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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沒有睡好。
  我起床抽煙,一支又一支。
  為什么他這樣子,為什么?
  為什么我們都錦衣美食,卻這樣不快樂,為什么?
  我們也快樂過。
  我手臂在他手臂里,我們笑過。
  我并不愛他。
  我不懂愛人。
  沒有他,我一樣可以活下去,但是當時我覺得沒有堅,我是活不下去了。這种事,一生只能發生一次吧。我總是碰見這樣的男人,上帝不眷顧我,不原諒。
  我抽了一支又一支。
  我感覺胸口很悶,想吐又吐不出來。
  明天我要去看他。我一定要去看他。我現在不能罷手了,我一定要去看他。
  這一夜比任何一夜都長,太長了。我看著天露出曙光。五點半。從五點半到八點半還有三個鐘頭。我疲倦。老老實實的說:我真想也死了算了。
  我的意思是,我還能要求什么呢?該做的全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錯了又錯,錯了又錯,再錯,都是同樣的錯,一樣一樣的錯。
  我只是一個女人。
  每一個女人都一樣。
  但是上帝把她的頭別轉了,不眷顧我,降災難于我,因為我恨惡管教,就是管教我一個人。
  我想要一個長期休息。長期休息。我想死。
  這或者是家明的想法。
  我們都累了,都要休息。
  但是一個早上之后又是另外一個早上。我們還都活著,都得活著,活下去。我這么疲倦。
  我撩起了窗帘一角,推開了窗,一只蝴蝶,一只最簡單的粉蝶飛了進來,藍色的。LEPAPILLONBLEU。我苦笑。我見過這些蝴蝶,早上色彩是鮮麗的,到了黃昏,就褪色,總活不過夜里,但是蝴蝶,蝴蝶不是為活到天明的吧。我希望我是蝴蝶。
  我把窗口關上。
  那只蝴蝶就在房間到處扑著,是的,進來了,就出不去了,我這間房子就這樣,我的生命也這樣。
  我沒吃東西很久。
  我錯了,我不該回來。我曾經一度胖成那個樣子,真的胖,胖得害怕了,連夜飯也不敢吃。如今一下子瘦下來。老了多少?
  我按熄了煙,打電話給莉莉。
  電話響了三下。莉莉帶夢的聲音問:“喂?”
  “是我。”
  “你呀,你干嗎?天還沒亮。”她說,“現在不比以前了,我丈夫要一早上班的,你等等,我到客廳的分机去听。”
  我說:“好。”
  隔了几分鐘,莉莉大概在穿睡袍,然后聲音又來了,“什么事,你?”
  “沒什么,我又錯了。”
  “我不明白,”莉莉說,“你怎么了?錯在哪里?明明是好好的一個人,老說自己有毛病,說得多了,朋友就相信了,朋友一相信,你自己也就相信了。弄得糊涂得很。”
  “嗯。”
  “睡不著?”她問。
  “你的安眠藥呢?”
  “一早我要出去,回來再睡。”
  莉莉苦笑,“你還這么年輕,若這么著,誰幫得了你?你還是結婚吧,脾气慢慢就改過來了。年輕的時候,誰不心高气做,像我,胡亂嫁了,只要人好,管錢不錢的,漂亮不漂亮的?”
  “太太平平過日子,人啊,不過几十年,辛蒂,當年我也和你一樣,有棱有角,我磨得圓滑了,你還是老樣子,你怎么的?辛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辛蒂,你今夜不大好,要我來陪你?”
  “我父母在此。”
  “辛蒂,真不要我來?辛蒂,大家都不相信你,每一個人都要你快樂,我們都愛你,但是我們無法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班看顧你,而且你這么放肆,專門做不該做的事。”
  “我做了什么?”我問,“我做了什么?我只是一個女人,我与几個男人睡過覺,我吃几顆安眠藥,抽几支煙,什么女人不是這樣做,但是我得到的麻煩,遠比任何人多,為什么?太不公平了。”
  “你現在又有什么麻煩了?說一說。”
  “很复雜。”
  “辛蒂。你被愛過,你也愛過人,你闖過禍,自殺過,還有什么麻煩?你怀了孕?”
