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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任何意見均屬偏見,之之最愛小孩,才十歲八歲大的時候就強抱鄰居幼嬰到處跑,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腫,猶自緊緊護住嬰儿,絲毫不傷,以后鄰居媽媽看到之之便怕,不讓她碰到小孩。
  之之愛嬰儿的脾气始終不改。
  女同事似找對了人。
  之之拎著新衣服回家,進房,著見床頭放著她要的新鞋,打開一看,正是她要的樣子。
  之之心頭一暖,出房找母親。
  母親在哥哥房中,正把牆上一張大照片剝下來。
  之之忙道:“媽媽,這是陳知的偶像,你不要動它。”
  做母親的冷靜地說:“從來沒听過你們供奉王安貝聿銘錢學森做偶像,為什么?”她下邊把大頭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來。
  “因為他們先得寒窗十載,再另外苦干二十年。才能揚名國際,等你們听到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們已是老頭子,不值得羡慕,而且你們也沒有能力效仿,年輕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聲雷就抖起來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擁躉。”
  之之問自己,會嗎,媽媽的分析有道理嗎。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馬的英雄,因為在現實世界里,年輕的一輩總得按規矩排隊輪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帶頭在最快時間內實踐理想,可是這樣?”
  之之欲語還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說遠一點,加拿大太平洋鐵路那些無名華工何嘗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養大儿子還要照顧孫子,這個房間的牆壁夠貼照片嗎?”
  之之不敢反駁,“媽媽,哥哥不是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歸,回來眠一眠,半夜又赶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誰知道他在外頭干些什么。”
  “媽媽,對哥哥要有信心。”
  季庄訕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將來作支柱嘛,終于熬到你們長大,才發覺一家四口四條心。”
  之之低下頭,她了解母親的失望。
  “強風訊號已經挂起,別再上街了。”還是把之之當小孩。
  母親的手伸過來,有點燙手,之之說:“媽媽你可是發燒?”
  “仿佛一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變化。
  之之被父親推醒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風聲好大,呼嗚呼嗚,有點像電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撻著窗戶,撒豆似一陣急似一陣。
  之之問父親:“什么事?”
  “你媽媽發高熱嘔吐。”
  之之急忙掀開被子,“叫醫生。”
  “醫生不出診。”
  “叫救護車。”
  “不行,不算急症。”
  陳開友慌得團團轉。
  之之連忙套上牛仔褲与球鞋,扑到母親臥室。
  母親卸了妝,頭發散亂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膚發燙,一如將融的蜡。
  之之用冰墊敷她額上,同父親說:“你扶她,我開車,我們赶到急症室去。”
  陳開友說:“好,這是個辦法。”
  他到床邊蹲下,之之扶起母親,放在父親背上。
  陳開友要咬一咬牙關,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罵哥哥:養兵千日,一朝都用不著,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順儿孫誰見了。
  幸虧父女兩人手腳尚算磊落,上了車,把病人打橫放好,之之一踩油門,車子直駛出去。
  “媽媽怎么樣?”
