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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想到了我寫的那些信,那些進了信封,有郵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屜都是,但沒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說。
  “啊!”她叫起來,“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來了?你几時回來的?”她問。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電話找你,你家人說你到外國讀書去了,他們不肯把地址告訴我,我想姐姐這樣對你不起,也不敢再問。你回來了?太好了,你肯見我嗎?家明哥哥,我今年畢業了呢!”
  小令對我不起?
  就讓她這樣想吧,我們是同時決定辜負對方的,人的心就不過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來好不好?我馬上要見你。”小白說。
  我笑了:“你還住老地方?一刻鐘后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好!一定!”她挂上了電話。
  我到房里去換衣服,告訴母親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飯了?”母親急急的追出來問。
  她額角上凝著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說電影里的慈母,不過如此。也許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儿,這兩個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婦,像她這個樣子的好母親,實在應該有一個好媳婦才是。
  我溫和的說:“媽媽,我只出去兩個鐘頭,晚飯回來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開了父親的車出去,交通十分擠,我遲到了十分鐘,就在轉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還沒有見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車子慢慢的駛過去。
  她穿著一條白裙子,一雙涼鞋,頭發剪得短短的,左顧右盼,一臉的青春盈溢,有一种說不出的活潑多姿,我輕輕的按了按喇叭。
  她轉頭看到我,馬上笑了,揚著手,“家明哥哥!”當馬路就嚷了起來。
  我連忙把車停好,讓她上車。
  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停車,然后才說話。”
  她說:“家明哥哥,你一點也沒變呀。”
  “太過獎了,老了這么多,還算一樣?”我笑道。
  “不不不!一點也沒變。”她堅持著。
  我看了她一眼。過了兩年,她看上去正式是個少女了,以前說話巴辣得很,現在不知道如何。
  “好嗎?”我問。
  “還好,我快畢業了。”她說,“今年。”
  “很好。”我盡量裝得自然,“姐姐好嗎?”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呢?她胖了,比以前穩重了,不大說話,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結婚的。孩子也兩個了。我不知道。”
  我听著。孩子都兩個了。
  凡是打擊,第一下比較厲害,后來就不大覺得,等到一切打擊都在心里生了根,什么都無所謂,逆來順受,不過胸口發悶,胃口不佳。人總得找個道理活下來,而且要活得快快樂樂,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么适當的道理來笑。
  “家明哥哥,真對不起你,一直沒寫信給你。”小曲說。
  (我那些信,一疊疊的信,在抽屜里的信。)
  我把車子在停車場停好,与她走下車。
  “我們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沒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說。
  小曲說:“家明哥哥,我想把話先說了,先說了爽快,不必放在心里別扭。”
  我們在咖啡店找了個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說:“開始講吧。”
  她有點激動。“你要原諒姐姐,她不是存心瞞你的。那次見你,她矛盾得很,有話說不出口,回家想了几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終于是說不能帶累你,她才結婚的。”
  我默不作聲,幸虧他結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气死也餓死了。
  這世界上有誰的話可以相信?
  我低頭喝酒。
  她說:“結果你當然是生气,一气就去了外國念書,姐姐說這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坏處。”
  不不!我心里說: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個月,碰到了婉儿,變了心,是我變了心!
  但是我說不出口。
  就讓小令存一個這樣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紀老大的時候,有一天她會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個男孩子,因為得不到她,一气之下去了外國念書。就讓她那么想好了。
  “你為什么不說話?是不是還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這些日子來我的确想念她想得厲害,但是又怎樣呢?也許我想的不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不過是想念過去的片段,我認為是美麗的片段。
  “不要難過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認為她是錯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
  我點點頭。
  “我想……見她一次。”我問,“可以嗎?”
  “你真想見她?”小曲興奮的說:“好极了,你沒生她的气。好的好的,我馬上打電話給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電話,撥起號碼來。我已經有多日沒打過電話了,到此刻還是做夢一樣,不曉得是真是假——真的回來了嗎?要見的人都可以隨時見嗎?
  我不是鼓不起勇气回來,只是沒有勇气見不想見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過去。
  我听見她說:“是!姐姐,我与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點……姐姐,你自己跟他講!”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電話筒遞給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幸虧她先開了口。“家明?”語气很軟,說得很慢,“來我家吃頓便飯好不好?”
