆丰厚的薪水。
  坐在熟悉的位子里,巫蓓云在電腦熒幕上看內部通訊。
  她一怔,第一行映過眼帘的字樣是“胡乃萱女士榮升采購部副主任”,呵,她終于上去了。
  巫蓓云真心替她高興,連忙与老胡聯絡,她的通訊器不通,正在用,想必全公司都正在向她祝賀。
  是這樣的,一翻身,四周圍又都是朋友了!包括她巫蓓云在內。
  終于接通,蓓云一听到老胡的聲音便笑道:“恭喜恭喜,我們又可以在同一層樓辦公了。”
  老胡當然認得舊友的聲音,如果她是個少年人,或許會說:“誰同你是朋友”,但她是成年人,知道斤斤計較沒有好處,既然巫蓓云愿意重新開始,她也樂得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一幕,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在同一層樓辦公的朋友,因為她已不打算同低一層樓的同事來往。
  于是她愉快地說:“蓓云,我早知你會替我慶幸。”
  “我們几時一起吃中飯?”蓓云打蛇隨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后天吧。”
  “好,后天中午,不見不散。”
  一個人在得運順境的時候,不大會計較細節。
  巫蓓云叫助手進來吩咐:“胡乃萱若來探訪,待她客气點,立即放她進來。”
  助手當然也知道胡乃萱已獲晉升,故笑道:“原來升一級有這樣的好處。”
  人情冷暖,自石器時代到二0七九年尾,一成不變,巫蓓云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級干什么?”
  那少年仍笑,“原來往上爬都是為了別人。”
  蓓云嗤一聲笑,“難道還為自己不成,我再淪落,我還是愛我,可是為著要別人愛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們看得順眼的事。”
  少年人收斂笑臉,“太辛苦了。”
  蓓云的五官也直挂下來,“誰叫我們是群居動物。”
  這樣一扰攘,已花了個多小時,辦公時間如果全部用來生產而不是搞政治,國民收入當可增加一倍有余。
  沒等到后天中午聚會,胡乃萱就摸上門來。
  她照樣大搖大擺坐在巫蓓云對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說個不休。
  奇怪,巫蓓云又不覺得她討厭了,因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變得可以接受,再理所當然不過。
  她的無禮成為熱情,她的尖酸成為風趣,一切皆因身分已獲提升。
  居然還有人問為什么要向上爬。
  居然還有周至佳那樣的人,放棄現有成績,辭官歸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為孩子出生之后是一個結束,才怪,是一個開始才真。
  蓓云獨自去見過梁醫生,自他那里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當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時,眼淚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臉龐。
  感動?也許,大半也因為感触,巫蓓云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樣開始,但成年后對一切現象均告麻木,她不快樂,也不感恩,也不覺得生命是奇跡,也不慶幸身体健康,生活無憂,她抱怨諸多,愁容滿面,滿怀說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樣子頂快活,在羊水中打筋斗,手足舞動,他一定以為那黑暗恒溫的子宮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并且成長,淪落紅塵。
  巫蓓云怕梁醫生誤會她愛心過人,連忙抹去淚水,敏感同愛心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巫蓓云無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長著高鼻梁,同他姐姐一模一樣。
  梁醫生告訴她:“照他目前的情況推算,長大后,他体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塊頭。
  梁醫生說:“有許多父母連嬰儿五官都事先選擇,我很高興你們不是那樣的人。”
  世上已甚少有惊喜,周至佳与巫蓓云不想連這惟一難得的享受亦被剝奪,于是他們在非常不自然的科技環境中听其自然。
  她問醫生:“周至佳体內各類內分泌將來是否會恢复正常?”
  “保證會。”
  “可是有人說——”
  “醫生同你說不會就不會,你相信誰?”
  但一般的說法是總有些殘余不去的荷爾蒙會使當事人變為中性人。
  梁醫生說:“你要信任科學。”
  蓓云說:“科技日新月异,新發現時常推翻舊理論。”
  梁醫生狡猾地答:“但當時你有更好的選擇嗎?”
  蓓云朝他笑笑,沒想到他們已成為熟人。
  “孩子將在春節出生。”梁醫生告訴她。
  一出生就要開始倒數,像一只沙漏,還小?不要緊不要緊,時光很快過去,不然巫蓓云怎么會成為壯年人,否則街上哪來的老公公老婆婆,放心放心,一定快速長大。
  巫蓓云抬起頭來,嘴角帶著蒼白的微笑。
  梁醫生叫她不要想太多,“我有相熟的心理醫生……”
  不用了,巫蓓云有胡乃萱。
  老胡對她說:“我同王日和正式簽字分開了,出乎意料适應獨身生活,”她并沒有夸張,她比以前要心平气和,“你呢,你有沒有完全原諒周至佳?”
