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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我跟羅蓮說:“比爾納梵是最好的教授,他從來不當我們是孩子。”
  她笑,“可惜他講的是熱力散播。”
  我說:“那沒有關系,我可以選他那科。”
  她說:“他那科很難,他出的題目也很難,我最怕的,他一說到宇宙線紫外線,我的頭都昏了,你想想,一個原子,有几層外殼?”
  我笑,“第一層叫K層……”
  羅蓮說:“好了好了,別背書了,你也是的,這么窮凶极惡地念書,但是你算好學生,同學也喜歡你。”
  我說:“我對基本的常識有興趣。你想想,原子有什么不好?我喜歡。”
  “納梵下半年教你吧?”
  “唔,圣誕之后,他還是教我們的。我不是不喜歡高克先生,他的化學与生物都合理得很,我還是等納梵。”
  我們一路走回家,五點鐘,下微雨,一地的落葉,行人大半是學生了,馬路中央塞車。天气相當冷,我嘴里呵白气,穿著斗篷,既防雨又保暖,羅蓮撐著傘,遮著我。
  回家要走十五分鐘。
  羅蓮說:“你真很厲害,去年一上化學課就哭,倒叫高克老師向你道歉,什么意思?結果三個理科老師嚇得團團轉,B小姐叫我教你,高克叫我盯住你,納梵說:‘叫她別怕,慢慢地學。’真了不起,誰不交學費?你那种情形,真肉麻,真可怕!”
  我笑笑。
  她比我高一級,常常老气橫秋地教訓我。去年三個教授赶著她來照顧我,她就不服气,跑來見到我,就冷笑說:“我以為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卻不過是個瘦子,擠一擠便可以塞進汽油箱里去。”后來她對我很好,一直照顧我,有難題也指點我,過了一年,我們索性搬到一起住,相處极好,一起上學放學,別有樂處。教授叫她找我,認識我,只因為全校只有我們兩個是中國人,現在卻成了好朋友。
  到了家里,暖烘烘的,我們坐在一起做功課,晚飯早在學校飯堂吃過了。
  她沖了兩杯咖啡出來,我一路翻書,一路說:“納梵先生的樣子不漂亮,但是真……真特別,一見難忘。”
  羅蓮說:“你一整天提他,大概是有點毛病了。”
  我說:“什么毛病呢?我又不會愛上他。”
  “愛上他是沒有用的,他又有妻子又有孩子,人這么好,你想想去,別提他了。”
  我看了羅蓮一眼。
  我是不會愛上納梵先生的,又不是寫小說。
  不過他是一個好教授。
  去年在飯堂見到他,我就欽佩他,忽然之間問他:“你是博士嗎?”
  他笑了,他說:“我只是碩士。”
  我居然還有那膽子問:“為什么你不是博士?”天下有我這种人,非逼教授做博士不可。
  他說:“讀博士只管那极小极小的范圍,我不大喜歡,我讀了好几個碩士,我現在還在讀書。”
  我睜大了眼睛,“是嗎?”
  羅蓮在我身邊使眼色,我才不問了。
  后來羅蓮說:“他總是個教授,你怎么老問那种莫名其妙的事?”
  我才嚇起來,以后看見他,遠遠地笑一笑,然后躲得人影都沒有。一年來我讀那几門理科,不遺余力,別人都是讀過的,只有我一竅不通,什么都得背上半天,整天就是躲在屋子里念念念。
  結果還考得頂不錯。五條題目,我答了兩條納梵先生的,他的“紅外線對人類貢獻”与“原子結构基本講”。大概是答得不錯的。
  后來羅蓮看見他,第一件事是問他:“喬陳考得好嗎?”
  納梵先生說:“很好呢!這孩子,以前嚇成那樣子。”
  B小姐也問:“另外那個中國女孩子好嗎?”
  教會計的戴維斯先生因為在香港打過几年仗,很喜歡中國人,新開學,他也去問羅蓮:“喬陳好嗎?有沒有見她?”
  羅蓮翻翻白眼,“當然見過,她現在与我同住。”
  回來羅蓮大發牢騷。
  她說:“我也是中國人,為什么他們不問問我怎么了?嘿!你到底有什么好處?”
