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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非若無其事,“咦,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我會跟吳乙新走。”
  春池無話可說,站起來,“我赶上班。”
  她不愿透露真相,春池不敢逼她面對事實。
  下午春池心情略好。
  新宿舍明亮寬敞,最重要的是,牆壁髹淡黃,靜寂無聲。
  仲民笑說:“只得兩件行李的年輕女子的确少有。”
  “我不懂生活情趣。”
  仲民不知多高興,“是嗎,正好与我一樣。”
  現成簡單家具,一切齊備,春池松一口气,立刻向母親報告。
  “媽媽,你若來本市,可住在我處。”
  連太太几乎落下眼淚,“呵,囡囡會照顧我了。”
  但凡要求愈低的愈是好父母。
  春池躺在沙發上,躊躇滿志了五分鐘,清醒了,跳起來,“我得回醫院工作。”
  下班后到經紀處辦妥退租手續。
  那中年人感慨說:“老房子說要拆卸足足三十年,終于期限到了。”
  春池笑笑。
  “老房子經歷都會興衰,人間悲歡离合,它若會寫字,可寫一本小說。”
  春池覺得這個經紀十分有趣。
  “你的芳鄰也將相繼搬出,李先生好象移民去澳洲,林小姐要結婚。”
  春池說:“我還有點事,告辭了。”
  深夜,她在辦公室接到電話,“春池,我今晚回紐約。”是吳乙新來道別。
  春池忍無可忍,輕輕問:“你肯定不是要結婚?”
  乙新笑,“在未來十年內,我不考慮結婚。”
  春池歎口气,“再見。”
  “我會想念你。”
  春池緩緩放下電話。
  仲民來接她下班,不知不覺,他們的關系又有進步。
  “下次同伯母通話,請記得提起我。”
  “應該應該。”
  春池心中牽記若非。
  那夜她在新居休息,一夜到天明,完全沒有醒過,只覺安全舒适。
  一早,張醫生到她辦公室來,“我爸媽想請你吃飯。”
  “哎唷,還未到時候。”
  “你不想令老人家失望吧?”
  “還有什么人?”
  “仲民是最小弟弟,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三個姊姊,兩個哥哥,大家庭,加上各人配偶子女,一共廿二人。”
  嘩,惊人。
  “有沒有嚇怕了你?”
  “我會先壓惊再來,他們都像你与仲民那般易相處嗎?”
  “隨和熱情得多了。”
  春池略為放心。
  張醫生并沒有夸張。
  張家上下老小均熱情好客,親切直爽,叫春池非常歡喜,几個侄子尤其可愛,春池一下子便与他們玩成一片,她特別喜歡一個叫子全的五歲近視小女孩。
  張子全講得一口好國語,會得朗誦李白詩篇,叫春池惊為天人。
  張家相當富裕,家有廚子,菜式清淡可口,春池貪婪地想,為這一頭現成溫暖的家就該對張仲民另眼相看,她走運了。
  “每星期我們都聚會一次,春池,歡迎你加入。”
  “我一定來!”
