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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開什么玩笑?”我問。
  “我沒有開玩笑,我要你,現在就要你。”他說。
  “我手上有家明的戒指。我要回去了,他在找我,他在等我的答复,我一定要回去。”
  堅忽然伸手抓住了我。
  我盯著他。
  我問:“干什么?”
  “到我家去。”他鎖_L了車門,開動了車子。
  “看天的份上,堅,讓我走,讓我走,看天的份上,你也應該放過我了。”
  他緊繃著臉,他薄唇,他耳鬢灰白的頭發,他美麗的側面,他手上那只考究的戒指,他熟捻的古龍水味道。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玻璃是冰冷的。
  是的,我愛他。
  奇怪,到了今天,我還愛他。
  我還愛他。
  十年了,我不變的愛著他。只因為我得不到他。我轉過頭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膊上,我摸他的后頸,他修得那么整齊的頭發。我趨身過去,我吻了他的臉。他應該微笑,但是這一次他沒有。他仍然緊繃著臉。以前,每當我吻他的臉,吻他的手,他總是微笑了啊——那個傻小女孩子,她是多么的愛我。
  今天堅沒有笑。
  我希望今天明白了,我愛他。
  他把車子停在門前,他的家門前。他開了門,我大步踏進去。今天,今天我算是与他平等了。我走進他的客廳。他的屋子沒有改變,只是又多了更多的裝飾——畫、瓷器,什么都有。就像他生命里的女人。
  我走到他的書房去。
  是的,我已經多年沒來這個地方了,但是我記得他的書房。我記得他那一套最好的唱机錄音机,我常常把我的流行曲夾在他的吉格里,气他。我那個時候最喜歡的一首歌是“寶貝,你不知道這是怎么的,寶貝,愛一個人,寶貝,如我愛你。”
  我笑了。
  那張唱片自然不在了。但這間書房還是一樣。
  我坐在他的真皮沙發上,依然像以前一樣,在他那張石英玻璃大茶几上打手印,一個又一個,明天他的女佣人得花上半天來擦干淨這張茶几。
  我沒有變。
  我是一個長不大的人。
  他坐在那張大寫字台后面,看著我,冷冷的看著我。
  我抬頭,我站起來,緩緩向他走過去,他那張寫字台。
  我看著他的臉。曾經一度,我肯將我的靈魂賣給魔鬼,只為了得到他。
  他站起來,倒了一點撥蘭地給我。我道謝。
  “你有沒有愛另外一個人?這些日子以來?”他問我。
  “愛人?”我想著,“有一次,有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我几乎愛上了他。因為他是這么純洁,這么天真,只有十六歲。他的雪白使我快樂。跟以前你喜歡我的情形恐怕有點像。但是……但是我放松了他。”
  “為什么?”
  “他說他愛我。他的藍眼睛那夜轉為深灰色,他的睫毛重得抬不起來,他有一張苹果似的臉,他說他愛我。我想,我怎么可以玩這樣一個孩子呢?不公平,我讓他走了。”
  “辛蒂,你的生活,像小說。”
  我點點頭,“是的。”
  “你愛家明?”堅說。
  “他是一個好伴。而且他整個人是那么敏感古典纖細。我尊重他。他會是一個好丈夫,而且信不信由你,我也會是一個好妻子。”
  “好妻子應該作為丈夫的影子。”
  “我會做一個影子。家明有這個格使我成為影子。”
  他拿起了一只玻璃架子,轉向我。
  我看到了家明的一張照片。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的黑白照片,他的側面,含著一支煙,在拍手。這張照片是偷拍的。
  堅說:“哈蘇白拉特,O·八光圈。我們在一起開會,有人發表了一篇演講,他大表欣賞,他鼓掌。我第一眼看見了他的神采,拍下了這張照片。”
  “你喜歡他?”我看著他。
  堅笑。“這是一張好照片。
  他又拿出另外一只照片架子,給我看。
  那是我。
  我与我的短牛仔褲,我与我的T恤,我与我的亂發。堅拍照的技術,相信我,是最好的。對于那張照片里的我,我不置信,因為我不相信那种美麗是我的。
  他還保留著那張照片。
  那一天,我去看爸爸打网球,他也在球場里,我向爸奔過去,他用他的哈蘇白拉特拍下了這張照片。他是個賊,偷拍照片,偷女人的心。他是個賊。
  但是他還保留著這一張照片。
  我轉過臉去,喝光了拔蘭地。
  他又為我倒了一點。
  一切都好像与以前一樣。
  我把手放在粗布褲口袋里,我那顆眼淚型的鑽石在閃閃生光。
  “辛蒂,我見過不少女人。年輕的年老的,丑的美的,風雅的庸俗的,總找不到比你更放肆的,更不羈的,更自然的。辛蒂,你是獨一無二的。
  我微笑,我眼睛里孕著眼淚。
  “你仍要嫁我?”他問。
  我搖頭。
  “你長大了。”堅說。
  “沒有。對于別人的婚禮,我仍然是妒忌的,因為別人得到了我沒有得到的,堅,你明白?”