  季庄沒有言語。
  之之扭開汽車無線電,天气報告每隔十分鐘一次:天文台現正懸挂八號強風訊號。
  之之可以感覺到小房車受風所襲,吹得左右搖晃,雨水似倒一般,兩支水撥不停划動,之之聚精會神駕駛。
  紅燈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鏡,只見母親不發一言臥父親胸前。
  倒底是中年婦女了,皮色焦黃,嘴唇干黑,之之內心測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說她們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來。母親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親雙目中一點淚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來,經過那么多年,他們仍然相愛,已經足夠。
  到達急症室,陳開友扶著妻子先進去,之之停好車隨即跟至。
  幸虧私家醫院人不多,醫生已在替病人診治,打了一針,服下藥,季庄已能呻吟,父女兩人松一口气。
  陳開友忽然飲泣。
  醫生囑病人回家休養,有必要明日再來,毋需住院。
  仍由陳開友馱著妻子上車。
  家里兩個壯丁都沒回來,之之喃喃咒罵。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燈光,“什么事,半夜進進出出。”
  之之:“爺爺快睡,打大風呢。”
  她權充護土,替母親換過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誰知季庄忽然睜開雙眼,逼切地問:“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覷。
  之之馬上說:“我去叫他回來,他得罪了母親,怕回來惹母親生气,我這就去叫他。”
  陳開友在房門外悄悄同女儿說:“橫風橫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張學人來接我不就行了。”
  陳開友遲疑一下。
  “沒問題,交給我。”
  之之回到房中撥電話,她看過鐘,才兩點三刻,不算太晚。
  電話鈴空響著,沒人來听。
  張學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气惱,在一個大風雨晚上,電光霍霍,雷聲隆隆,舅舅在洋婦家渡宿,哥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蹤,害得她求靠無門。
  男人之不可靠,可見一斑。
  之之決定親自出馬去把哥哥揪回來。
  她瞞父親說。“張學人十分鐘后來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門。
  哪里去找張學人,往好處想。他可能熟睡到電話鈴都叫不醒,悲觀一點,他不知在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談心。
  只要他一日獨身,一日他都有資格這樣做。
  之之隔著面筋似大雨認路,她記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鎖匙。
  之之拂著一身一臉的雨水送電梯,按了七六字。
  電梯到,之之認清門牌,掏出鎖匙開門,鎖匙可以轉動,但是門被反鎖,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內,因為門縫中有燈光,她撳門鈴。
  燈光忽然熄滅了。
  里邊那人不愿意開門。
  之之在門外喊:“陳知,是我,陳知,快開門,媽媽病了要見你,別玩了。”
  門里邊靜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里頭不是陳知,會不會是張學人帶了朋友在里頭狂歡?
  之之倒底年輕,今夜若果真是個失意夜,她也決定勇敢承擔。
  她大力按鈴,“再不開門,我去報警。”
  公寓那么小,里邊的人一定听得見。
  電光石火間,之之又想:屋里會不會是竊賊?擺空城計擺久了,會有這樣的危險。
  在門外十分鐘,之之像是經過一百年。
  她怕賊開門扑出,退后兩步,立在考慮是否應該知難而退,忽然之間,有人輕輕打開門縫。
  “之之,你怎么來了?”
  不是賊,也不是張學人,是她哥哥陳知,之之放下心來,幸虧不是張學人。
  “開門,”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風高地偷偷干什么勾當?”
  陳知尷尬地說:“屋內有人,你先回去,我跟著就來。”
  “不行,我要親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內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這樣的人。
  此時有人低聲叫住陳知,商量數句,陳知終于打開了門,嚴肅地說:“之之,今夜你在屋內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說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臉,“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這是真的,陳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時同人打架,囑她不說,她就不說。
  “進來吧。”
  之之好奇地探頭進去。
  小公寓內一目了然,只見近窗站著兩位年輕人,之之朝他們點點頭,她記得他們,這兩張面孔以前見過,他倆來找過陳知。
  兩人即刻過來向陳之報上名字:“我叫張翔,他是呂良。”
  陳之說:“你們好,我找陳知有點事,”她轉過頭去,“媽媽生病,她想見你。”
  那個叫呂良的年輕人立刻說:“陳知,你現在不能走。”
  陳知急問妹妹:“媽媽沒有事吧?”
  之之惱怒,“即使是重傷風,你也該回去見她。”
  陳知如熱鍋上螞蟻。
  之之罵他:“豈有此理,陳知,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呂良同張翔交換一個眼色,“陳小姐,你听我們說。”
  之之又怪他倆,“你們這种人,誠屬損友,只有自己,沒有別人,總不替他人沒想,這回子留住陳知干什么?”