  “好。”我答。
  “明天晚上,与小曲一道來。”
  “好。”我又說。
  “你万事原諒我。”她說。
  “你很對,我——沒有什么好原諒的。”
  她靜默很久,約莫是哭了,我不曉得,然后她說:“明天一定要來,明天見。”
  那聲音還是慢的,就像台上做戲的小旦念詞儿一樣,只不過她是真實的、懇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我把電話還給小曲,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一口喝盡了。啤酒如果要醉人,那也太容易了。但是醉人的決不是酒,白開水要決心喝醉的話,也會醉了。
  小曲擱下電話回來了,一直勸我不要難過。
  我只是緩緩的笑著,我答應了母親回家吃飯,就替她結了帳,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后赶回家吃飯。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聲的吃著。這兩年來,我學會了吃,但還是不胖,就是為了考試,也不會這么瘦,我老怀疑肚子里長了虫子,像我這种人,瘦也不會是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專心的吃著:冬瓜雞湯、薰魚、蛋餃、牛肉芥蘭,全中國家常小菜的精華。吃了三碗飯,再吃杏仁豆腐、西瓜。這樣子吃法,是要腸胃病的。
  然而母親一直在笑,并不制止我。
  她問:“明天要吃什么?”
  “明天有一個約會,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來吃飯。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薺菜餛飩。”
  媽媽笑了,“唉呀,現在哪里找薺菜去?包子還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還是心中歡喜的那种白眼。
  爸爸咕噥著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點白蘭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气還是不自然的軋軋聲響著,我有點迷糊,以后還叫我想誰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曉得想什么人才好。硬抓一個人來想,才找了小令,然后她已經快樂地正式結了婚,生了兩個孩子了,叫我想誰?
  我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來的。太陽照在窗帘上。窗帘還是那种翠綠色,滿室生陰。我應該做什么才好?找一個女孩的電話打過去?約她出來?出來到哪里去?滿街都是陽光,應該有第二個婉儿,戴一頂有花的絹草帽,太陽自草縫漏進去,一小格一小格印在她臉上,雪白的牙齒上,太陽在她褐色的皮膚上跳動。
  沒有這樣的女孩子,我宁可一個人走路。我還沒有到人盡可妻的地步,我是一個讀書的男人。我抬眼看著天花板,那只紙燈罩就垂在我眼前。啊,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种男人,一种聰明的,惹花沾草,點到算數,碰到了賢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种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然后才后悔個夠。我是白痴的那种,腦筋不轉變,非要另一個婉儿,或者另一個小令不可,但是這兩個人,該抓住的時候,又沒有抓住。那時候年輕,總以為不算什么,天長地久,總還有好的,總還有好的。
  我用手撥了撥燈罩,它晃動起來。這樣的夏天,給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畫。
  母親推門進來,說:“唉呀,就等你一個,你卻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不起來?有兩位小姐來看你。”
  “什么小姐?”我轉過頭去。
  “你起來就曉得了。”
  我說:“十五分鐘。”
  媽媽退出去了。我起來洗了一個澡,刮了胡須,套上白T恤,一條粗布褲,梳好了濕頭發。我走到客廳去,客廳里坐著兩個小女孩,一見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實又有什么好笑呢?以前我也當婉儿是小女孩,但現在曉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較才會知道。
  我坐下來,母親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曉得我又可以張開嘴巴來吃了。母親替我介紹,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我很禮貌的點了頭。
  我吃了我的午飯,陪她們說了話。這种自以為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純洁如果等于一張白紙,我還是要一張報紙,上面還有可供閱讀的資料。
  她們拼命的笑了一會儿,就沒話說了。
  我跟媽媽說出去走走,她不勉強我,也沒叫我送人。她是一個了解儿子的母親,從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沒有第二個婉儿了”的神色。
  我下了樓,開車到市區,走了一間店又一間店,我不曉得買點什么禮物給她好。結果我買了兩盒玩具,給她的孩子,又買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對我很好,就差沒加入一份子來勸我。
  我接了小曲,問她時間到了沒有。
  她說:“我們早點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條路。他們住在山上,彎彎曲曲的到了,還得步行一大段石級。干嗎住得那么高?我捧著我的禮物,有种梁山伯的感覺。九妹已經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難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說:“到了。”
  我們站在一層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兩層樓复式洋房。如果為了生活,小令是嫁對了。為生活是應該的。男人讀文憑是為了生活,女人憑點運气,嫁個好丈夫也是為生活,那有什么錯呢?