  巫蓓云忽然說出心底話:“我想都沒想過要原諒他。”
  胡乃萱意外得用手掩住嘴,她太詫异了。
  巫蓓云問:“誰說過我一定要原諒他?”
  “可是我以為你們已經破鏡重圓。”胡乃萱瞪著巫蓓云。
  老胡真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對她來說,世事仍然一是一,二是二。
  “我們仍然是合伙人。”
  這個伙伴最近已沒有替公司賺錢,將來如果不加油前進,事情恐怕會有變卦。
  “我真佩服你,蓓云,你可以這樣清醒理智處理夫妻間事,”老胡忽然想起來,“你的男朋友不反對,來個三人行?”
  巫蓓云失望,“我沒有男朋友。”
  “那日我明明看見第三者。”
  蓓云索性開一個玩笑,“那人只是我表哥。”
  在家,她同周至佳一日客气過一日。
  開口閉口:“我可否——”
  周至佳回答:“我情愿不——”
  大日子越來越近,周至佳深居簡出,對外一切,由巫蓓云鼎力處理。
  二0七九年匆匆結束,二o八O年來臨,巫蓓云沒有慶祝佳節的習慣,一早睡覺,昏昏沉沉間忽然听到气笛長鳴,小云親吻她臉頰,“新年快樂媽媽”,蓓云睡得糊里糊涂,只覺這一個凌晨同其他的凌晨根本沒有分別,敷衍地唯唯諾諾。
  小云回自己房去了,气笛聲仍然不停,巫蓓云只在心中直罵:吵死人了,難道要響到二0八一年?
  她把被褥拉過頭。
  半明半滅間忽然想起十六歲的時候,与一班小友一起聚集在城市廣場中,等待新的一年來臨,她還記得當天穿一件白間藍條子毛衣、白長褲、白靴子,真是嚇死人的配搭,但因為年輕,居然化腐朽為神奇。
  這樣的好日子也會過去。
  巫蓓云如此踏進二O八0年元旦。
  元旦照例是假期,蓓云有點怕這种家庭日,你眼看我眼,大眼對小眼,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活,即使有話題,也不能說上整天,還有,越說越錯,兩個人都多心,一言不合,冷嘲熱諷,在所難免,最慘的是,不說也不行:你生誰的气?
  在家還好些,至少可以自睡房走到客廳,廚房轉進工作室,巫蓓云現在最怕与周至佳同車,兩個人排排坐,動彈不得,車程若超過三十分鐘,那种痛苦的死寂,堪稱天長地久。
  她愿意把這一天假期奉獻給國家。
  愛瑪推門進來,“主人,新年快樂。”
  “他們呢?”
  “都出去了。”
  蓓云吃一惊,“小云還情有可原,周至佳何處去?”
  “周先生由机械保姆陪同到附近公園散步。”
  蓓云怔怔地,及至真知道孑然一人,又恐懼孤獨。
  “一位一O三三先生祝賀你新年進步。”
  “快把他接進來。”
  “他是昨夜零時零分打來的,你一早就睡了。”
  蓓云又失望,懶懶靠在床上看愛碼收拾房間。
  愛瑪問:“保姆現已開始操作,新生儿可是不用我照顧?”
  “你可以當嬰儿不存在。”
  可是愛瑪酸溜溜,“人家總是得到优差。”
  蓓云大奇,“我以為你不喜歡帶孩子,你不是說工夫赶不來嗎?”
