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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心一輕輕的說:“只有耶路撒冷哭泣的牆。”
  卓羚向牆壁:“是你嗎?”
  余心一說下去:“還有威尼斯的歎息橋。”
  卓羚抬頭看到天花板上去,“這幢老房子很特別。”
  余心一說:“我的困難是——”才開了頭,以為可以講出心事,誰知樓下傳來吵鬧聲,有人摔破瓷器、挪動家具、大力撞門、接著,是女方哭泣聲。
  卓羚十分意外,余心一卻習以為常,她笑笑說:“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卓羚站起來,“我住三樓,沒听見。”她去開門。
  “你想干什么?”
  “勸架呀。”
  “什么?”余心一不置信,“你平日老气橫秋,頭頭是道,今日卻這么幼稚,快給我坐下,假裝听而不聞,視而不見。”
  講得好,卓羚噤聲,牆內發出的,皆是私事。
  樓下又扰攘一輪,漸漸靜下來,卓羚不明:“合則來不合則去,有什么好吵?”
  余心一笑不可仰:“一听就知道你沒有男朋友,不知民間疾苦。”
  卓羚訕訕地不語。過片刻余心一歎口气:“你說得對,是我們不知廉恥。”
  “你歪曲我的意思——”
  她伸了一個懶腰,不想再說,卓羚識趣,站起來告辭。
  一樓完全沒有動靜,反正是三合土磚牆,打不坏,任由他們去鬧,只是簇新裝修,未免可惜。
  卓羚看到小劉出來,若無其事与她打招呼:“對了,給你兩張戲票,女主角手部特寫全屬色媚替身演出。”
  卓羚輕笑接過贈券。做替身已經夠奇怪,居然還有人淨替一雙手,而雙手的主人還四處送戲票。他一點也不像剛与女友大吵過,真好門面工夫,表面平凡的他原來十分深沉。
  他出去了,卓羚看著他的背影在梯間消失。
  傍晚,他帶回來一大籃菜及一束鮮花,很快,兩人又重修舊好,舍得他,也舍不得他那手廚藝,換了是卓羚,也會考慮原諒他,這個男人做的鰻魚飯香聞十里。
  他特地送一盒給房東。
  “怎么好意思。”卓羚已垂涎三尺。
  沒有人陪她去看那套叫圓月情殺的電影,卓羚邀請余心一。
  “請注意女主角的玉手。”
  情節拍得不坏,原先以為是變態狼人每逢月圓之夜去麻煩美女,但是不,故事頂有人情味,劇本并無沘漏,說一個資深偵探,幫一個殺夫的美婦脫罪,皆因她長得像當年与他在月圓之夜分手的初戀情人。
  那雙玉手無處不在;勾在男主角肩膀、撫摸他肢体、取起凶器,最后拔槍自盡。
  手的戲分比女主角還多,卓羚与心一都詫异了。
  散場后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談論劇情,許久沒有這樣開心。
  “沒想到手也會做戲。”
  “我以為只有眼睛會傳情。”
  卓羚黯然,“我只得一雙死魚眼,目不斜視,不會轉彎。”
  “林小姐那雙手會走紅嗎?”
  “時時出現在廣告中,引人遐想,你看過電視上那只巧克力廣告嗎?女人把鑽戒脫下換取糖果,多么誘人。”
  “是同一雙手嗎?”
  “小劉說是。”
  “難怪要吵架。”
  卓羚奇問:“為什么?”
  “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手。”
  不久后的一個午夜,卓羚被女子尖叫聲吵醒,那聲尖叫畫破黑夜沉寂,十分可怕。
  附近沒有人家,前邊是學校,后邊是山,尖叫聲一定由熟人發出。
  是那雙手的女主人。
  卓羚起床推開窗戶,忍不住伸出頭往下喊,大聲教訓一樓的住客:“有什么事,明天太陽升起再說,人家可要一早工作。”
  對方沒有回音,總算還有廉㘹。
  卓羚關上窗,接著,下大雨了。
  她沒有再睡,沖杯咖啡,開始工作。
  卓羚最緊張工作,這是她的營生。
  一直做到天亮,天邊魚肚白,卓羚朝天空看去,都會的霓虹光管永不熄滅,她很慶幸手頭上有做不完的訂單,趁這几年,打好基礎。
  清晨,別人還未起來,她披上外套,出門去做早起的鳥儿。先到小店吃一客新鮮豆漿,然后去花檔挑剛運到的茉莉花,水果店伙計笑著伸手招呼熟客,她又買了十來只香气扑鼻的水蜜桃。
  回到老房子樓下,她看到人影一閃。
  “誰?”
