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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薔色安慰他:“到唐人街去吃。”
  “在所難免,記住叫綺羅撥電話來。”
  可是那一整天,薔色都不會見到她。
  薔色用英文寫了張字條,放在綺羅的書桌上,英語措辭比較大方。
  她那小小書房有股幽香,一枚水晶紙鎮壓著是月需要應付厚厚一疊賬單。
  將來,她也要學陳綺羅,憑雙手付清一切賬單。
  第二天清早,綺羅在喝黑咖啡。
  “我看到你的字條了。”
  她對薔色,始終是那么尊重親昵。
  “我立刻撥電話給他,可是沒找到,不過留了言。”
  薔色一直點頭。
  “他在那邊好似如魚得水。”
  薔色不語。
  綺羅放下日報,“又得出門了。”
  薔色連忙拎起書包。
  “薔色,今日無暇送你,你乘出租車吧。”
  “呵好。”
  “還有,星期六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喝下午茶。”
  她朝薔色眨眨眼。
  “啊,有空有空。”
  雨天的出租車都有一股霉臭味,眾人公用的東西都有點齷齪。
  呀由侈入儉難,這話真沒錯。
  從前,陳綺羅沒出現的時候,小小的薔色是電車常客,慢是慢一點,可是一定會到達目的地,她喜歡坐樓下,上落快捷一點。
  沒想到今日已嫌出租車髒,寵坏了。
  一整個早上她都有被遺棄的感覺,身上那股沾自破爛車廂的气味揮之不去。
  繼母要离開他們父女了,他們即將要打回原形。
  薔色恐懼地用手遮住面孔。
  放學,看不到綺羅那輛香檳色的跑車,薔色內心忐忑。
  她等了十分鐘,決定去乘電車。
  忽然看到車子在轉角出現,高興得淚盈于睫。
  薔色的笑臉是真的。
  她沖口而出:“我以為你不來了。”
  綺羅笑:“怎么會,我會永遠照顧你。”
  “永遠是一個很長的日子。”
  綺羅又笑,“不見得,人与百歲壽。”
  她總是這樣,在最出乎意表的時候,表示她對人生的一絲悲哀。
  薔色上車去,舒出一口气。
  “你父親叫我到倫敦會他。”
  薔色只呵地一聲。
  “你愿意代表我去嗎?”
  怎么可能,“我不能曠課。”薔色想也不想。
  回來之際,進不了家門,那可怎么辦。
  綺羅答:“我也告不到假。”
  “那么,据實告訴他。”利害關頭,她遺棄了他。
  人在人情在,他根本不應在這种敏感時刻离開這個家。
  “他一回來,我就同他說。”
  過一刻薔色問:“會叫他搬出去嗎?”
  綺羅想一想:“假如他不方便,我搬走好了。”
  “可是,房子是你的產業。”
  “沒關系,我還有別的公寓可住。”
  這樣子,實在已經仁盡義至。
  分手之后,她還愿意照顧他的生活。
  薔色有點羞愧。
  “是我不好,我沒有一輩子同他在一起。”
  薔色說:“一輩子是段很長的時間。”
  綺羅又笑,“不,并不是真如想象那么長。”
  薔色不出聲。
  星期六,她們剛預備出門去,不湊巧甄文彬電話來了。
  “你們母女都不來看我?”