  小曲說:“今日你好看极了,家明哥哥,我喜歡你的短頭發,你打了補釘的牛仔褲,是的,我喜歡你這樣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飯,不然你見了他,一定好笑,他是個老頭子,皮膚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鈴。
  穿雪自上衣,黑色褲子的女佣人來開門。
  小曲帶我進去。
  屋子里的裝修,像國語片的布置一樣,慘不忍睹,照規矩是米色的地毯,黃色的沙發,黃色窗帘,來不及的糊牆紙,挂著水晶燈,該有的全有了,除了气派。
  我坐在沙發上,另一個女佣人來倒了茶。
  小曲揚聲道:“姐姐,我們來了!”
  我看著房門口,等小令出現,她卻從廚房里出來了。
  我轉過頭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絲旗袍,拖著繡花拖鞋,仍然是那种沒有時間性的美;一頭黑發梳得整整齊齊的攏在腦后。人胖了,也更白了,臉上的輪廓填得滿滿的,腰身也比以前丰圓,臉上帶一种曖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認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對著一個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個女太太的樣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聲音是軟軟的,但是兩年前的哀怨是沒有了。
  我不認得她了。
  小曲我還認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來,問我:“你好嗎?”
  我看著她的絲旗袍。天啊,她腕上還戴著兩只碧綠的翡翠鐲子。這与我的破牛仔褲怎么連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著,看著她。
  小令說:“你要原諒我。”她低著頭。
  你做得很對。我說:“沒有什么好原諒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還是朋友,不然我不會來看你。”
  她笑了,有點無可奈何,有點難為情。
  我問:“你好嗎?”
  她點點頭。
  “大寶!小寶!”她叫,“出來見客人。”
  大寶小寶?我惘然的想,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隨著奶媽出來,是兩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剛會走,很活潑,但看不出怎么特別清秀。
  一切都這么正常、平凡,使我覺得我的确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給他們。奶媽很快把他們帶走了,客廳里又靜了下來。小曲坐在沙發上,沉著臉,她顯然有點不大開心。小令穿著她的絲旗袍,端端正正,臉上的笑容凝著,不笑也有個笑,是畫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靜靜地握著自己的手。
  忽然之間我覺得口渴,拿過了條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問道:“英國……英國好嗎?”
  我點點頭,說:“很好。春天尤其好。樹葉長得飛快,雨落下來,先听見樹葉上的雨聲,然后才感覺到雨絲,滿眼的絲,”我變得喃喃自語似的,“滿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著。
  我心平气和地說:“如果不是這樣美,日子是很難過的。”
  “功課,難嗎?”
  “不難。”我說,“我不覺得難。”
  “外國女孩子好看嗎?”小令問。
  “好看的也有,少一點,多數很粗壯,普普通通。”我說。
  “有女朋友嗎?”她隨口的問,問得這樣不經意,就像一個長輩問晚輩一樣。
  我停了一停,說:“開頭有一個人,后來沒有了。”
  “啊。”她點點頭。
  小曲不耐煩了,她說:“姐姐,說些別的,不要一直問。”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說些什么。
  她變得這樣鈍、這樣鈍,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過得很好,世界与她沒有關系,這間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飯,我就留下來了。
  座上只听見碗筷叮當的聲音。
  這個少婦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給她的。我的信是給另外一個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這樣?也好,就是這樣吧。誰說故事,定有個結尾呢?
  吃完飯,我略坐一會儿,禮貌地告辭了。
  小曲与我一起离開。
  她抱歉地說:“姐姐現在就是這樣,做人胡里胡涂的。”
  “這樣才好。”我淡淡的說。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說。
  “不,我怎么能怪她呢。”我說。
  書本里描述情人再見,總是細膩動人的,事實不過如此,大家都有點記憶模糊,見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個夢,醒了忙還來不及,并沒有工夫去計較夢的結局問題。
  走下山去的那條路仍然是滾燙的,太陽落得很快,夜色沒有合下來,路燈霓虹燈倒早已亮起來了。我站在山腰,看著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這一次去,是不會再回來了,除非父母要見我,否則我是真不要回來了。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后,整個人癱瘓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媽媽到我的房間里坐下。
  我們閒閒的聊著,她的中心思想很簡單,堅持“大丈夫何患無妻”。
  最后她說:“你猜誰打電話來了?”