  愛碼不出聲,只是埋頭苦干,原來它同巫蓓云一樣,叫它擔大旗,它怕,不叫它做,它更怕。
  巫蓓云苦笑,家人在屋里,她煩,家人全体外出,她又不自在。
  因不知如何選擇,故此一天又一天拖下去。
  愛瑪到這個時候才說:“胡小姐找過你,說,你若沒空呢就算數,你若想出外走走,她整天在家。”
  下了班,巫蓓云又不想与同事糾纏。
  “我再睡一覺,替我把窗帘放下來。”
  “主人,我看你還是振作一點,周先生身子這樣不便,還是起來了,新年新气象嘛。”
  它說得很對,“那么,”蓓云接受勸告,“請替我告訴胡小姐,三十分鐘后在老地方等。”
  所謂老地方,是她們剛進公司,收入不那么好的時候,常去的一間咖啡店。
  蓓云在家常便服外加件大衣便出去了。
  胡乃萱比她早到,一個人,坐著正喝咖啡,全身簇新行頭,今年流行那种看上去自來舊其實昨天剛新置的顏色。
  胡乃萱看到巫蓓云,也上下打量她,她身上這件大衣非同小可,用复古天然羊毛制成,此刻所有人造纖維衣料已無須洗滌清洁,這件羊毛大衣卻須送回原厂干洗,胡乃萱嫌麻煩,不考慮選用。
  兩個女人靜靜對坐,喝著熱飲,孩子們有孩子們去處,稍微長大即單獨行動,不复依依膝下。
  蓓云倒是沒有遺憾,當女儿要她的時候,几乎在她身上生活,無時無刻不抱在怀中,所有親友見此情形均搖頭歎息,就差沒來一句慈母多敗儿,但蓓云悠然,她已經在小云一歲之前連本帶利抱了回來,賺得無數溫馨,以后怎么樣都無所謂。
  “又一年了。”胡乃萱的開場白。
  巫蓓云笑,“說些新鮮題材。”
  “公司最近無人离婚,沒有新聞,大概即好新聞。”
  “有沒有人結婚?”
  “除出我和你,誰還肯結婚?”
  蓓云苦笑,這個時候,她看見胡乃萱臉上露出詫异的神色來,然后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擱在她肩膀上,蓓云馬上知道這是誰。
  她仰起頭,對年輕人說:“新年好。”
  胡乃萱第一次注意到有這么一個人,張大嘴巴,合不攏來。
  老胡一直怀疑巫蓓云有外遇,沒想到他質素那么高,只見那漂亮高大的年輕人無比親昵的握住巫蓓云的手深深一吻,使旁人艷羡得差些連眼珠子都掉出來。
  胡乃萱反應奇突,結結巴巴,平時最會講話的她此刻詫异過頭反而詞窮。
  老胡罵自己的想象力太差勁,造巫蓓云一千次謠都离事實千里之遙,原來人家竟過著如此精彩的新生活!
  年輕人在巫蓓云耳畔說:“我那邊有朋友,要過去了。”
  胡乃萱當然听不見,雖然只是一個旁觀者,不知怎地,她的耳朵倒痒起來。
  年輕人向胡乃萱笑笑,那雙明亮的眼睛狡獪靈活,似洞悉她的好奇与她心底的渴望,胡乃萱漲紅面孔。
  年輕人隨即离去。
  過了很久很久,胡乃萱才問巫蓓云:“那也是你的表哥?”
  “不,”巫蓓云眨眨眼,“那是我的表弟。”
  年輕人真是幫忙,一月一日,元旦,就幫她出了一口气。
  上演這一幕之后,即使是胡乃萱,也不得不佩服巫蓓云的手段。
  巫蓓云卑微的新年愿望也已經達到,她從來沒希望過青春常駐或是世界和平,她只希望得到一點點意外的惊喜。
  孩子出生的日子越來越近。
  小云說得最好:“像做夢一樣,家里快要添一新成員。”
  他專用的家私用品雜物開始陳列出來,什么都小一號,什么都不缺,他不向大人借用任何東西,一切都是私家貨,堆滿整間育嬰室。
  小云笑:“我保證我小時候沒有這樣夸張。”
  蓓云想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怕小云不相信。
  小云最后感慨:“現在的儿童真幸福。”
  蓓云笑得眼淚都淌出來,對,差點忘了,巫小云已不是儿童,她已是少年。
  有一天下午,蓓云在百貨公司替嬰儿挑衣服,碰見了一個熟人。
  他向蓓云笑笑,點點頭,蓓云沒把他認出來,哪里來一個這樣登樣的男人?文質彬彬,一副藝術家樣。
  “記得嗎,我是余小明的父親。”那人笑笑說。
  “呵,”蓓云說不出的高興,“孩子出生了?”
  “差不多已滿月。”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前后判若兩人?”這是真話。
  余君笑,“我一直做運動。”
  “難怪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你現在才精神呢。”
  “你在挑選禮物?”
