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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春只得把他接回來。
  小孩十分有靈性,知道他的家与以前大大不同,如果不听話,會有麻煩,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樣。
  幸虧他感覺得到母親著實疼他。
  還好他有一個有能力的媽媽,自力更生,毋須仰人鼻息。
  自此以后,他很少見到父親以及祖父。
  倘若常春建議他跟母親姓常,他不會反對。
  今晚常春听了安福全這樣一個電話,把新愁舊恨統統勾了上來,焉會不气?
  怎么樣應付,世上每一件事,都由她獨自咬緊牙關,流血流汗,輾轉反側那樣應付過去。
  袖手旁觀者眾,誰來拔刀相助。
  安福全有麻煩,居然來找她。
  他吃撐了。
  那夜她沒睡好,頻頻替安康蓋被子。
  反而吵醒孩子,“媽媽,我很好。”
  這算是客气的了,不消三五年,他也許就會要求出去外國寄宿。屆時,恐怕一年只能見三兩次。
  光陰逐寸溜走,孩子們逐寸長高。
  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稅季節。
  第二天她捧牢電話及黑咖啡同會計師講話。
  少女店員板著面孔也來上班,常春歎口气問:“又怎么了?”
  少女皺著眉頭,“天气那么熱。”
  常春安慰她:“心靜自然涼啊。”
  她扔下手袋,“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來。”
  常春失笑,“我能幫你做什么呢?”
  “簡直不想上班!”
  又來了,這次常春抬起頭,“另有高就嗎?”
  “隔壁時裝店出价六千塊。”
  常春只得說:“那是個賺錢的好机會,你要緊緊掌握。”
  那女孩子意外了。
  常春攤攤手,很文藝腔地說:“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如此這般,便結束了七個月的賓主關系。
  常春連她的名字都沒時間好好記牢。
  她們屬于迷茫的一代,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間成了年,接著要出來找生活,書沒讀好,人才亦普通,漫無目標,這里做兩個月,那邊做三個星期,在小店与小公司之間兜兜轉轉,千儿八百那樣短視地計算著,因知道也會得老,故此更加心浮气躁。
  “我月底走,你若找不到人,我可以幫你久一點。”
  常春微笑,“那邊相信很等人用,下星期你就可以過去。”
  那個少女才發覺常春是只笑面虎。
  下午,林海青來了,看到玻璃門上貼著聘人啟事。
  他問:“不要登報嗎?”
  “廣告費用多昂貴。”
  “常春,我看你一個人守著一爿店真是蠻孤苦的。”
  來了,乘虛而入來了。
  “反正我白天沒事,幫你看店堂如何?”
  常春答:“你的好意我心領,但是日复一日看店,是非常卑微枯燥沉悶的一件事,不消三個星期,你就精神崩潰了。”
  林海青笑笑,“听你講,像在撤哈拉打隆美爾似的。”
  “最折磨人的或許不是一場慘烈戰爭,而是煩瑣的日常生活。”
  “別擔心,我來幫你,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
  他心意已決的樣子。
  常春看著他,“你有什么條件?”
  不出所料,林海青咳嗽一聲,“我不收薪水。”
  更厲害。
  “我做你的合伙人。”
  “我不接受合股。”常春板起面孔。
  “好好好,”海青舉起雙手,“我們且不談那個,我先到店來幫你。”
  常春微笑,現在居然有人肯免費幫忙了。
  初開店時,掙扎得欲哭無淚,求告無門。
  連常夏那么好的妹妹都說:“姐姐,你并不是人才,最好找份皇家工,安安穩穩過日子。”
  她到美資銀行求貸款,認得了貸款部經理張家駿。
  那天也是炎夏,常春的頭發需要修理,化妝已經油掉,她已經跑遍華資英資銀行,都禮貌地遭到拒絕。
  張家駿是個好心人。
  反正是辦公時間,他靜靜地听常春說出計划。
  他指出漏洞在何處:“不要怕舖租貴,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定要揀旺處……”
  是常春眼神中那絲感激感動了他。
  他愿意幫這個六親無靠的年輕母親。
  到了下班時候,他忽然說:“讓我們好好去吃一頓涼快的日本菜。”
  常春這才發覺她有多累多渴多餓。
  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張家駿走。
  那是常春有生以來吃得最适意的一頓晚飯。
  兩星期后她得到了貸款。
  常春落寞地垂下頭,款子全數歸還那一天,亦即是她与張家駿离婚日。
  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感慨万千。
  不過自此生活就比較順利。
  現在,現在環境不同了,現在有人來求她了。
  林海青說:“我們把隔壁的舖位也租下來,打通,我投資新店的一半。”
  常春笑笑,“我喜歡小店。”
  “你是豬玀頭。”海青惱怒。
  “或許我是。”
  可是林海青守店堂的態度是認真的。
  他年輕、漂亮、衣著時髦、气質上佳,大才小用,自然獲得顧客歡心。
  客人被他搭上,總得買些什么才好意思出店。
  朱智良看到這种情形說:“很有一手呵,淘起古井來了。”
  “過譽,過譽。”
  “那小伙子恐怕要失望。”
  “為什么?”