  “你有一日會結婚的。”
  “是的,我要嫁家明。”我說,“快了。”
  “嫁了家明,你就不可以做我的情婦了,辛蒂,你情愿選他?”
  我看著他。“你總跟別人的老婆上過床吧?”
  “你是一個公道的女孩子,辛蒂,不然你不會放過那個十六歲的男孩子。”
  “說得對。”
  “你仍選他?”他問我。
  “我喜歡家明。”我緩緩的說,“但是你要把我們拆開,為什么?”
  他趨過臉來,吻了我的唇。
  我笑,“你知道?堅?男人都是一樣的。都一樣,他們穿上衣服,是原子物理學家,是音樂家,是煤礦工人,是大明星,是博士,是醫生,他們脫了衣服上床,都一樣。”
  他很鎮靜,“你的口气像個妓女。”
  “我只是一個女人,堅。一個普通的女人。”
  我站起來,我脫了我的襯衫,我的長褲。
  在書房陰涼黯幽的亮光里他看著我。
  “你現在連內衣也不穿了?”
  “內衣?什么是內衣?”我笑問。
  “你是變了,辛蒂。”他說。
  他的手碰在我的肩膊上,向我的背部滑下去。
  “但是你的皮膚還是最好的。”他吻吻我的肩膊。
  “他們都這么說。”
  “我是第一個。”他微笑。
  “是的。你是第一個。”我也微笑。
  “你的腰是最細的。”
  “他們也這么說。”
  “你希望我生气?”
  “堅?為我生气?當然不。”
  “我知道你在外國過的是什么日子了。”
  “我只是一個女人。”我說。
  他喃喃的說:“好,辛蒂終于變了女人了。”他說,“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在他的屋子留了一夜。
  在早上,他端了咖啡過來,就像以前一樣。
  然后我穿上我的破衣裳。我說:“堅,借車子給我用。”
  他把鎖匙交給我。
  “再見,魔鬼。”我說。
  “天使,我几時再見你?”他問。
  我伸手撥他的頭發,但是手指上的鑽石划破了他的臉,我吃惊,縮手,血自他的臉頰上緩緩的沁出來。他卻若無其事的握住了我的手。
  “把鑽戒退回去,它划破了我的臉。”
  我點頭。
  他笑了。
  我轉身去開大門。
  “啊,對了,辛蒂,如果你家里——”
  “放心,我會搬到酒店去住,就像以前一樣。”我冷冷的說,“這不是我的錯,他們應該明白。”
  我開了他的車子回家。
  家里所有的人都坐在客廳里等我,包括爸在內。我笑了。
  家明給我一個疲倦的微笑,他顯然一夜沒有睡。
  我走過去,吻了他的臉一下。把戒指褪下來還給他。他看著我,不出聲。
  哥哥大聲問:“你昨夜在哪里?”
  我說:“哥哥,如果你要我在這家里住,最好不要問那么多。”
  然后,然后我真沒料到他會那么做,他給了我一個耳光,用力之大,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嘴角一陣咸味,我知道我淌血了。我頭昏了一陣,然后我到房間去,反鎖了門,拿出我的衣箱,把所有的衣服盡快的塞進去。
  我要离開這里。我只不過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他們要我做什么?洋娃娃?一張沙發?圣母?
