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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什么?”
  “她沒有通知你?太過分了,你這樣愛護她,到頭來,她卻故意疏遠你,可是怕你提起她過去?”
  “喂,究竟什么事?”
  “余心一下個月結婚,連我都接到帖子。”
  卓羚只啊了一聲。
  “此女真無良心,枉你一腔義气熱誠。”
  卓羚卻問:“對方是什么人?”
  “是一名歷史教授,年輕有為,与我們老板簡仲騫是好朋友,所以由他做證婚人。”
  卓羚放心了,“那多好。”
  “你似乎不生气。”
  “我代她慶幸還來不及。”
  “卓羚,你這個朋友真難得,我認識你也是福气。”
  “在婚宴上請小心說話。”
  “明白了,可要代你祝福她?”
  “她不想我知道,你不必多事。”
  “我有你一半那樣懂事就好。”
  放下電話,卓羚呆了半日。
  啊,再世為人了。
  在這之前,先要死一次。
  所以,沒有多少人愿意脫胎換骨。
  心一一直沒有与卓羚聯絡,她已交代清楚,生活得好已報答了朋友。
  卓羚在北國卻有奇遇。
  學校開集体展覽,她的作品給一間叫哈拉昆的出版社看中。
  哈拉昆是默劇中諧角,穿格子衣褲及戴面具,這間出版社專門發行愛情小說,對象是小鎮苦悶家庭主婦,生活枯燥,時時幻想有知情識趣俊男迷途來敲門,繼而發生熱烈戀情。
  卓羚看過哈拉昆叢書,為其媚俗作風駭笑,難怪以丑角命名,可是你別管,俗世不知多捧場,銷數往往以百万計。
  龐大市場令卓羚震蕩,她看過合約,毫不猶疑簽下名字,立刻為哈拉昆服務。
  出版社安排半裸俊男美女模特儿讓她寫生,卓羚不負所望,她設計的封面次次令小說更加暢銷。
  出版社非常重用她,卓羚收入可觀,她立刻置業,并且買了一輛路華四驅車代步,不過生活仍然朴素簡約。
  惠顏見她久久不回,前來探望。
  卓羚熱情招待。
  惠顏吃惊:“卓羚,你從未說起你在加國已名成利就。”
  卓羚嗤一聲笑出來:“不過生活有著落,你別言過其實,這些商業作品并無格調可言。”
  “可是華人能在外國站得住腳,到底是件喜事。”
  “你日后說話需小心,千万不要渲染這事,免得有人怪我忘本,我不想成為那种口口聲聲標榜‘只有洋人才懂得欣賞才華’的華人。”
  “是是是。”
  “拜托你。”
  “我帶了一件禮物來。”
  “是嗎,在什么地方?”
  惠顏明明雙手空空。
  “在動物檢疫站,一個月后可送到府上。”
  卓羚一怔。
  “卓羚,可記得余心一的玳瑁貓?”
  是它。
  “心一走了之后,几個人領養過它,但我覺得它應有一個永遠的家,故此未征求你同意便把它帶來。”
  卓羚不語。
  “怎么樣,你不反對吧。”
  “心一丟棄了它?”
  “心一不愿再接触前生任何事。”
  “惠顏,我會養它到老。”
  惠顏忽然問:“它叫什么名字?”
  “心一從來沒說過。”
  惠顏搖搖頭。
  “你可有心一消息?”
  “報上社交版一年好几次刊登她的照片,大學籌款晚會之類她會隨丈夫出席。”
  “气色如何?”
  “非常漂亮,看不出任何創傷。”
  卓羚不出聲。
  惠顏回去之后,她領養了玳瑁貓,它卻蒼老了,背脊掉了毛,獸醫說可能永遠長不回來,它很靜,時時在有陽光的窗台上打盹,對陌生環境似乎尚覺滿意。
  卓羚在新世界結交了新朋友,已經樂不思蜀,但是老房子時時出現在她夢中。
  二樓比真實面積大許多,空蕩蕩,沒有家具,只見一個女子面壁哭泣。
  卓羚輕輕走過去:“是你嗎?心一。”
  那女子抬起頭來,卻不是余心一,是誰?而卓羚就在這個時候惊醒。
  她決定回去一次。
  把玳瑁貓交到獸醫處寄宿,同出版社交代一聲,她悄悄上飛机。
  她仍有纜車經三樓鎖匙,開門進去,長長呼出一口气,倒在沙發上,忽然流淚。
  她到二樓去敲門,一位中年太太應聲而出,手中抱著一個幼嬰,一看,寬大的客廳里,還有三個小孩,咦,這竟是一間私營托儿所。
  中年太太一見卓羚便說:“已經額滿,明年趁早。”
  卓羚笑說:“我是三樓的住客。”
  那位太太喜出望外,“三樓長年空置,可否租給我擴充生意?”