  “下星期做蟹肉小籠包你嘗。”
  饞嘴的春池感動得鼻子發紅。
  散會后仲民送春池返宿舍。
  春池說:“擁有那樣的父母兄弟姊妹真是福气。”
  “我也知道。”
  春池心想,有人連生母是誰都不知道,唉。
  “家母只生我一個,幼時無伴,所以我有自言自語習慣。”
  “獨家子一定寂寞。”
  “一直不甘心,時常哭訴,希望有弟妹,并替他們取了名字。”
  “叫什么?”仲民好奇。
  “妹妹叫比亞翠斯,弟弟叫阿伯拉罕約翰。”
  仲民啊一聲,“真是好名字,將來不如給子女。”
  春池倒是沒想到,噫一聲不語。
  過兩日,張醫生帶了精致漆盒盛的食物給她:“這是你喜歡的醉轉彎及筍絲炒肉絲。”
  春池稱贊:“這盒子太漂亮。”
  “是外婆的嫁妝之一。”
  春池暗呼不妙,這里邊有深意,愛男方的家人固然好,可是不愛男方,光是愛他的家人,就有點不妥。
  “我們一家對你有异常好感。”
  “謝謝。”
  “子全說,再有同學嘲笑她是四眼,你會用拳頭教訓他們的鼻子。”
  春池簡單地答:“是。”怕什么承認。
  張醫生笑:“子全的爸媽說謝謝你。”
  春池慶幸在家以外找到了家人。
  終于融入新環境,如魚得水。
  一日,在家中打報告,有人按鈴。
  春池猜是隔壁女佣來借油鹽醬醋,离開工作桌去開門,外頭站著的卻是林若非,俏麗的她神情自若。
  春池十分意外,可是立刻拉著若非的手,“什么風吹你來。”
  若非答:“西北風。”
  恢复了尖刻,真是好事。
  “請進,吃過飯沒有?”
  若非卻說:“老房子已經動工拆卸了。”
  “啊!我得到地盤去拾磚頭,卓羚姨囑我替她保留點紀念品。”
  “你們真有閒情逸致。”
  “近況如何?”
  “在家接散工來做,勤力點,生活尚不成問題。”
  家,春池不敢問是誰的家。
  “春池,有一件事想你幫忙。”
  春池看著她白?的面孔。
  “你做不到也不要緊,千万不要有壓力。”
  春池略為緊張,“你請說。”
  她一口气道出來:“父母的家揸不下去了,我想在你處借住半年,待元气恢复就搬出去,我答應你,我會靜得像只老鼠。”
  春池以為還有下文,可是若非已低下了頭。
  春池問:“就是這個要求?這里兩間空房,任你挑選,愛住多久便多久。”
  對著這樣的慷慨,若非呆住了,她鼻子緩緩發酸,別轉面孔,輕輕說:“謝謝你。”
  “咄,朋友要來干什么,你盡管在此靜心寫作,直至成名,這是我的家,我可以作主,你千万不用見外,我早出晚歸,只不過回來睡一覺,不會打扰你的靈感。”
  若非顫聲道:“我一定過得了這一關。”她握緊拳頭。
  這時,春池才發覺她体態同從前不同。
  她輕輕哎呀一聲。
  若非點點頭。
  春池低聲問:“你決定了?”
  若非答:“是。”
  “單親家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若非微笑:“我知道。”
  “那么,我支持你,今日的我英明神武,財宏勢厚,你同我放心。”
  若非笑,她露出一絲疲態,“我想躺一會。”
  第二天,春池托同事找家務助理。
  “每天工作八小時,擅烹飪、愛清洁,只需照顧兩個人起居。”
  這樣簡單,一下子便找到合适的人。春池又為若非聯絡專科醫生。
  “是澳洲人,姓史璜生,洋人少是非,每兩星期去定期檢查一次,醫務所非常近。”
  若非吁出一口气。
  春池說:“寫多几篇好文章。”
  她并沒有夸張,真正早出晚歸,七時出門,午夜十二時回來,難得在家吃飯,周末又有應酬,有什么事,還得留字條給若非。
  逢星期日往張家聚會,已成慣例。
  她是受歡迎的客人,每次都帶名貴水果花卉以及歡笑聲上門去。
  午飯后大家坐在偏廳各适其适,有人弈棋,有人學織毛衣,有人閒聊,老人打盹,孩子們玩電子游戲机。
  春池与子全背《木蘭辭》,仲民在一旁听。
  電視開著,但調低了聲響,熒幕自上午一直反复播映同一段新聞。
  漆黑海面有惊心動魄的星星火頭,仲民說:“是墜机事件。”
  春池轉過頭來說:“听听詳情。”
  仲民說:“飛机自紐約飛出,經太平洋往赫爾辛基,抵達加拿大諾華史哥沙省時要求緊急降落,不幸卻在附近海域墜毀。”
  “可有生還者?”