  “如果我怀了孕,我不會打電話給你。再過四星期,我會去找墮胎醫生。”
  “不要那么說,辛蒂,你的語气是那么殘酷。好像世界上再也沒有樂趣,再也沒有新鮮的事了“這倒是對的,莉莉,我什么都見過了。”我說,“我疲倦。這一次我要自殺,再也不割脖子手腕的,我吃那种七秒鐘就死的毒藥。
  “辛蒂——”
  “莉莉,我這輩子有人向我下了咒言,我是逃不脫了。”
  “我看我還是換了衣服來你這里吧。”
  “不用,莉莉,真的不用,你放心,我這就挂電話。”
  “小姐,你別挂電話,我求求你,叫你媽媽起來。”
  “沒有用,莉莉,沒有用。”
  她忽然哭了,“你真叫我擔心啊。”
  我笑,“誰也不擔心,就是你。”
  “我不想你——我的天。”
  “對不起,現在回去睡覺,听到你的聲音,我很快樂,真的,快樂。此刻我只想听一听熟捻的聲音。”
  “真的?”
  “真的。”我說,“把電話挂上。”
  “好,明天我來找你,中午,好不好?”
  “好。”我說。
  她把電話挂上了。
  一片沉默。
  屋子,整間屋子是黑的,因為窗帘拉得密。
  我胡亂套上了衣裳。放了一點錢在口袋里,就出門去了。我關門關得輕。我想爸媽不會給我吵醒。
  太早。
  實在還太早。
  但是醫院的門還是開了。
  我找到了家明的病房,推門迸去。私家醫院就与酒店一樣,沒有分別的,隨進隨出,因為付了錢。他躺在床上。一片白。牆上挂著耶穌基督的像,下面寫著:“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嘛?”耶穌基督,它一直沒有得到愛。沒有人真的愛他,沒有人。只除了抹大拉的馬利亞吧。
  我走近家明。他閉著眼睛,睡得很好。手腕上纏著紗布。
  護士小姐探頭進未看一看,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我應該禱告嗎?是的,禱告。
  他還活著,呼吸著。
  我握著他的手,我們快樂過,是的,我們快樂過。
  他說他愛我,他甚至要娶我,我,像我這种人。我把他的手貼在臉上。
  多么可惜,我已經不懂愛一個人了。
  他沒有醒。
  我覺得疲倦,我靠在椅子上,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以為是護士小姐,我說:“我不會騷扰他的。”
  我轉過我的頭,我看到了一只男人的手,堅的手。只有他才有那么強壯的手。我抬起頭,我看到他的臉。他的臉色是鐵青的。他赶來了,他這么快就知道家明在這里,他愛他。他大概真是愛他。
  他放開了他的手,他說:“辛蒂,你离開他吧。”
  我搖頭。
  “我請求你。”
  “堅,”我說,“我也求過你,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是為你好,你嫁我有什么好?”
  “對呀,我要嫁給家明。”
  “辛蒂,以你這樣的條件,要找個丈夫還不容易?天下像家明這樣的男孩子,也還多著。”
  我壓低了聲音:“那么你去另外找一個家明來。”
  “這么听來,是沒有商量余地了?”
  “有,我們兩個人一起离開他。堅,我們到別的地方去,我們會過得很好。”我說,“真的,堅,你從來未曾愛過我,試一試,或者你不會后悔的。”
  “讓我們以成人的語气說話。”他握住了我的手,“辛蒂,為什么你一定要我?”
  “因為我得不到你。難道你不知道嗎?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說。
  “你真的愛我?”
  “是的。”
  “多深?”
  “我不知道。”
  “我使你快樂?”堅說。
  “并不。決不快樂。”我說。
  “那么快走,辛蒂。不要報仇。”
  我說:“你要家明。但是家明要我。你不明白?我走有什么用?他要我。你看不出來嗎?他沒有我會死,你看不出來嗎?不要叫我走。他會找到我的。”
  家明在床上轉了一個身,我們的聲音太高了。
  他喃喃的說:“辛蒂。辛蒂。”
  我抬頭看著堅,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有了胜利的感覺,我說:“堅,你走吧,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了你,你想他會有什么感覺?”