  那人已經竄到老遠,看似一名流浪漢。
  這几年治安大不如前,卓羚覺得在大門安裝一道鐵閘比較安全,不過這樣一來,鎖前鎖后,失卻不少韻味。
  回到屋內,她用一只大玻璃瓶盛起水果,拿起電話与各出版社聯絡。也許沒有人相信,小小城市,每個月竟出版百多本新書,居然還有文人一生喊怀才不遇。
  卓羚一個月約做廿多三十個封面,需以不同風格處理,以免重复,也十分勞心,有時為了一個設計整夜不寐。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走紅直至工作來不及做,只得漲价,而出版社爽快答應。
  卓羚不是留學生,只在本地學院設計系讀過文憑,因此并無机會培養崇高理想,賣弄志气,她始終認為有工作要赶是天底下最大幸福。
  因這樣隨和,大家都愿意聯絡她。
  一個早上就接了五張訂單。
  她問候出版社負責人,“生意可好?”
  “托賴,算是欣欣向榮,名作家像聶端杏的書一個月可售出一万冊以上。”
  “那多好,与有榮焉。”
  “經濟向上,許多家庭主婦拿著十兩黃金買進賣出已賺得零用。”
  卓羚笑,“真有此事?”
  “是,故此我對堅持不做炒賣的人有种特別尊敬。”
  “那么,我一定在內。”
  這時,卓羚听到輕輕敲門聲,她放下電話。
  門外是余心一,她戴著墨鏡,神情略見憔悴。
  “咦,星期六不用上學,新制度已經實施?”
  “今日告假。”
  “是否昨夜沒睡好?”卓羚歎气,“一樓又吵架,被我探頭出去大聲斥責。”
  余心一不出聲。
  “總得勸勸這對歡喜冤家才是。”
  余心一忽然說:“是我。”
  卓羚一時尚未醒悟,“什么?”
  余心一摘下太陽眼鏡,“昨夜是我与男友吵架。”
  卓羚愕然轉過頭來,看到心一左眼腫如核桃,眼白充血染紅,狀甚恐怖。
  “對不起,我們真不爭气。”
  卓羚憤怒:“他打你?”
  “不是故意的。”
  卓羚冷笑:“呵,是誤殺不是謀殺,官司上确有分別。”
  心一不語,她架回眼鏡。
  “看過醫生沒有?”
  “剛自醫務所回來,只需休養數天。”
  卓羚譏諷說:“看見你們那樣子,誰還敢結交男朋友。”
  心一窩到沙發里,用墊子壓住面孔。
  “他人呢?”
  “与家人到歐洲度假去了。”
  “很快回來,給你看在名胜區拍攝嘻嘻哈哈的全家福。”
  心一不語。
  “虧你還為人師表。”
  心一歎息:“你自己爭气不就得了,何必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卓羚說:“我決定請房東在大門加一道鐵閘,閒人免進。”
  心一忽然說:“我好象聞到白果粥香味。”
  卓羚搶白:“你才吃白果,銀杏你可知道?”
  心一吃飽了,似渾忘愁苦,沉沉睡去。
  卓羚替她蓋上毛氈,自顧自工作。
  稍后她留下一張便條,告訴心一她到出版社交稿。
  回來時發覺門口又有陌生人張望。
  那是一個中年頭發斑白的男子,穿著整齊,單看背影卻覺風度翩翩,卓羚不禁心底喝采,咦,不是与家人去了歐洲,怎么又回心轉意?
  听見腳步聲,那中年人轉過頭來,啊,怪不得余心一會与他糾纏不已,真是一表人才。
  卓羚冷冷看著他,“你來了。”
  那中年人揚起一角眉毛,笑道:“我們不認識。”
  卓羚自我介紹:“我是心一的房東。”
  “失敬失敬,我叫馬逸迅。”
  這名字好熟,在何處听過。
  卓羚點頭,“你打算怎樣向心一道歉?”
  誰知那人莫名其妙,“誰是心一,誰要道歉?”
  卓羚愕然,立刻知道點錯相認錯人。
  她實時調整面部表情,“對不起,你找誰?”
