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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令約了我出來,等我出來了,她又不出聲,一直坐在公園的長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對著地下。我認識她也有那么多年了,她卻一直沒有變過。
  我看著她微笑。
  小令說有要緊的事告訴我。告訴我,她說。她以前不是那樣的。以前她有事多數找我商量,商量与告訴是不一樣的;不過小令總是可愛的,她很有點牛脾气,不過三五個月也不發一次,平日總是溫柔怯弱、不曉得的人以為她好欺侮,但是她頑皮起來,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輟了學,又搬了家,我們見面的机會越來越少。到今天,她要約我,才可以見面。以前大家住對面,隨便喊一聲就行了。
  “有什么話說?”我問,“近來怎么樣?”
  她的睫毛閃了一閃,想抬起眼來,又垂下了頭。面孔是雪白的,我當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沒有血色,一种透明的膚色。几個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開來了。
  我歎口气。其實她有什么話說呢?不過是訴几句苦。自從去年停了學,她就在家坐著,她母親對她越來越嚕蘇,話很多的樣子,她做什么就錯什么,小令也一直忍著,有時候實在吃不消了,就出來走走,對我訴說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這种生活要過到什么時候,看樣子還沒完沒了。自從她父親去世之后,她偶然活潑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見到笑容,現在更是不用說了。
  小令的父母親,如果詳細說起來,恐怕就是一篇小說的題材。她父親姓林,是個僑生,人長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讀書,一向是女同學追求的對象,當時的同學包括了我的爸媽,所以他們的故事就留傳了下來。
  就在畢業的那一年,林先生認識了現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間舞廳里的紅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靜的,据我的媽媽說,林太太是那种很“武气”的人,抽煙喝酒賭,無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里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么娶她的,不過他們還真的結婚了。
  婚后林先生為了她而六親不認,一直沒有回老家,他們就在此地安居下來。林先生的事業很好,卻又短命,遺下兩個女儿,小令,還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后不久就跟親戚去住了,我沒有見她很有一段時日。小令只有十八歲,小曲自然更小。
  林先生遺產雖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樂樂用到她們兩姐妹畢業,但是林太太故態复萌,全部錢財就在賭上頭花盡了。
  最近听說由小令出面,問朋友家借了不少錢。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么委曲呢?
  她問我:“你怎么不說話?”
  “你不說話,叫我怎么說?”我笑。
  “你在想什么?”她看著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問。
  “你還喜歡我嗎?”她問,“你小時候就一直喜歡我,把零用收著好請我吃東西。”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猶疑的答:“當然我是喜歡你的。”
  “如果我變坏了呢?”
  “什么叫變坏?”我摸不著頭腦,“你倒說說看。”
  “我媽媽叫我去做舞女。”
  “什么?”我跳起來。
  “做舞女。”她靜靜的說,“我們總不能靠借,長貧難顧,兩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從來不曉得有這种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漸漸我明白過來了,就很憤怒,漲紅了臉。我生气地說:“她自己做過,知道那种生活,怎么現在又來逼你?”
  “沒有,”小令仍然很平靜,“她沒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她一點也沒有勉強我,是我們商量好的,也只有這個辦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為多一個人,就連帶她也受罪,不如送到親戚家去。”我握緊了雙手:“可是你父親會怎么說?”“我父親?”小令抬高了頭,看著天空,“我父親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親在天之靈如何如何,后來一想,自覺荒謬,就住了口。在天之靈?真的一樣!哪來這么多在天之靈?我頹然的低下了頭。
  “所以我今天來跟你說一說,你不必理我了,家明,只是我們從小在一起,這么些日子——”小令說。
  “小令,你到我們家來住!我們家決不在乎你一個人。”
  “不可能的。”她笑,“我難道扔下我母親不理?再說,這年頭靠什么都難——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就明白了,何況是靠無親無故的人?”
  我呆著,我很恐懼,害怕失去她。
  “那怎么辦?”我抓住她的手。
  “我?沒有怎么,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額上沁出了汗,我看著她:“你怎么不反抗?”
  “沒有什么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說看多了,這是生活,如果個個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們做少爺老爺的上舞場,誰陪你們說說笑笑?”
  我心里很冷:“小令,總有辦法的……”
  “沒有辦法了。家明,我們想了一年,沒有辦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來,告訴你,剛才不知道怎么開口,一說完,心里倒寬了不少。家明,以后我是個舞女,不便見你,你如果要來找我,我不反對,但我是不能主動約你了。”
  “為什么?”
  “你家里會不高興的,何況以后大家過不同的生活,見了也沒意思,你說是不是?”
  “我家人認識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們兩家可以說是世交,你為什么這么說?”