  “因為史必靈常春已經事事看化,不屑再搞男女關系。”
  常春說:“就因為事事看穿,才不妨逢場作戲,風流一番。”
  朱智良反問:“你見過風流的男女關系?我只覺下流。”
  “老姑婆的看法自然不同。”
  誰知朱智良承認:“所以我找不到人。”
  無論如何,林海青已經登堂入室,登店堂入辦公室。
  朱智良說:“宋小鈺已接收了張家駿的財產。”
  常春淡淡說:“那多好,該你的就是你的,橫財來時,擋都擋不住。”
  “過一陣子她會把那層公寓拍賣掉。”
  常春看朱女一眼,她打算怎么樣?
  果然,朱女喃喃自語:“長期租住公寓真不是辦法。”
  她想把那層公寓買下來?
  常春揶揄地搭上去:“置幢公寓也許是時候了。”
  朱女一本正經地說:“史必靈,陪我去看看房子如何,你是高手。”
  常春失笑,“把我說得仿佛手頭上有廣廈千万間似的。”
  “你眼光好,毋須擁有。”
  這倒是真的,品味高的人不一定有擁物狂。
  常春心頭一喜,“好,陪你去參觀。”
  朱女朝她一看,莞爾,可見當真千穿万穿,馬屁不穿。
  一個星期六下午,由朱智良駕車,駛上半山。
  常春說:“你們都喜歡住山里山,彎里彎,不知多麻煩,從前呢,還說圖個清靜,現在游人如鯽,吵得要命,而且購物上班仍然不方便。”
  “身份象征是什么你可知道?”
  常春“嗤”一聲冷笑出來,“你來考我?一個人身份高下看他做過多少事,立過多少功,同住啥房子穿啥衣服并無相干,朱小姐閣下語气眼角均惡俗不堪,我替你難過。”
  朱智良為她那慷慨激昂的語气笑出來。
  常春揚揚手,“你不明白就算了。”
  “我這個紅塵痴儿腦筋的确低俗,請你原諒包涵忍耐。”
  常春哼了一聲。
  朱智良的車子越去越遠,越駛越高,終于駛過霧線,去到深山,只覺陰涼潮濕,滿山披挂滿紫藤,不知名鳥儿嘰嘰喳喳叫個不已。
  确實是好風光。
  但常春那顆疲乏的心并不欣賞,她說:“太遠了。”
  “因此价錢不貴。”
  “上去看看。”
  “三層樓,十年新,是二樓甲座。”
  朱智良身邊帶著鎖匙,取出開門入內。
  地方不大,只有兩間房間,但是客廳十分寬敞。
  常春當然還是第一次來。
  張在置這間公寓的時候她早同他分手。
  露台對著山,可以嗅到紫藤芬芳。
  常春還是批評:“濕气太重。”
  屋內不少擺設,都購自常春那家小店。
  連朱智良都問:“他時常到你店來?”
  “不,他可能叫人來買。”
  “他很照顧你。”
  常春笑笑,“相信我,我不止他一個顧客。”
  “當然,本市也不止一間禮品店。”
  朱智良永遠維護著張家駿。
  臥室簡單素淨,一張單人床,純白被褥,案頭兩只相架,分別是他与琪琪及瑜瑜的合照。
  “你仍然不原諒他?”朱女問。
  “我不記得我說過我那么小气。”
  “你不肯承認。”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來看廚房。”
  “不必了,這公寓很适合你住,怕只怕沒有男士會千里迢迢送你回家。”
  “不要緊,我會送他們。”
  常春微微笑,想得這樣透,倒是好事。
  常春問:“你會保留一切家具?”