  我眉開眼笑,“我遲鈍,沒有他們我不行,而且我听話。”
  “真受不了。”羅蓮說。
  我默默地做著功課。
  我喜歡去上課,這就夠了。
  第二天羅蓮遲放學,我一個人走回家,才出校門,就見到納梵先生迎面而來,他六尺一寸高,鬈發,濃眉,實實在在不算漂亮,可是他的臉有一种懾人的神情。我遲疑了一下子,笑一笑,低頭走了。臉上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
  納梵老師手臂下夾著一堆書,從圖書館里回來?他是這樣的大方、和藹、有教養、學問好、心情好,風度翩翩,穿著那么舊式的西裝,普通的皮鞋,一點不打扮,那种姿態,卻是惊人的好。
  難怪人家說:最危險是讓丈夫去教女子大學。念大學那种年紀,多數是無法無天的,不危險也變危險了。一年來大半學生都找到了對象,只除了我,我沒有男朋友,也沒有愛人。
  羅蓮有一個男朋友,是奧地利人,她是很起勁的,天天一封信,還說圣誕要去看雪。我覺得歐洲人不過如此,想免費游東方,最好不如娶一個東方太太,或是嫁一個東方來的丈夫。歐洲這么冷,去享受一下熱帶的溫馨,有什么不好?在這里讀書的學生,家里都不會太差,他們也就是看中這一點。依我看來,中國女孩子除非長得特別美,否則不必与外國人混,得不到什么好處。
  外國人也有好的,像納梵先生,我想他的人格是毫無問題的。我喜歡科學家。
  他這個學期頭三個月沒有教我們,過了圣誕才教。
  學期開始的時候,所有的教授都坐在台上,獨獨他不在,我就到處問:“納梵先生在不在?”
  他們都叫我放心,納梵先生快要做副校長了,走不了的。
  但是這么多的老師,我反而与他最不熟。
  在飯堂里休息著,他來買咖啡喝,排隊排在眾學生當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著,他穩重像一座山一樣,他是這么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給他必然是不用再擔心任何事了。
  同學說:“你看,那是你的納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們的意思是,那是你心愛的教授。
  我們這間學校小,所有的學生加在一起,不超過一千,每個人都認識每一個人,這是小大學的好處,那么每個教授都認識我。
  他們問我:“你去年回家了嗎?”又問,“今年回不回去?”我總是老實地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我不大懂得他們的幽默,動不動就大惊失色,信以為真,他們倒是很欣賞這种天真,我自己真懊惱這种遲鈍,直到今年,那种呆瓜勁儿才改掉了一點,然而還是惹笑。
  老師們很曉得我這個人。他們要找我,就到圖書館,我好歹坐在那里,無論看什么書都好,我都坐在那里。
  去年學生罷課,只有我一個人上學。老師看見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圖書館里讀筆記。
  高克先生來了,看見我,趨向前來,握著手,眉開眼笑:“啊,喬,你多么乖,坐在暖气邊,在溫習嗎,不冷嗎?”
  我笑。發神經了,他把我當三歲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時候納梵老師也來看報紙,或是印講義,他總是忙的,我在一層層書架子后面看著他。心里面很定,縱使有什么事,大概可以找他幫忙。
  他去年一直說:“你知道我在哪里,有難題請來找我。”
  他不叫我“喬”,不叫我的名字。別的教授一天到晚叫著我。他也不點名,不過凡是他的課,講室總是客滿的,他不把我們當孩子。
  新近規定,凡學生上課次數少過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參加考試。他不管,他覺得學生該有自律能力,點名沒有用,點得再凶,那些逃學學生還是逃學去了。
  但是去年我沒有找過他。他把什么都講得這么明白,還有什么好問的?
  納梵教授跟學生說話的時候,老是側著臉,開頭我不大明白這個姿態,后來才曉得他右耳是聾的。讀大學的時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腳踢在頭上,昏在草地上,進了醫院,出來的時候,一只耳朵就聾了。
  羅蓮歎道:“真了不起,連缺憾美都有了。”
  我卻听得津津有味,他畢業于諾丁咸大學,羅賓漢出沒的地方。雖然也是科學家,他沒有那种MIT,CIT的高深莫測,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种深入民間的高貴气息,我喜歡他。
  羅蓮念到最后一年,笑話自然更多。
  她對我說:“你曉得考萊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課,但是大家禮拜三玩得七葷八素,星期四哪里起得了床?一班十四個人只到了四個,她等了一刻鐘,不見第五個人影,沖下去報告校長,哪曉得一走,就又來了六個,气得她什么似的!哈哈哈。”
  我覺得沒有什么好笑,這真有點殘忍。据羅蓮說,在外國生活,不殘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覺得,至少我沒有那樣,我也活得很好。
  羅蓮說:“你是例外,你一皺眉,老師同學就相讓于你,不知道為什么。”
  我倒還沒有為誰皺過眉,只記得去年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樂乎,今年擠來擠去,擠不出什么眼淚來,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說,功課再多,一樣樣慢慢做還是可以的,只是實在多了,做起來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沒有休息,反而變本加厲地忙,晚上做到二三點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撐起來,不敢貪睡,那种熬法也不用說了,不過心里還是很快活,說也說不清楚是為什么。
  有時候問羅蓮:“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嗎?這么多的功課。”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說,“怎么做不了?最多他們花一小時,我們花兩個鐘頭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師教出來的。”
  她這個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勁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終無聲無息,腳步好輕的,不知道是什么習慣。
  過了圣誕,納梵先生終于出現了,大家都很高興。讀理科的人總比較講道理,我老有一种感覺,文科是不能讀的,越讀越不通,越讀越小气,好的沒學,坏的都齊了,結果變成自高自大、极端自私的一個人。我們還沒有念完書,不能算數,但是看看那些學成的人,也就有點分數。亦不能讀藝術,學藝術的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管阿狗阿貓先以藝術家姿態出現,結果大部分做了現世的活招牌。
  當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個個像納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學藝術,也不見得人人差勁,不過我們運气好,巧巧碰到一個好老師。
  一星期有他兩節課,每節只一小時,一共上十一個星期,他常常遲到十分鐘,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課時草草在黑板上描几幅圖,簡單地解釋几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誰都明白,誰還比我更鈍呢?怕沒有了。
  有時候不明白,我舉手發問。
  同學都笑我,說我這么大了,還像小學生,次次發問都舉手,我一舉手,他們就嚷:“喬陳又要告狀了!”