  薔色只是支吾。
  綺羅在旁打手勢,叫她快點。
  雖然遲到無所謂,可是她喜歡那個人,就不想叫他等。
  薔色真尷尬,只得胡亂說:“有人等我,下次再說。”
  挂上電話之前還听得父親喂喂喂之聲。
  她盡量壓抑懊惱之情,面孔漲得通紅。
  可是綺羅一點也不察覺,不是粗心,而是不經意。
  她穿一件貼身黑色西服,更顯得膚光如雪。
  薔色只穿白襯衫及牛仔褲。
  那男人遲到。
  薔色不由得生气,內心一聲冷笑。
  早知可与父親多說几句。
  叫了冰茶,他還沒有出現。
  薔色暗暗注視綺羅,她神色卻悠然,看樣子好象已經等慣了他。
  薔色內心已開始排斥這個人。
  然后,她看到一名男子大踏步走近,他一臉陽光,穿白襯衫卡其褲,揮著汗,動作卻輕俏敏捷,如一只豹子般潛到綺羅背后,站定,不顧薔色訝异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放在綺羅的肩膀上。
  綺羅立刻知道這是誰,她把臉傾向他的手背,神色陶醉,垂著眼,一時也不轉過頭來。
  薔色雖然年輕,看到這种情形,也知道什么叫做戀愛。
  綺羅笑了,“薔色,我跟你介紹,這個人,叫利佳上。”
  他伸出大手,“薔色,你好。”
  薔色被他握著手,熱情地搖兩搖,知道他把她當孩子。
  這樣更好,人們對小孩沒有防范之心。
  “我剛自郊外赶回來,遲了一點,對不起。”
  看到薔色眼中有點詢問神色,他又解釋:“每周末我做義工,教障殘孩子們游泳。”
  薔色在心中呵地一聲。
  他叫的礦泉水來了,豪爽地鯨飲。
  然后,靜下來,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女友,微微笑。
  薔色要到這時才看清楚了他,這人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身型好到极點,寬肩膀穿白襯衫已經夠漂亮。
  最吸引是他渾身上下散發的一股活力,這是都會男性少見的魅力。
  薔色這樣想:城市太多大腹賈,太多權勢、太多名利,可是人人如行尸走肉,營營役役。
  這利佳上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人。
  可是,他何以為生?
  他已經開口了:“讓我介紹自己,我在大學里教數學,你對數學有興趣嗎?”
  薔色忍不住微笑,他把她當十一歲。
  綺羅一直不出聲,任由他們自由對答。
  “不,”薔色回說:“我對數學興趣不大,可是分數卻還不錯。”
  “綺羅說你是好學生。”
  薔色客气地答:“一個人,總得做些什么。”
  她注意到他頭發近額角處有點鬈曲,這個人,一切外型上的优點都讓他占齊了。
  只坐了一會儿,他便看看表,“我得回去更衣,有學生稍后來找我。”
  他再与薔色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然后走到綺羅身后,雙手搭在她肩上,他不知為什么那樣喜歡站到她背后。
  只見綺羅的上身稍微往后仰,靠在他胸上,他俯下身來,吻她額角一下,轉身离去。
  薔色這時才領會什么叫做如膠如漆。
  母女靜了好一會儿。
  過一刻,綺羅才問:“你覺得他怎么樣?”
  薔色猶疑半晌,才老气橫秋地說:“好象很危險。”
  綺羅一听笑得翻倒,“不不不,他至文明不過,今日他知道要來見你,有點緊張,表現失常。”
  “他為什么要緊張?”
  “我同他說,你是我的女儿。”
  薔色有點尷尬,“這不妨礙你嗎?”
  綺羅訝异,“又毋需他操心,何妨礙之有。”
  是,只有人在檐下討生活的才叫油瓶,否則,各歸各。
  薔色點點頭。
  綺羅接住她的手,“來,走吧。”
  她們二人都喜歡用身体語言,又那樣爽朗活潑,真是配對。
  薔色黯然,父親已永遠失去陳綺羅。
  “他不介意你結過婚嗎?”
  綺羅大吃一惊,“他應該介意嗎?”
  “我不知道,好象,呃,社會,對离婚婦女——”
  綺羅強忍住笑,“你听你祖母說太多的天方夜譚了。”
  一定是,薔色气餒。
  “可是,”綺羅說:“离婚仍然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切勿誤會我將之當家常便飯。”
  薔色不再言語。
  那天晚上,她做夢,老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并無掙扎,也不想放松,那是一只溫暖的大手,伸開五指足夠遮住她整張小臉。
  半夜,電話鈴響了,薔色在床上翻個身。
  一定是父親不甘心,再次打來。
  可怜的父親,這里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薔色在睡夢中歎息數聲。
  天亮,鬧鐘把她叫醒。
  她如常梳洗完畢,走到客廳,看到繼母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杯拔蘭地。
  薔色立刻走過去:“什么事?”
