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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故事,是否都應當從頭說起呢。
  抑或,挑中間比較有趣的情節先讓讀者看了,然后才把劇情往前推?
  那是需要很大的技巧的吧。
  還是從頭做比較好,條理也清楚些。
  況且,陳綺羅与甄薔色這對母女的關系,大扺要從頭細說的。
  母第一次看到女,是在十二年前。
  那時薔色約十二歲,長得高且瘦,膚色欠佳,似營養不良,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有蛀牙,怎么看都不算一個標致的小孩。
  可是薔色有一個好處,她性格十分沉靜,而且,即使乏人督促,功課一流,霸定第一。
  綺羅已与甄文彬約定,由她先開口。
  于是,在甄家,她先自我介紹:“我叫陳綺羅,你可以叫我羅姨。”
  薔色點點頭,不出聲,穿著新裙子的她拘謹地在一邊坐下。
  甄文彬的神色略見焦急。
  綺羅不慌不忙,“我叫你什么?”
  甄文彬已搶答:“在家,我們就叫她薔色。”
  綺羅嗯地一聲,“薔色,我与你父親,打算下個月結婚。”
  薔色低聲說:“父親已与我說過。”
  綺羅問:“你愿意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嗎?”
  薔色努力地點點頭。
  她不是要討好未來繼母,那是非常吃力的一件事,她只是不想得罪任何人。
  只听得陳綺羅說:“那好极了,婚后,你會自祖父母處搬回來住。”
  薔色一听,放下一半心。
  祖父母并不特別喜歡她,他們討厭她生母,故此也不看她,尤其是祖母,多年來眼皮也不大抬起,嗯、哼、呵几乎是全部字匯。
  三四歲幼儿都知道自己不是受歡迎人物,何況是薔色。
  故此,知道能回到自己家來,真是有點高興。
  陳綺羅樣貌娟秀,衣著時髦,据說是留學生,又有事業,看情形會是個合理的人。
  可以和平共處嗎?薔色的心忐忑。
  “屆時,我們會搬到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你會住得比較舒服。”
  薔色點點頭。
  那天,她統共說了不到十個字。
  可是人們喜歡薔色的身体語言,她沉靜安宁。
  那天晚上,薔色仍然回到祖父母家。
  她听得祖母說:“文彬這下可走運了,那位陳小姐頗有妝奩,并且愿意取出与文彬共組家庭。”
  “薔色呢?”
  “一并帶過去住。”
  “這就很偉大了。”
  “真是,才貌雙全,又有愛心,文彬轉運了。”
  一直到很久之后,薔色都認為,才貌雙全,又有愛心這八個字,用以形容陳騎羅,至貼切不過。
  “文彬以前那個人……文彬真倒霉。”
  “算了,過去事一筆勾銷。”
  “可是你看,她還生了這個孩子,長得又同她一模一樣,又扔不理,造成別人負擔。”
  薔色一直躲在一角不出聲。
  兩者聲音并不低,居所狹小,薔色又無私人書房臥室,可是,為什么要避忌?為什么要尊重這小孩?
  在客廳一角借張書桌做功課的薔色只得默默忍受。
  不過,吃晚飯之際,喉頭特別干,古人說的食不下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過兩日,父親帶她參觀新居。
  薔色不相信天下會有那樣好的地方。
  牆壁地板洁具全是新的,三間房間,她占一間,有張小小單人床、書桌茶几五斗柜全齊,全室光線明亮,浴室就在對門。
  父親微笑,“你看怎么樣?”