  “呢,可以說是。”
  “這种小袍子沒有多大用途,連腳褲才實用。”
  蓓云笑,“你可以說是專家了。”
  余君取出一張卡片,“這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
  蓓云連忙接過,“我們有空聯絡。”
  “巫女士,我仍然想再說一聲謝謝,多謝你幫忙。”
  “不敢當不敢當,”蓓云說,“除出你自己,誰也沒幫你。”
  余君笑笑,欠欠身,离去,渡過難關,他又是一條好漢。
  蓓云終于听余君忠告,選了几條連腳褲。
  查看他的卡片,發覺他現在開了一家小小的設計公司,做起主持來。
  今日看他,哪會猜到半年之前,他曾是那么襤褸。
  家里三個人,每個人出去都帶几件嬰儿衣服回來,看清形一天穿一件穿到三歲都穿不完。
  尤其以小云買的各式水手服最好玩,配小小帽子及鞋襪,小云愛不釋手。
  周至佳一日比一日緊張。
  蓓云問他:“你要不要學打毛衣?我不是打趣你,你別多心,編針織物是分散注意安撫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貴手工藝品。”
  周至佳不做聲。
  巫蓓云聳聳肩,“當然,這不過是愚見。”
  稍后蓓云發覺周至佳選擇十字刺繡,真沒想到繡花樣子一百年不變,仍然是“家,甜蜜的家”以及“基督是我家之主”之類。
  蓓云但愿她有時間陪周至佳選擇絲線顏色,可惜她沒有消遣余暇,她的時間不是用來賺錢,就是用來休息。
  最后一次手術時間已經定下。
  蓓云鼓勵周至佳:“大功就要告成,可賀可喜。”
  周至佳似有隱憂,“我很擔心。”
  “別過慮,万事俱備,況且還有梁醫生這樣的國手。”
  “蓓云,要是我進了手術室出不來,請記得我的好處,忘記我的坏處。”
  巫蓓云為之惻然,沒口价安慰道:“不會有事的,剖腹手術,至為普通——”
  周至佳接上去說:“不過是由机械人處理的三級手術。”
  巫蓓云攤攤手,“瞧,你不是不知道。”
  “現在我明白了,這真是一命搏一命的玩意儿。”
  巫蓓云感慨,“可是許多人還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一回事。”
  周至佳忽然笑,“最好叫他們來嘗嘗其中的滋味。”
  巫蓓云拍拍他的手,“誰會像你這么笨。”
  他忽然問:“外頭有人知道嗎?”
  巫蓓云笑,“我沒說過,你呢?”
  “我一字沒說。”
  “那大概沒人知道。”
  周至佳說:“我并非視這件事為秘密,我只是不想宣揚。”
  “我明白,這是周家私事,与人無尤。”
  周至佳覺得巫蓓云仍然十分了解他,不由得釋然。
  手術前一晚上蓓云整夜在醫院陪他。
  兩個人并沒有說太多話,講來好笑,他們難得共處一室,周至佳一向有鼻鼾,又不肯去醫治,夫妻長久分房名正言順异床异夢這些年,連一起旅行都訂兩間房間,沒想到在醫院里倒是同起房來。
  蓓云沒睡好,她想念那無夢的玫瑰香味的安眠噴霧。
  周至佳自然也整夜不寐。
  巫蓓云听見他哭泣。
  她不得不起來安慰他几句:“不要怕,我不住為你禱告。”
  周至佳忽然抬起頭來看住蓓云,“你可是要离開我了?”
  蓓云一征,不得不按鈴傳看護進來替他注射鎮靜劑。
  第二天一清早周至佳便接受手術。
  巫蓓云一直握住他的手。
  看護對她說:“請在這里等候,稍后你便可看到嬰儿。”
  蓓云點點頭,看著護理人員把周至佳推到手術室去。
  她并沒有太緊張,漱了口坐在椅子上听新聞報告,正在慨歎戰爭仍然不停,看護笑吟吟推著保暖箱進來,跟著傳來響亮小儿啼哭聲。
  蓓云探過頭去,只見小小新生儿眼角挂著一滴亮晶晶豆大眼淚,蓓云忍無可忍,淚水簌簌流下臉頰。
  看護笑說:“恭喜恭喜,是個男孩。”
  接著馬上把保暖箱推出去。
  巫蓓云卻掩臉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跟著周至佳也被推過來,他己蘇醒,只听得他歎道:“我已經盡了力了。”
  梁醫生尾隨在后,笑笑說:“手術過程非常成功。”
  蓓云連忙上前道謝。
  “孩子健康活潑,重三公斤。”
  這時小云与愛瑪也已赶到,后面還跟著机械保母。
  大家爭相問候周至佳,并且喧嚷著要看嬰儿。
  蓓云叮囑保姆几句,偕愛瑪先返家。
  愛瑪說:“能睡就多睡一點,嬰儿一進門,人人辛苦。”
  蓓云不出聲。
  机靈的愛瑪立刻起了疑心,“主人,你不高興?”