  之之口渴,拉開廚房門去取水喝。
  眾人欲阻止,已經來不及。
  彈簧門一拉開,之之只見有一名青年背著她面對牆角,她脫口而出:“敢情好,你們四位可以開始搓麻將。”之之斟了水,喝一口。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年輕人轉過身來,雙目凝視之之。
  之之在狹窄的小廚房与他打一個照面,把他的臉型、五官、眼神都看得清清楚楚,無一遺漏。
  之之震惊,電光石大間她把他認了出來,她知道他是誰,她認得他,之之的手一松,水松墮地,碰巧窗外忽辣辣一個天雷打下來。
  之之呆了一會儿,緩緩蹲下,拾起玻璃碎片扔掉,若無其事說:“好響的雷,嚇死人。”
  她推開廚房門回到客廳,靠在牆上喘息。
  這一惊非同小可,絕非陳之的智慧經驗學識可以應付得了。
  之之看著她兄弟。
  隨知在她耳畔問:“你知道他是誰?”
  之之只有點頭的份。
  “他剛出來,現在暫住這里,有關人士會設法聯絡到外交人員把他送出去。
  之之說:“要快。”
  “這個他們都知道。”
  這時候,呂良咳嗽一聲,“我們肚子餓了。”
  真的,不由人不正視這個嚴肅的問題。
  張羞說:“陳小姐,現在你是我們的一分子。”
  “不,”之之立刻申辯:“我不是,我是局外人,整件事与我無關。”她才不要逞英雄。
  張翔一怔,沒想到之之會拒絕他。
  呂良隨即說:“陳小姐,那你可以走了。”
  之之忽然勇敢起來,她同張呂兩人說:“我不會就這樣走,你們要向我交代,這間公寓屬于我,由我向朋友租來,你們怎么可以不征求我同意就胡亂征用,你們要對我負責,我要對房東負責,不然的話,牽連起來,人家還在夢中,太不公平了。”
  呂良張翔面面相覷。
  陳知說:“是我答應他們的,我們不夠經驗,我們部署得不夠理想,我們日后才討論,之之,請你下樓去買點食物飲品上來。”
  之之張嘴想要說什么,終于合攏上嘴,如是三兩次之多,她頹然說:“三更風雨夜,這是個苦差。”
  廚房門被推開,那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靜靜走出來,呂良与方翔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之之不禁暗暗搖頭歎息。
  華人就是喜歡把人神化,捧至一個高不可測的地位,千秋万載,永垂不朽,二郎神、哪吒,統統是神明,全部神圣不可侵犯,完全沒有商榷余地,肯定万歲万歲万万歲。
  被捧的那個人最無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兩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長,也就相信三五成,漸漸就自覺英明神武,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呂良与張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輕人,照樣依樣葫蘆愛上這一套,難道這种脾性流在血液与因子里。到了一定時候,就會爆發出來?
  之之看著那年輕人,忽然說:“看得出你安然無恙。”
  呂良大表訝异,這女孩好斗膽,竟敢冒犯英雄。
  張翔連忙過來夾在他倆當中。
  那年輕人倦容畢露,卻仍然目光炯炯,他說:“我們一定會成功。”
  之之說:“請記住,偉人的志愿是犧牲自己令眾人生活得更好,偉人的志愿不是要大家犧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話一出,眾皆失色。
  那年輕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斂,別轉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辦食物。
  她仰起臉,任由雨水披面,暈眩的腦袋才鎮定下來。
  一只鐵罐被風當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滾,之之如惊弓之鳥,連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過便利店,額角濕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挂住母親,看看時間,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著一大堆食物去付帳。
  售貨員笑道:“宵夜是嗎,通宵打牌,特別容易肚餓。”
  之之唯唯諾諾,付錢离開。
  她把食物帶到。
  “我可以走了沒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問哥哥。
  陳知握著妹妹的手,“謝謝你。”
  陳之与哥哥抱一下。
  呂良走過來,鄭重地叮囑:“陳之,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嚴守秘密。”_
  陳之無限反感,“你們說話要當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訊名單交出去才好。”
  呂良不信有這么悍強的女性,一時語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說:“當心。”
  她開著小汽車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頭看到祖父打著傘迎出來。
  “之之,這邊,快來這邊。”
  之之忽然覺得幸福并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來盡享丰衣足食,飽受呵護。
  之之不由得淚流滿面。
  她連忙下車,“爺爺,你當心沐濕。”
  “你母親已經退燒,沒事了,怎么樣,找到兄弟沒有?”老祖父把她摟在怀中。
  “他不曉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進屋來,看你臉色煞白。”
  之之摸摸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樓去,一進臥室,她母親便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之之如獲至寶,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庄握著女儿的手。
  之之張開雙臂,抱著母親,“我一生一世都不會搬出去住,我一輩子都不要离開家,我要永永遠遠同父母在一起。”
  季庄訝异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發。”
  陳開友聞聲過來問:“陳知回來沒有?”