  薔色緊抱著父親的腰身。
  父親輕輕說:“綺羅走進我生命,給我一切,對我來說,她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薔色,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与她相處。”
  薔色肯定地點頭。
  她有一個這樣好的房間可以躲藏,她不會騷扰任何人。
  十二歲的她長手長腳,十分尷尬。
  最令她煩惱的是衣服時時不夠大,常常需要買新的,要花大人的錢,她不敢出聲。
  老師說:“薔色,鞋子太小,鞋跟已經擠爆,要買雙新的了,同家長說,穿小鞋有礙足部健康。”
  襪子也穿洞。
  可是祖母永遠佯裝看不見,為什么要看見?衣服洗好了,冷冷說:“一套校服起碼可穿三五天,何用時時洗。”
  現在,新家里有家務助理,天天幫薔色做洗熨。
  薔色感覺如小奴婢進化為小公主。
  可是她沉默猶胜往時,吃完飯便進房做功課,可是体重漸漸增加,面色紅潤,笑容漸多。
  她父親也一樣。
  綺羅陪她去添置衣服鞋襪,有熟悉的店,售貨員一見到她,立刻過來叫陳小姐。
  綺羅替薔色全身內外都添了合身的衣服,她是那樣慷慨,無論什么都一打半打那樣選購。
  只有很會賺錢的人才會如此出手吧。
  薔色忽然之間富庶起來。
  她擁有儿童專用的牙膏,整罐潤面霜,水果香的肥皂,甚至消毒膏布上都印著米奇老鼠。
  她從不知道生活上除卻衣食住行還有如此多的奢侈細節。
  可是她還有恐懼,童話中都說后母的真性情會在若干日子后才暴露出來。
  會不會是真的呢?
  在綺羅帶她去箍牙之際,她几乎相信傳說全是真的。
  要過一段日子,才知道真為她設想。
  物質歸物質,最重要的是綺羅關心她。
  每晚必坐下看她功課,并且毫不掩飾、真誠、熱情地贊揚她。
  “嘩,英文作文都一百分,世上有這樣高的分數嗎,小時候吃何种奶粉,是它的功勞嗎?”
  言語幽默、風趣、大膽。
  時時叫薔色感激莫名。
  她不似后母,她似一個朋友。
  可是少年時的甄薔色不擅詞令,不懂表達。
  一日,到晚飯時間,她尚未在飯桌出現。
  綺羅問:“這孩子怎么了?”
  “隨她去,”甄文彬說:“她鬧情緒。”
  “什么事?”
  “在學校,高材生普遍受到尊重,可是:永遠有存心挑釁之人。”
  “怎么了?”
  “今日下午,有兩個同學,言語間諷刺薔色沒有母親。”
  綺羅不語,可以看得出雙目中有怒意隱現。
  她放下筷子,到薔色房去。
  “今日有你愛吃的蛋餃呢。”
  薔色立刻換上笑容,可是鼻子紅紅,是哭過了。
  “你爸難得在家吃頓飯,快去陪他。”
  薔色識趣,“我馬上來。”
  綺羅把手按在薔色肩膀上,薔色感覺有股力量傳遍全身。
  她握住繼母的手。
  第二天,陳騎羅約見校長。
  校長出來,見到陳女士那身打扮,知道她是在社會占一席位之人,俗云,先敬羅衣后敬人,校長也不能免俗。
  陳綺羅滿面笑容,講清前因后果。
  然后很誠懇地作出結論:“即使沒有母親,也是悲劇,不是錯誤,貴校若干同學似乎沒有教養与同情心,況且,甄薔色怎么沒有母親?我就是她的母親。”
  校長心服口服。
  結果那兩個同學被校務處口頭警告,再不改,就得受處分,記小過。
  甄文彬有點意外,“我真沒想到可以那樣据理力爭。”
  綺羅說:“我至討厭人欺人。”
  薔色流下淚來。
  從來無人為她出頭。
  無母之女事無大小均得強忍,否則只有更惹人厭。
  甄文彬靜靜問女儿:“同學說你母親什么?”