  我搖搖頭。
  “張伯母。”
  “誰?”
  “婉儿的母親。”她說下去,“張伯母先是問你好,然后她告訴我,她把婉儿拘回來了,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國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再也不讓她胡來了。這么說來,婉儿只比你遲了一些回來。張伯母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呢?無論怎樣,婉儿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對你不起的,我們可作不了主。”
  我點點頭,“是完了。”我說。
  母親放下心來,“當初他們照顧你……這是要報答的,我們得另想辦法。”她說。
  “婉儿——她好嗎?”
  “沒有什么事吧?我沒問。”
  我也不再問下去。一切是索然無味的。只不過短短的兩三年。當初是如何的情景,現在又是如何的情景。我不想見婉儿。世界上只有見不到得不著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當夜我睡了,因為無牽無挂的緣故,睡得特別好。
  睡前我什么也沒有想,腦子里是空白的一片。本來想念一個人是痛苦的,但腦子里空白,無人可想,更加痛苦。我終于想到回去該做什么實驗。還是寄情在學業上吧,我還有什么可做的呢?
  一連好几天,我都沒有离開家里。
  我很靜默,比剛剛回來的時候靜了不知多少,那种“半學成歸國”的虛榮褪得极快,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而且家里的好食物吃得多了,也不過如此。
  我受了這樣大的几個打擊,實在已經不在乎發生些什么了,名正言順的做好懶人來。
  媽媽見我天天孵在房間里,便擔心。
  媽說:“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整天一條牛仔褲,一件破汗衫,當心悶出病來,度假度假總要好好度,這樣子怎么行?等回去了,又說父母招呼不周。”
  我苦笑。
  躲在家里,我心靜。
  然后婉儿來了。
  她母親帶她來的。
  婉儿一定很愛她父母,否則以她這樣的性格,她怎么會听話跟著到處走?我有點感動。她們在客廳里坐,我在房里看書,我不知道誰來了,也不想放下書,然后母親猶疑的臉在房門出現。
  她說:“張伯母与婉儿在外邊,你出不出來見客?”
  “誰在外邊?”我放下書本。
  “婉儿。如果你出去了,倒也好,可惜你又在家。”
  “婉儿?”我站起來,“我去看看她。”
  “你——”媽媽急了。
  “媽媽,你放心好了。”我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但是她來看我,我不見得不讓她看。”
  媽媽點點頭。
  我推開房門,我等著看一頂草織帽子,但是我只看到婉儿坐在沙發上。短頭發,一套白衣白裙,沒有帽子,沒有花。我失望了。她見到了我,只略略抬一抬眼,然后笑了,她很大方,向我點點頭。“家明。”她說,好像我們的關系只止于此,好像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因為她這樣大方,我也很怀疑我們是否曾在一間屋子里同住過。
  我面上漸漸熱了起來,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婉儿胖了,也疲倦了。最明顯的是她的眼睛,几乎完全消失了當年的明亮,我實在覺得有點惊訝。女孩子變海這樣快,匆匆几年,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覺。她不出聲,靜靜的坐在沙發里,不熟悉的人大概不會看得出分別,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細的,現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她不一樣了。
  她心不在焉的坐著,垂著眼,我呆呆的看著她。
  我可以明白當年我不顧一切陪她离開這里的原因,因為她長得實在好。即使是胖了憔悴了,她的輪廓還是在的。
  我忍不住低聲說:“你還記得‘小王子’嗎?”
  她點點頭,“我是那朵花,是不是?”
  我笑了,有很多惆悵,但不說什么。
  她說:“你長大了,家明。當時如果你是這樣子……還說當時干什么?難道我老了?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很明白。”我說,“你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你普通一點倒好了。”我笑。
  “你很明白。”她抬抬眼,“不錯,我值得驕傲。他們說你沒有講過我一句坏話,并且不讓別人說我坏話,我很高興,到底像你這樣的人是難得的。你以后并沒有其他的女朋友。我不是那种女人,不要你又不給你找別人,可以到處炫耀。我倒希望你有女朋友。我對不起你。”
  兩個女孩子都對我說:“我對不起你。”
  但是在戀愛這方面,誰占了上風,又有什么關系呢?胜利的人不一定快樂到哪里去。
  “如果你覺得我了解你,不要說對不起。”我說。
  她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她整個人是懶懶的。
  張伯母說:“家明是長得益發出眾了。”
  我也沒有特別的高興。眾人都褪了色,我獨獨出眾,有什么用?褪色也是一种特權;成熟,歷盡世故了,才可以名正言順的退步。我呢?