  中年男子有點欷歔,對年輕的二房東說:“我要找的人一早已經搬走。”
  “呵!”卓羚明白了,“你有一個朋友,從前住在這里?”
  那位馬先生笑:“正是。”
  “她叫什么名字?”
  “你怎知道是一個她?”
  卓羚笑不可仰,“若是一位老先生,或者老太,你不會誠心誠意重游故地吧。”
  他略為?腆,“你說得對。”
  “老房子住過許多人,我并不認識前任租客。”
  “听你說,此刻她是業主。”
  卓羚沖口而出,“車安真?”
  “你知道她?”
  “車安真鼎鼎大名,是我們這一代女性的偶像。”
  他微笑,“魯莽的小安真,偶像?”接著,他的鼻子發紅。
  卓羚忍不住說:“請上樓來喝杯茶。”
  “我可是陌生人。”“我想听故事。”
  他說:“我則想看看回憶中故友舊居今日有什么不同。”他跟她到三樓。門一打開,卓羚發覺心一已經走了。那位馬先生卻覺得扑鼻而來是一股甜香,到底是香閨,稍后,才發覺是茉莉花的緣故。
  “請坐。”
  馬逸迅打量四周,心靈受到极大激蕩,就在這長窗前,他与她喁喁細語,也曾談到將來。
  晃眼間歲月流逝。他忽然轉過頭來問年輕的卓羚:“時間,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卓羚見他一臉茫然,不禁惻然。她想起來,走到茶几前,取起一本剛出版的建筑文摘,翻到某頁。“找到了。”
  特刊介紹名建筑師馬逸迅為意大利男高音杜明多在特斯肯尼建造的別墅……卓羚給他看那篇報道,“揚威海外,名成利就,還要怎么樣。”
  馬逸迅意外,“你是我小師妹?”
  卓羚笑,“不、不,我設計封面。”
  原來如此。
  “去找她,”卓羚忽然鼓勵他,“她仍然獨身,你配得起她。”
  馬逸迅笑了,“你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已有家庭?”
  “我与前妻已經分開。”
  “她是外國人?”
  “她是美籍華人,我們有兩個不諳中文的孩子。”
  卓羚問:“你多久沒見車安真?”
  “十多年了。”她感喟。
  “都會中每個人都听過車安真,你不難找到她。”
  馬逸迅不語。呵,他不想見她,他想保留腦海中她那天真鹵莽的形象到永遠。
  卓羚覺得蕩气回腸。
  “你愛她?”她冒昧地問。
  他點點頭,“以后才發覺,她占据了我的心。”
  “少年時的記憶往往最美好。”
  他微微笑,“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在都會成長,愈來愈聰明伶俐,果斷獨立。”
  這不是轉一個彎稱贊卓羚嗎?真令人高興,她對馬逸迅异常好感,她關心他的事,“你應去見車安真。”
  他卻搖搖頭,“她的選擇取向不同,她不愛我。”
  “不能做朋友?”
  他想了一想,“我有許多朋友。”
  他放下茶杯,看看時間,卓羚知道他要走了,她送他到門口,給她一張名片,她一看,知道他的辦公室在紐約。
  “多謝你的款待。”
  卓羚十分興奮,剛想去找心一,裝修公司派人來量度尺寸裝鐵閘,“房屋經紀叫我們來。”行動迅速。
  他們走了,一下子又有几個穿校服的女生找余老師。
  “听說余老師生病,我們來探訪。”
  卓羚問:“她知道你們要來嗎?”
  “已經通過電話。”
  “余老師住二樓,上去吧。”
  卓羚特地送糖果汽水到二樓招呼這班少女。
  余心一情緒已經好轉,愿意与一班學生閒談,她仍戴著墨鏡。卓羚受到年輕人天真活潑動力影響,依依不舍,不愿离去,女孩子們面色紅潤,雙眼明亮,皮膚光洁,看世界有無比憧憬,充滿希望,真叫人艷羡。
  她們坐了一會儿懂事地告辭。
  卓羚一邊收拾地方一邊說:“真是一班快樂天使。”
  “青春期体內分泌足夠,單胺氧化㩗令到年輕人樂觀輕松,与我們不一樣。”
  “不見到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少壯派呢。”
  “我們已經不年輕了。”
  “該認真地為前途打算。”
  “卓羚,你永遠老成持重。”
  “因為我只能靠自己。”
  “我何嘗不是,但我一腦子稻草,你讀過艾略脫的詩空洞人嗎,那是我的寫照。”
  卓羚笑:“你的學問高深,我沒跟上。”
  余心一也笑了。
  旁晚,劉遇英來敲門:“卓羚,我做了沙鍋魚頭,請你來嘗。”
  “好极了,有請余老師嗎?”
