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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呆呆的坐在客廳,打量著布置,都是新的裝修。
  幸虧她們還沒有搬家,否則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時來看她,免得冒失去聯絡之苦。
  我看著飯桌,上面擺著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誰沒吃早飯?這种時候了,還是吃了還沒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龍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時候,最考究吃茶,也愛喝龍井。
  看來她們家的元气是恢复了,我也很高興。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裝修過是完全不一樣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點俗。
  林太太出來了,我連忙起身叫聲“伯母”。她笑容滿面。
  “稀客來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說。
  “好嗎?”
  “還好,只是家母動了一次手術。”我簡單的說。
  “啊,要緊嗎?”她的關切倒是真的關切,一點不假。
  “現在沒事了,只是忙了近兩個月,我又考試。”
  她微笑。“難怪,小令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呢!”她看著我。
  “小令永遠是我的朋友。”我說,“不過是一時忙……”
  “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問:“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見是你,回房去換衣服了。”林太太說。
  “她好嗎?”
  “好,很好。”林太太說。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條西裝褲,看上去更年輕了,頭發樣子也做得好。照說她應該跟我母親差不多年紀,然而看上去,卻年輕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來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見她,我再也認不出是她。她的頭發弄得与林太太一樣,臉上雪白粉嫩,气色也好,穿著一條彩色斑斕的半截到地長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緊緊的繃在身上,益發顯得腰身纖細,身材修長。她緩緩的走過來,我像看一個電影明星似的看著她。
  她坐下來。“你好?”她輕佻的說,“多時不見了。”
  這是小令嗎?我們才兩個月不見,可不是兩年啊!
  怎么她變了?雖然那份嬌俏還在,但清純是沒有了。
  她的眉毛畫得細細的,臉上扑著粉,坐下來不再是小心翼翼,雙手放在膝上,她現在的習慣是橫橫的靠在沙發里,揚起一道眉看著我。
  ——她是這樣的看每一個人嗎?還是單單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頭。我憑什么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歡她的笑,那种极之輕佻而沒誠意的笑。
  “考試成績怎么樣?”她問,“電話也不打來。”
  我放下一塊大石,小令還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還沒知道結果。”我答,“電話打不通,改了號碼?”
  “沒有改。”
  “我還是來了,媽媽——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動了大手術。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說。
  小令的言辭多少是圓滑了一點,我可以听得出來。
  “現在是恢复了,擔了多大的心事。”我說。
  “當年爸爸也躺醫院,我們總以為他會好過來,一天一天的等著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著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過去的事,提來干么?我越來越像媽媽了。”她拾起了頭,看著夭花板。
  我問:“你好嗎?”
  “好。”
  “我是真的問你好嗎?小令,有委屈,說一下也好。”
  她搖搖頭:“沒有委屈。我廿歲還沒到,干這一行,沒有委屈。也不過是當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這年頭是沒有冤大頭了,然而有几個客人,倒還大方。你听得明白嗎?”她問。
  “我明白。”我說。
  我想問:這些客人,是有企圖的吧?但怎么都說不出口。
  我与小令現在是有隔膜了。
  當然她的臉上沒有鑿著“舞女”兩個了,端庄起來,她還是以前的那個小令,現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閒——下午兩三點才用早餐,只怕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蒼老。不過看林太太,我這种憂慮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誰都年輕。為什么我看見小令,有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為她沒有我想像中的凄慘?
  她沒有像以前那樣一股腦儿對我訴苦,現在她說得很少。
  對我說話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漸漸平下來,我又不能幫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親者痛少一點。
  她是体貼我維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沒想到。
  她說:“現在我們兩母女生活是不成問題了,我想盡量省一點,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這兩個月下來,發覺要省是很難的。不過媽媽不必為開門七件事煩惱,我也就算了,誰還想明天了,也不過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罷了。以前爸爸与媽媽何嘗不想天長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說,“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當初大家同學……我時間多了,難免想東想西。”
  她苦笑了。
  “你現在有空嗎?我們還能出去走走嗎?”我問。
  她搖搖頭:“我情愿在家与你坐著說話。与你說話,就像与自己說話一樣,太舒服了。你不知道,這兩個月來,我跟著客人,那里都去過了:好的夜總會、俱樂部、什么會所、賭場,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膩了。做舞女与做戲沒有兩樣,碰見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遺傳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說,“千万不要。”
  “怎么見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說的是實話。”她笑。
  “你這樣多傷我的心。”我說,“來,大家快樂一點。”
  “你說話少了,你對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搖搖頭。
  我笑了,我多么擔心她變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這种顧忌是多余的,我們又恢复以前一樣的交情了。
  “我等你來看我,等了多久,老以為你不來了。”
  “現在不是來了?”