  季庄也問:“我儿子倒底在哪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小伙子,何勞父母擔心。”
  陳氏夫婦想一想,也是對的,便暫不言語。
  之之疲乏地站起來,“我累坏了,我要去躺一會儿。”
  她父親說:“趁八號訊號還沒下來,好好睡一覺。”
  之之只覺雙腿如棉花,輕軟得抬不起來,脖子酸,手臂痛。
  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長。
  回到房中,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這次總算有人來接听,之之諷嘲地問:“回來了嗎?”
  張學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沒有出去過。”
  之之身体一碰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電話听筒扑一聲掉下來。
  張學人在那邊直問;“之之,之之,你怎么了?”
  之之沒有听見,她墜入夢鄉。
  黑暗而宁靜,之之緩緩飄過一個孔道,身輕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气与舒适的微風,之之忽然看到一雙凄厲的大眼睛。
  之之恐懼地退后,那雙眼睛追上來。
  之之四處竄逃,狂號起來,那孔道似沒有出口,綿綿不絕,之之終于跑到精疲力盡,已無法躲避那雙大眼。
  她喘息,霍一聲彎腰坐起來,身邊有人說:“之之,你做噩夢了。”
  之之停睛一看,身邊是張學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為之憔悴。
  不曉得他們怎么樣了。
  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有關人物,取到證件,遠走高飛。
  “之之,你神色不對,可有心事?”
  “沒有,沒有。”之之擺著手。
  張學人說:“你害怕。你恍惚,”說著他疑心起來,“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過刺激,失聲尖叫,用手捂著耳朵,雙足蹬床。
  張學人為之气結,連忙退后,以示清白。
  陳開友過來,輕輕推開房門,咳嗽一聲,“可是做噩夢?”他怕女儿被欺侮。
  之之掀開被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過頭來同男朋友說:“學人,帶我出外走走。”
  張學人看著她,“之之,有話就在這里說好了。”他仍然認為之之要向他攤牌。
  他的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考試,害怕大個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終有种感覺,他可以應付。
  但面對失去陳之這個危机,他如墜入深淵,怎么辦?一切征象都顯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為了一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呵,原來偷偷地他寶貴的感情囊穿了一個孔他還不知道,愛念就自那個漏洞汨汨往陳之身上注流,現在已經不可收拾。
  張學人站在那里為此新發現發呆。
  陳開友回到房中,季庄問他:“什么事?”