  薔色不愿作答。
  同學說:“听說你母親与男人私奔走掉了。”
  這名同學的表姨与甄文彬的舅母有點親戚關系,可見這件事在親友間廣泛流傳。
  而這的确是事實。
  九歲那年某一日,薔色放學后回來,已不見母親。
  房間里所有屬于她的東西都不翼而飛,空空如也。
  她甚至沒有向孩子告別。
  陳綺羅曾說:“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這必定是天下最可怕的事。”
  還不止,接著薔色發覺父親開始拚命工作,每晚深夜才返,有時醉醺醺,有時索性不回家,人們似乎已忘記這小女孩。
  一次生病進急症室后,甄文彬才把女儿送到父母處。
  然后,天無絕人之路,陳綺羅在甄文彬生命中出現。
  中國人命理中,有救星一詞,陳綺羅便是甄文彬的救星。
  當下甄文彬再問:“同學說你母親什么?”
  綺羅勸說:“薔色,你愿意談一談嗎?”
  薔色輕輕說:“他們說我沒有母親,如此而已。”
  綺羅示意甄文彬別再追究。
  薔色忽然笑了,“不要緊,他們的功課都不如我。”
  好象已經決定出人頭地。
  薔色回房做功課。
  隔半晌,甄文彬問綺羅:“你想不想知道她為何离家出走?”
  綺羅不慌不忙微笑地說:“我一點好奇心也無,你呢,你想知道嗎。”
  甄文彬頓解愁眉,他由衷佩服綺羅,她從來沒問過,她是真做到不管過去的事,魑魅魍魎都埋葬在腦后,永不提起。
  甄文彬舒出一口气。
  那樣,一家人才可以真正從頭開始。
  那几年,日子過得真适意。
  陳綺羅有組織天才,無論對外對內,經她整理過,万事均井井有條。
  廚房永遠有熱茶,抽屜有干淨內衣,賬單全部付清,家居整洁,全家雜物小至郵票藥丸牙簽她全知道放在何處,立刻可以拿出來。
  別以為這些都足輕而易舉之事,陳綺羅每周上班超過五十小時,同時她得維持個人容貌整齊,她并非全職主婦,這樣算來,身兼數職,照顧周全難得之至。
  薔色覺得繼母似那种自圖畫里走出來打救落難書生的仙女。
  從她出現之后,父可專心工作,女可專心讀書。
  奇是奇在連祖父母見了薔色,也比較從前客气。
  可是,薔色在心中喊:我一直是甄家的女儿呀。
  現在,她由繼母親自開車送上學。
  為此,綺羅需早起半小時,故薔色從來不敢叫她等,延伸出去,她也不會叫任何人等,她從不遲到。
  同學還是那班同學,見她鞋襪光鮮,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士管接管送,嘴臉頓時不一樣。
  都主動起來:“薔色二字是什么意思”,“這名字挺別致,可以一說來源嗎”,“有空請為我們補習”……
  全世界不知什么地方來那么多勢利的人,全堆在甄薔色身邊。
  開頭,薔色以為這世界理應如此,后來才明白,那純粹是她少年時的不幸,不不不,世間好人比坏人多。
  她更加沉默,一天上課六小時,可以不与同學說一句話,獨來獨往。
  這其實是不正常的,可是老師們欣賞得不得了,“你們要向甄薔色同學學習。”
  作文課有條題目叫“我最要好的朋友”。
  薔色這樣寫:我最要好的朋友,是我的母親。
  其余的同學,半數在怀念童年時的小鄰居,另外半數,選同座的同學。
  只有薔色作文有新意。
  老師批了一個甲,對她說:“你有那么一個好母親,真是幸運。”
  薔色答:“我知道。”
  現在,她穿的鞋子永遠合腳,上學上街各一雙,還有運動球鞋,冬天尚有爬山靴,不奢侈,可是丰足。
  按著時候上理發店修理頭發,統統由繼母付賬。
  綺羅常常摟著女儿肩膀進進出出,一日說:“噫,長這么高了。”
  然后,在十五歲那年,她已高過繼母。
  生日并無特別慶祝,買一只蛋糕,做一窩面大家吃,一家三日私底下高興。
  這次甄文彬夫婦給女儿一件禮物,他們把薔色送到歐洲旅行。
  綺羅說:“你要是不放心一個人去……”
  “不,我喜歡极了!”