  “考試我是知道的,再沒料到你家里會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醫院里陪著媽媽……”我再解釋。
  “我明白。”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沒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來看我,我還是有這么一個朋友——”
  “你放心。”我說。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著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濃濃密密的花瓣,散著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這類東西,賣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見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認得它?說起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們就什么都羊肉當狗肉賣,后來在一家古玩店里見到了它,認出是我們的東西,又好歹討价還价,以十多倍的价錢重買了回來,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舊瓶,有一個客人來了這里用點心,看著這瓶,居然對我尊重起來——好笑不?”小令說。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有暴發的,也有沒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訴說身世,說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媽媽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沒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現在我是舞女。”小令說,“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著,听著她的近況。“改了名字?”我問。
  “是,在舞廳里,我叫林玲,多個王字旁。”
  我笑了笑。
  “你一定在想,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較為自然。
  我問:“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著悶。
  “你听我的話,覺得煩了?”她睜睜眼睛問。
  “才沒有,听几天也不悶。”我說,“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悶,而且過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個懶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誰給她起了一個這樣的名字?恐怕是舞女大班。
  唉,還研究這個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飯,我看看鐘。她們家里晚飯吃得早,六點鐘就樣樣擺好了,她回來還得吃宵夜,那派頭是很厲害的,難怪她說省不下錢。
  穿也是要緊的一環,她得常換衣服,閃亮的、鮮艷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錢。
  她向我眨眨眼。“小財不出,大財不來啊!”她說。
  這算是賣風情嗎?真是啼笑皆非,再裝也還是個孩子。
  恐怕就是這种天真中的風塵,才使她短時期紅起來吧?
  這年頭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錢。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著一千個一万個問題,一頓飯吃得勉強。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風,一直夾菜送菜的。
  她本來就熱誠好客,性情也爽直,不過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對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風流了這些年,還得到一個好歸宿。其實風流不風流,也只有當事人知道,像小令這樣,誰敢說她沒有委屈?
  良家婦女,嫁了人的,就會有意無意的妒忌她們。
  也許我說錯了,但像媽媽這么的一個明白人,尚且帶著有色眼鏡——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覺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尋芳草。
  我說話真是說得比較少。
  林太太說:“家明,你沉默了,我們對你仍然像以前一樣,你放心,我沒有將小令塞給你的道理。”她笑,“現在你們倆走的路完全兩樣了,你是個朋友,來与小令說說話,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們是從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們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臉紅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著飯,事不關已的樣子。
  往日她早就哭喪著臉逃回房去了,她無可否認的變了。
  不過那變化不大,我知道,我現在知道她不會變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說沒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畢業就把她帶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貪慕榮華富貴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榮華富貴可言?即使是的話,到那個時候,她也該看穿了。林太太,我認為她是一個不錯的人,環境逼人,不能盡怪她,到了如果她們有了積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會把女儿當搖錢樹的,既然生活有著落,她不會勉強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這是我的算盤,至于父母那一關,到時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個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實也如此,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處世態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說三分活,我認為這樣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點虧,也讓我天真一點吧,到時再學乖未遲。我不喜歡只說三分話,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這是我的話。
  誰知道呢,到時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樂觀的。
  我不想這些不愉快的事。
  俗語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想得再多也沒用。
  然而我們生活上的距离是越來越遠了,我想。
  我的功課忙,學生會又選我做秘書,所以空余時間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來赶去的聯絡同學,溫習功課,應付考試。
  父親津貼,買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車給我,我天天開車上學。
  其余的,也沒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緊張,每一分鐘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緊湊。
  小令呢?
  小令恐怕還是日上三竿才起來?抑或改過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遲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樣的呢?我有點儿好奇。
  燈紅酒綠,夜夜笙歌,不過是小說里的形容詞罷了。
  到她的舞廳去?
  我倒不怕去舞廳,反正同學間有不少是舞廳常客。
  我怕小令尷尬,她會多心,以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強,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雖然到現在這樣了,她表面還要裝得無所謂。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還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別間舞廳去吧,那些舞廳都差不多,看過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時間?