  綺羅抬起頭來,淚盈于睫:“倫敦打電話來,車禍,你父親——”
  “我們馬上去看他——”
  “他已經辭世。”
  薔色張大嘴,一時間無法适應,全身僵硬,剎時還不知悲傷,只是突兀。
  “一個年經人醉酒駕駛,沖過紅燈,与他迎頭相撞。”
  薔色緩緩坐下。
  綺羅沒有實時叫她,好讓她睡到天亮。
  “我得實時赶去辦事,你要不要一起來?”
  薔色麻木地頷首。
  “現在,我要知會甄氏兩老。”
  那天大抵是天下最痛苦的任務。
  天全亮了。
  佣人如常捧出咖啡,綺羅伸手去接,杯子碰到碟子,嗒嗒作響,她才發覺手在顫抖。
  她撥電話到公司,找到私人助手,請他們過來幫忙,那一男一女年輕人在半小時內就赶到了。
  一進門就与綺羅擁抱一下,然后馬上開始辦事,不消片刻,已討好飛机票及酒店房間。
  那叫甘婉儿的助手說:“我眼你去,我對倫敦熟如手掌。”
  “那好,李智強,你留下在這邊接應。”
  那小李回說:“甄家已經知道消息,我會留下安撫他們。”
  在他們來說,好似沒有難事。
  一小時后,母女已拎著行李由小李送往飛机場。
  甘婉儿折返家中,十分鐘后提著一只手提包下來。
  看樣子她這件隨身行李是一早收拾妥當隨時准備出門用。
  “我已訂好黑色禮服,屆時有人會送往酒店。”
  薔色在飛机場又看到了利佳上。
  他一見薔色便上前擁抱她。
  薔色聞到他身上藥水肥皂香味,像是剛淋過浴,果然,他頭發還是濕的。
  他送她們上飛机。
  綺羅一直垂頭不出聲。
  一路上她十分緘默,由得甘婉儿張羅一切。
  到了酒店,原來三個人分房住。
  甘小姐叮囑薔色:“即使走開一步,也請通知我。”
  黑色衣物送上來,連深色絲襪都在內,可見考慮周詳。
  薔色去看過花束,全部都是雪白的百合花,只有她署名那一只小小花籃,是粉紅色的玫瑰花:愛女薔色。
  薔色知道這是事實,急痛攻心,落下淚來。
  綺羅過來,擁住她,二人哀哀痛哭。
  接著是火化儀式。
  綺羅一直沒除下素服。
  她很倚賴拔蘭地酒。
  薔色听見甘婉儿勸道:“今天喝到此為止,再繼續,便成酗酒。”
  綺羅不住飲泣,雙目紅腫,寢食不安。
  自酒店窗口看下去,街上有淡淡陽光,可是誰也提不起興趣去逛一下。
  然后,利佳上來了。
  他并沒有通知誰,一日早上,有人敲門,甘婉儿去開門,進來的是他。
  他同綺羅說了几句,然后向薔色道:“我們到海德公園門口走走。”
  薔色站起來,他這才真正看清楚這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子,她原來長得那么高,身型同大人完全一樣,可是面孔十分稚嫩,一如小孩。
  她心情十分差,并無好好梳洗,長發束在腦后,沒梳好,碎碎鬈發全在臉邊冒了出來,一個個都是小圈圈,襯著濃眉大眼,像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主角。
  他替她搭上一件大衣,拉著她的手出門去。
  薔色身型其實十分高大,可是站在利佳上身邊,猶如一根小羽毛。
  走近公園,薔色凝望天空,眼淚似斷線珠子般落下來。
  利佳上不是沒有見過人哭,可是這次才發覺大顆淚水原來那么動人,薔色扭曲的面孔不但不難看,反而表露了真情。
  他輕輕把手帕遞給她。