  婉儿与我站在露台上。
  她忽然抬起頭來問我,“家明,你還會來看我嗎?”我覺得很惊奇,隨即又悲哀起來,這問題不是她問的。
  她是張婉儿,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她隨時抓一把吹掉一點來揀揀,在乎我嗎?
  波希米亞人老了,也就是這樣,一個朋友說。
  但她沒有老。
  她應該知道這里是家,不比外國。在家里,她在外頭的聲名傳開了,就不受歡迎。我不能夠去看她。即使在英國,我也不會再去看她。一切都完了。但她卻要求我去看她,這是她今天來的原因?
  我沒有回答。我低著頭。
  聰明的她,也應該知道答案。
  我們一陣沉默,她仍然站在露台上,站在我身邊。
  她說:“天气真熱,我以后的時間,非留在這里不可了。這么熱。”
  我緩緩的問:“你計划結婚?”
  “不。”她說,“我不想結婚,我從來沒有想過。”
  但她還是站在我身邊,沒有离去。她變了。
  她開始留戀身邊的人、身邊的事。是不是因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我替她惋惜。她那种不在乎、不羈、任性,如果隱沒了,她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你呢?”她問。
  “我也不打算結婚。”我說。
  “為什么?”她詫异的問。
  “心愛的人難找。”我簡單的說。
  她失笑:“當時我們不是就要結婚了?”
  “是的,就差那么—點點。”我承認。
  我的笑始終凝在嘴角,變得茫然的,沒有焦點。她的确是胖了,精神也不大好。
  沒坐了一會儿,她母親就把她帶走了。
  我仍然坐在露台上,沒有說什么。
  母親到露台來坐了一會儿。
  太陽雖然下山了,但熱浪依然。
  她說:“婉儿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三年前一個活潑明媚的小姑娘,怎么今儿這樣老气了?由此可知女孩子還是規矩一點的好。”
  我不響。叫我說什么呢,的确如此。
  這就是我兩個女朋友,一個丟棄我的,一個被我丟棄的。
  我的戀愛故事,不過如此。
  暑假其余的日子,就這樣無夢無歌的過去了。
  直到上飛机之前,我再沒有見過婉儿与小令。
  媽媽對我說:“好好物色一個對象,帶回家來。”
  爸爸說:“他自有分數,你催他做什么?”
  我笑了。
  上了飛机,我照例縛好安全帶,才把頭往座位里靠過去,忽然眼睛一亮,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向我走過來,拿著座位號碼,湊巧便坐在我身邊。她沒有看我,自顧自拿出了一本雜志,翻了起來,但是她心也不在雜志上,沒看了多久,雜志上一點一點的濕了,我才發覺她在哭,她在哭。
  我把手帕遞過去,她頭也不抬,接過了,放在雜志上。
  飛机起飛了。
  我注視她的臉。她年輕,皮膚很好,眼睛下面有一顆眼淚型的痣,睫毛濃而且長,嘴唇极薄,鼻端有點尖,頭發剪得相當時髦。換句話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她到哪里去?她的終站在什么地方?
  她用手絹擦了擦臉,還給我。
  我向她笑笑,不說什么。
  每一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啊,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
  她也沒有說話,數小時后她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替她蓋了一張毯子。
  她的護照落在地上,我拾了起來,略一猶疑,打開來看了一看:陳玫瑰,十九歲,女,身高五尺六寸。黑發棕眼。職業學生。護照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各個國家的入境出境印戳。最后的目的地:英國。
  我合上小冊子,放在她身邊。
  她的側面是略為削薄的,眼睛下那顆痣,像一粒永遠的眼淚。
  就是她吧,我想。我總得有個女朋友,就是她吧。她長得這么好看,就是她吧。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下机,我看只是廿小時的時間。
  我不會問她為什么哭,她也不要問我過去的事。
  人總是寂寞的,我總要找女朋友的,一切從頭開始。
  下了飛机,又該是秋夭了。滿地的黃葉,早暗的天日,穿毛衣的季節,瀟瀟的夜雨。總得有個人陪,就是她吧。我喜歡她眼下那顆痣。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我盡量想笑,但是笑不出來。沒有什么可以笑的。

  (此版本為花城出版社199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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