  為了這种小事,在心中猶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歡小令的。是,我喜歡她,否則不會這樣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張一點的說,每次想到她在舞廳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親問我:“家明,怎么從來沒有女同學來找你?”
  “沒什么,”我說,“因為女同學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話,你不要面子,我還要呢!為什么看不中你?”母親笑道,“嫌你長得不好?我与你父親又不丑!”
  “媽,這种事很難說,并不論人品長相學問,机緣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歡強求。”
  媽媽收斂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們吧?”
  “我才廿一歲,媽媽,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鬧著要結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還記著小令吧?”
  媽媽忽然之間這么一問,我呆住了。她是聰明人。
  我直爽的說。“是的。”
  “她是個好孩子,我承認。”媽媽說,“但是現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響。
  “家明,不必我多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決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見她,就去見她好了,媽媽不勉強你。正如你說:你又沒到論婚姻的時候。”她歎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罷了。”
  被媽媽這么一說,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她給我自由,不限我行動,我果真的胡作妄為,令她失望嗎?
  我應該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動了,因為媽媽相信我。
  母親真是一個聰明的母親,這一點我完全承認。
  被她這么一說,第一:我去舞廳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見小令,我只好告訴她。
  也好,告訴了她,我心里的負擔是沒有了。
  再一想,告訴了她,她會不高興,我還是鬼祟一點好。
  這樣一來,我更加決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還是在我心里。
  我寫了一封信給小令。她的回信來了,字寫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學,就是她肯練書法,所以字好。
  那個時候,她把她父親的字拿來我們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說,我們笑小令得自遺傳,不必費力。她還老大不愿意,說是每天練好几百字的結果。
  那時候林先生已經去世了,不過小令還是很振作。
  我們同學之中,誰也沒料到她會輟學。
  那几個花枝招展,天天說讀書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級。
  這就是人生吧。
  有時候父親听京戲唱片,一個蒼老的聲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歎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這段曲詞与小令并無關聯,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來。
  班上沒有她,誰都不覺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齡是十九,她小一歲,十八;我大兩歲,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學時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來。那時候小令初輟學,我還用自己的例子來安慰她。
  現在她是沒有机會了。
  禮拜天。下午太陽好。我從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這些日子了,也該去看看她吧?我帶著网球拍子,到公園的网球場与同學打了一小時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親說去打网球,我不能說謊。
  那個同學一邊擦汗一邊說:“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學嗎?常常跟你來打球的。”
  我一怔,就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卻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邊看我打,那時候,太陽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來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鈴,林太太來開門,見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個人,看她的樣子,我知道她不歡迎我。
  她隨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樣子,也就是一個舞女的母親,好像我是不付錢的舞客。
  從她這一個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點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讓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沒有提到小令,但她應該知道我來看誰。
  我當然禮貌上也該來看她才是,但是她會照顧自己。
  小令不會。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將了。”她緩緩的說。
  我一呆。打牌?小令這么快會了那一套?
  “有時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時候姊妹上我們這里來。”
  她把眼睛看著我。我“哦”了一聲。
  她說下去:“大家都很熱鬧。”
  林太太也變了,變得快。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變她的本性。
  她說:“牌局剛開始,恐怕沒這么快散呢。”
  我笑說:“沒關系,告訴小令,我來看過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點不好意思,帶點懊惱的說:“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經站了起來,“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親難。最近多了個男朋友……”林太太說。
  門鈴響了。女佣人去開門,打斷了她的話。
  “誰?”林太太問。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誰?我也要問誰。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開門關門的聲音,我抬起了頭,我看到小令站在門口。
  她背著光,穿一條素色裙子,比什么時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來了。
  我正好把事情問問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門口的小令一邊向我走過來,一邊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當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著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錯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著我。她的臉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說,“家明哥哥不認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長得這么大了。
  “小曲?”我的臉忽然紅了,“我一時沒看出來。”
  “我們倆像,不怪你,”她說,“你卻一點沒變。”
  我在想小曲有几歲:十五?有沒有十五?恐怕還沒有。
  我記不清楚了,只曉得她小時被林太太送給親戚了。
  “我回來看姐姐。”小曲說,她的態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說。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緊說。
  林太太气白了臉,說:“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馬上還嘴:“才不怕,姐姐還沒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餓了,自然會想法子在我身上動腦筋,我最好避得你遠遠的!”她老實不客气的說著。
  “好!”林太太說,“我嘴角還滴血呢!”她的聲音尖得很,“我是吃慣人的!你少上門來,快回你枝頭作鳳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說:“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馬上去拉開了門,“我們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關上大門,林太太還在罵。
  才多久沒見?小曲竟這么厲害了,比小令強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著,兩個人都沒說話,我看著她的側面。
  老實說,到現在我還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兩姐妹實在長得太像了。
  “你也來看姐姐?家明哥哥?”她問。
  “是。”我答。
  她詫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問:“你怎么不嫌她?”