  納梵先生微笑說:“不必舉手。”
  我漲紅著臉分辯:“如果不舉手,不給老師准備,就插嘴,那有什么好?”
  納梵先生還沒答,眾同學又笑說:“好啦好啦!教授變了老師,大學變了書館,咱們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選舉,回家干脆抱著叫媽媽?”
  他們只是開玩笑,我知道我很規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師重道,哪像他們這般無法無天?一時改不過來。
  我漲紅了臉,訕訕的過了好几堂課。
  有一天在圖書館,我与納梵先生撞個正著,我稱呼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問:“什么事?”
  我說:“沒事啊,我叫你一聲。”
  他詫异地問:“為什么?”
  我答:“理應如此啊。”
  他說:“你家那邊的老師是怎么樣的?”
  “他們?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課文說得明白,已算盡責了。”
  我說:“階級分得好明白,否則,學生恐怕倒霉,這是中學,大學不得而知,看來也絕不民主。”
  “你覺得哪种制度好?”他极有興趣。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說,“這里的學生太放肆了,我覺得。我讀的中學是很好的,老師也待我客气,只是几個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們致歉。”納梵先生笑說,“只是你別太拘謹,有什么想說的,不要猶疑。”
  我點點頭。
  我跟他說話,老是有點口吃。
  羅蓮說:“他好做你爹了,你几歲?”
  “二十歲了。”
  “可不是?他起碼三十八。”羅蓮說,“看上去倒是很年輕的樣子。”
  “也不算特別年輕,”我說,“只不過頭發未白而已,不過他一向不老气橫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別開這种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師的。”我說,“人人都說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么不提他們?”
  “我也提呀!”
  “你這個人,將來人家都要討厭你的,一副模范生的樣子,決不遲到早退,刮風落雨,一向不缺課,見了教授,‘是老師是老師’,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沒有她形容的那么肉麻。
  她胡謅的。
  星期二,照例有實驗,我并不太喜歡做化學實驗,瓶瓶罐罐,麻煩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講義,照著煮了這個又煮那個,我的手腳不十分靈敏,常常最慢,弄得一頭大汗。
  我把煤气火點著,煮著蒸發器里的化學顏料,納梵先生走過來,問我:“好嗎?”
  我說:“煤气有點聲音,是不是?”
  他側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調整調整。”
  我遲疑了一下,听他的話,關了煤气。
  納梵走回几步,問一個女同學借來打火机,點一下,沒點著,我探過去看,他再點火,我只聞到一股煤气味,跟著只是輕輕的一聲爆炸,我眼前一熱,一陣刺痛,退后已經來不及了,我蹲了下來,只听見同學的惊呼聲,我一急,一手遮著眼睛,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只手,便緊緊地捏著不放。
  實驗室里亂成一片。
  納梵先生大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快,快!”
  我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我還是看不見東西。我躺著,身子好像在車上,一定是救護車。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還是覺得痛,并且害怕。
  但是我沒有吭聲,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沒有用。然而怕還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卻是女護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輩子都這么摸來摸去,怎么辦?
  我不知道有沒有眼淚流出來,但是我听見一個聲音說:“別怕,我們就到醫院了,你覺得怎么樣?”那是納梵先生的聲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說給我听,你感覺如何?”
  我想要說話,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抓緊著他的手。
  護士說:“不是很厲害,她不想說話,就別跟她說。”
  納梵先生兩只手也緊緊地合著我的手,我發覺他的手在顫抖,我眼前刺痛之极,平時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見。
  我知道實在是完了。
  怎么辦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种醫院特有的味道。怎么辦呢?
  我慢慢支撐著起來,這一次眼前倒沒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藥。
  “好一點了?”
  還是納梵先生的聲音。
  我惊异地轉身,他怎么在這里?