  她看了我一會儿,低下頭說:“家明,現在你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
  “沒有這种事!”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怪誰。我不怪環境,不怪我母親,注定了這樣,就這樣。”
  月色很好,誰還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著月亮,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很難過,是那种無可奈何的難過。
  “你媽媽很奇怪。”我終于說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說:“我知道你會說這樣的話,將來很多人也會說這樣的話,你們不明白。”
  我气憤地說:“我自然不明白!”
  “你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气你!”
  “气我母親?”
  我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么說,我還是要來看你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卻永遠是這樣了。”
  “謝謝你。”她說。
  把她送走,我一個人走回來。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靜一下子。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過在我們之間必然有重重障礙。她開始了另外一种生活,會認得一些新的人,与我的距离越拉越遠。
  那么我這方面呢?媽媽一向不喜歡林太太,沒有人喜歡她。大家都覺得她害了林先生,現在又害了小令。她們的環境是越來越坏了,适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舊的,人長高了,衣服就繃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們沒錢。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個不愿意,但是別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對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樣了。
  小令很明白,她說難怪,我也說不能怪她母親。
  以后難道真的不能再見了?要找這么一個清純的女孩子,并不容易,我就是喜歡小令這一點。我只比她大三歲。我可以幫她什么?我覺得世界對她不公平。
  一年前她輟學,我便生气,因為她功課很好。
  母親想幫她交學費雜費,林太太一口拒絕了。
  如今看來,她們是早有計划的?我不該這么想吧。
  做人誰不想向上?她們一大半是無可奈何。不能看低她們。
  以前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們有的是時間。是的,我總覺得我們有的是時間,怎么可能呢?多年來的老朋友,就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們就談到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說的?
  環境若是如此,我們只好就范,我感覺到現實的殘酷。
  到了家里,媽媽說:“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親一眼,拿起了報紙,低頭一張張的翻著。
  家里點火爐极和暖,佣人給我遞上了一杯茶。沙發是新換的。為了要過年,媽媽身上也是新的絲棉襖,電視机輕輕的發著聲音,父親背著我們在看電視。
  是的,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覺得。
  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媽媽低聲說:“我前些日子听說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誰說的?”我反感的問。
  “牌桌上那些太太們說的。”
  “閒著沒事,什么不好談?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媽媽,我勸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親問,“她今天沒說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媽媽。”我說。
  “但是孩子,她們是危險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唉,媽媽,”我說,“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來犯我?”
  “染缸。你听說過染缸沒有?一個女孩子,再純一點,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個月,也變坏回來了,否則人家為什么稱做舞女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會錯。小令還沒去舞廳亮相,媽媽那一套已經來了,我們以后還能見面嗎?我不相信。
  “你听媽媽的話,以后別見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著母親的臉,她又惊恐又擔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錯覺,她把小令當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這樣子,我慘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見到小令,她會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點能力也沒有。
  “你想想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親說,“為了錢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餓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歎了一口气。難道林家兩母女非得餓死了,林先生才瞑目?這個世界,人總得掙扎著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親會明白嗎?她不會,她又沒餓過肚子,她怎么曉得窮了餓肚子是什么樣子?人窮志短,向人伸手終究是難,不如想一條出路。
  我緩緩的說:“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說的。”
  “唉呀,”媽媽臉上變色,“好好的書香世代——林太太實在不像話了,實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什么?”
  “是她愿意的。”
  “不會的,那孩子我還看得上眼,她不會的!”母親說。
  “她親口說她愿意的,她母親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話。”
  “我看錯了這孩子?”媽媽喃喃的問,“不會吧?”
  我覺得無法与母親溝通。我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別?
  只是世人愛看戲,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熱鬧,場面更火辣刺激一點,那個母狗不如,逼良為娼的母親,更值得在牌桌上被眾人唾罵。我可以想像得到陸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憫人的語气——“……發財!唉,越來越不像話了,林先生說什么都還是個大學生,怎么女儿淪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該!當年誰不勸他,怎么娶個舞女……噯噯噯,我三番!三番!”
  這种太太就這樣,有事沒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細嚼,作出其味無窮的樣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個身,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為什么小令會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運,在沒出生之前就已經定了,當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們倒霉——“看,不听我們勸,遲早而已。”
  結果他們的确是等到了這一天,林家沒落了。
  他們也沒伸一只手出來幫幫忙,就冷著臉笑。
  笑貧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說的?小令走上了這條舊路。
  媽媽老是誤會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實我們有什么呢?
  我們不過同過几年學,自小一塊長大,我視她如妹妹。
  她有苦處,找我訴訴,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寬一點。
  將來,將來我還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對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學生,又怎樣?我看不出分別。
  只要她肯見我,我就能見她。
  至于媽媽怎么想,我實在作不了主,她擔心過了度。
  即使小令是個大麻風,也能請醫生,進醫院。
  她會需要我的幫助。一個人不能見死不救,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沒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夢,忽而看見小令在舞場起舞,忽而看見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鬧了一整個晚上,耳畔都不清靜,早上一看鐘,八點三刻,只好起床上學,想到昨晚兩點半才睡著,今天又得去撐著上課,很是厭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學的情形?