  廢話,她就是為著將公寓維持原狀才買下它。
  “這間是書房。”
  常春跟朱女進去。
  水晶盆里養著密簇簇的白蘭花,此刻水已干涸,花已干癟成為鐵銹的細爪子。
  常春輕輕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朱女又忍不住嘲笑:“你的外幣定期存款長春不就行了。”
  現代人仍有哀与樂,但同古時大有出入。
  常春說:“窗一關,開了空气調節,帝力与你何有哉。”
  “不過,至好隔三兩日同我聯絡一下,免我出了事無人知。”
  獨身人士平日夸啦啦,嘴巴響,個個最怕暈死床上沒人知。
  “這种地方絕不适合孩子們住。”
  可是書桌上有一只琪琪玩得殘舊的玩具熊,原裝眼睛已經掉落,由常春釘上鈕扣代替,不知恁地落在張家駿手中,也許有一次,女儿跟他出去玩,遺忘在他的車里。
  朱女說:“我不會有孩子。”
  語气中的遺憾微乎其微。
  “那么買下它吧。”
  張家駿根本沒打算与儿女同住,這种地方附近哪有學校。
  琪琪上學時常春与他也有過一番紛爭,他堅持讓琪琪念國際學校,一半英文,一半法語,棄中文不用。
  常春不去理他。
  她把琪琪送入英文小學,兼修中國語文及歷史。
  張家駿跌腳:“將來他們用不到中文,時間花得太奢侈。”
  常春冷冷問:“你用得到七十條領帶嗎?”
  但有時遇到中文教師故意磨難小學生,也覺得不忿,人与人之類分清楚倒也罷了,可是往往一勾一撇一捺都得照鉛字規矩,不然就錯,扣分,對小孩打擊甚大。
  “神不守舍想些什么?”
  “往事。”
  “那邊是衛生間——”
  “下山去喝杯冰茶吧,渴死了。”
  下得山來,才知道張家駿的确懂得享受,原來他那里真堪稱世外桃源,与山外的煩囂繁忙嘈吵不挂鈞。
  朱女告訴常春:“宋小鈺府上同他很近。”
  “房子賣了,宋小姐打算把現金拿來何用?”
  “指明捐到保良局助養孤女。”
  常春一怔,嗆住,“好,好,好。”夫复何言。
  同孤女們爭遺產成功,把款子再捐到孤儿院,大公無私,妙不可言。
  朱女勸:“你早說算了。”
  “是我說過。”常春苦笑。
  “好人有好報,你的生意會蒸蒸日上。”
  “是,一本万利,客似云來,富貴榮華。”
  一口气喝下兩杯冰茶才把不平之意壓下去。
  “將來琪琪与瑜瑜都可以常到我家來玩。”
  常春說:“朱女,你是唯一愛張家駿的女子。”
  朱女遺憾地說:“因為他沒有娶我。”
  “你真幸運。”
  据朱智良說,房子拍賣那日,沒有人爭投,她很順利投得。
  她并沒有計划立時三刻搬進去,償一個夙愿才是她買下房子的原因。
  常春在一個黃昏听見琪琪怀念父親:“同媽媽逛玩具店,每次只限買一個,爸爸不一樣,爸爸任我挑選。”
  安康為她解釋:“他一年才見你十次八次,當然大方,媽媽可是天天對著你,服侍你穿衣洗澡上學功課三餐。”
  琪琪想一想,“媽媽,謝謝你。”
  常春故作大方,“都是應該的,那是我的責任,上帝派小朋友到我家來住,帶來歡笑,我就得照顧小朋友及服侍小朋友。”
  琪琪呵呵笑,“我就是那個小朋友。”
  “過來,小朋友。”
  常春把琪琪擁在怀中。
  這個小朋友因她來到世上歷劫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她當然充滿歉意地愛她。
  常春吻女儿吻得啜啜響。
  安康說:“我去看過白白,她很不快樂。”
  常春問:“你這個哥哥有沒有勸解她?”
  “有。”
  “結果呢?”
  “白白說她喜歡我,但討厭我父親。”
  “當然,你同她沒有利害沖突。”
  安康說:“我了解白白的焦慮,媽媽要是你又決定結婚,我便与她同一處境。”
  這個“又”字好不難听刺耳。
  安康說:“白白同我訴苦,說從前坐的座位此刻已經讓了給爸爸。”
  常春不好出聲。
  “還有,白白半夜常做噩夢惊醒,本來她媽媽會抱她到大床睡至天亮,現在只過來拍拍,白白的惡夢就是不能再睡媽媽的大床。”
  常春惻然。
  “現在她媽媽,她,以及我父親都不開心。”
  常春說:“慢慢會習慣的。”
  “真叫人難過。”
  “是,我們愛莫能助。”常春想結束話題。
  但安康心中太多困惑,“為什么要結婚?”