  “無一幸免。”
  “你說飛机飛往何處?”
  “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飛机上大部分是前往開會的聯合國工作人員。”
  春池抬起頭來。
  “借你家計算机一用。”
  仲民跳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航空公司网頁爆滿,一時擠不進去。
  仲民低聲說:“你先回去照顧若非,我守在這里。”
  他真連她的朋友都設想到了,春池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張醫生問:“什么事?”
  “墜机上可能有朋友。”
  張家上下聳然動容,“呵。”
  春池赶回家中,一切無异樣。
  佣人在廚房做黑糯米甜粥,若非午睡未醒,書桌上放著一整疊已完成的原稿,一切都正常。
  會不會是仲民与她緊張過度?
  春池靜靜坐下。
  過一會儿,仲民的電話來了。
  “證實吳乙新确在飛机上。”
  春池不語,頭頂似受重擊。
  “聯合國人員時時乘搭這一班飛机往來歐美辦事。”
  春池嗯一聲,捧著頭,耳畔嗡嗡聲。
  “你打算怎樣向若非交代?”
  春池決定了,“我會一如過往,一字不提。”
  “什么?”
  “他已經离開她,她沒有期望他會回頭,她已決定負起一切責任,他的生死,其實已与她無關。”
  “可是——”
  “讓若非自己處理她的喜怒哀樂吧。”
  “春池,為什么我覺得你會是天下最好的母親?”
  春池苦笑,“人生如此苦惱,誰還敢生儿育女。”
  仲民也歎气,“我將致電吳家,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
  傍晚,若非起來,照常与春池聊天。
  春池說:“一天陪你吃五餐,人就是這樣長胖的。”
  第二天,報紙送來了,若非讀得津津有味,看完頭條,再看副刊,無動于衷。春池悲哀,呵,心完全死了,不是這樣,不能再生。她不說,春池也不提,這是最大的尊重。仲民接春池下班。
  “若非反應怎樣?”
  “一點端倪也看不出來。”
  誰知仲民卻贊道:“好,夠勇敢,她是真正丟開了,實事求是,我到此刻才肯定她會胜任單親重擔。”
  春池輕輕說:“棄婦与寡婦,其實只一線之隔。”
  “她會站起來。”
  下午,他倆陪若非檢查身体。醫務所設備先進,用彩色超聲波掃描胚胎,看得一清二楚,是個健康男嬰。
  若非低聲說:“春池,給他一個名字。”
  春池沖口而出,“阿伯拉罕約翰。”
  史璜生醫生笑,“中文名字呢?”
  “林,林愛庇。”
  若非微笑,“那豈非成了女孩子。”
  春池哈哈笑,“本來就希望是個女孩。”
  診治完畢,春池服侍若非穿衣著鞋。
  “腿有點腫,你且回去休息,仲民与我去買些嬰儿用品,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你們對我如手足。”
  “朋友之間應當如此,沒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幸見過太多跟紅頂白、背后插刀、謠言中傷的親友,才覺得我倆是大好人。”
  春池与仲民結伴逛街,走進百貨公司,自有售貨員眉開眼笑過來招呼,他們只需吩咐下去:“家具連小床一套、推車一部、奶瓶等全副、各种衣物均十套……”自有人去收拾出來。
  春池放下信用卡及送貨地址。
  “我們去喝杯咖啡。”
  “你与吳家聯絡上沒有?”
  “与吳太太談了几句,她哀傷但鎮定。”
  “你有無提起若非?”
  “有,我只說,他們本來打算結婚。”
  “那位祖母怎么說?”
  “辦完事,她會來探訪若非。”
  “若非會愿意見她嗎?”