  這是她第一次乘搭飛机。
  祖父母深深納罕。
  “薔色這是什么命?倒也奇怪,有不相干的人來這樣疼她。”
  “只恐怕好景不長,待有了親生儿,繼母便原形畢露。”
  “特別是添了儿子之后。”
  “可不是。”
  語气是那樣幸災樂禍:看你好到几時去!
  有什么理由他們特別不希望薔色過好日子?
  老人不喜歡她生母,故遷怒于孫女,深覺那女人生的孩子永遠不配有美滿生活。
  那個時候,薔色几乎已經忘記母親外貌。
  一日,在早餐桌子上,薔色不小心碰跌牛奶杯子潑濕校服裙子,一臉懊惱慚愧,又嫌更換衣服麻煩,一副哭笑不得模樣。
  然后,發覺父親呆呆看著她。
  接著,甄文彬沖口而出:“你同你媽一個印子印出來似。”
  那日,放了學,薔色呆呆對牢鏡子細看自己的五官,一個印子,她母親就是這個樣子?
  這肯定是個坏模子,薔色忽然伸手出來掌摑自己,出盡力,左右開弓,直至雙頰激辣辣腫起來。
  然后,她流下眼淚。
  冰涼淚水流經紅痛熱的面孔,永志不忘。
  薔色厭憎生母,比誰都更甚。
  她有生母照片,只是不想取出看。
  倒底年輕,歐洲之行已使她將所有煩惱丟在腦后。
  回來她說:“行万里路有時真比讀万卷書更胜一籌。”
  其實不過是忽忽忙忙走馬看花。
  甄文彬循例問:“最喜歡哪個城市?”
  “倫敦。”
  “考試成績好,送你往倫敦讀書。”
  “那需要花費很多。”
  甄文彬笑著問:“什么,你不打算考獎學金?”
  “听師兄們說,生活費比學費更貴。”
  “不怕不怕,只得你一個孩子,總負擔得起。”
  薔色遲疑,“也許……會添弟弟……”
  綺羅忽然說:“沒有這回事。”
  薔色訝异。
  綺羅補充:“我不會是一個好母親。”
  薔色忍不住說:“可是你對我那么好!”
  綺羅坦誠地說:“但我一向只把你當朋友。”
  甄文彬笑起來。
  陳綺羅說:“我是職業女性,從學堂出來做事至今,我不耐煩整日在家陪伴幼儿同他們唱儿歌拍手掌,我知道自己的短處,我不愿做母親。”
  甄文彬說:“這件事可從詳計議。”
  陳綺羅雙手亂搖,“太吃苦了,不干不干,做得好,老應該,做不好,万人踐踏,天下最無報酬的是母親一職,吃力不討好。”
  這想法倒很新奇。
  “可以聘請保母呀。”
  “我天性多疑,不信任任何人帶我的孩子。”
  甄文彬揚手,“過几年了,到了三十五六,你自然會天性發作。”
  綺羅忽然說:“大都會里找生活的人,日子久了,哪里還有天性,都不過是水門汀縫子里長出來的草。”
  薔色一愣,綺羅一向樂觀,這話,不像是她說的。
  傍晚,她坐在書桌前核數。
  “薔色,我寫給你的支票有三張尚未兌現。”
  “是,我上次的零用還未用完。”
  這是一個節省的好孩子。
  一切都選最朴素的款式:外套、書包、鞋子……薔色不希望引起任何人注意,免得又有人指出她的母与男人私奔。
  能把自己收藏得緊緊就好,況且,像她那樣一個孩子,也不配穿玫瑰紅的夾克、粉紫色的裙子。
  跟是繼母過生活,是有分別的,她怎么不知道。
  十全十美的繼母也不是生母。
  她見過同學李洁卿同母親發脾气。
  一日放學時間忽然下大雨,李母帶了傘來接她,心急,在課室門口張望,被老師發覺,輕輕掩上課室房門。
  鈴聲一響,眾學生魚貫而出,李洁卿便發起脾气來,當眾把書包扔在地下踩兩下,叫母親以后,一生一世、永遠不要再來接放學。
  李太太太一直訕訕站一邊,不出聲,也不生气。
  那是生母。
  至于繼母,再好,似一個朋友,你不會為小故得罪朋友,因為朋友會掉頭而去。
  可是薔色已知道自己夠幸運。
  她得到的,肯定是最好的繼母。
  隔數日,李洁卿向她請教功課,她輕輕說:“你不該向母親大聲吆喝。”