  嘴角的血一直淌下來。
  外邊爸爸在罵哥哥,媽媽的尖叫,哥哥大力關門,他也走了。好,大家都走。离家三年,天曉得我想念過他們,但是他們与我,是一個悲劇,我走了只有好一點。好得多。
  我用力壓上箱子蓋,然后打算開門,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敲得這么文靜。
  我拉開抽屜,把我的現款塞到口袋里去,然后去開門,房門外站著家明。
  我看著他,他走進來,輕輕的關上了門。他掏出了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血,鼻子的血,痛,我偏偏頭。他吻了我的臉,我低下頭。
  我對他不起。
  我不能染污他。
  他是一個干淨的人,就像那個十六歲的孩子。我不能傷害一個愛我的人,我不能。
  “我們只是擔心,沒有其它,是我不好。”
  我說:“你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
  “你也沒有不好。”
  “你也沒錯,我也沒錯,”我笑,“錯在社會,怪社會。”
  他也笑了,“辛蒂,把衣箱放回去,你會傷害你父母。”
  “他們也傷害我。”
  “我明白。但我們是中國人嘛。”
  “天殺的中國人。”
  “辛蒂。”他坐在地上,抬頭看著我。
  他清澈的眼睛,他漂亮的臉。我只好笑了。
  我說:“家明,找另外一個女孩于,好的女孩子,我配不上你,真的,我配不上你。”
  “為什么?就因為你一夜未歸?”
  “不是,為了昨夜我在一個男人的床上。”我坦白的說。
  他靜默了。
  “我們是好朋友,家明,我不要騙你。”
  “我愛你。”
  “我不比一個妓女強,只是我不收錢。”
  “不收錢的不是妓女。”他說,“我愛你。”
  “你令我笑,家明,但是家明,我真想哭。”我掩上了臉。
  他抱住了我,我把頭埋在他的怀里。我說:
  “我希望你是我的哥哥。至少你明白我,但不要愛我。請不要愛我。”
  “讓我們再來一遍,我愛你,不是我的錯,你不愛我,也不是你的錯,錯在社會。”
  我哭了,“家明,我愛你我愛你,誰說我不愛你?”
  他抱住我,不出聲。然后我知道他也在哭。我的天。我們兩個抱在一起,哭成一堆。我的天。結果我沒有离開家,家明一整天在家陪我。我擦干了血,嘴唇又破又腫。哥哥在晚飯時分回來了,大家坐在飯桌上,一語不發,靜得很。他有些歉意。
  我到底是個大人,他有什么可以好好的說,不該當眾給我沒臉,我吃不下飯,一整天呆坐著。
  我躲在家明身后。他的戒指又在我手上了。
  我喜歡在背后抱他的腰,我兩天沒出街。回了所有的電話。其中也有堅的吧?我不知道。我把他的車匙交到車行去,車行會把車子開回去。我告訴他們車子在什么地方。我做得很好。
  我只在家里,家明陪我。
  哥哥平了气。
  但是我抓住家明,像一個將溺的人,抱住了一只浮泡一樣。我必需要二十四小時見到他。他不在我身邊,我開始虛弱,我要吃鎮靜劑,我要打電話給他。
  爸爸在報上登了我們訂婚的消息。我把報紙剪了下來,貼在牆上。
  我仿佛洗心革面的從新做人了。
  爸爸說:“這兩個孩子,也真對上了,都傻乎乎的,見面是一定要見的,見到了又不說話,只是對著笑。”
  花燭面前相對笑。
  結婚消息發生在第三天,他把我叫到他屋子里去。我去了。我甚至穿得很整齊,內衣內褲、襯裙、絲襪、裙子、外套加一頂有网的帽子。
  家明來替我開門。
  他穿一件絲襯衫,雪白的,白長褲,沒有鞋襪,手中拿著一杯酒,他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他的臉上帶一种說不出的悲哀,我知道事情有毛病了。
  “家明?”我試探的問他。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走到房間里去,他讓我坐下來。
  我呆呆的坐下。
  快樂就完了吧?我有一种感覺。
  什么事?
  家明對著牆壁。
  “辛蒂。”他開口。
  “什么?”
  “辛蒂。
  “是。
  “辛蒂。
  “家明。
  “辛蒂。那夜你沒有回來,你与誰在一起?”家明問。
  我站起來,我打開手袋,拿出香煙,燃著了。
  所有的男人都一樣,終歸要問,終歸會覺得抵不過。我悲哀的想,家明,家明也一樣。我站起來。他既然問了,就會一直問下去,問下去,問了那夜的男人,再問先一個月的男人,先一年的男人。有什么意思,這是我走的時候了。我站起來。
  “你到哪里去?”
  “走”“坐下來,辛蒂,他是堅?”他問,“是不是堅?”
  “是堅,一個叫堅的男人。”
  “為什么?為什么是堅?”他轉過頭來,那种痛苦的神色令我吃惊。
  我坐下來。“家明,我認得堅多年了。我离開這里,是因為他不愛我,他只想玩我。我認得他太久了,為什么?我不知道。或者我仍舊愛他,就是這樣。你知道了我可以走了!”