  常春一向把孩子們當大人,“人總會覺得寂寞,總想找個伴侶。”
  “子女陪著你們還不夠嗎?”
  “孩子們會長大,會飛离舊巢,伴侶同子女不一樣。”
  “可是我們還沒成年,你們已經离婚。”
  常春連忙說:“開頭的時候,我們——”講到一半,無以為繼,再也不能自圓其說,只得停住。
  而安康還在等待她的解釋。
  常春揮揮手,“媽媽累了,今天就說到此地為止。”她打發安康。
  安康十分聰明,諒解地笑笑,“當我長大了,自然會明白,可是那樣?”
  常春松口气,“是,就是那樣。”
  安康說:“到今天,居然還有不离婚的爸媽,趙曉明的父母就天天一起來接曉明放學,”安康停一停,“他們可能不正常。”向母親擠擠眼。
  常春點點頭,“一定是神經病。”
  說完了,無限凄涼。
  問她,她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离婚,相敬如賓她試過,相敬如冰她也試過,就是不成功。
  安康這時拍拍她肩膀,“沒問題,我去做功課,我們慢慢再討論這個問題。”
  他走開之后,常春用手撐著頭,半晌不能動彈。
  這算是她的理想生活嗎?
  她想都不敢想,成年以后,常春永遠有种置身戰壕的感覺,只要能夠存活,已是丰功偉績。
  她對自己沒有期望,亦無大計划。
  她最大的敵人是開門七件事,還有通貨膨脹。
  第二天看報紙,眼角瞄到保良局啟事,助養一名孤儿,一個月才几百塊,隨便一頓午餐的花費而已。
  也許宋小鈺是正确的:給最需要的人,而不是至親。
  琪琪与瑜瑜還有能夠養活她們的母親。
  電話響了,是馮季渝。
  常春詫异,“這么早,身体好嗎,孩子可听話?”
  馮季渝說:“有事請教,是以黎明即起。”
  常春只怕又是什么重要大事,誰知馮季渝說:“瑜瑜問我,電視新聞片頭中會轉的那只球是什么。”
  “買只地球儀給她好了,我家有,改日送來。”
  “謝謝,我已經買到。”
  “告訴她,我們生活在這個地球上,屬于太陽系九大行星之一。”
  “對,可是她問我,地球為什么會轉。”
  常春沉默。
  “我同她說,地球亙古自轉,還有,它也繞著太陽公轉。”
  常春苦笑,這确是最難接受的一項事實。
  “瑜瑜可相信這件事?”
  “她有點猶疑,不過知道媽媽不會騙她。”
  常春說:“讓老師告訴她吧。”
  “史必靈,原來我們住在一只滴溜溜會轉懸挂在半空中的一只球上。”
  常春一貫幽默,“不然你以為怎么樣,地球是四方的?”
  “原來我們沒有什么保障,”馮季渝笑道:“這個球隨時會摔落在宇宙的某一角落。”
  “于是你有了頓悟。”
  “是,由此證明我們不同宋小鈺爭風喝醋完全正确。”
  常春只是笑。
  “對了,我在書本中發現,”馮季渝頂愉快起勁,“地球的軸是斜的。”
  “是,成六十四度,并非直角。”
  “你還記得?”
  “中學會考地理科我拿的是优。”
  馮季渝由衷地說:“史必靈,我希望有一日能學你看得那么開。”
  “我?你沒見我爭得咬牙切齒、額露青筋的丑態呢。”
  “謝謝你的時間,現在我要出門去見醫生。”
  是次談話十分愉快。
  漸漸人總會朝返璞歸真這條路上走。
  才到店門,看見林海青已經在收拾擺設。
  自從認識他之后,常春明白什么叫做多一條臂膀倚靠。
  她記得她同常夏說:“我希望我有三只手。”
  誰知常夏答:“我希望有四只。”更貪。
  此刻,放在她面前的,正是有力的兩條手臂。
  當然,常春不能免費借用,她須付出代价。
  她愿意。
  常春不再固執,因為正如馮季渝所說,人類不過住在一只懸在半空不住轉動的球上。
  她決定接受林海青做合伙人。
  而海青,他永遠不會知道,一只孩子的地球儀,幫了他多大的忙。
  海青看見了她,“早,今日你臉色祥和,心情愉快,我們生意一定不錯。”
  “坐下來,海青,我們談談你做小股東的細節。”
  海青并沒有雀躍,他气定神閒,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一切以雙方都有利可圖為原則,合約條款交朱智良律師過目。
  簡單的會議完畢后,海青才露出大大一個笑容,誠懇地握著常春的手搖一搖,“我不會令你失望。”這,也是處世演技的一部分。
  已經沒有新意,常春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呵欠,林海青知道一切瞞不過常春的法眼,略見尷尬,但一想到他不會占她便宜,又旋即泰然。
  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常春感慨,幸虧有孩子們,子女對她,以及她對子女,百分之百真摯。
  常春喝一口茶問:“你可知道什么地方找得到太陽系九大行星的挂圖或地圖?”