  “我們同她不熟。”
  “你們好似還未正式見過面。”
  “是呀,你說奇不奇。”劉遇英忽然壓低了聲音,“沒猜到原來余老師年輕貌美,色媚告訴我,她的男朋友是港報副總經理周烈熊。”
  卓羚睜大雙眼,此人消息靈通,什么都知道,佩服佩服。
  “色媚曾為港報工作,認識周氏,她說他有妻儿。”
  卓羚不出聲。
  劉遇英有點不好意思,“當然,這不關我們事,晚上見。”
  卓羚躊躇,去,還是不去?
  終于禁不住沙鍋魚頭的引誘,她決定光是吃,不講是非。
  林色媚不住夾菜給她,雪白的雙手,朱紅色筷子,形成戲劇化對比。
  話題仍然落在別人私事上。
  “港報今日是三大暢銷報章之一。”
  “周烈熊到底不過是受薪階級,收入有限。”
  “余老師人同財都得不到。”
  “可見愛情偉大。”
  吃飽了,卓羚忽然不客气起來,“別老說別人,你倆又什么時候結婚?”
  劉遇英看一看女友,“問她。”
  林色媚懶懶地答:“我有傳統思想,婚后不打算再做事,況且,不是應當由丈夫買房子給妻子住嗎,還有,由他負擔一切開銷,照顧婦孺。”
  卓羚嗤一聲笑起來。
  小劉有點尷尬,顧左右說:“來,干杯。”
  卓羚禮貌地告辭,小劉送她上樓,他輕輕說:“色媚有點天真。”
  “不,她的确找對了人,你對她很好。”
  小劉雙手插在口袋里,無奈地說:“我能力不夠。”
  咦,他們也開始訴苦,是,時勢不一樣了,女性能力日強,威逼他們的自尊自信。
  卓羚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那一夜,二樓与一樓都沒有動靜,卓羚反而睡不著。
  第二天一早她去買花,花檔卻閉著門。
  她問四鄰,“怎么一回事?”
  水果店伙計笑道:“你不知道?瑛姑結束營業轉行炒股票去了。”
  “什么?”
  “容易賺錢哩,三千隔三日變六千,直似种銀紙樹。”艷羡之情,洋溢臉上。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為什么不跟進?”
  伙計無奈,“誰叫我連三千都沒有。”
  今后不知什么地方去買价廉物美的鮮花,接著,街角士多也會一間間關門,由超級市場取替,市容漸變,卓羚不大接受。
  鐵閘已經裝妥,有人站在它旁邊困惑地搔頭,那人身形高大,五官端正,穿運動衣,轉過頭來,看著卓羚笑,有雙會說話的眼睛,他們都知道對方是什么人。
  “卓羚,”他伸出手來,“我是周烈熊。”
  卓羚并沒有与他握手:“你找誰?”
  “我找心一。”
  “我不知心一是否在家。”
  “她一定在,我有好消息告訴她。”
  “什么好消息,歐洲天气很好,孩子們听話,抑或,股票又賺了錢?”
  他并不動气,笑著懇求:“卓羚,請打開鐵閘。”
  即使給妙齡女子臭𥇦,也可當作一种享受,正是既不痛又不痒,這一招使得,果然,卓羚只得開了門。
  卓羚扳著面孔問:“什么好消息?”
  那周烈熊喜上眉梢,“我妻子終于簽了分居協議書,我們不必等五年了。”
  卓羚倒抽一口呤气,离婚可以這樣高興,當日結婚時不知是否被人用机關槍指逼,此君還是一間大報館里的副總經理,也算是半個文化人,真替那周太太難過。
  他見卓羚沒什么表情,“咦,你不替心一高興?”他蹬蹬跑上去同新人報喜。
  卓羚齒冷,她盼望前任周太太千万不要气忿怨懟,也不要報复示威,不能忘記也要努力忘記前塵往事,日后向前看。她回自己的單位工作。
  旁晚,心一來敲門。
  卓羚冷冷說:“我這里沒有慶祝用的香檳。”
  心一笑,“一起出去吃頓飯。”
  卓羚雙手亂搖,“我擔當不起。”
  “卓羚別賭气。”
  “你听不見有人哭?”