  他倆在公園一張長凳上坐下。
  “我与綺羅會在明年結婚。”
  薔色垂著頭,知道那是必然之事。
  “之后,你會与我們共同生活。”
  薔色有點意外。
  “綺羅的女儿,即是我的女儿。”
  薔色這時不得不抬起頭來,“可是,我并非陳綺羅的孩子。”
  利君微笑地擁著她的肩膀,“當然你是,她是你合法繼母,法律上她是你未成年前的監護人。”
  但,薔色蒼白地想,實際上她是一個孤儿。
  “你會适應新生活,我們會替你安排。”
  薔色又忍不住流淚。
  利君輕經說:“我至怕人無情,幸虧你与綺羅都不是那樣的人。”
  他們在公園一定逗留了頗長一段時候。
  一位街頭畫家朝他們走來,手里拿著一張速寫,笑嘻嘻說:“三十鎊。”
  利佳上一看,見是他与薔色坐在長凳上的素描,薔色一雙凄惶的大眼睛十分傳神,他喜歡得不得了,立刻掏出鈔票買下來。
  那畫家千謝万謝地离去。
  “我們回去吧。”
  他仍然緊緊握著她的手。
  回到酒店,綺羅已換下黑衣改穿淺色套裝,正与助手甘小姐談論細節。
  “——款項全數付清了吧。”
  “總數几近四万鎊。”
  綺羅呼出一口气,“不妨,還負擔得起。”
  抬頭,看見他們回來了,有點高興,努力振作,“去了什么地方那么久”,可是眼睛又紅起來。
  利君說得對,陳綺羅是個多情的人,薔色緊緊与她擁抱。
  那晚,大家在綺羅的套房內吃了點簡單食物。
  不要說是他們母女,連甘小姐都明顯消瘦。
  當天深夜,利佳上赶著要走,他只能逗留十多小時。
  他吻別她們母女,“回去再見。”
  傍晚已經再刮過胡髭,可是稍后又長了出來,刺著薔色的臉。
  有人搬了一只紙箱來,里邊裝了甄文彬的遺物,都是一些零星雜物,像筆記本子雜志袋裝書口香糖等。
  薔色憔悴地坐在盒子前,手上拎著屬于父親的一副眼鏡。
  她听見繼母在一旁輕輕的說:“幸虧一直沒有告訴他。”
  薔色同意:“是。”
  綺羅苦澀地自嘲:“我很少做對事,這還是第一次。”她神情疲乏。
  薔色說:“在他生命最后几年,他沒有遺憾,他生活得很好。”
  綺羅點點頭,這是事實。
  助手這時過來請她听長途電話。
  回來的時候,她發覺薔色已在長沙發上睡著。
  甘小姐問:“要不要叫醒她?”
  “這几天她還是第一次睡著,隨她去吧。”
  甘小姐輕輕問:“一個女孩子,怎么會叫薔色?”
  “据說是信佛教的外公所改,佛家云色即是空,故應薔色。”
  “外公人呢?”
  “她与母系一支親戚已無來往。”
  “那真是可惜,照說娘舅阿姨是至親中至親,還有,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人生總無十全十美。”
  “祖父母呢?”
  “這次回去,想必也將疏遠,他們一直不喜歡她。現在更可賴她不祥。”
  甘婉儿跟著陳綺羅日子久了,說話百無禁忌:“咦,不祥人不是你嗎?”
  綺羅沉默一會儿,“我財宏勢厚,誰敢給我戴帽子。”
  真是,柿子揀輀的捏,甘婉儿吐出一口气,“都會找孤苦的人來踐踏。”
  “是,弱的、小的。”綺羅忽然笑了,“無力反抗,就像我年輕時候,親戚中有哪個孩子頑劣無比,就被大人指著罵:“這副德性,同綺羅一模一樣”,我這個人竟成了反面教材典范,直至承繼了遺產。”
  “他們不再揶揄你了嗎?”