  卓羚也笑,“不,不,我會時時回來小住。”
  托儿所內喜气洋洋,孩子們全部是驅魔高手,屋內再也不見陰森。
  一樓現在住什么人?卓羚前去探望。
  一個金發藍眼体育家型的年輕人來開門,卓羚吃一惊。
  怎么住了一個外國人?
  隨即笑了,她在加國又何嘗不是外國人,她可以去,人家為什么不可以來。
  年輕人熱情得很,“我的中文名字叫李國樞,國家的國,樞机的樞,我在美國圖書館辦公。”
  卓羚与他握手。
  纜車徑比從前熱鬧得多,愛靜的卓羚竟有點不慣。
  忽然之間,華南中學的下課鈴又大響起來,卓羚忍不住微笑。
  她擁著被褥好好睡了一覺。
  醒來已是黃昏,起來步行去吃湐,發覺湐舖已經關門,現在開著一間洋人素食店。
  市容變化很大,叫卓羚吃惊的是百物騰貴,三年來物价漲上一倍不止。
  惠顏气呼呼赶來陪她。
  “想見誰,我幫你去約。”
  卓羚不出聲。
  “可是想見心一?”
  “不要勉強。”
  “她應當現身。”
  “惠顏,各人有各人想法。”
  “我去問一問。”
  第二天消息就來了:“卓羚,美國會所,中午十二時。”
  卓羚有點意外,沒想到心一這樣爽快。
  卓羚与惠顏一起赴約,心一比她們早到。
  一看見她們立刻站起來迎出。
  卓羚吸進一口气,淡妝的余心一美极了,高佻身段里在窄腰套裝里苗條如昔,她婀娜地張開雙臂。
  她与兩位朋友輕輕擁抱。
  領班笑著走近,“葉太太現在可以上菜了吧。”
  呵此刻是葉太太了。
  她叫了許多菜,十個人大概可以吃得完,愉快熱情地推介都會好去處。
  卓羚很沉默,惠顏也不多話。
  但心一的興致一直維持活躍到下午兩時。
  惠顏有事要先走,卓羚也跟著告辭。
  到了門口,兩人茫然,异口同聲地問:“那是誰?”
  那可不是余心一。
  美麗敏感憂郁的心一已死,借尸還魂的是一個世故、庸俗、生活富泰的名教授妻子。
  終于,惠顏說;“她總算生活得很好。”
  卓羚反問;“那叫做生活嗎?一點靈性也無。”
  “要求不可太高。”嘴巴豁達,語气卻黯然。
  兩人嗟歎了一晚。
  月亮升起來,亞熱帶的太陰星又圓又大又亮,就在眼前,唉,吳剛仍在砍桂樹,玉兔蹲到一邊,想起孩提時好時光,卓羚心酸,父母縱使打𥇦,到底照顧周全,現在,一切靠自己死撐。
  她倆累极而睡。
  第二天卓羚先起來,收拾地方,煮咖啡煎雞蛋,在外國生活過的人說什么勤快點。
  她替惠顏掩上門,讓她睡久些,記者生涯不易捱,做了這么多年,愈升愈辛苦。
  她正在享受日報上的副刊,忽然听見門外有聲響。
  卓羚耳聰目明,立刻去輕輕開門探視。她看到一個短發女子的背影,站在樓梯處看華南中學的學生放小息在操場活動。
  她全神貫注,嘴角含笑,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覺身后有人。
  噫,那么喜歡孩子,可見她一定沒有孩子。
  卓羚輕輕咳嗽一聲。
  那位女士轉過頭來,呵,已經中年了,可是保養得非常好,身上沒有多余脂肪,名貴含蓄的打扮配合年紀身分。
  她雙眼𧨎𧨎有神打量卓羚。
  這是誰?
  可是人家認識她,“卓小姐?”
  “咦,你怎么知道?”
  “你租住這里已經有三年了吧。”
  電光火石間卓羚知道女士是什么人了,她沖口而出:“你是車安真。”
  那位女士笑了,“正是。”
  卓羚連忙道:“請進來喝杯咖啡。”
  “方便嗎?”
  “相請不如偶遇,這是我的榮幸。”
  “嘩,現在的年輕人那樣會說話。”
  卓羚連忙招呼,“車小姐是我的偶像。”
  “不敢當,千万不要客气。”
  她到廚房坐下。
  “咦,還有其它食物?”