  “辛蒂——”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好人,”我溫和的說,“我沒有騙你,真的沒有騙你,家明,你自己騙了自己。”
  “你誤會了,堅,為什么是堅?”
  “有什么分別?”我問,“他也是男人。”
  “他要我离開你。”
  我抬起頭來,“他是誰?為什么他叫我离開你,叫你离開我?他有什么資格說這种話?”
  “是堅”“這与堅有什么關系?”
  “他要你。”
  “你打算將我交給他?”我說。
  “不,你會自動走向他,他說你會,就像那一夜一樣。”家明說,“你會走向他,不管我有多愛你,你永遠是他的,你掙不脫他。而且我相信他,辛蒂,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我問。
  “是。
  “我也相信他。家明。”我說,“我會,只要他把手一招,我就會走過去。你要幫助我,你愿意嗎?”
  “辛蒂,我要你的幫忙。””“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他叫我离開你。”
  “他是你的什么人?為什么你要听他的話?”
  “你會愛我嗎?辛蒂,你會愛我嗎?”
  他慌亂了。我抱著他。可怜的家明,只不過為了我,我不值得他這么做,不值得。
  “放心,他沒有贏得這么容易。我現在恨他了。他這個不擇手段的人廣“不要离開我,辛蒂。
  “我不會,家明,我不會。”
  “我愛你,辛蒂。
  我抱著他,心里一片茫然。堅,他真要我?真的?他肯為我來恐嚇家明?
  “為什么你要愛我?有這么多好的女孩子。”
  “我只要你。”
  好。他只要我。這是合理的,就像以前,天下有那么多的男人,我只要堅。這是無法解釋的,我只要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使家明靜下來。平時他是多么的冷靜溫柔。今天卻被刺激得這樣子。為了我。我應該怎么做?
  第二天一清早。
  我一個人走到堅的家去,按門鈴連續的接了三分鐘。
  他的女佣人出來開門。
  “你找誰?”她問。
  我拉下了臉,“開門!”
  她認出了我,“小姐——”她想笑,因為往日我待她不錯。
  “開門!”我喝道。
  佣人開了門,“先生還在睡覺!”
  我一手推開大門,沖上樓去,一路叫:“你狗娘養的!你滾起來,不要以為我不會殺你,滾起來!”我到了他房門前,一腳踢開他的房門。
  堅自床上跳起來。
  他一個人。
  他從來不帶女人回家,這是他的好處。他只帶我一個人。
  我瞪著他,把衣服扔給他,“穿上它們!”
  他從睡夢里惊醒,先是一怔,隨即笑了。
  “為什么要穿衣服?你又不是沒見過我不穿衣服。”
  “閉嘴!”我說。
  “你大清早來做什么?”
  “你跟家明說了些什么?
  “奇怪,他也問同樣的問題,你們兩個人似乎真的洗心革面,在談戀愛了。
  “放過我。
  “放過你?”
  “是的。
  “不,辛蒂,你不要我放過你。你真可以嫁給家明,做一個平常的家庭主婦?不,你要不停的刺激,只有我可以滿足你。你走遍了全世界,你回來了,因為你找不到第二個人,所以你回來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盯著他,在他的眼珠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臉。我看到了我惊恐的樣子,我曉得我完了。我閉上了眼睛。
  他撫著我的頭發!我抱住了他。
  我低聲的說:“但是家明,家明不會這么容易松手。
  “他會的。”我睜開了眼睛。我仍然抱著他,沒有讓他看見我的臉。
  “為什么?”我平靜的問。
  “他愛你,他會放棄你。
  “為什么?”
  他撫著我的頭發。他的手指有點冷。
  我有點明白了。
  “堅。你不是要我。你只是要他离開我。”
  堅一震。
  我仍然抱著他,“你不是要我离開他,而是要他离開我,是不是?”