  心一吃惊,“誰,誰哭?”
  “周太太与她的孩子。”
  心一變色,“我亦流了不少眼淚。”
  “為了那樣一個人?”
  心一低聲說:“你不會明白。”
  卓羚的聲音有點鄙夷,“那樣不忠不義的人,能給你什么。”
  心一俯過身子,在卓羚耳畔說了几個字。
  卓羚听明白的時候,心一已經离去。
  卓羚的耳朵麻辣了整夜,第二天早上猶自不褪,她只得用冰塊敷左邊面孔。
  她應邀到出版社開會,碰到一位前輩,所謂前輩,即是早已名成利就,不必四處鑽營的那些人。
  他對卓羚說:“抽得出時間的話,到紐約或倫敦學習一兩年,一個連四季景色都沒有見過的人,如何做文藝工作,游學對身心均有益處,除增廣見聞之外,胸襟亦會開朗。”
  卓羚不出聲。
  那前輩見她不置可否,适可而止,推說有事便走了。
  人家說得全對,只是,出來找生活,總得撐著,怎么可以承認工夫不足,學養不夠。
  到外國去進修,誰養活她,非得動用儲蓄不可,學成歸來,未必找得回今日地盤,屆時得不償失。
  況且,卓羚明白市場需要,大家土生土長,容易溝通,忽然走來一名紆尊降貴的留學生,哪里有用武之地,反而產生隔膜。
  一整天卓羚為自己前途躊躇,無暇理會閒事。
  去,去住一段日子也是好的,晚春去,初冬返,不過九個月,見識過四季風光也不枉一生,學溜冰,凝視沙灘日落,騎腳踏車游公園,坐露天咖啡座高談闊論,逛美術館及畫展……
  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再拖那么三五年,固步自封,又自恃有點名气,再也不會進步,工夫不足,立刻墮后。
  那薄薄一點積蓄,本來打算用來付公寓首期,以便日后安居樂業。
  不過,人那么庸俗膚淺,即使生活無憂,長袖善舞,也總像欠缺了什么。
  卓羚對自己有點要求,一切煩惱自此而起。
  有些行家真正滿足現狀,著實叫卓羚羡慕,一個人要面對的不外是他自己,只要他高興就行,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劉遇英走遍全世界,卓羚向他討教。
  他們抽一口冷气.“卓小姐,你別老壽星找砒霜吃,有名有利,留什么學,倫敦天气四年不變陰濕可怕,一般人住上數星期便想自殺。”
  “別夸張,那么,紐約呢?”
  “盜賊如毛,罪惡非常,決非獨身女子可以生存。”
  卓羚哈哈大笑,“小劉你太小覷我們。”
  小劉大惑不解,“卓羚你目前生活多好,只欠一個男朋友而已。”
  卓羚一怔。
  “我愿意幫你介紹,醫生律師都有,有緣一年內就可以結婚。”
  卓羚又忍不住笑。
  “不過,我得叫色媚教你打扮得女性化一點。”
  他認為女友好品味,他真幸福。
  卓羚同他說:“有若干友人打算努力置一兩幢公寓收租,老了搓牌度日。”
  “老嬸婆過這种生活夠理想。”
  “你不反對?”卓羚意外。
  小劉看著她,“但你是打算結婚的吧。”
  卓羚說:“這次出差,請你替我帶些資料來。”
  劉遇英聳聳肩,“沒問題,我后日去倫敦。”
  “拜托拜托。”
  心一知道了這件事笑,“卓羚,怎么与那樣的俗人談論如此清高之事。”
  “讀書好嗎?”
  “當然好,可是你一走開,位置被人坐了去,將來別后悔。”
  卓羚不出聲。
  “當紅的時候要把握時机賺錢,八十歲也可以讀書。”
  “多謝指教。”
  “卓羚,認識你真好。”
  卓羚起了疑心,“無故為什么說這樣的話?”