  她成績好,人聰明,做事不含糊,是一個好學生。
  她有沒有怀念過去?
  像我這樣,自小中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毒,不讀書等于十惡不赦,怎么會想到有別的路可以走?也不過一直讀到畢業,再升大學,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別的是不敢妄動,想也不敢想的了。這也不能怪我,我們原來都是平凡不過的人。
  在學校里念完了一天書,回家赶功課,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變,我們可能一輩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環境變了,我也跟著變,比往日更有理由要愛護她,疼惜她,我想見她。
  當每個人都要避開她的時候,我想見她,想見她。
  媽媽在晚飯后說:“……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邊,倒也有人照顧。美國則只有表姨,開餐館,人雜不好。要不就英國,雖然沒親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闖闖,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錯……”
  她說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學。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無限,一片錦繡。
  我有點厭倦。
  小令呢?怎么沒人想到她了?該倒霉的就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這么完了?就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見得。
  這些人都小覷了她。
  我披上外套。
  媽媽問:“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場電影。”我說。
  “不做功課?”
  “不能廿四小時對著書本。”我說,“會精神崩潰。”
  我不是說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細,不需要傘。我縮縮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攤賣栗子的,下雨還點著煤油燈,也沒有顧客。
  這時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愛吃栗子。
  我走過馬路去買了一大包,冒著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鐘,沒有乘車,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鈴。
  來開門的是林太太。我禮貌地叫聲:“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問:“你不怕你媽媽罵?”
  我站在門口,呆呆的,小令在轉身后出現了。
  “找你!”林太太說了一聲,門也不關,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進門,替我脫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頭坐在椅子上。
  她們家的家具是舊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擺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廳里,有种說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階磚要洗了,髒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畫,現在,現在都不見了。
  小令輕聲問道:“你怎么來了?來了也不出聲。”
  “我來看你。”我說。
  “謝謝。你手上的東西是什么?”她問我。
  “栗子,買与你吃的,我記得你愛吃這個。”我遞上去。
  “可不是,那時候爸爸就專門帶栗子回來。”她笑。
  然而她臉上那笑是苦澀的,有种說不出的黯然。
  我不響,沒想到一包栗子害她傷心了,早知不買也罷。
  我喝著她倒給我的茶,問:“電話坏了嗎?打不通。”
  “不,剪了線了,在駁呢,”她說,“沒付電話費。”
  “啊。”
  沒錢事事難,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歎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開心似的,功課難?”她問。
  “不不,我覺得你媽媽好像不歡迎我似的。”
  “沒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說她賣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說別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說,“自甘墮落嘛。”
  “小令——”
  “有什么關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這樣了?”
  “別這么說……”我的聲音低了下去,“別這么說。”
  “我會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樣,我會成功。”
  “小令,你說得好像……你就這樣過一輩子了。”
  “你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樣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不走就永遠沒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擔心,只要你仍舊視我為朋友,我就夠滿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曉得多開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長大了,成熟了,認了命。環境像一個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紅色,人工的紅,殘忍的紅。
  我很沖動地問:“小令,你能等我嗎?等我几年,我大學出來,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著我,眼中淚花亂轉。
  林太太緩緩的走過來,她顯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臉色和暖了,她坐下來,坐在小令旁邊。
  我看看她們母女兩個。年輕的母親,年輕的女儿。
  她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說不出的清秀与美麗,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態,完全注定是薄命的,無法与命運抗爭的。就這么看上去,她們究竟是姊妹呢,還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維持著好看的身材、臉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齊。
  毫無疑問當年是個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說:“很感激你不嫌棄我們。”
  我說:“伯母,我有什么資格嫌棄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學生。”
  “林伯伯也是大學生。”
  “他胡涂,娶了我這個掃帚星,弄得六親不認。”
  “那是以前,思想舊,有這种階級……奇怪的觀念。”
  “不見得,難道現在就沒有這种偏見,歧視了?”林太太說。
  “我是沒有的,伯母。”我說。
  “別傻了,孩子,難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學?”
  “我不學誰。伯母,我自己喜歡小令。”我說道。
  “何苦給小令一個虛空的希望?那是最殘忍的。”
  “不是虛空的,我請她等我,等我可以經濟獨立。”
  林太太不響,她燃起了一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雖然是這么了,她手指還是擦著紅色的寇丹,斑斑駁駁的剝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難受。她夾著香煙的姿態是熟練的。她几歲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
  “孩子,你很天真。”她歎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還會一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樣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煙頭,“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沒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這樣的下場。”她看著天花板。
  “是的,”我說,“林伯伯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
  “我害了他,我應該有自知之明,躲得遠遠的,讓他另娶淑女,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現在……我還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媽,你說那么多干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當然有數。他認為沒錯,就是沒錯;他認為快樂,就是快樂。你們結婚十多年,臉都沒紅過,做人是為自己做的,不是為別人看著美。既然如此,還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說害了他?”