  “屆時再說吧。”
  春池說:“你家人面廣,請他們代為物色优質幼儿園。”
  “嘩,孩子尚未出世呢。”仲民駭笑。
  春池哼一聲:“你懂什么,此刻報名正好。”
  回到家中,發覺有稀客。
  “惠顏姨!”春池大喜過望。她們倆緊緊擁抱。
  “乙新的事叫我寢食難安。”
  春池低下頭,“同一架飛机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難。”
  “听說他即將結婚,未婚妻已經怀孕。”
  春池只好說是,又問佣人:“林小姐去了何處?”
  “她去公園散步。”
  鐘惠顏吁出一口气,“幸好各人懂得節哀,我与卓羚聯絡過,這是一點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張銀行本票。
  “我們不需要。”
  鐘阿姨不悅,“大人給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聯絡我們,千万別見外,同若非說,母子并不孤苦,她的小說稿件在我處,我會處理。”
  春池滿心感激。
  惠顏忽然落下淚來,“可恨仍無余心一影蹤,她再也見不到乙新。”
  門一響,若非回來了。鐘惠顏迎上去,握住手,叮囑几句,依依告辭。
  春池說:“也真難為她,惠顏姨絕少婆婆媽媽。”
  若非由衷說:“我真幸運。”
  春池把本票交給她。
  若非說:“真沒想到會對我毫無歧視。”
  春池微笑,“你高興得太早了,稍遲一打開門,歧見會如潮水涌來,你好生應付,女人懦弱固然為人不齒,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聲說:“我明白。”
  “世人老認為除了出一品夫人,沒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并沒有笑,這是實話。
  “就是這三兩個星期了。”
  若非點點頭,“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別擔心,操勞數星期就瘦下來,我正替你物色保母,這件事才難呢,幸虧張家有的是辦法,姨媽姑姐一大堆,一呼百應,必定可以解決。”
  若非愣住,“本來是悲劇,怎么好象當喜事辦。”
  春池攤開手,“這便是生活荒謬之處,你如不愿以淚洗面,就得振作。”
  若非忽然問:“作為女性,我可是一點前途也沒有了?”
  春池側著頭想一想:“我不知道,可能轉一個彎,万丈光芒照著你,又或者只得小小阿伯拉罕陪伴你,還想怎樣。”
  這時,報館派人送來稿酬。
  春池一看數目,深深吸口气,“什么,不是說窮稿匠嗎,收入竟這樣惊人,可見大作甚受歡迎,恭喜恭喜。”
  若非不語,她失去太多,不是任何名利可以彌補。過兩日,嬰儿用品送到,裝修師傳接著布置窗帘燈飾,小房間應有盡有。只少了最重要人物。
  張仲民像是知道她倆想的是什么,他轉過頭來,“我愿做孩子義父。”
  春池拎著衣物,微笑,“這樣小,居然是一歲大童裝。”
  仲民搖頭,“我真不敢抱。”
  “可以裝進這只籃子里。”
  若非一言不發,皺緊眉頭坐一角。
  “若非,怎么了?”
  “送我進醫院。”
  春池立刻丟下一切,聯絡史橫生醫生,把若非送進醫院,大家松一口气。病房是春池地頭,如到了自己地盤,如魚得水,指揮如意,把若非照顧得周到舒服。
  張仲民忽然說:“試想想,這件事若果發生在三十年前,你倆又沒有能力,可真是悲劇。”
  春池笑笑,“過去是歷史,將來是未知,今日最重要,是上帝的禮物,所以叫Present。”
  仲民微笑,“听你說話真有意思。”
  “上一代的人,比我們容易傷心,也比我們容易快樂,我們比較實事求是。”
  這時,春池手提電話響起來。
  “噫,仲民,我要到纜車徑去一趟。”
  “干什么?”
  “拾磚頭。”
  他們赶到的時候剛看到推土机整理現場,春池在亂石堆中挑選。
  仲民莫名其妙,“隨便拾一塊不就行了。”
  “不,你看,這塊邊上有天花板及牆角的嵌線。”
  仲民嗯一聲,“原來是菊花紋。”
  春池把磚塊放進大紙袋中。這時,她發覺廢墟中另外有人。那人站在遠處,正在亂磚堆中徘徊,看仔細了,是位白發女士,穿寬袍子,体態瀟洒,不受年齡影響。這時,她也發現了春池,他們轉過頭來,目光接触。
  是誰?春池沖口而出:“你也曾是纜車徑住客?”