  “我已經听不見了。”
  甘婉儿笑片刻,“明天下午,我們也該動身回去了。”
  整件事因為辦理得非常迅速,薔色覺得像一個夢似。
  回到家中,更加詫异,一個星期不到,家居已改了樣子,客廳与休息室換了家具,她的睡房沒變,可是父親原有的起坐間已經拆掉。
  甄文彬這個人已在屋中消失,所有痕跡經已抹淨。
  薔色無言。
  房子不屬于她,她沒有資格為他留下什么作為紀念。
  薔色滿以為新人會接著搬進來。
  可是沒有。
  利君總是在午夜十二時之前离去。
  回到學校,同學紛紛表示同情。
  老師把筆記補發給她,她又回到書桌前苦讀,如今她的身份比從前更加尷尬百倍,正好埋頭讀書,佯裝什么都不知。
  每月繼母簽支票給她交學費,她都松一口气,又過了一關,她對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后一日放學,發覺客廳里坐著一位客人。
  本來不關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問佣人:“那是誰?”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進來等太太。”
  “陌生人怎么可以放進門。”
  “兩對一,不怕她。”
  薔色抱怨:“我不會打架,你請她走吧,太太不知几時回來。”
  “她一直按鈴按個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閽上來干涉。”
  下人确是難做。
  “不如你去打發她。”
  薔色走到客廳,那女客察覺,滿面笑容抬起頭來。
  薔色与她一照臉,感覺就如照鏡子一般,對方容顏与她似乎一模一樣。
  薔色立刻知道她是誰,呆在當地動彈不得。
  女客熟絡地說:“你放學了。”
  薔色要隔一會儿才說:“你好。”
  “大家好,陳綺羅什么時候回來?”
  “你們約好几時?”
  “五時半。”
  “也許交通擠。”
  “那,應該早些出門呀。”有點不耐煩。
  薔色坐下來,看著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薔色點點頭,“這些年來,一點消息都沒有。”
  她笑道:“也不會有人想念我吧。”
  薔色張開嘴,想說什么,又閉上嘴。
  輪到她反問:“你一直住這里?”
  薔色點頭。
  “生活不錯呀,比跟著我強多了。”
  薔色提醒她:“父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薔色提起勇气,“你可是來帶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里去?”
  薔色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听到她如此反問她,心中一涼,連忙低下頭。
  她鼻子發酸,說不出話來。
  接著,方女士說:“我听見他不在了,前來接收遺產。”
  薔色退后三步,這才真正看清楚來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連鬈發都遺傳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异,可是,她的雙目含一股精悍之气,把薔色擋在一個距离之外。
  并且隱隱帶著納罕,什么,你想什么,帶你走?
  “你在這里生活得很好呀。”
  薔色鼓起勇气再說一遍,“可是,我父親已經去世。”
  對方似不能領會她的意思,“看你的衣著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适。”
  薔色完全靜下來,她從未想過与生母重逢會是這個情況,她以為雙方至少會沉默地流下眼淚,可是她居然絮絮閒話家常,不讓薔色有開口机會。
  正在這個時候,大門打開,薔色抬頭一看,松口气,是陳綺羅回來了。
  她身邊還跟著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綺羅一臉笑容,一進門便向薔色招手,薔色走到她身邊,她輕輕問:“你還不去做功課?”
  把薔色撥到身后,似保護一只小動物那樣。
  然后,她才過去与客人握手,“是方國寶女士吧,我來介紹,這位是石志威律師,對不起我回來遲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駕光臨,請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佣人:“換熱的龍井上來。”
  兩位女士面對面坐下。
  這時,薔色已退回自己臥室,可是客廳外頭的聲音可以听得到。
  ——“我來接收甄文彬的遺產。”
  “甄文彬沒有遺產。”
  “陳小姐你開什么玩笑!”
  “所以我請了石律師來,他可以給你看文件,他愿意向你擔保,甄文彬沒有遺產。”
  “這幢房子呢?”對方惊呼。
  “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時我還沒認識甄文彬其人,石律師會清楚向你交待。”
  石律師站起來,“方女士,請隨我到書房,我會解答你的疑難。”
  方氏霍一聲站起來,一臉不忿,咚咚咚跟律師進書房去。
  薔色坐在書桌前,垂頭緊緊握住雙手。
  綺羅端著蛋糕与牛奶進來。
  “怎么了?”