  陳開友簡單而智慧的回答:“鬧戀愛。”
  季庄放下一顆心來,“我不擔心之之,”她憂慮的是陳知,“早知他們兩兄妹一起送出去。”
  “對,”陳開友說:“當時哪來的學費。”
  季庄問:“為什么到今時分日,還有人口口聲聲說金錢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請吃飯,統統沒錢不行,今天真的沒有人會天真若此了。”
  季庄臥床上,忽然同丈夫說起舊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鴉片,太婆縱容他,拿私已出來讓他花費,你曉得為什么?她怕儿子去參加革命党,那時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陳開友不出聲。
  “我一直認為太婆代表腐敗、自私、愚昧的一代,現在自己的儿子這么大了,感受不一樣。”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陳,我們真幸應。”
  陳開友伸出手去摸一摸木台子,“是,我們是上帝所愛的人。”
  “讓我倆祝一個愿。”
  “好。”
  季庄說:“愿所有同胞与我們一般蒙恩。”
  陳開友看著妻子,十分感動。
  受傷以后,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級,開始看到比較大的題目,開始發覺,世上除了大香港,還有其他版圖,除了可愛偉大聰明能干堅強的香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种。
  台風下來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間試片間去看一套宣傳片。
  影片長三十秒鐘,一為一回起碼半個小時。
  為著節省時間,她自中區坐地下鐵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進与出都最好打撞撞過去沖開一條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所謂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頭苦擠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异味,她自己已經一身臭汗。
  在裕華國貨出口處鑽出來,上气不接下气,腳步技巧地閃避正蹲著吹口琴的乞丐及賣櫻桃的無牌小販。
  佐頓區是一個最奇怪的地方,街上什么都有,此刻站在之之身旁,是兩個扛著一條大象牙的腳夫,那條象牙足足三米長。
  之之抬起頭,覺得這條馬路的柏油快要被晒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軟綿綿,油汪汪,別的地區的太陽沒有這樣可怕,會不會是后羿把他十個太陽挂在佐頓道上了。
  好容易轉過綠燈,之之隨大隊潮水一般涌過另一邊馬路去那條象牙正好替她開路。
  擠在電梯里男士們動都不敢動,只嚷嚷“請代按七字”“八樓”等。
  之之倦得七葷八素,哪里還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塊消毒藥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后扑倒床上;還有,千万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恁良心說,本市有什么好,空气污染,天气潮熱,地窄人多,百物騰貴,競爭激烈,客觀條件差到极點,是,這是陳之的家。
  別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如畫,那是他人的家,龍床不如狗窩。
  到了試片間,老板同客戶早已抵達,之之連忙扯上第三號笑臉:禮貌、含蓄。
  兩個老板本來皺著眉頭,猛地看到陳之秀麗的笑臉,頓時如服下一帖清涼劑。
  陳之身上一套淡綠套裝如薄荷冰淇淋般養眼。
  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抵得上三個能干的大漢。
  工夫誰不會做。
  事后之之乘客戶的車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机開的冷气大房車駛在位頓道上,那條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語。
  這甚至不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但有自由,不服气的人大可不擇手段掙扎出身。
  之之吁出一口气。
  客戶是個中年人,詫异地笑,花樣的女孩也有心事?其余人等,更難求全。_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訪舅舅。
  母親同她說:“你那么愛兄弟也恐怕遺傳自我,去看看舅舅怎么了。”
  洋婦住在麥當奴道一所舊房子里,之之不用看見也知道那种格局:藤沙發、陶罐、屏風、貝殼、竹帘,不知多有東方風味。
  門一打開,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樣,之之便笑出來。
  她沒猜到的是舅舅穿著廚房用的圍裙來開門。
  “歡迎歡迎。”
  舅舅打開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亞白洒給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愿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額角上汪著油,似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
  之之見到,惊問:“舅舅,你在做什么?”
  “我是今天的大廚。”
  “你哪里懂,快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我是陳家的眼中釘,小之之別忘記你也是陳家一分子。”
  “我媽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媽在陳家勞苦功高,她做你的擔保,別人沒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隨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來為著照顧我,她在你爺爺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夠了,我也受夠了。
  季力的聲音十分凄愴,之之心中卻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著想,此刻口气卻像苦海孤雛。
  “還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搖搖頭,“蘇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對,屋主在哪里?”
  “有應酬晚些才回來。”
  “你真打算同她雙栖雙宿?”
  “蘇珊人品不錯。”
  “家鄉何處?”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聲,“之之,你還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么?”
  “我是懦夫、膽小鬼,本田房車朝我沖過來我都怕。不要說是其他車,好了沒有,我都招認,之之,趁本市還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態。”
  “那好,”之之說:“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愛張學人?”
  “呵哈,你可愛蘇珊紐頓女士?