  女士點點頭。
  聰敏的春池忽然想起來,沖口而出:“你是車安真女士。”
  被她猜中,車女士揚起一條眉毛,“我們見過面嗎?”
  春池興奮地答:“在報章雜志上讀過你的消息。”
  車女士拾起一塊磚頭,抱在怀中,笑一笑,“幸會。”
  她輕輕轉身离去,神情無限依依。
  “啊。”仲民大為詫异,“原來世上痴情的傻子不止連春池一個人,這幢老房子里到底發生過多少故事?”假使這些磚塊能說話,不知會傾訴多少悲歡离合。
  半晌,春池說:“我們走吧。”
  “遵命。”
  回到家中,仲民微笑,“其中一塊需航空特快郵遞寄往卓羚處可是。”
  “被你猜到了。”
  她自己那塊磚,像座現代雕塑似放在書房里。
  鐘惠顏收到禮物,感慨万千,“我雖沒在纜車徑住過,可是那里發生的事,也影響了我一生。”
  “鐘姨的一生才剛開始。”
  “春池你就會討人歡喜。”
  春池微笑。
  “若非好嗎?”
  “過兩日出院。”
  “我叫人送金牌來。”
  大家都給林若非留著私人空間,讓她靜心休養。春池忽然得到意外惊喜。父母前來探訪。
  “糟,屋子擠不下。”幸虧兩老只留三天,即轉程往東南亞旅游,已訂好酒店。
  連先生太太對春池工作環境及進度非常滿意,“終于出身了。”連母淚盈于睫,“宛如昨日,只得小蘑菇般大,還不會說話,可是已懂得爭取,時時來張望大人碗中盛什么食物,以便分享。”
  听得最津津有味的是仲民。
  雙方家長也乘机見面,原來還算同鄉,自有說不盡的話題。
  連先生夸獎女儿:“真能干,又找到仲民那樣好的男朋友。”
  連太太比較細心,“春池,我們還未去過你家。”
  “媽媽!先給你一個心理准備,我有室友。”
  連太太吃一惊,不動聲色,“是仲民嗎?”難道已經同居……
  “不,是一名女生。”
  連氏夫婦面面相覷: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我的朋友,便一起,彼此照顧。”
  兩老仍然疑神疑鬼。
  到了春池家,門一打開,先聞到一陣奶粉香,接著,有保母笑著抱一名幼嬰出來。
  連先生這一惊非同小可,“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朋友林若非的儿子。”
  春池手勢熟練地接過嬰儿,那粉團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潑可愛。
  連太太不由得來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与幼儿一起住,不怕吵鬧?”
  春池答:“他晚上從來不哭。”
  “他母親呢?”
  “還未下班。”
  連氏伉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放下心來。
  后來,連太太問連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會怎么辦?”
  “咄,愛屋及烏,外孫就是外孫,不論出處。”
  連太太啼笑皆非。
  他們安心地度假去。
  接著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還忙,她脾气改變不少,多做事,少說話,比從前踏實,若仔細看她,會發覺她一雙眼睛不再閃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經會走路,搖搖晃晃邁出一步,隨時摔倒,可是百折不撓,再接再勵。
  那一日早上起來,春池就有點心神不定,左眼角跳個不停。
  她叮囑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個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撥錯電話、忘記關水龍頭。
  若非一早外出与雜志社開會,已經說明下午才會回來。
  春池同保母說:“我們一起到公園散步。”
  “今日風大。”保母提醒她。
  “那么,去吃冰淇淋,你們先換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离開家里暫避。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春池似有預感,鎮靜地抬起頭來,吸進一口气,她彷佛知道這是誰。
  她輕輕打開大門。
  門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臉容秀麗,身形仍然苗條,衣著考究,她凝視春池。
  是她先開口:“你是——”
  春池輕呼:“你終于出現了。”
  “可以進來說話嗎?”