  堅踱到窗帘前去,背著我。
  完全失敗了。
  我說:“你恐嚇他,叫他离開我。現在我知道你們之間的故事了,我一點也不害怕,我跟定了,堅,如果你要見他,你也會見到我,因為我要嫁給他,做他的妻子。”
  我重复又重复的說著這几句話,他驀然回過頭來,朝我臉上就是一個耳光,他下手是這么重,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這么激動過。我嘴角淌下了血。
  我靜靜的說:“還有左邊呢,再來一下。”
  他轉頭走出了病房。
  我看著他拉開了門,走了,連門也不關。
  我怎么才可以得到他?這是惟一的辦法。
  我呆了半晌,我用手帕擦掉了嘴角的血漬。他還會回來嗎?我在賭什么!賭自己的什么?
  家明轉身,他說:“辛蒂……”
  “我在這里。”我說。
  護士進來。我問:“我可以与他說話嗎?”
  “沒有什么大礙。”她說,“可以。”
  我給家明喝水。
  護士問:“他這樣做是為了你嗎?”
  我不出聲。
  “你真幸運,他這么愛你。我很多嘴,不過小姐,不要辜負任何人的愛,因為……有時候,愛難找。”
  她轉身也走了。
  我點點頭。是的,她說得很有道理。這种說法我也會說,說起來總是容易的,理直气壯的。
  家明醒了,他看著我,好像不相信是我,然后他抓住了我的衣角,盡了他的力抓住我的衣角,仿佛我隨時隨地會消失一樣。
  我想那一次我在醫院里醒來,堅并沒有來。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為什么我沒有死?為什么?但是自殺這玩意,最多只好來一次,再試就真沒有那种勇气。
  家明啞聲的想說話,我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去。
  他問:“你……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
  “你,還來看我?”
  我點點頭。
  他閉上了眼睛。清秀的臉,美麗的臉。
  “為什么?”他問。
  “我愛你,”我毫不羞慚的說,“我們結婚。家明。我們結婚。忘記這些,忘記它們。”
  他仍然閉著眼睛,但是眼淚淌了出來。我想,我為一個男人哭過,是我欠他的,沒曉得也有人欠我的眼淚,真沒想到。
  我繼續說著:“我們在這里結婚,然后我們去渡蜜月,我們去得遠,但是我們會回來,什么都會很妥當,你放心,我們會有一個家,一個美麗的家,而且有很多孩子,你喜歡孩子?”
  他的眼淚還在淌,流下臉頰。
  我吻掉了他的眼淚,我的臉貼在他的臉上,我跪在地上。“事情不會有問題的,你放心好了,”我說下去,“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或是兩段故事,我們都有錯的時候——真是錯嗎?像我做過的事,家明,我沒有你想象中的好,絕對沒有,但是我答應你,我們在一起會很開心。我不認為我做的是錯事,在每個人的眼里,如今都是錯,但是我也換得我的快樂。家明,快樂,不管是長是短,還是快樂,我認為我花的代价划得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也許就是因為我不后悔,我不認錯,上帝沒有原諒我,家明,你明白?家明,你明白?”
  我伏在他胸前,我也哭了。
  “謝謝你,辛蒂,謝謝你。”他微弱的說。
  “不要謝我。以后你或許會后悔,你或許會后悔也說不定,不要謝我。”
  “值得的。我現在快樂。”家明說。
  “奇怪是不是?”我問,“我們兩個人都知道快樂是什么,因為我們從來沒沾過快樂,我們只遠遠的看見快樂,已經高興了。奇怪。”
  “辛蒂,我會對你很好,對你很好。”
  “你答應我,睡得好,吃得好,出院我們就結婚。”
  “是的,我們馬上結婚。”
  我點頭。
  我离開了醫院,回家睡了三四個小時,惊醒了,又要去醫院。我要看牢他。
  哥哥說:“你怎么了?看你,瘦成這樣,這几天你是怎么了?”他不滿我。
  “家明,他病了,住在醫院里,我得去看他。”我說。
  哥哥猛地一惊,“怎么不早說?他沒父沒母,沒親戚!”他跳起來。
  “所以我要去看他。”我說,“不過是……气管炎。”
  哥哥吁出一口气,“他沒大礙吧?”他看著我。
  “沒事,他這几天就出院。”我說,“哥哥——”
  “什么?”