  卓羚笑,“煙肉蛋、比利時窩夫、牛干西紅柿全有,我贊成早餐吃好些,你要什么?”
  車女士贊歎:“會生活,了不起。”
  她只要兩只半生熟蛋。
  “听說,你是一個畫家。”
  卓羚謙道:“畫匠耳。”
  “何必畫分界線,我也時常閱哈拉昆叢書。”
  卓羚駭笑,“真出乎意料。”
  車安真也笑,“生活中娛樂最重要。”
  卓羚問:“今日來可是老房子有問題?”
  “是,建筑署叫我來看看結构是否安全。”
  “沒問題吧。”
  “也許需更換污水管。”
  卓羚會意,“可是嫌麻煩?”
  “也不,可交給工程公司,只是,有長輩老是勸我賣地,我略為躊躇。”
  卓羚不出聲。
  卓安真改變話題,“這所老房子很奇怪,凡是住在這里的事業女性,都會名成利就。”
  卓羚問:“戀人呢?”
  車安真答:“他們的前程就多災難了。”
  “這便是風水嗎?”
  “我不知道,你說呢?”
  這個時候,惠顏起來了,一進廚房,看見客人,便嘩一聲叫出來:“車安真女士,你怎么來了,我是港報記者鐘惠顏,多次要求訪問都被擋駕,車小姐,請讓我問几句。”
  卓羚駭笑,連忙致歉:“這是個瘋子,車小姐你別理她。”
  車安真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但笑不語。
  惠顏糾纏不已,“三個問題,車小姐,只問三個問題。”
  卓羚勸說:“惠顏你別騷扰客人可好。”
  惠顏坐下來懇求:“車小姐,這是我難得的緣分。”
  車安真終于說:“三個問題。”
  卓羚既好气又好笑,“你一答應,她卻不知如何開口。”
  惠顏神气地說:“我早已准備了問題,這叫做練好功夫等行運。”
  “你想問什么?”
  “車小姐,你對出來打天下年輕一代女性有何忠告?”
  車安真毫不猶疑地答:“任何時間不得怨天尤人地苦干。”
  “謝謝,她們應該如何處理感情生活?”
  “隨遇而安。”
  “最后一個問題:如何爭取男女平等?”
  車安真笑:“男女本來十分平等,你若沒有企圖,他又如何乘虛而入。”
  惠顏歎气:“我明白了,你總不能要求別人養活你之余,還尊重你。”
  車安真笑問:“為什么不訪問你朋友?”
  “卓羚?她謝絕訪問,所有記者真正想訪問的人統統已不接受訪問。”
  車安真大笑,站起來告辭。
  卓羚送她到門口,忍不住說:“車小姐,年前,有一位先生來纜車徑找你。”
  車安真訝异,“誰?”
  “他稱你為鹵莽的小安真。”
  “啊。”
  “他姓馬。”
  “是他。”
  “他似有無限惆悵。”
  車安真揚起臉,忽然笑了。
  “我有他的名片,你可要找他?”
  車安真搖搖頭:“我們想尋找的,其實不過是失去的歲月。”
  “那歲月一定美好。”
  車安真笑:“既然已經失去,當然是舉世無雙的良辰美景。”
  她走了。
  惠顏說要立刻赶回報館工作。
  “三個問題夠寫訪問?”
  “我的一支筆自然會加鹽加醋,否則怎做名記者。”
  惠顏匆匆离去。
  卓羚把車女士說的話反反复覆思想,她躺在沙發上,看著牆壁,忽然問:“你認為怎么樣?說得真好,可是,但愿我也有同等的智能。”
  牆壁自然沉默。
  卓羚笑:“但愿我有你那樣庄重。”
  電話鈴響了,卓羚去接听。
  對方搶著說:“我多怕你已經走了。”
  “心一?”
  “正是我。”
  卓羚問:“有什么事?”
  “請你到舍下小聚,今晚七時可有空?此刻是吃蟹好季節。”
  卓羚并不嗜蟹,但她意味到心一可能有話要說,“沒問題,我准時到,可要叫惠顏?”
  “好呀,一起來,你還有其它朋友嗎?”