  “你要的是詳圖吧。”
  “是,最好中英并重,列明所有行星的衛星那种。”
  “我替你去找。”
  他沒有多余的問題。
  倒是常春忍不住,“你不問我有什么用?”
  海青抬起頭,訝异答:“當然是用來教孩子功課,”停一停,“我會順帶替你找一張宇宙圖同月球地圖。”
  “謝謝你。”
  誰會不喜歡那樣聰明伶俐的年輕人。
  朱智良來找她,常春一抬頭,發覺已經中午,一天又報銷了一半。
  “方便出來嗎?”
  “店里有海青,我走得開。”
  從前,吃中飯也最好把店背在背上。
  朱女把一管鎖匙交給常春。
  一看就知道是枚銀行保管箱鎖匙。
  “屬張家駿所有,宋小鈺去看過,把鎖匙交給我,她說你應該去接收。”
  常春搖搖頭,她臉上微微的厭惡并非偽裝,“朱女,讓張家駿入土為安吧,別再把他掀出來談論不停了。”
  朱女把鎖匙放在桌子上。
  “我已沒有興趣,你如說我涼薄,我亦可指你走火入魔,朱女,到此為止。”
  朱女輕輕歎息。
  常春把那把鎖匙輕輕推回去,“問問馮季渝可有興趣。”
  “她昨日已說不。”
  月球的地圖的确有趣可愛得多了。
  “我征收合伙人,接受新資本,請為這張合同做見證人。”
  朱女頹然。
  常春只顧說下去:“做生意亦不能太過墨守成規,雖然我滿足現狀,但生命那么長,沒有新發展也挺悶,把隔壁舖位分期付款買下來,誰知道,也許就會有奇跡。”
  朱智良一聲不響。
  那把鎖匙仍在桌上。
  常春拿起手袋,“我有事先走一步。”
  最凶的反應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過也要當事人夠冷靜才行,常春的道行并非特別到家,她是真正的不感興趣。
  保險箱里即使有值錢的東西,也變賣了捐給孤儿院吧。
  她早已失去張家駿,還有生活中其他更寶貴的人与事,不是不在乎,而是比從前更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擁有的,爭不爭得到本來不屬于她的東西,已不令她煩惱。
  她帶著孩子們到郊外酒店去住了兩天,吃正統的法國菜,在寬大的泳池里暢泳。
  常春沒有下水,她能游,但是扒水扒得似鴨子,兩個孩子各由專人指導,游得不錯。
  炎熱天气下,常春用毛巾包著頭,戴著墨鏡,耳畔儿童嬉戲聲具催化作用,吸一口冰茶,像是看到十七歲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躍。
  与女同學在一起,一邊爭著揚言將來必在事業上有成就,另一方面,又買了新娘与家庭雜志回來翻閱各式各樣白紗白緞禮服,結婚時要選一套最華麗的。
  并沒有人告訴她,生活其實并不那樣美好,尤其是常春,家境与相貌都十分普通。
  她并沒有擁有万人触目的事業,也從來沒有穿過禮服結婚,不過,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樣,确确實實地做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夢。
  琪琪自水中起來濕漉漉抱著母親:“我是媽媽的褒姿蛋。”
  常春笑,“不,是花百姿蛋。”總而言之,她是媽媽的寶貝。
  “下次,哥哥說,或許可以帶白白來。”
  真的,怎么忘了她。
  常春說:“她父母自會帶她去玩耍。”
  “哥哥說白白的父親已回英格蘭去并且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琪琪停一停,“大概同我爸爸一樣。”
  英格蘭似天堂?