  薔色的頭垂得更低。
  綺羅歎口气,輕輕說:“她把你當陌生人,也只有好,互不相干。”
  薔色仍不出聲。
  頭垂得那樣低,綺羅把手擱在她后頸上,“她來看看有什么遺產,也不過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遺產便是甄薔色,為什么她不要她?
  “石律師會向她解釋一切,她還是特地乘飛机前來的呢,個人環境并非富裕,在悉尼一間中國菜館里做掌柜。”
  薔色呆呆地听著。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像我,從來沒有思念過那班親戚,不知多輕松。”
  可是,薔色覺得羞愧。
  綺羅勸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為她行為負責。”
  書房門打開,方國寶女士大聲而急躁地說:“這些年來,甄文彬一毛錢也沒剩下?”
  律師聲音很清晰:“我已交待得一清二楚。”
  方女士頓足,她似斗敗公雞似跌坐在沙發里。
  綺羅站在門口看著她。
  過片刻,她抬起頭,“你是否一早已把一切產業轉到自己名下。”
  “你知道沒有這樣的事。”
  方女士很頹喪,“我問同事借了錢買飛机票來。”
  綺羅立刻對石律師說:“把那筆款子算給方女士。”
  薔色不相信她會接受。
  可是親眼看著方女士把支票唰一聲收入手袋。
  薔色忽然微笑,她終于心死了。
  她相信人窮志短,財大聲粗這兩句話,可是問人借飛机票赶來爭前夫的遺產,純屬貪念,与貧瘠無關。
  人窮了,志不能窮。
  她大口吃蛋糕,毫無忌憚,統共沒有自尊,擦過嘴,沮喪地說:“白走一趟。”
  石律師是一個沉著的中年人,這時,雙目不能控制地露出厭惡的神色來。
  薔色覺得這种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樣,無地自容。
  然后,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薔色,就自顧自走到大門口。
  綺羅同石律師說:“勞駕你送她一程。”
  石律師斷然拒絕:“我還有事。”
  佣人開門,讓方女士出去。
  石律師松口气,“幸虧帶齊文件。”
  “我們告訴她的,都是實話。”
  石律師聲音低下去,“我替薔色難過……”
  “不必,薔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還沒開始,我替方女士難過才真,她前來領取遺產,一進門就看到完全屬于她的瑰寶,可是她視若無睹,竟是個亮眼瞎子。”
  薔色知道繼母口中的寶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淚來。
  石律師說:“本來,你囑我向她提出正式領養手續——”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勢,薔色很快到廿一歲有自主權,你看,現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价值的產業。”
  “綺羅,你真的那樣想?”
  “是,我自幼同薔色一樣,是個在家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為她一盡綿力。”
  “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
  “加雙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國寄宿?”
  “我會与她商量。”
  石律師笑,“希望她喜歡打曲棍球。”
  “讓她學好詠春拳才去,有洋童難為她,可以還擊。”
  石律師吃惊,“以暴易暴?”
  “保護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師离去。
  綺羅見薔色仍然躲在臥室之中,不禁詫异,“倒底還小,這樣一點事就抬不起頭來?將來你才知道,世上不知還有几許尷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嘗沒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綺羅靜下來,“再計較与你何益?”
  “她竟把我丟在陌生人家中。”
  “我是陌生人?”綺羅的聲音大起來,“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這下子你得罪了我,后患無窮。”
  薔色雙手亂搖,忽然放棄,放聲大哭。
  像极小极小之際,在百貨公司里迷路,不見了大人,彷徨恐懼凄涼到极點,除了哀哀痛哭,一點辦法也無。
  門鈴一響,利佳上來了。
  “都走了嗎?”