  惠顏沒有空,“一則我要赶稿,二則她再也不會說真心話,我不想虛偽敷衍。”
  惠顏真有性格,在都會打滾這些年仍然維持某一程度真我,坦白率直,忠于自己。
  卓羚獨自赴約,她帶了一小幅素描作為禮物,那是一本叫《浪蕩的玫瑰》小說的封面初稿,一個俊男擁抱著長發美女,十分浪漫。
  地址是宁靜路三十號,半獨立洋房,看樣子葉教授有家底,否則,不過住宿舍。
  卓羚按鈴,余心一親自來開門。
  小小洋房布置華麗,男主人也在家,出來与卓羚寒喧。
  葉教授一表人才,是那种土生華裔,性格溫純,一鑽進學問便大半生過去。
  他与卓羚親切地談了一會,然后道歉說約了學生,要出去一會,不陪她們吃蟹了,
  并且說:“那毛蟹真有點可怕。”
  他走了,卓羚才有時間与心一說話。
  只見她穿著淺褐色薄毛衣長褲,不施脂粉,雙臂抱胸前,略為憔悴。姿色同全盛時期是不能比了,但仍是美人。
  卓羚覺得心一今晚比較有真實感;因此說:“現在沒有教書了?”
  “我仍在一間國際學校任教。”
  卓羚有意外之喜,“那多好。”
  “那是我精神寄托。”
  “看得出葉教授對你很好。”
  “他确是正人君子。”
  “心一,你否极泰來。”
  當事人也承認,“你說得對。”
  她一直在喝香檳酒,清了一杯又再斟一杯,一瓶接一瓶。
  那么能喝,不知是几時養成的習慣。
  “卓羚,听說你在外國成名了。”
  卓羚謙道:“過得去喇。”
  “好人有好報。”
  卓羚送上禮物。
  心一十分喜歡,立刻找來相架放好。
  “看到你成功,真是開心?”語言誠懇,這才是心一。
  卓羚輕輕說:“机緣巧合而已。”
  “是,人類受命運之神控制,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身不由己。”
  啊!言語中漸見真心,彷佛回复舊時友情。
  佣人捧出蟹來,卓羚用手掰開,吃了一個,只覺膏太膩,肉太碎,真麻煩。
  而心一只是看著她吃,并不動手。
  “給我一碗蛋炒飯吧。”
  “卓羚,你還是那么可愛。”
  卓羚微笑,“這次看見你,我放心了。”
  心一不說話,喝酒。
  “現在的幸福,足以補償從前的不足。”
  “從前?”她忽然啞笑。
  桌子上的蟹冷了,有股腥气。
  佣人連忙來取走,又蒸了新鮮的出來。
  心一彷佛有點酒意,雙眼略帶霧气,“我也知道珍惜,所以非常努力生活,可是有點太投入了?”
  卓羚笑說,“你認為該怎樣做就怎樣做好了。”
  “可是,無論白天如何努力,晚上,總是做夢回到老房子去。”
  “不要緊,心一,一定會過去。”
  心一又前去斟酒,“我總是看見那孩子。”
  “誰?”卓羚一時不會意。
  “那孩子。”
  “啊,是。”
  “夢中的他約有一歲大,穿得很臃腫,但是赤足,笑嘻嘻,并不愁苦,好象不會說話。”
  卓羚的寒毛忽然豎起來,她也斟了一杯酒喝盡。
  “每晚我都做這個夢:有人按鈴,我醒來,發覺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開門,門外便站著這個孩子。”
  卓羚垂頭。
  “夢的次數多了,我連他小腳底的厚茧都看清楚,他穿著棉布舊衣褲,有點髒。”
  卓羚輕輕問:“是男孩?”
  “是。”心一相當肯定,“他在夢中回來找我。”
  “心一,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你需釋放自己。”
  “卓羚你對朋友真好。”
  “我無家累,比較空閒,可以關心朋友。”
  “你看,無論多么努力,我余生總背著這個包袱。”
  卓羚無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別喝太多。”
  她凄苦地笑了,“他一直沒有長大,每次開門,他總只得一歲模樣。”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告辭的時候,已經叫不到街車,由葉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決定退掉纜車徑租約,她知道以后再也不會回來,就算小住,也可以訂酒店。
  她情愿老房子變成一間托儿所。
  再過几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輕輕撫摸牆壁,整個人像大字那樣貼到白壁上,輕輕問:“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她忽然哭了。
  然后,頭也不回的到飛机場去。
  xxx
  連春池回到都會的時候,已是世紀末。
  她适逢其會,遇到出乎意外的繁華景象。
  离家之前,父母百般勸阻,她只得緩緩開解中年人:“畢業已經一年,四處找過工作,起碼寄出一百封應征信,只是沒有好結果,再揸擱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闖闖机會。”
  “你住什么地方,移民時祖屋一早售出。”
  “隨便何處,我不計較,先租后買。”
  連先生嗤一聲笑,“你要想在洛陽置業?少不更事!”