  李洁卿略覺慚愧,“是,我一時覺得她失禮,沉不住气。”
  薔色的聲音更低,“她們會比我們略早离開這個世界,我們遲早會成為沒有母親的孤儿。”
  李洁卿吃惊了,用手掩住嘴巴。
  “伯母那樣愛你……”
  李洁卿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丟下功課,赶回家去。
  片刻,綺羅駕車來接,薔色笑嘻嘻上車。
  薔色一見有人,總是笑臉迎之。
  然后,關入房門,死做功課。
  功課是挽回她自尊的起死回生靈藥。
  她在班上地位出神入化,老師有事走開去听電話,會叫她坐在教師席上暫代一陣。
  可是甄薔色不驕矜,不多話。
  因父親把整個家交給繼母,而親父毋需故意討好,識趣的薔色有意無意与父親也分出一個距离。
  一家人都像朋友。
  生活一平靜,祖父母的話更多。
  “文彬說什么也是個專業人士,怎么老賺不到大錢。”
  “他妻子倒足夠精明,會做生意。”
  “日子長了,會被人說他靠老婆。”
  “這年頭,無所謂吧。”
  口角冷淡,也像朋友,不過不是那么好的朋友。
  薔色想象中的一家人不是這樣的,但或者,她想象得太好了,也許一般人的家,就是這樣。
  十六歲生日那天,繼母把她約到山頂吃下午茶。
  明敏的薔色知道有事。
  茶廳很漂亮,茶具雪白,捆一道金邊,格雷伯爵茶香气扑鼻。
  陳綺羅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她很坦白地說:“薔色,我同你父親共同生活了四年。”
  一開頭,就完結了,一句話只說了一半,文法上不對。
  薔色靜靜等待下文。
  “我發覺,我倆緣份已盡。”
  薔色耳畔嗡地一聲,呵,好景不長。
  “我已決定同他分手。”
  薔色十分艱澀地問:“他知道了嗎?”
  綺羅軟口气,“薔色,你真聰明,不,他還不知道。”
  “他受得了這個打擊嗎?”薔色好不沉重。
  “成年人,應當承受生活中不如意事。”
  薔色忍不住問:“為什么你們終于都离開他?”
  綺羅一愣。
  “你是他生活中至寶。”
  綺羅忽然笑了,“可是我本人生活目標卻不是成為他人的得力助手。”
  薔色點頭,“我知道,你累了。”
  綺羅答:“我不知道別人為什么离開他,至于我,我不想說他坏話。”
  薔色問:“你知道我母親為什么要走?”
  “我一頭霧水,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說。”
  “你与父親似相處得那么好。”
  “真可惜,感情像兄弟姐妹一樣,可是,今年我已年近三十,我希望男女關系之中還有激情,像見到一名男子,整圈臉龐會得不由自主地發熨……唉,你太年輕,你也許要隔些時候才會明白。”
  綺羅總是替她留有余地,不說她不懂,而是今日不懂,將來會懂。
  這几年來,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錨,薔色神色露出對未來的恐懼。
  綺羅接住她的手,“你放心薔色,我會安排你的生活。”
  “為什么,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因為路見不平,因為我能力做得到。”
  薔色落下淚來。
  一個陌生女子,愿意照顧她的生活。
  她羞愧地低下頭。
  “你父,他是好人,只是稍欠組織能力,我會替你到英國找寄宿學校,尋監護人,你放心,你仍是我的女儿。”
  薔色只覺心酸。
  “對不起。”綺羅內疚了。
  薔色迅速抹干眼淚,“你對我們父女已經夠好。”
  “我稍后會親口告訴你父親。”
  “為什么反而倒先告訴我?”