  “我——”
  “說吧,最近你倒听話。”他軟下來,“可是有事別悶在心里,總要与大人簡量商量,你那脾气也該改了,家明對你真是沒話好說。你這樣子……找誰去容忍你?難得他不計較,可知是真愛你。辛蒂,不是說是你的錯,不是……我們太想你好,你的運气,實在不怎么樣,”哥哥別轉了臉,“我們幫不了你。如今有了轉机,你要把握住机會才是。爸媽年紀大了,我又不能跟你一輩子,跟著你,你還嫌我,你自己好好打算。”
  我的眼淚直滾下來。我忍著眼淚,越忍越流。
  轉机,這是轉机嗎?
  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倒還算關心我。我運气不好,連他都知道了。我做錯了什么?到如今我并不明白。只是人家說是錯,我也只好認是錯。
  完美的結局,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永遠沒有,再好的開頭,也還演變成這樣。
  如今大家都覺得我是負累,大家都要撒手。
  我用手背抹去了眼淚。
  “哥哥,”我低低的說,“家明与我,我們想結婚了。”
  哥哥簡直是打心里開心出來的,我背著他,沒看見他的臉,卻也听出他聲音里的喜悅,“真的?唉,你這人,早點告訴我們嘛!”“我們也是剛決定的,很快,大概這個月或下個月。”
  “爸!媽!”哥哥大叫,“好消息!”
  我低下頭,我的眼淚盡滴在台布上,花上,花盆上。
  人們會怎么想?
  他們會想:看辛蒂這种女孩子,看她!攪成這樣,什么不該做的都做了,就差沒抽鴉片,居然還嫁得個才貌雙全的丈夫,會有這种轉机!
  是的,他們會這么想,他們會妒忌得發綠。
  居然有人名正言順的娶我辛蒂,我,只要喜歡,隨便可以跟誰上床的一個女孩子,居然有人名正言順的娶我。
  爸媽得知了消息,雀躍不已。
  然后莉莉來了。
  她昨夜,或是今早,答應來看我的。她常常做到答應過的事。她是個好朋友。
  “恭喜恭喜。”她說。
  我笑了一笑。我与她坐在一個冷靜的角落里。
  莉莉問:“他很有錢,是不是?”
  “有錢?不見得。他又買不起一百八十万美金一只的明朝花瓶。又不能供我住一層堡壘。有什么錢了不愁吃飯就是了。誰又愁過吃飯了?”
  “你別折了福了,還說這种話。他愛你,那還不夠?”
  “是的。我也愛他,在某一方面我愛他,當風把頭發吹到我臉上,耐心的替我撥開,當他欣賞我,當他微笑,當他說他愛我,我也愛他。但是我老了,我們認識遲了多年。像夢一樣,最后抓到了,一點也不像夢了。”
  “辛蒂,做人一向不是做夢。”
  “別人的夢總是可以成真的。”我看著莉莉。
  “那只不過是少數的幸運者。”
  “或許。”
  “你應該很高興才是,很高興才是呀。”莉莉說。
  “莉莉,你要不要听一支歌?我想唱一支歌。”我說。
  她耐心的說:“好的,辛蒂,我實在不曉得你心里想什么,但是你既然想唱,你唱吧。”
  “謝謝你。”我說。
  然后我開始唱:
  “我所有的憂愁,只有耶穌知道,我所有的煩惱,只有耶穌如道……”
  “我不明白,辛蒂,發生了什么?”莉莉苦惱的問。
  “有時候想想很安慰。”我說,“有時候走過幼儿園,听見那些小孩子,拉大著喉嚨在唱:‘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圣經上告訴我。’我常常愛听這首歌,因為句子重复,听了就舒服,在下午的太陽灰塵里,真的得到了安慰。”
  “辛蒂,你怎么了?我不反對宗教,但這么多人愛你。我愛你,你哥哥你父母,還有你未來的丈夫,辛蒂,你怎么攪的?”