  他靜默了一會儿。
  他說:“辛蒂,你太聰明了。”
  “他才是你愛的人,是不是?堅你恐嚇他,如果他不放我,你就告訴我,他是你的愛人,是不是?堅,你肮髒狗娘養的,你不放過他。正像你不放過我。”我的聲音平靜得出奇,“你厭了女人,你把他勾上手了,堅,你不放過他。”
  “辛蒂,你猜到了。我們在一起很久了,辛蒂,但是你回來了,他愛上了你。我們都髒,辛蒂,沒有分別,我勸你离開他。他不是男人。你到現在應該明白了,他不是男人。”
  我松開堅。
  我瞪到他的眼睛里去,“是的,我明白。但是我喜歡他,正如你說:我們三個人都髒。但是堅,這一次你輸了,堅,他愛我,你不能使他不愛我,我還是要嫁給他。”
  “你瘋了,辛蒂。”
  “我們不全是瘋子嗎?”我冷冷的問,“我還是嫁他,你永遠得不到,堅,永不。”
  我轉頭。
  “辛蒂——”
  我轉頭。
  他臉色蒼白,我第一次看到他臉色蒼白。
  我聳聳肩,“我一點也不介意,事實上我現在就去告訴他我不介意。這回事算什么?我讀書的地方,十分之四的男人是這樣的。堅,再見了。不要裝樣你要我,你要的是家明,但現在他是我的了。對不起。”
  我關上了他的大門。
  我站在街上,有种作嘔的感覺,我靠在牆壁上,頭暈得抬不起來。我的天。為什么是家明,竟是家明。我要他救我,誰知道更需要人救的是他。
  我靠在牆上好一會儿,我該做什么好?應該走。遠遠离開他們兩個人。我怎么有可能斗贏堅這個魔鬼?但是正如堅說,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不是平淡正常的活下去,而且照我生活的方式活下去。
  現在放棄已經太遲了。
  我真鈍,早在那天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吃茶就該明白,最遲在看到堅書房里家明的照片也該明白了。家明,何以他一直只是吻我的頭發,何以他從來不碰我。
  我喘气,奔出馬路,伸手攔了一輛車。
  堅真不是人。
  我沒有回家,我叫司机開車到家明那里去,我要見家明,我淌著一手一身的汗,但是那顆眼淚型的鑽石還是在我手指上閃著光。我用手抹去了額角上的汗。
  當堅叫我把戒指送還給家明,我還以為他要的是我。
  天下像我這种人還有几個?
  我要他,我愛他,至今我還是愛他。然而我終于得到机會了。現在他得听我的。他得听我的。我笑了一笑,現在我不會松手,現在他得听我的了。
  車子到了家明那里。我按鈴。按鈴。沒人應門。我倒出了手袋里所有東西,希望有他的鎖匙,是的,幸虧,我開門進去。
  “家明?”我叫,“家明。”
  我在地毯上被茶几勾了一下,摔在地上。
  我看到走廊那一頭有水淌出來。
  “家明!”我爬起來奔過他房間那里去。
  “家明?”我尖叫。
  我推升房門,浴室的門開著,他浸在一池紅水里,浴缸里的水溢了出來,整個房間地板是水。血水,他的血。割了手腕。
  他穿了絲襯衫白長褲浸在浴缸里。
  我拿起了電話。打給一個熟捻的醫生。他說他与救護車馬上來。
  我真鎮靜得奇怪。
  我挽起了自己的頭發,我把浴缸的水塞拉掉,把水龍頭關好。把他的頭托起來,謝謝天,這年頭的浴缸小,不然他會淹死。
  是的。三年半前我也用這個辦法自殺過,一模一樣的辦法。吃了足夠的安眠藥,開了一缸熱水,然后割了手腕。可笑的是他們在三個鐘頭后才發現我,我居然還活著。居然還活著。
  他的臉孔是蒼白的。有种說不出的美。我的家明。
  我探他的鼻息。他還溫暖。
  他會活,我知道他會活。
  我把他兩只手從水里撈出來。血离開水會凝固,只要傷口不太深,我也知道。
  浴缸里的水流干了。我用毯子把他裹起來。
  醫生到了。
  他看了我一眼,跟我一樣鎮靜。
  “他會活。”醫生說,“我們馬上去醫院。”
  我抓住了醫生,然后我昏了過去。
  我真的昏了過去。
  這大概是好笑的,因為醫生要把我們兩個人一起送到急診室去,他私人的急診室。
  我是很快醒過來的。
  醫生很好,因為事情与家人無關,我又沒有受傷,他沒有通知父母親,問我家明的親人,我搖頭。醫生對我說:“你心腸不要太硬。”我苦笑。都是為了堅,關我什么事?替家明輸血,替他縫針,把他送進醫院里去休養。我拿著醫生給的鎮靜劑回家,吃了,睡覺。
  一夜看見家明的血。
  這個醫生好,有肩膊,夠膽量,我恨某一些醫生,對病人完全無關痛痒,除了傷風之外,什么都不理不睬,病人好好的,他們先嚇死了,先把病人往醫院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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