  季力突起來,用手擰一持外甥女儿的臉頰,“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什么地方值得關怀,我算是什么、同誰想有一樣。”
  之之這才難過起來,大眼看著舅舅,無限怜借,“舅舅相信我,吳彤才配得起你。”
  “我們不能抱住一起沉淪。”
  “舅舅,時間充沛,宜從詳計議。”
  “我与吳彤是死症。”
  “蘇珊紐頓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別理會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經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時間為何飛逝,去得那么快,我清楚地記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訪你母親,護士恰巧把你抱進來,像只紅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丑得我嚇一跳:這名女儿怎么嫁得出去?可是你媽似心肝般將你摟在怀中,我又想,或許這女儿可以一輩子耽家里服侍父母。”
  轉眼廿多年。
  季力記得那日深畢產婦,与女朋友到鏞記吃晚飯,那一碟碧綠油菜的香味仿佛還留在齒間,廿多年一下子卻過去了。
  中年的哀比樂多。
  最令季力傷心的是一事無成,以前,香爐峰內日月長,天天混著過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結帳地時候,不攤開來算也不行,各國移民局發出的問卷就逼人攤牌,然后把分數加在一起,看誰及格,誰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万千。
  他同外甥女說:“勤有功,戲無益,莫等閒白報少年頭,空悲切。”
  之之忍著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是一個浪蕩子,并無惜取少年時。”
  “你還沒有把浪蕩十法傳授于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轉意吧。”
  “之之,勉強沒有幸福。”
  季力把陳之送出去。
  一直以來他把花生漫畫翻譯給她听,她抬著小面孔,焦急地問:“然后呢,然后呢,紅發女孩有無愛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語說得比他還好,現在還跑上來教訓他,什么叫后生可畏,季力有徹底了解。
  季力眼眶都紅了。
  老實說,他不愿意孩子們長大,那樣,他就不老。
  之之在馬路上猶疑,探完母親的兄弟,她牽挂著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電話,也許他們還要差遣她,沒有指示,她才不敢貿貿然再度找上門去。
  躊躇好一會儿,她才回轉家去。
  一進門,祖母便說:“陳知還不肯回來?”
  有祖母多好,舅舅沒祖母,沒人關心他,他干脆失了蹤,只當作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生過。
  “來,之之,我有事同你這個女大學生商量。”
  之之脫下平跟鞋,這一陣子她連穿半高跟的興致都沒有。她老是悲哀地想,這种時節,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們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來,“奶奶你這一把年紀,一動不如一靜。”
  “你爺你有點心動。”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邊,誰侍候你,西方國家老人沒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時情急,出言恫嚇,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們賣掉這間祖屋,去她那邊入股買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過沒有?”她急問。
  老祖母不作聲。
  這件有點复雜,兩老手中有點資產,此刻享用余蔭的是陳開友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財產轉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難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姑姑,這可怎么辦?
  大樹一走猢猻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這么一大進房子,屆時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頭,不知如何應付,難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轉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說:“你爺爺听說可以天天去釣魚,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爺爺的心意,种花种花釣魚都還是其次,爺爺活了七十多歲,最怕亂,他經歷大小戰爭,越發珍惜太平清靜的日子,如今不管還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個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來吧。”祖母輕輕說。
  已經用到這個來字,之之不由得歎气搔頭皮。
  “之之,适當時請把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報轉運站,倘若是專門發布好消息倒還罷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聞居多。”
  什么才是适當時候?趁父母高興時一盤冷水澆下去,抑或乘他們苦惱對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無策。
  在公司里她還可以實行卸膊,拖延,混賴,在家里可不能這樣應付至親。
  祖父出來扭開電視,訕訕地問:“同之之說了沒有?”
  祖母說:“之之很為難。”
  “那么就由我來講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視線卻盯在電視熒幕上,新聞報告員說:“……該名學生領袖的全篇談話,將于今晚十時正播放,請觀眾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來,他們已經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緊緊閉上雙目,吐出一口長長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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