  “謝謝你,莉莉,謝謝你做了我的听眾。”
  “我不明白,辛蒂,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謝謝你听了我這些瘋話。我要去醫院了,我要去看家明。”
  “你自己也得睡一覺才是,他又沒大礙。”
  “我不要睡。”我說。
  莉莉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告訴我,什么才可以使你快樂?”
  我搖搖頭,“我無所求。”
  “堅?”
  “不。堅完了。我打敗了他。他一文不值了。”我說。
  “什么可以使你快樂?”莉莉再問。
  我微笑,“我要去了。”
  我吻了她的臉。
  她說:“好好保重自己。”
  我點點頭。
  家明很快的出院了。我們都沒有見到堅。我們為舉行婚禮很忙。最忙的是父母親。他們面子十足的指揮一切,因為家明沒有長輩。
  房子家私都是現成的,在這方面我是一個隨和的人。我們買了結婚戒指。我還是穿粗布褲,但是兩只戒指配粗布褲都很自然,奇怪。我不大明白。
  家明很興奮。他跟著我,拉著我的手,永遠不放松。
  當我們吃飯的時候,他的左手拉著我的左手,我們只有一只手拿筷子撥飯。
  媽媽說,歎著气,“他真是前世欠咱們辛蒂的。”
  他沒有主宰,一切听我的。可恨我也沒有主宰,我們永遠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堅仍然沒有出現。
  我与家明都沒有提到他。但他的影子不會消失。
  我不愿披白紗結婚。我覺得不配穿白紗。我知道我是什么。這年頭野鶴結婚都上教堂找神父披白紗。我倒覺得我不配。我們只去注了冊。也沒有上酒樓。我只有莉莉一個朋友。什么酒席。
  爸媽有點失望,但是他們在報上又登了一段廣告。報紙廣告如果沒有父母這种人支持,恐怕要賠本的。
  于是我們收到了很多禮,很多賀卡。天下如果沒這种人,恐怕商店也是要關門的。
  家明需要我。他真的需要我。他待我像一個浮于,他是一個將溺的人,要緊抓住我不放,我是他唯一的救星。他還是那么耐心。他喜歡我穿的衣服,我頭發的樣子,甚至我抽煙、喝酒。他愛我。
  沒有人會相信他是那么弱的一個人。
  他腕上那一條疤是不會褪的了,他把手表蓋在上面,沒有人看得出來。沒有人。
  噩運才開始呢。我知道,我很明白。
  有人送了一樣禮來,一只絲絨盒子。沒有卡片。我的心開始狂跳,手心開始冰冷。我看看家明,他比我還害怕。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我打開盤子。
  是兩只十字架,一大一小,一對儿。在十字架后面刻著我們的名字,年月日。十字架中央鑲著鑽石。誰還有這么大的手筆。我知道。家明也知道。
  堅。
  真夠諷刺。
  送我們十字架。
  我害怕。
  我把盒子擱在一旁,飯吃不下去了。
  媽媽很喜歡,慫恿著我們戴上。
  我們只好挂上。
  然后有人按鈴,在鬧哄哄的親戚朋友當中,佣人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堅。
  是堅。
  粉紅色的襯衫,全身黑,一只金表,一條金表鏈子。他在微笑。
  家明握緊了我的手。我握緊著他的手。
  我連一個微笑都逼不出來。
  他不肯放過我們。
  然后他走近來,他自襯衫底下掏出了一條鏈子,鏈子下墜著一模一樣的一個十字架。家明別轉了臉,他抓得我的手發痛,他的手顫抖著。
  忽然我笑了。
  “歡迎你來,堅,歡迎你。”我說。
  “我曉得你會歡迎我。”他把十字架放回襯衫里。
  我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和的。我鎮靜下來,畢竟我是胜利者啊,無論胜利得多慘,我還是胜利者啊。
  “我們還是好朋友,是不是?”堅笑問。
  “當然,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如果你來看家明,你也會見到我。我對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堅,中國人說的,愛屋及烏,家明是屋子,我是烏鴉,對不對,堅?”