  “唉,你好似更有智能接受此事。”
  茶涼了,綺羅叫侍者過來換新茶。
  薔色問:“你找到了新的伴侶?”
  “可遇不可求。”綺羅略為含蓄。
  “這次父親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
  “別把事情想得太坏。”
  薔色頹喪地低頭。
  “看看你的生日禮物。”
  是一條珍珠鑲鑽墜子:項鏈
  “太美麗了。”
  “我幫你戴上。”
  薔色擁抱繼母,“至少我也過過四年好日子。”
  母女二人哭得四目紅紅。
  回到家,薔色忽然對父親不耐煩起來。
  她冷眼看他。
  她要找出為什么女人都不得不离開他的原因。
  他下班回來,一言不發,先做他要做的事、淋浴、更衣,每隔些時候問:“牙膏放在何處,白色毛巾都用光了嗎,”并不關心其它的事。
  完全忘卻獨生女儿的生日。
  日子久了,前來報恩的仙女也不過如一個普通家庭主婦,他倚賴性重,并且愿意躲懶。
  薔色所不知道的是,在公司里,甄文彬可以三個鐘頭會議不表示一點意見,這樣,他至少可以達到不做不錯的目標,而且,上頭一問起什么,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推卸,永不承擔任何責任。
  上司同事都有點怕他,有事都不与他商量。
  是這樣,永遠升不上去。
  但他仍然是個好好先生,從來不會陷害人,許多沒与他交過手的人都不介意他,況且他十分勤工,日以繼夜,時時埋頭苦干,慢工出細貨,公司也需要這樣的人。
  薔色忽然像祖父母一樣,有點厭憎父親,因為他的無能,她吃了多少苦。
  她討厭他。
  晚餐桌了上,他把菜盛在大碗里去看電視上的足球賽,一邊說:“薔色,替我拿條濕毛巾來。”
  他一天工作已經完畢,盡管妻女不由他養活,可是妻女總還得服侍他。
  是這樣,陳綺羅累坏了吧。
  可是,甄文彬仍不是坏人。
  薔色一聲不響轉回房中。
  她听得父親說:“這孩子又怎么了?”
  這之后,她又不知會被送到何處去。
  現在,她身軀与思想都完全似一個大人,不是那么容易安置,不比從前,像一只小貓,隨便丟在哪個角落,給點吃的,就可解決問題。
  她為前途問題深深煩惱。
  隔了個多月,甄文彬依然故我,絲毫沒有异樣,薔色知道綺羅尚未向他攤牌。
  薔色這時發覺,什么都是不知道的好,不知不痛,反而她倒像囚籠里待判決的犯人,坐立不安。
  “你還沒同他說?”
  “真不知怎么開口。”
  每次叫他,他總是很愉快地問:“什么事?”
  一點也不怀疑對方會得變心,驟然把這件事告訴他,彷佛等于在談笑間拿一把利刀插進他的心房。
  似乎應該安排一點預兆,像下班后故意拖延著不回家,或是對他們父女冷淡之類。
  可是陳綺羅實在做不出來。
  即使分手,也可以做得好看一點,不必踐踏對方自尊,況且,她得顧住薔色這孩子的顏面。
  薔色道:“如果你心意已決,不要躊躇了。”
  綺羅忽然說:“我沒有把我的身世告訴過你。”
  薔色看著她。
  綺羅聲音很輕,“我父母并無正式結婚,我自幼跟外婆生活。”
  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薔色呵地一聲。
  “外婆對我恨好,可是老人家對生活另有一套准則,日子過得相當刻苦,”綺羅微笑,“我像個小小清教徒,衛生紙及肥皂用多了都受外婆警告。”
  薔色聳然動容。
  綺羅的遭遇与她有太多相同之處。
  “然后,我十七歲那年,家父去世,遺囑中,撥給我一筆金錢。”
  怪不得。
  “那只是他財產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份,以致他其余的正式子女認為微不足道,任由那野孩子吃點掃在地上的餅屑也是應該的,可是,對我來說,已是筆丰盛的妝奩。”
  薔色听得入神。
  “我立刻啟程到英國讀書,天天穿新衣串舞會觀劇,整個夏季在歐陸旅游,戀愛、失戀、再戀愛……”
  薔色沖口而出:“我也要那樣!”