  他的腳步聲,他走過來了,站在我身邊,扶住我,讓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醫生,”另外一個聲音說,“你覺得怎么樣?”
  我馬上嚇得渾身冷了起來。醫生要說什么?
  我呆呆地臥著。
  “唉,為什么不說話?替你洗過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來了,危險程度不大,但是要在醫院里住上一陣子,你要听話,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嚴重點,但絕對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點點頭,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運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強,強一點就危險了。”
  我還是點著頭,可是一顆心卻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頭,一切都沒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醫生說,“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
  我听他走開去的聲音。
  納梵先生問:“好一點了吧?”
  我連忙問:“几點鐘了?你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點。”
  “我肚子餓得很呢。”我說。
  “我叫東西給你吃。”
  “不,納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會叫護士來的。”
  “可是醫生說——”
  “噯。醫生說沒有關系,你請回去吧。”
  納梵先生說:“真對不起,喬,這次意外,是我的錯。”
  我一愕,怎么會是他的錯呢?我想也沒想到過。煤气管輕微爆炸,是我探頭探腦不當心,關他什么事?難怪他陪我到現在,我連忙搖著手,說:“納梵先生,請別誤會,這与你完全沒有關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該冒失去點——”
  我也打斷他,“我不會有事的,這實在不是你的錯,實驗室總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學自然會把筆記借給我,你放心。”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說。
  他不響。
  他是個好人,一定為我擔心死了。
  我正要說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話來,他比我大這么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說:“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煩。”
  他又說:“我不小心,是我的錯。”
  護士送食物進來,我摸索著。真餓了。
  納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著三文治,遞到我嘴前,我紅了臉,接過來吃。
  他問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搖搖頭:“別,他們會急坏的。”
  “此地有沒有親戚?”
  “沒有,一個也沒有。但是羅蓮對我很好,有沒有通知她?她不見我回去,要急的。”
  “啊,剛才她來過,我著她回去了,你還沒醒。”
  “謝謝你。”我說。
  “喬,我真對不起你。”
  “納梵先生,請不要這樣說,与你有什么關系?千万別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歎了一口气。
  “請回去吧,你明天還有課呢。”
  “我明天再來看你。”
  “沒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沒事了。”我說。
  “再見,好好地睡。”
  “再見,納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盤子推開,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會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課程遲早要補回來的,不過赶得緊一點,也沒有辦法。只是這么靜,一個人躺在醫院里,又一個親戚都沒有。羅蓮自顧不暇,外國同學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見有歎息聲,“誰?”我翻身問。
  沒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見。
  我向著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數著字母,好快點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我問護士,“几點鐘了?”
  “九點。”她說,“早餐來了。”
  “我要去洗臉刷牙。”
  “別走動,用鹽水漱漱口就好了,一會儿我來替你抹臉。”
  “我手腳沒事啊!”
  護士說:“別動,听話。”她倒很溫和。
  我問:“請問我要躺多久?”
  “不會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現在解了紗布,你也看得見東西,不過以后的眼力成問題,所以休養久一點,明白嗎?”
  我心頭一塊大石完全落地。我吃著早餐,覺得頗是休息的好机會。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護士著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臉。我笑說:“我想洗澡,怎么辦?”她說:“我替你洗。”
  她告訴我病房有四張床,因為沒人,所以只有我一個人躺著。
  “你怕不怕?”她問。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鈴叫我,鈴在這里。”
  “謝謝。”
  我一個人靠在床上,哼著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點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見。我用手緩緩地摸著紗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運气真好,這么危險的事,卻還保存了眼睛,只是有點痛。“不要動紗布。”我嚇一跳。“納梵先生!”我嚷,“你几時來的?”
  他溫和地說:“听醫生話,怎么這樣頑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來。
  他說:“對了,今天好多了?”
  “嗯。”
  醫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閣閣閣”的。我在想,他長得什么樣子?他叫護士拉好了窗帘,掀開我的紗布,我略略有點緊張,可是想到納梵先生在這里,我如果緊張,恐怕要叫他擔心,只好盡量輕松。
  掀開紗布,醫生叫我不要睜開眼睛,卻藥水藥膏注入一大堆東西,很刺痛,我強忍著,約莫眼皮之上有點紅光,我知道沒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醫生馬上喝:“手髒,拿開!”我惊問:“那是什么?”醫生好言說:“縫了几針,沒事的。”我失聲:“唉呀!”
  我一點也不知道,既然縫了針,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連忙問:“會不會留下疤痕。”
  “不會的,女孩子真愛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沒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醫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來很嚴重,他們都安慰我,不叫我擔憂。我顧不得那么多了,再問:“我不會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醫生問。
  “謝謝你。”我說,“我相信你,但是請你告訴我。”
  “不會瞎的,你要听話才行。”醫生說。
  我不響。
  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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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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