  “你是魔鬼,辛蒂,這只十字架真配你。”
  “謝謝你。你來了我真高興。我得到了你,通過家明,我還是得到了你。”我說。
  家明在一旁听著,他呆視我,臉色漸漸變白。
  “對不起,家明,對不起。”我說,“堅,你要与家明說話嗎?我要過去那邊聊一下子,馬上過來的。”
  家明不肯放我的手。
  我柔聲說:“家明,你不明白嗎?我們都是沒有救的人了,家明,你放心,我會永遠与你在一起的。我們的事,沒有人會知道。我愛你,你是明白的,現在讓我過去一會儿,你与堅說几句話。”
  “你為了他……才与我結婚?”家明的手冷得出奇。
  “但是你需要我,不是嗎?這很公平,家明,很公平。”
  “但是難道我們不能逃避他?遠离他?”
  “你能嗎?”我問,“不一定吧。我?我要他要了十年了,家明。他卻不能沒有你。”
  “辛蒂——”
  我垂下了眼睛。“家明,你已經得到了你要的,家明,一切在乎你。”
  “辛蒂。”
  “堅,”我說,“對不起,事情只好這樣了,對不起。”
  堅說:“很公平。我們各人都得到了要的東西,很公平。”
  我有一种歉意,我對不起家明,我騙了他。但是他也平靜下來了。他說:“辛蒂,謝謝你,我明白了,至少我得到了你,我沒有好怨的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我走開了。
  親戚來圍住我,祝賀我,那些女孩子的面色是艷慕的,妒忌的。那些太太平時沒好臉色給我看,這一下子很想補救一下,都眉開眼笑的。
  我拿著酒杯子,遠遠的看著家明与堅。他們漸漸松弛下來了,在細細的談話。堅真是坏人嗎?這年頭誰是坏人,誰是好人?堅不坏,家明也不坏。至于我,我不能論斷我自己,那得听別人的意見。
  我嫁了出去,家明娶到了我,堅還是我的朋友。這樣的關系,真有點滑稽吧。但是我們都很開心。尤其是我,我心平气和的想:我得到了堅,堅是我的了。
  我請他來食飯,他一定會來,我打電話給他,他一定會接。
  我微笑。
  我再走回去,家明握住了我的手,我握住他的手。
  我把另外一只手串在堅的臂彎里,我向他笑了笑。
  他說:“家明也該結婚了。”
  我還是微笑。
  忽然之間媽媽來跟我說:“辛蒂,電報!”
  我接過了電報,拆開來一看,合上。
  “誰的電報?”家明禮貌的問。
  “我的女朋友,丹妮爾,你記得她?”我問,“那張照片漂亮的女孩子!她想念我,這几天她就來東方,而且想在這里找一份工作,不回去了,這沒有問題吧?她人長得好看,也很能干。”
  堅看著我,“她喜歡東方?”
  “她還沒來過。”
  “這倒是難得,那么是特地看你來的了?辛蒂,這里的女孩子都恨你人骨,難為你倒在外國認識朋友,是容易點。”他笑說。
  堅看牢我,我也看著他。
  我說:“丹妮爾是我最好的女朋友,如果她來了,我們一塊儿去接她。”
  堅說:“辛蒂,你還有什么花樣,也趁早都說了吧。”他笑。
  “沒有了,家明。你曉得客廳里那個玻璃茶几啊,白玻璃不好看,我們換一塊茶色的,好配那窗帘。你說好不好?”
  家明說:“好好。”
  哥哥走過來說:“你又在欺侮家明了?你當心點。”他也在笑。每個人都在笑。
  連我都在笑。做人嘛,臉上總得挂個笑,面子要好看、干淨,底下是怎么一回事誰瞧見了?瞧見了又怎么樣?我要是早一點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會吃了那么久的虧。我不會寂寞了,我有家明,我有堅,丹妮爾來看我。從現在開始,我的生活會很好。至少在表面上看去會很好,那還不夠?做人總不能太貪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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