  綺羅笑,“你叫什么絆住?遲到個把鐘頭,幸虧和平解決,毋需勞駕你出力。”
  “她有無帶走薔色?”
  薔色一怔,沒想到他第一句問這個話。
  “沒有,薔色同我們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讓她見她。”
  薔色低聲說:“我愿意出去寄宿。”
  綺羅頷首:“那也好。”
  這一句話叫薔色在約克郡一間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學到的東西之多,非筆墨可以形容。
  像華裔叫清人,像約克布甸是一堆面粉,像用詠春打女同學要記一次大過,像打人之后誰也不敢惹她,像一整個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体似要長出青苔來。
  而功課實在太容易了。
  薔色喜歡用一种黃色的藥水肥皂洗澡,洗完之后整天渾身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天天都是霏霏細雨,有時霧同雨結在一起,一片白蒙蒙。
  第一年冬假綺羅与利佳上來看她。
  那便不是一個假日。
  清晨,她与同學正自公園練打曲棍球回校,雨勢已十分急,可是無人介意濕身,你要是真正無法忍受雨,你就無法在那里住。
  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薔色。
  她已除下近視眼鏡,人又長高了,穿著格子校服,那体育褲极短,露出少女修長纖細的腿,泥漬斑斑,寒天,她口中呼出白露,長發鬈曲地在雨中飛舞。
  粉白的臉如阿拉巴斯特美玉,大眼睛忽然閃出興奮光芒,她也看到了他們。
  她高興地揮舞著手,奔過馬路另一邊。
  “你們來了,怎么不通知我。”
  穿著凱斯咪長大衣打著傘的陳綺羅直笑說:“你不冷嗎?”
  薔色答:“今天不算冷。”
  “已替你請了假。”
  “我得換衣服。”
  “上車來再說。”
  利佳上取出手帕,替薔色抹去臉上泥巴。
  鑽進車廂,他自小水壺中倒出熱可可給她。
  薔色喝一口,道謝。
  “生活如何?”
  “很好。”
  “食物很差是不是,据說閉上眼睛,一切都像吃地布。”
  “万幸,我不是來吃的。”
  “能這樣想就好。”
  然后,利佳上微笑地說:“薔色,我同綺羅打算在明年初夏結婚。”
  “那多好!”
  “屆時我們到歐洲蜜月,你与我們一起。”
  “可是,”薔色說:“歐洲太繁忙,不是蜜月好地方,”好似很有見地。
  “正适合我們,”綺羅笑,“太靜了,思而想后,說不定會后悔。”
  那几天她陪他們住在旅館里。
  半夜,薔色發覺綺羅坐在窗前喝酒。
  “睡不著?”
  綺羅有點歉意,“吵醒了你。”
  “是否做夢?”
  “是,夢見文彬,他正在寫字台前忙得不可開交。”
  薔色沉默一會儿,“你是愛他的吧。”
  綺羅意外,“那當然。”
  “為什么?”
  “因為他十分倚賴我,我覺得我需要照顧他。”
  薔色不出聲。
  “你有無夢見過父親?”
  “沒有。”
  綺羅納罕,“這倒奇怪。”
  薔色在半夜意旨力薄弱,心不由主,說出實話,“我并不想念他,也不愛他,他不是一個好父親。”
  綺羅十分震惊,靜了下來,等到再要說些什么,發覺薔色已經睡著。
  三天后他們轉程往劍橋。
  薔色不知這是否屬蜜月演習。
  通常在路上,她一個人咚咚咚走在前面,走遠了,回頭看,他們總在偷偷接吻。
  薔色每次都忍不住笑,佯裝看不見,繼續往前走。
  有時也故意墮后,看他倆拖手。
  他喜歡把她的手握在大衣口袋保暖。
  他總是穿著長大衣,像他那樣身段,穿起大衣,真是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待他們結了婚,他就是甄薔色的繼父。
  薔色是少數把父母全部更換的成功例子。
  她苦笑地在日記本子上揶揄地寫:“誰說一個人不可以選擇父母。”
  可是想深一層,綺羅并非由她挑選,而利佳上,更与她眼光無關。
  甄薔色一切處被動。
  一次,趁利佳上不在身邊,薔色問:“你在何處認識他?”