  “不,我太歡喜了,那孩子真可愛,證明周至佳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愛瑪很興奮,“對,老實說,開始我也覺得周先生簡直無故難為自己,見過那小寶寶,才知道,他有正确目標。”
  蓓云吁出長長一口气,“九個月困難時期總算度過。”
  愛瑪說:“那保姆真幸運,天天抱著孩子耍樂算是工作。”
  “愛瑪,”巫蓓云對它說,“你也跟了我這些年了。”
  “不多不少,十三年整。”
  “愛瑪,有件事同你商量。”
  那机械人已經通靈,提心吊膽說:“主人,不是要扔掉我吧?”
  “剛相反、我要你跟我走。”
  “什么?”
  巫蓓云笑笑,“孩子已經出生,父子平安,這個家不再需要我同你。”
  “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只帶行李以及你一個。”
  “什么?”
  巫蓓云轉過頭去拍它一下,“你的机器坏了還是怎地。”
  愛瑪控制板上燈光不住閃亮,顯示它极端困惑。
  蓓云告訴它:“這個家以外還有世界,還有天地。”
  “什么?”愛瑪一時應付不了,只能說得出這兩個字。
  “小云大了,又一直嚷著要寄宿,她不是問題,我們可以走得很瀟洒。”
  過了許久許久,愛瑪總算把一切資料消化,它問:“嬰儿呢,你不愛他?”
  “愛,可是也不必与他同住。”蓓云笑。
  “你會錯過他成長過程,”愛瑪非常惋惜,“新生儿一天換一個樣子,非得日日金睛火眼留神不可,否則,損失在你,他反正要長大,你在不在他身旁不是問題。”愛瑪分析得頭頭是道。
  “可是,”蓓云無奈,“我已無法与他父親同居。”
  “不能看孩子面上嗎?”
  蓓云搖搖頭,“早一個世紀,孩子都沒有這樣的情面了。”
  愛瑪歎息,“可怜的幼嬰,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
  “去你的!我好好活著,你平白詛咒我干什么,不同住就等于沒母愛,誰教你的?”
  愛瑪又沉默許久,“周先生知道沒有?”
  輪到蓓云不做聲,人是万物之靈,他已經猜到了。
  “周先生會接受嗎?”
  “成年人一定得承擔悲歡离合。”
  “主人,你只帶我一人出走?”
  “是。”
  “我會忠于你,終身服侍你。”
  蓓云十分感動,“我一早知道你可靠。”
  “主人,以后我倆就相依為命了。”
  “無須夸張,我們照樣可以回周家探訪新生儿。”
  “周先生愛吃我做的菜……”
  “你教保姆做好了。”
  “周先生同新生儿會寂寞嗎?”
  “愛瑪,你為什么不擔心我弱小的心靈呢?”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搬出去。”
  “也難怪,你是机械人,不懂得,我要尋找我的理想。”
  愛瑪呆呆地看住主人。
  蓓云微笑,“沒有人告訴你關于理想嗎?”
  “有,”愛瑪答,“但理想原是最最渺茫的一回事,那漂亮的男嬰卻是現成的享受。”
  “新生儿是周至佳的理想。”
  “但是夫妻的理想應該相同。”
  “所以,愛瑪,限期已屆,我与周至佳的關系不能持續。”
  “我不明白。”
  “你無須明白,我欣賞你的忠誠足夠。”
  愛瑪忍不住問:“主人,可否告訴我,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我的理想?”蓓云怔怔地,想了一想,才答,“我的理想生活是,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來,不做什么,不負啥責任,同我愛的,以及愛我的人,一起坐著說說笑看日升日落。”
  愛瑪听罷,倒抽一口冷气,“太苛刻了,我還以為你的理想是名成利就,那還真的容易得多。”
  蓓云低下頭,“我何嘗不知道追求有實質的理想比較合理。”
  “可怜的主人,你那理想在今日世界不可能達到。”
  “不一定。”
  “別浪費你的時間。”
  “机械人,別管太多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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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動百分百制作 月朗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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