  連太太卻說:“媽媽不放心。”
  春池笑,“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歲,父母仍然挂心。”
  連太太沒好气,“我不會活到一百三十歲。”
  拗不過,春池還是回來了。
  在北國長大的她對南國已無記憶,一口粵語也說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著她,讀儿童心理學的她,一星期之后已正式在一間私立醫院上班,經過同事的親戚的友人介紹,也找到了歇腳處。
  她住的地方,叫纜車徑一號二樓,老房子,隔壁本來有一家中學,現在已經拆卸,預備連纜車徑一起改建豪宅。
  換句話說,老房子至多只能住六個月,但是春池覺得屆時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輕人才不怕麻煩。
  都會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們好象永遠不言休息。耍樂的時候比工作之際更忙。
  既來之則安之,起碼待見識夠了才走。
  老房子三樓及一樓另外有住客,看見春池搬進來都很歡迎。
  三樓住一個酒吧調酒師,染金發、戴耳環、紋身,平時只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為很特別,可是像那种標奇立异的年輕人,都會起碼有一百万。
  母親知道她有那樣的芳鄰真會嚇坏。
  可是那調酒師為人卻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個好名字,接著他看牢春池的頭發,“嘩,漆黑烏亮,漂亮之极,是哪只牌子的染發劑?”
  春池笑了,“這是中國人頭發的真色,記得嗎?”
  都會中彷佛已沒有黑發中國人。
  “真發那么好看,真難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隨時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會去參觀。
  一樓住什么人?夜出早歸,彷佛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電視台的編劇,”李健文笑,“時時有一名以上大漢与她通宵開會,凌晨散會,引人遐思。”
  春池駭笑。
  在本家可碰不到那么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訴我,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負責輔導患病儿童,以及与他們父母合作共度難關。”
  “比我們偉大,歡迎你加入纜車徑一號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么,更加應當珍惜這段時光。”
  “說得好。”
  林若非上來問好。
  她衣著時髦,面目娟秀。
  春池一見她便乖巧地說:“有這樣美麗的編劇?我還以為是女演員。”
  好話人人要听,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儿?”
  春池听得出話里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果然,下文來了,“你們這票人真聰明能干,一見勢頭不對,立刻溜走,見沒事,又拿了護照,回頭看這邊不錯,找工作較易,又悄悄打回頭。什么風水优勢都叫你們吃盡了。”
  春池只得賠笑說:“都會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吁出一口气:“太大方了,每個國家都有保護主義,獨我們沒有。”
  “所以進步迅速,風气獨特。”
  “你是心理學家,在醫院工作?”
  “正是在下。”
  “講什么語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會慢慢學習。”
  “快要換國旗了你可知道?”
  “這樣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屆時記得把外國護照挂在?子上做護身金牌。”
  這林若非說話异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卻不討厭她。
  “有無男朋友?”
  春池搖搖頭。
  “都會什么都好,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理想結婚對象。”
  “緣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識字的統統長得丑,略為四整的又不識字。”
  春池又駭笑。
  “三個月后你便知絕望。”
  春池說:“告訴我,你在電視台編哪些節目,我好欣賞。”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動的心》。”
  “劇名很好听。”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會人。”
  “你的門戶觀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視,你們什么都有,回流不過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么真心誠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么?”
  一提到吃這种大問題,春池的興致來了,“林若非,帶我去吃大牌檔。”
  “听听這口气,比洋人還要洋人。”
  可是她還是帶春池到處逛。
  春池愛上一味叫䓩蛋焗魚腸的粵菜,只覺鮮味,連舌頭都几乎吞下。
  她倆又結伴往珍吧,一進門,春池嚇一跳,只見男侍應只穿豹皮短褲。
  “這是怎么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嗎?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這里的男客,隨時可以帶回去。”
  “當真?”
  “后果自負。”
  春池點點頭。
  “比起外國也不輸蝕吧。”
  春池贊歎,“簡直過之。”
  她們的鄰居李健文請兩人免費喝酒。
  春池口袋里的傳呼机響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醫院去一趟。”
  林若非聳聳肩,“真投入,比我們還忙。”
  赶到儿童病房,主任區醫生出來,“連小姐,三○四號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個腦部患腫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經听到哭聲震天。
  當然,院方可以把家長赶走,替病人注射鎮靜劑,但是,還有比較文明的選擇。
  春池戴上紅色尼龍假發,在鼻子上罩一個小紅球,頓時成為一個小丑。
  她敲敲門,走進病房。
  年約六七歲的病童睜大了淚眼。
  她輕輕走近。
  “呵,告訴小丑姊姊,你為何流淚?”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訴:“痛,痛。”
  春池把他擁在怀內,“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發出嘟的一聲,小孩啊地一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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