  綺羅笑了,“沒想到我是坏榜樣。”
  這時,上課鈴響了。
  綺羅說:“進課室去吧。”
  “你把事情講完了再說。”
  “后來,也終于畢業了,回來之后,買了房子,找到工作,忽然渴望安頓下來,被愛、愛人,我從來沒有一個家,于是——”
  上課鈴第二次響。
  “于是我結婚了,很幸運,你父親是個好人,去上課吧,明天再說。”
  那一整天,薔色都想,在一段感情中,她才不要扮演好人的角色。
  宁缺毋好。
  情愿飾一個女角,坏人往往最能叫人思念一輩子。
  隔了二十年,對方說起她的時候,仍然咬牙切齒:“這個人呀……”恨恨不已,情不自禁。
  老師看見甄薔色一手托腮,雙目漫無焦點地望看窗外,對黑板上筆記視若無睹,不禁暗暗好笑,這樣的好學生也會有游魂的時候,可見少年始終是少年。
  老師故意刁難,叫她答問題。
  天資聰穎的薔色卻又實時可以流利地把答案詳盡列出。
  那天晚上,甄文彬叫她:“薔色,過來,有話同你說。”
  呵,攤牌了。
  待薔色坐下來,發覺又不是那回事。
  “薔色,公司派我出差到倫敦一個月,順便可以替你找學校。”
  原來如此。
  甄文彬笑道:“你們母女盡量自己過日子,別太挂念我,我轉頭就會回來。”
  薔色听了這話,受了刺激,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來,他竟一點蛛絲馬跡都看不出來。
  他還以為她們沒有他不行。
  甄文彬愣住,問:“我說的話有什么可笑?”
  薔色抹去眼角眼淚,“沒什么沒什么。”
  他壓低聲音:“輪到你照顧綺羅。”
  薔色一征。
  “這一陣子,她早出晚歸,回來雖嚷倦,在書房又做到半夜,你看著她些,勸她休息。”
  “是。”薔色低下頭。
  “綺羅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做了四年夫妻,我心滿意足。”
  薔色一征,“怎么說這話。”
  難怪綺羅開不了口。
  他卻岔開話題,“公司一直怪我沒表現,這次是我的机會,我決定好好做出成績來。”
  替他收拾行李的,自然又是綺羅。
  連小小救傷藥袋也替他准備好:眼藥水、消炎藥、止痛丸、消毒膏布、棉花卷……
  綺羅說:“待他回來,一定同他說。”
  也不能再拖了。
  因為,已經有人送花上來。
  白色的,栽在盤里的,謝了還會再生的蘭花。
  清晨起來,走過書房門,可以聞得到清香。
  真奇怪,他們完全不介意她是有夫之婦。
  不一直傳說女性离婚后很難再找到理想對象嗎,可見不能一概而論。
  薔色這樣分析:陳綺羅長得漂亮,性格獨立,最重要的是,她經濟寬裕,為人慷慨,不會造成异性負擔。
  她不會追著人要房子要車要珠寶。
  這一點已經夠吸引,故略表心意,追求者便明目張膽上門來。
  你看,薔色不無感慨,做人是不是要自己爭气,屆時,愛同什么人在一起都可以,拋棄人或被拋棄亦全不是問題,得意与失意時均可大灌香檳酒。
  十六歲的薔色有頓悟。
  甄文彬走了,母女十分輕松。
  二人都覺得時間松動許多。
  綺羅說:“我陪你去配隱型眼鏡,過兩年,用激光徹底治好這對近視眼。”
  薔色感慨:“第一次同祖母說看不到黑板上的字,她還不信,笑嘻嘻反問:“你是騙我要副眼鏡玩可是”,又趁我不在意,指向遠處:“哪是什么?””