  綺羅英,不愿作答。
  薔色這次十分不識向,“告訴我。”
  “好好好,某次出差,在紐約五街一間書報攤前。”
  “什么?”
  “我去買報紙,他也在選雜志,他看到我,走近來說:“小姐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愿意一起喝杯咖啡嗎”。”
  薔色接著道:“于是你立刻跟他走。”
  “不不不,”綺羅神情如少女一般靦腆,“我怎么會接受那种吊膀子技倆,我覺得尷尬,轉頭就走。”
  “噫,人海茫茫,那可怎么辦?”
  “就是呀,回酒店想了一天,第二天,身不由主在同樣時間踱回那個書報攤。”
  “他在那里!”
  “可不是,他也正在那里等我,雙手插口袋里,看見我,微微笑,我走到他跟前,“咖啡?”我說。”
  啊。
  薔色覺得這件事蕩气回腸。
  “其實那時我還是有夫之婦。”
  “你有無告訴他?”
  “那是我的私事,与人無尤。”
  薔色也認為真确。
  “真奇怪,再次看到他的時候,時間彷佛停頓,其它人漸漸淡出,耳畔聲音嗡嗡,一切都不像真的。”
  “似一出電影。”
  “對。”
  “那可算一見鐘情?”
  “大概是。”
  “那不是很危險嗎?”
  “我們都是成年人,大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會很錯,你,你還小,你就得小心。”
  “那次,可也是冬天,他是否也穿著長大衣?”
  “不不不,那是一個瘋狂的炎夏,大家的白襯衫都被汗水浸得差不多發黃。”
  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回到家……以后的事你知道了。”
  “他是否富有?”
  綺羅微笑,“那重要嗎?”
  “呵十分要緊。”
  “是,他是長子,他承繼了身家。”
  “他的父母可喜歡你?”
  “那要將來去到天堂才能問他們。”
  薔色真替綺羅高興。
  忽然又想起來,“他以前可有愛人?”
  綺羅笑,“那可真是他家的事,我管不著。”
  薔色說:“我看他不是坏人。”
  “你又怎么辨認?”綺羅笑嘻嘻。
  薔色感喟:“他對孩子好,有許多正經人都不介意賤視儿童,因他們無力反抗,任由擺布。”
  薔色是有感而發。
  夏天,他們在倫敦碰頭。
  新婚夫妻的膚色如在蜜糖里浸過那樣顏色,穿著細麻布,一個上午就團得不能再皺。
  他們出發到歐陸去。
  在梵帝崗西西庭教堂內,他們被教士勸止,“不准親吻、不准攝影”,拍照的是薔色。
  到了碧藍海岸,他們在酒店泳池暢泳。
  薔色年輕的目光灼灼,看著她新任繼父。
  利君有點尷尬,“有什么不對?”
  薔色連忙別轉頭去。
  她第一次發現他胸膛毛茸茸,而且看上去做嬰儿頭發,稠密柔輕。
  薔色納罕触覺如何。
  而且,洗完澡,可需要吹干。
  忽爾她笑了,也一定很麻煩吧。
  利佳上就坐在她對面,看到她笑,不知怎地,別轉頭去,不敢再看。
  那是什么樣的笑?他曾于清晨見過在露珠下綻放的玫瑰花蕾,是,那笑容就是那個樣子。
  薔色整張臉粉耩色,一雙漆黑大眼睛,長鬈發,仍然手長腳長,但已与身軀配合得十分得宜。
  綺羅輕輕在利君耳畔說:“薔色多出色。”
  他听見他自己這樣答:“小孩子耳。”
  那真是個愉快的假期。
  否极泰來,薔色趁机盡情享樂。
  她吃了很多意大利冰淇淋,買了數不清的時裝皮鞋。拍了大疊照片,然后才回宿舍去。
  臨別之際依依不舍。
  綺羅應允,“我們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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