  “我就要搬走了。”心一握住她的手。
  卓羚听見像晴天霹靂,“什么,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微笑,“周烈熊与我正在找房子,我們要結婚了。”
  卓羚只怪自己反應過激,當然,他已与前妻分開,可自由与余心一雙宿雙栖。
  上文提要:卓羚有意留學英倫,但余心一勸言,當紅時要抓緊机會賺錢,否則后悔莫及。
  卓羚黯然,“真不舍得。”
  “我們可以時時約會喝茶。”
  “唉,天下無不散筵席,在什么地方找房子?”
  “看中渣甸山一層复式洋房。”
  呵,此君環境不錯,怪不得要急急換女伴。
  “那需速速落訂。”
  “烈熊說,錢再放在股票上揸上一季,當可對本對利。”卓羚怀疑,“真有那樣好的世界?”
  “你看你,整日對牢畫板,做得頭也抬不起來,小工蜂只曉得苦干。”心一笑她。
  卓羚感喟,“我是一個笨人。”
  那短短三個月,真是余心一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她仍然教書,中午回來与男伴聚一聚,放學与他一起吃飯看戲,這個男人,終于完全屬于她。
  兩人非常痴纏,手拉手,肩碰肩,四肢總糾纏一起,卓羚只得視若無睹,以免渾身起雞皮疙瘩。
  星期一,卓羚在外逗留得久了,索性在附近小店吃了一客湐才散步回家。
  走到一半,已看到黝暗的街角停著一輛名貴德國房車。
  那車子熄了火,停在那里彷佛已經有一段時間。
  通常,出租車來到這里,上不去,便讓客人下車,步行上纜車徑。
  她走近了,車內有人。
  一男一女正在擁抱接吻。
  是誰?卓羚不禁怀疑。
  車窗上已有霧气,可見二人已經在車廂纏綿頗久。
  卓羚不禁好笑,世風日下,人欲橫流,她想輕輕走過那輛汽車算數。
  就在那一刻,一扇車窗忽然落下,大概是有人想透透气。
  卓羚止步。
  她看到有一只手伸出來,化了灰也認得,十指尖尖,雪白粉嫩,接著,有一只男人的手把那玉手拉了回去,車窗又關牢。
  這一幕恰恰落在卓羚眼中,叫她無比震栗。
  回到家,她深深歎息,呵,那雙手有外遇,可怜小劉人還在倫敦,茫然不知他的手已變心。
  這世上可能根本沒有真心的人,非揀選不可,只得在所有的虛情假意中略挑有真實感的那個,真可悲。
  卓羚沒有与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她希望只是她眼花。
  劉遇英出差回來,還穿著制服,到三樓找房東。
  “見過色媚沒有?”
  卓羚搖搖頭。
  “她不在家,可能是出去購物。”
  小劉不出聲,到底是万物之靈,似乎也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但又說不上來。
  他緩緩坐下,男人無論穿什么制服總有說不出的英偉,此刻劉遇英神情比較凝重,一反平日膚淺。
  “這兩日打電話回家,沒人听。”
  卓羚唯唯諾諾。
  “對了,”他自手提行李取出一大疊文件,“你要的入學資料。”
  “呵,謝謝你。”
  “其中有二年制文憑課程,時間比較配合,但怕你會覺得幼稚。”
  卓羚非常感激,“怎么會。”
  “有沒有黑咖啡?”
  卓羚立刻去廚房,這時,心一過來,看到小劉,倒是一怔,“你在這里?”
  “你是善心人,看不得人家失意。”
  余心一日日喜上眉梢;可是卓羚卻不敢代她歡喜,太早了。
  小劉終于有點起色,一日,卓羚看見他刮胡須。
  消瘦許多,小肚子不見了,人見清爽相。
  卓羚朝他打招呼。
  “卓羚,請進來。”他有話說。
  卓羚笑笑坐下。
  “我在這里住了多久?”
  “八個多月。”
  “啊!一年租約未滿。”
  “小劉,你要走的話,沒有問題。”
  “你對人真大方。”
  卓羚笑笑,“几時搬?”
  “我父母住新加坡,我想回家。”
  “那多好。”
  “你呢,卓羚,你的家呢?”
  卓羚忽然說了老實話:“我与父母不和。”
  “何故?”
  卓羚低頭答:“我与他們有意見沖突。”這件事鮮為人知。
  “人生最長遠永恒關系不過是父子母女。”
  “你說得對。”
  劉遇英覺得平時直爽大方的卓羚這次似有不可告人之處,也不想勉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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