  綺羅問:“你常騙她?”
  “從來沒有,我根本很少与他們說話。”
  漸漸把童年時的委屈傾訴出來。
  “這就比較怪了,怎么老認為孩子會騙她。”
  “你看我這八百多度的近視。”
  “是眼鏡沒配好,驗光師說你那些眼鏡全在后巷眼鏡店馬馬虎虎購得。”
  “便宜呀。”
  綺羅頷首:“這是真的,老人總想省。”
  “父親給的生活費已經不多,老人還想從中獲利,生活豈有不艱難的。”
  綺羅不語。
  薔色低下頭。
  “薔色,說些高興之事。”
  薔色抖擻精神,“是,我已經找到暑期工。”
  綺羅說:“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薔色低聲問:“是送花的人吧。”
  “是。”
  薔色很想見一見這個人,可是潛意識覺得不對,綺羅是她的繼母呀,她現在另外有男朋友,亦即是出賣她的父親,她怎么可以与她朋比為奸?
  薔色靜下來。
  可是,在這世界上,她只有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親人,她不得作出取舍。
  這大抵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況且,像她父親那樣遲鈍的人,被人賣了,也許還幫那人數錢,他不會介意。
  薔色抬起頭來,“好呀,我每天放學都有空。”
  綺羅很高興,“我去安排。”
  父親不常打電話回來,只偶然寄回一兩張明信片,那些明信片,由佣人開信箱取到屋內,放客廳一張長型茶几上。
  陳綺羅下班回來,一邊脫鞋子一邊順手看信,重要的取返書房細閱、次要的一撇,順手扔回長几上。
  那些由丈夫自遙遠的地方寄返的明信片,便遭受此等待遇。
  隔了好几日,仍然扔在那里,薔色過去,輕輕把它們收起,夾在書本中,作為書簽。
  人微、力薄、言輕,寫的信也無人要看。
  薔色十分困惑,這真是一個勢利的社會。
  她要把這一切細節好好記住,將來,倘若遭遇到同樣的事,可作心理預防。
  明信片不見了,綺羅也不問起,可見早已丟在腦后。
  這段時間內,薔色發覺綺羅置了許多平時不會真的新衣,式樣華麗、誘人,顏色出乎意表。
  她并沒有試穿給薔色看,可是挂在房內,薔色走過,自然看到。
  薔色盡量低頭疾走,這是規矩,寄人篱下者必學,人家要你看,你要高高興興的看,人家不想你看,你最好做一個亮眼瞎子。
  一天早上起來,薔色看到一件小小上衣搭在沙發上,淡湖水綠,裁成T恤模樣,可是釘滿薄透明膠片。
  天下竟有那樣別致的衣服。
  她伸手輕輕摸一下,上學去。
  她是為那個人所穿的吧。
  女為悅己者容。
  那天下午,父親的電話來了。
  薔色正在做功課,佣人進來說是找她。
  “薔色,綺羅在何處?”
  “這是她辦公時間。”
  “請同她說,我一時無法聯絡到她,我將延遲返來。”
  是嗎,一個月已經過去了嗎,他該回來了嗎?
  “公司叫我在倫敦再做一個月,你請綺羅撥個電話給我,或許,她可以告假來与我一聚。”
  薔色唯唯諾諾。
  “你好嗎?”
  “很好,勿挂念我。”
  “此間一級寄宿學校尚有空位,可是學費寄宿費之貴,無出其右,原來,世上并無有教無類一事,看來不但富者愈富,再愈有學養教養。”
  薔色不語。
  “此事回來再作商量。”
  薔色忽然問:“你好嗎?”
  “連續下雨已近兩個星期,我發覺自己原來有風濕痛。”
  “吃用還過得去嗎?”
  “有一樣相當恐怖的東西,叫牧羊人餡餅,不幸將來你會有机會領教。”
  薔色惊疑不定,“我還以為是約克布甸。”
  “不要去說它了,早餐有种貓魚,腥臭扑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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