  差遠矣。
  安康這個時候興奮地飛奔過來,“媽媽,媽媽,爸爸也在這間酒店里。”
  看,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并且帶著別人的女儿來度假,能夠顧及人之幼真是好事,可惜安某并沒有先照護親生儿。
  這是安家的傳統作風,一屋人,男女老幼都有,連他們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卻容不下安康這孩子。
  也許是常春的錯,她不想安康去与閒雜親戚去爭床位爭衛生間。
  安康少不更事,“媽媽,我去同爸爸喝茶。”
  常春連忙說:“別去打扰他們。”
  誰知背后一個冷冷的聲音傳過來,“怎么會用到這么嚴重的字眼!”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這是安康的董阿姨,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頭下久了,她竟沉不住气,“我自管教我儿子,不礙旁人事。”
  身后那位女士不甘服雌,“后母真難做。”
  常春驟然回首,笑嘻嘻說:“我還沒死呢,我死后你當有机會做后母。”
  安康惊呆了,琪琪則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
  那位女士不發一言,轉過頭就走。
  常春神色自若地說:“我們回房去沖洗。”
  背脊已爬滿冷汗。
  一手拉一個孩子,她忽然發覺自己是一個不能死的人。
  自此以后,她要好好注意身体,吃得好睡得好,千万不能讓病魔有机可乘。
  她要活至耋耄,看著安康与琪琪成家立室。
  活著是她的責任,做不到的話,兩個孩子會給人欺侮。
  琪琪抬起頭,“媽媽,你為什么哭?”
  常春詫异地說:“媽媽哪里有哭。”
  這時安康也看著媽媽,常春伸手一摸臉頰,發覺整張面孔都是眼淚。
  她心平气和說:“媽媽不舍得你們。”
  回到房間,用毛巾擦干淨淚水,可是不行,面孔像是會滲水似,擦了還有,擦了還有。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
  朱女做得對,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遇著兵捉賊,誤中流彈,飛机失事“轟”一聲化為飛灰,均可當慘烈犧牲,無后顧之憂,不知多瀟洒。
  反正吃過穿過享受過,得罪過人,也被人得罪過,一點遺憾也無。
  待終于自浴室出來,孩子們已在床上睡熟。
  常春眼睜睜看著天花板,她有點希望安福全會撥一個電話來,但是他沒有。
  他只能夠顧及眼前的人。
  電話鈴忽然響起來,常春精神一振。
  “我是林海青。”無論是誰都好,只要有人關心。
  “今晚九時許我來接你們出市區。”
  “好,我們吃過晚飯就可回家。”
  “我陪你們進餐如何?”
  “謝了,同孩子們吃飯非常乏味,你要不停地回答問題,又得照顧他們用餐具喝飲料,陪他們上洗手間,何必呢,將來你有了子女自會明白。”
  海青只是笑,不再堅持。
  “店里怎么樣?”
  “一大幫歌迷正在挑禮物給偶像。”
  “祝他們幸運。”
  “你也是,稍后見。”
  常春吁出一口气,可找到臂膀了,這种伙伴關系最難能可貴,千万要小心,決不可讓純洁的感情攙雜,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聰明能干勤力的合伙人哪里找去。
  她坐在露台喝啤酒。
  安康醒了,“不要喝太多,呵呵!”
  常春連忙放下酒杯,無奈地說:“才第一口罷了。”
  “從前你不喝酒。”輪到儿子來管她。
  “啤酒怎么好算酒。”
  “那又為什么叫啤酒,我查過了,它含三巴仙酒精。”
  “不喝了,不喝了。”
  安康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媽媽,你是我的一切。”
  常春詫异,“是嗎,你這樣想嗎?將來你會擁有學位、事業、家庭、子女、好友、房產、現鈔……你會有很多很多,多得使你覺得母親的地位卑微。”
  安康訝异,“不會吧。”
  “怎么不會,不然的話,為何有那么多母親淪落在養老院中。”
  “你不會。”
  “你保證?”常春取笑他。
  “媽媽永遠同我一起住。”
  常春訕笑,她才不要。
  她還想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呢,住在儿女家中,站不是,坐又不是,妨礙年輕人生活自由,他們說話,不听不是,回答也不是,幫忙做家務呢,頓時變成老媽子,袖手旁觀呢,又百般無聊,常春不屑侍候他們眼睛鼻子,她會一個人住到小公寓去。
  她會照顧自己,健康若真正不允許,她愿意聘請看護作伴。
  誰耐煩同儿子媳婦合住。
  比這更不如的,乃是与女儿女婿同居,女儿主持一頭家還不夠辛苦,老媽如何忍心去百上加斤。
  當下她跟安康說:“去,去叫醒妹妹,肚子該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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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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