  “問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點也沒變。”
  “我們多久沒見了?”
  “兩三年羅。”她說,“我倒常回家來看姐姐,那邊家知道了不開心,只好瞞著他們。那邊家對我那么好,當自己女儿一樣,原不該挂住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沒有她替我頂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響。
  這世界總算有兩個人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夠了。
  小曲說話,也根本不像個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這种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都有這种天賦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說。
  “回家了。”我說。
  “我沒地方去,”她說,“而且我想跟你談談。”
  “我請你吃茶去,”我說,“我也有話問你。來!”
  她笑了。
  我把她拖進一家吃茶店,坐了下來,叫了很多點心。
  她說:“我的天,這么多點心,我怎么吃得完?看來你要問的話,還真是不少呢。”她側側頭笑了。
  她跟小令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樂觀,活潑。
  但是小令眉宇間的沉郁,卻是少有的气質呢。
  我問:“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媽媽說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說!”小曲冷笑,“姐姐哪來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說來著。”
  “她倒想姐姐找個男人嫁了,拿一筆錢,就像賣貨色一樣。但是舞廳里找丈夫?真是討毒藥吃,好的男人還往舞廳里跑?開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拋頭露臉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親,我還不敢把她當好人呢,你倒有這個膽子。她就是不配,所有親戚朋友都說對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親在生,對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頭呢,我們小時候看著都看呆了。現在還這樣。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沒辦法,姐姐還裝一副心甘情愿的樣子,替她頂罪名。”
  小曲咬牙切齒的說完,我也覺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這么說母親的,真是悲劇。
  “姐姐只會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餓死好了。怕餓,去跳樓,死得爽快一點;在舞廳里耗下去,遲早也是個死——一生也就完了。
  “這你放心,”我說,“你姐姐還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著我,睜著眼睛,惊愕得微微張著嘴。
  我苦笑問道:“很少有我這种一廂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沒想到你肯這樣,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說成這樣了?我沒有能力,要她等。”我低聲說。
  “她會等的,我說給她知道,她不會變的!”
  “我也不會變的。”我說,“我還有兩年就畢業了。”
  “兩年呀,很長呢。”小曲說。
  “長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這兩年。”我說。
  “你家里呢?”
  “這個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們父親那樣,你娶了我姐姐,終久也沒有味道。我以為你對姐姐好,是當她一個人,一個朋友,沒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點臉紅。到底年輕,口沒遮攔。
  “你放心,我會對姐姐說的。”她又安慰我。
  兩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兩年,人會成了什么呢?
  過了很久,我問小曲:“舞廳你去過?到底是怎么樣子的?”
  她冷了下來:“也不過是老爺先生尋歡作樂的地方。”
  “你去過?”我問。
  “沒有,不過想也想得出。那邊家怎么肯給我去?”
  “那邊對你很好?”我問。
  她點點頭,臉上浮起一個安慰而滿足的笑容。
  不知道為什么,或者是因為她長得像小令,或者因為她更加小,更加無助,我對她也連帶關心起來。
  我拿出旺筆.寫了電話、地址給她。。有事找我。”我說。
  “不舉怪你母親。她當初把你送到妥當的地方去——”我說。
  “你又弄錯了。”她打斷我,“不是母親送我到妥當的地方去,而是妥當的地方實在看不過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當時她把爸爸的遺產花得精光,飯也沒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樂得做順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來就是越多越好。我處境正危險呢,我看也不該常常去她那里走動。”
  “不會的,你太多心了,母親到底是母親。”我說。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結了帳,“記得,有事找我。”
  “謝謝你,”她說,“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問底。”
  “好。你多注意功課,別想太多,你還小呢。”
  “知道。”
  “如果那邊真不喜歡你去看媽媽、姐姐,你就別去。”
  “知道。”
  我送她上計程車,她向我搖搖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態,便知道她養父母對她很好,她也夠乖的。同樣兩姐妹,還有幸有不幸。她說得也對,如果沒有小令,她恐怕就沒這么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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