  “他死得早。”
  “媽,這是天意。”
  “現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舊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話下,”林太太呆呆的說,“你會怪我一輩子。”
  “不會,媽媽。先一陣子,我還有點抱怨,現在不會了。”
  林太太苦笑起來。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難過。
  我也不明白她們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親卻不自在,主意當初卻是母親想出來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怎么天下有這种事?
  但是無論怎么樣,對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縮的。
  林太太說:“你們一家子我都熱,是正經的好人家。但是現在咱們家不同以前了,換句話說,我們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點麻煩,最好兩方面不來往,大家都有好處,也免得你媽媽擔心。”
  林太太仿佛親耳听見媽媽說了些什么似的。我不響。
  “几年以后的事,誰料得到呢?”林太太說下去,“老實說,做慣了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則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黃。嫁人,談何容易。當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過了一段安穩日子,現在是完了。”
  “媽媽,”小令說,“別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我們得為將來努力才行。”
  “將來,”林太太哭了,“孩子,你還有什么將來?”
  “我有的,”小令堅決地說,“誰說我沒有?難道我這一輩子就這么完了?不見得。”
  我听著她們的對白,看著她們的表情,心想:如果母親此刻在這里,恐怕也會改變心意吧。還有什么比這更慘呢?我心頭像有一塊鉛壓著。
  小令說:“媽媽,我們振作點。媽媽,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無其事,倔強地笑了笑:“別怪她,我們喝茶。”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下星期就上工了,縫了好些旗袍穿。賺到了錢,把屋子刷一刷,雇個佣人。媽媽總得過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點點頭。總比交不起電話費,三餐不繼,沒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歡那樣的語气,不折不撓。
  小令才廿歲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現實已經夠慘了,再說得更慘一點,也沒有益處,不如若無其事,豁了出來,也是一個辦法。
  她是這樣的堅強,我佩服她。
  我說:“無論怎樣,我是等你的。小令,請你記得我。”
  她說:“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讀書,讀書的時候也沒有空与女孩子交際。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請你放心,無論到什么地步,我總是你朋友,我總是等你。”
  她低著頭,沒有流淚。過了很久,她說:“謝謝你。”
  “我會常常來看你。”我說。
  她點點頭。
  抬起臉來,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瞞不過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現在她面對著無底深淵,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頭發,再說一次:“我會來看你的。”
  她點點頭,眼圈實在紅了,我黯然的离去。
  我沒有守諾言。
  媽媽病了。其實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發作了。
  与父親商量了很久,我們決定送她進醫院。
  檢查完畢,醫生說最好動手術,我們都贊成。
  但是媽媽有种說不出的恐懼,她怕進手術房。
  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盡量的勸慰母親。
  我一有時間便到醫院去看母親,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說忘了也不确實,我只是沒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媽媽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個輕重。
  我打了一次電話,那電話仍是不通——還沒接好?
  等母親動完手術,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轉坏,不遷就佣人。
  我与父親請了一個女護士,母親也不喜歡女護士。
  于是我們只好親自來,約莫過了商三個星期,她才有點笑容,病情也漸漸好了,從進醫院算來,也差不多有一個月。她瘦了很多。
  但總算痊愈,我与父親都松了一口气。在母親病中,我感覺到母親的重要,我們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媽媽好了之后,我們替她在家慶祝了生日。
  她高興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買了一個蛋糕送她。
  她歎口气:“我一直遺憾沒養個女儿,如今也不說了。”
  她滿意而驕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說,“這次真多虧了你,沒妨礙功課?”
  我搖搖頭,每天我把功課帶到醫院里做,等母親熟睡了,才回家,并沒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媽媽怜愛的說,“都是媽身子不好……”
  父親說:“將來他娶了親,我們就多半個女儿,你還愁?”
  媽媽吃著蛋糕,說。“那也看是誰家的女儿才行。”
  爸爸點點頭,表示贊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該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媽媽知道又會不開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東南飛式的孝子,而且母親剛剛病好,不想她受刺激。愛一個人,是不做他不喜歡的事。我愛母親,我也愛小令,我只好行動鬼祟點了,我想。
  但是跟著又是一個段考,忙得透气不過,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著那堆書,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試,沒有發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時間,我決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見,又沒有聯絡,她不知道怎么了呢?變了?我又沒去找她,她會不會生气?
  反正這一切,見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時候是下午兩三點,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鈴。
  一個女佣來開門,問我找誰,我報了姓名。
  她把我關在門外,過了一會儿,她才開門放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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