  春池點頭,招呼女士進屋。
  她保養得那么好,使春池覺得,原來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說:“大家都在找你。”
  “過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后才看到尋人啟事。”
  “應該早些回复,乙新多么盼望与你相見。”
  “他叫乙新?”
  “太遲了,相信你也知道墜机意外。”
  她不出聲,像化石般端坐。
  內心在滴血嗎,春池永遠不會知道,她們那一代的女子不輕易透露喜怒哀樂,并且認為凡事要求說個明白,討還公道是非常缺乏教養及愚蠢的行為。
  她們仍然忠于打落牙齒和血吞。
  春池對她無限同情,她輕輕說:“他并沒有責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對方仍然一動不動。
  過一會儿,她垂下了頭,像是頸項已不能支持頭顱重量,春池看到了老態。
  就在這個時候,嬰儿房門打開,保母領著小孩子出來。
  幼儿笑嘻嘻,看到有陌生人,十分好奇,搖搖晃晃往她那邊走過去。
  客人震惊,凝視幼儿,忽然之間她渾身顫抖,額角冒出豆大汗珠。
  她站起來,輕輕問:“抱?”
  孩子听懂了,蹣跚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
  她立刻擁抱他,淚流滿面。
  只听得她輕輕同孩子說:“每夜我都夢見你,你同我夢中所見到的一模一樣。”
  春池惻然,不不,那不是他,這已是另外一個孩子,流逝的歲月永不回頭。
  大門忽然推開,啊,若非回來了。
  她神情緊張,一進門立刻叫阿伯拉罕,孩子掙扎落地,走到母親身邊。
  若非吩咐保母:“到圖書館去听故事,稍后我來接你們。”
  保母護著孩子离去。
  若非轉過頭來,“你是余心一吧。”
  對方卻問:“你們兩人,究竟誰是孩子母親?”
  春池剛想回答,卻被若非打斷,“不關你事,我們不歡迎你。”
  余心一急忙說:“我愿意領養孩子。”
  若非一怔,春池張大眼睛。
  “你是單親,帶著他沒有前途,交給我,我會善待他。”
  春池覺得這建議匪夷所思,輕輕回答:“余心一,你也曾有過机會,你放棄了它,到今日又想挽回過錯,已經太遲。”
  若非去打開大門,“你不必擔心我的前途,我的路在我手中掌握。”
  余心一雙手簌簌抖得如落葉。
  “你請回吧,別再來騷扰我們。”
  她低聲問:“我可否探訪孩子?”
  “不需要麻煩,看情形新生活善待你,不如珍惜今日。”
  余女士背脊忽然佝僂,靜靜离去。
  若非松口气說:“我馬上去圖書館接孩子回來。”
  她關上門。
  屋里只剩春池一人,她獨自在露台坐了一會儿,回到書房,對牢拾回來的磚塊。
  她輕輕傾訴:“明年初我的私人診所將啟業,自負盈虧做個体戶,壓力相當大。”
  又過一會儿見她問磚塊:“你可有話要說?”
  她當然得不到回音。
  “無話?”
  春池這才發覺整件襯衫已被汗印透,剛才一定非常緊張。
  她淋浴更衣,忽然覺得累,躺在沙發上打盹。
  半明半滅間,她听到一聲歎息。
  這是誰?
  春池想掙扎起身看個究竟,但是驅逐不了瞌睡虫。
  她耳畔听得有人輕輕叫:“安真,安真,你可有后悔?”
  春池呻吟輾轉。
  “心一,心一,我有話同你說……”
  春池已經熟睡。
  午后的陽光自窗戶射進,照到纜車徑老房子的殘余磚壁上,忽然綻出七彩光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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